回到家中,杨梵不在。
一般这么晚他不会出门,他是个老实人。
我炖了鸡汤,等他回来喝几口暖暖身。可等了许久,他也没回来,我困了,就先上床睡了。
他彻夜未归。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时,看到杨梵坐在窗边喝茶吃饼。
「小刘,你起来了?来陪为夫喝喝茶。」
我在他对面坐下。
他递给我一块饼,我吃了两口,问道:「昨晚你去哪了?」
他不说话,从托盘里拿起一个白玉茶杯,斟满热茶,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当着我的面,他把小瓷瓶里的红色药粉倒进了茶杯里。
然后,把茶杯推到我面前。
「喝吧,小刘,露水泡的茶,很香。」
这一系列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意态安闲,还带着微笑。
我一下子明白了,杨梵在试探我,故意当着我的面下药,看我是不是真瞎。他对我起疑心了。
我咽了口唾沫,缓缓端起茶杯。
我必须当作什么也没看见,面不改色地把这杯茶喝下去。
可是这茶水血红血红的,剧毒无疑啊……
杨梵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快喝吧,已经有些凉了。」
我把茶杯放到嘴边,做出准备喝的样子。
又放下了。
「我想起昨晚熬的鸡汤还在灶上煨着,我去小厨房把汤盛出来。」
我起身,抖抖索索往外走。
我得跑路!
我早都摸查好了,小厨房后院有个暗门,可以直接出府。
可是走了两步,突然感觉头晕腿软。
奇怪,我刚才明明没有喝那杯茶啊!
我回头,看见杨梵嘴角有一抹莫测的笑意。
饼!是他刚才递给我的饼里下药了!
我一头栽倒,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头很晕,眼睛很痛。
「轰隆隆——」一阵巨响。我惊了一跳,「啊!」
「没事,外面打雷呢。」是杨梵的声音,他很熟稔地揽住我的肩膀。
我摸索着四周,感觉像是在我和杨梵的床上,我们正在睡觉,像往常每一个夜晚一样。
「小杨,屋里怎么这么黑呀?」
按理说,外面的闪电应该把屋子照亮才对。这怎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杨梵说:「小刘,屋里点着蜡烛呢,因为你眼睛看不见,当然会觉得黑呀。」
「我……」
我睁大眼睛,把手放到眼前,什么都看不到。
眼睛感受不到任何光亮,只是刺痛。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杨梵!你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
「那我为什么看不见了?」
「夫人说笑呢,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见吗?」
我瞠目结舌,感觉自己被狠狠坑了一把。
「我之前不瞎!是你把我弄瞎了!是你!」我疯狂地挥舞手臂,想打他。
他握住我的手腕,非常有力道,我动弹不得了。
「夫人可别瞎说,所有人都知道你从小就是个瞎子,怎么会是被我弄瞎的呢?」
我很绝望,「求求你,把我的眼睛治好吧,那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凑到我耳边,低沉地说:「那晚的什么事?你想说什么?你一个瞎子,说出去的话会有人信吗?」
我蒙了。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我是瞎子,如果我突然说我看到杨梵弑君,他还把我弄瞎了,别人只会以为我是个疯瞎子。
我掉进自己编造的谎言陷阱里,洗不清了。原来,撒谎是会付出代价的。
不过,比我更会撒谎的,是我身边这个人,我的夫君。
这个人,太太太太太阴险了。以前我一直觉得刘皓阴险,但跟杨梵比起来,刘皓简直就是纯洁可爱的小天真。
「小刘,你为什么发抖?很冷吗?」杨梵温柔体贴地把被子披到我背上。
「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我说过,会一生一世对你好,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弄瞎我的眼睛,这叫对我好,啊?!
「小刘,刘皓把你弄到我身边来是什么目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还一直装瞎骗我,真的很伤感情。」一副受伤的口吻,他倒成了受害者了。
「但是,我愿意既往不咎,和你从新开始。以后你安安心心做我的夫人,我对你也没别的要求,唯一一点,不许见刘皓了。」
我想用唾沫喷他一脸,啊呸,谁跟你从新开始!
但是,我默默把这口唾沫咽了,如果不想被他抹脖子的话……
「我什么都没告诉刘皓。」我委屈巴拉地说。
「我知道,不然现在就不会那么风平浪静了。小刘,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奖励你一下。」他冷不丁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吓得连连往边上躲,一屁股坐空,从床上翻下去了。
「哈哈哈,夫人你太可爱了。」杨梵笑得没心没肺。
接下来,就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真的是暗无天日,一片漆黑。装了那么多年瞎子,现在真成瞎子了。
失去的除了光明,还有自由。
我从北王府带来的人都被换掉了,刘皓安排在我身边的妙福,也失踪了。
不管我去哪里,都有人紧紧跟着。
杨梵还是像从前那样,每天都来陪我,跟我扮演恩爱夫妻。
只是,我们之间话少了很多,我也不再弹琴给他品鉴了。
有一次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装瞎的?」
他说:「那天晚上,你弹错了一个音。」
我知道他说的啥意思,那天晚上目睹他弑君时,我震惊之下弹错了一个音。就这一个音,把我暴露了。
「之前你装得很棒,我从来没怀疑过,对你满心怜惜。」他叹气,「唉。」
大概是叹息自己被渣女骗得好惨。
「不过,小刘,我很欣赏你,你很聪明。如果以前只是怜惜,现在我有点喜欢你了。」
「别,求你别喜欢我。」
在当了十天的囚犯之后,杨梵说要带我入宫去给太后请安。
我被他盛装打扮一番,亲亲密密地抱上马车。
杨太后接见我们时,娴太妃也在一旁。
大家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杨太后忧虑地提到了皇上。
「这小子,太贪玩,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半个月没见着人影了。」
好家伙,皇上都消失大半个月了,太后还以为他在玩呢。
也怪皇上自己,曾经创过两个月躲在青楼里醉生梦死的纪录。所以大家对他时不时的失踪已经习以为常。
反正朝政都被太后和权臣把持着,也不需要他这个傀儡皇帝。
「哀家有些体己话儿想跟梵儿说。」太后说。
我和娴太妃识趣地退出来,娴太妃跟我道了别,准备回去睡午觉了。
「太妃请留步。」
「杨夫人,有什么事吗?」
刚才从太后屋里出来时,我仔细留意了一下,没有人跟在我身边。杨梵这次进宫带的人不多,有两个守着马车,还有两个守在正殿门口。
我凑上前,低声说:「请娴太妃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说出了自己的要求:避开杨梵的耳目,把我送到北王府。
娴太妃觉得莫名其妙,「杨夫人,不知道你和大司马闹了什么别扭,但你们夫妻俩的事,本宫不方便掺和,抱歉。」
我问:「那不知道太妃和老北王的事,我方不方便掺和呢?」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娴太妃:「你什么意思?!」
我:「如果先皇太妃和小叔子的风流韵事传出去,怕是……」
娴太妃:「你瞎说什么!」
我可没瞎说。当年我是亲眼看见的,老北王把手伸进了娴太妃的裙子里,娴太妃满脸娇羞。
又是一阵沉默。
我听见娴太妃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你跟我来。」
「多谢太妃。我跟着太妃走,太妃可别想着灭口,否则明天这风流韵事就会传遍全城。」
娴太妃笑道:「没想到你眼睛瞎,心眼倒是挺多。」
娴太妃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太后,所以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我偷渡出宫了。
一路很顺利地来到北王府,见到了刘皓。
刘皓很是意外,「音音,发生什么事了?」
我扑通一下跪倒,扯着他的袍角说:「王爷,别让我再回到杨梵身边了!」
「杨梵对你做什么了?」
「王爷答应不再送我回去,我就把皇上的下落告诉王爷。」
「……你知道皇上在哪?」
「是,除了杨梵,只有我知道。」
好一阵子,刘皓都没有说话。我耐心等他考虑。
「好,我答应你,把你保护下来,以后你和杨梵没有关系了。」
我重重吁了一口气,终于解脱了。
我说:「皇上被软禁在杨府。」
我告诉刘皓,上个月初九的晚上,皇上微服去杨府观赏猫眼精石,杨梵设宴侍驾,席间皇上让杨梵辞去大司马一职,杨梵突然发难,软禁了皇上。
「你确定?」
「我确定,我虽然看不见,但是都听到了。今天杨梵和太后把我支开,我猜他们是要商议废帝另立。」
「明白了。事态严重,音音,王府不安全,我送你去个更安全的地方吧!」
「王爷要送我去哪?」他这个安排出乎我的意料了,「又打算抛弃我吗?」
「不是的。」刘皓叹了口气,突然抱住我。
他以前从来没有抱过我。
「等我杀了杨梵,救出皇上,就把你接回来,再也不分开了。」
我回抱住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他的温度,「那我等王爷,王爷可一定遵守诺言。」
刘皓让心腹侍卫星耀把我送走。我不知道他们把我带到哪里去了,只知道是在一片山里。
「姑娘,这是王爷的别苑,很僻静,杨梵找不到你。你先在这里安顿一段时间,等尘埃落定,王爷就会来接你。」星耀说。
刘皓所谓的「尘埃落定」,应该就是除掉杨梵。更理想的情况,是顺便黄袍加身,圆了他一直以来的皇帝梦。
也许,到时候我能落个贵妃当当?
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我与刘皓的过往,也曾是一段浪子佳人的美妙故事,本来我可以一直守着他,如果杨梵不曾出现的话。
忽然,我听到外面有异响。
有人推开屋门走进来,在屋里逡巡了一会儿,只听其中一人说:「奇怪,这么晚了,人去哪了?」
另一人说:「娴太妃有令,务必斩草除根,后面还有个院子,咱们再去找找。」
我躲在床下,大气不敢出。
直到外面听不到动静了,才战战兢兢爬出来,跌跌撞撞跑出去。
「人在那儿,追!」
他们发现我了。
我只能玩命地跑,在一片漆黑中抓住渺茫的生机。我的人生总是这样,稍稍看到一点光明,就会立即被更可怕的黑暗吞噬。
跑着跑着,脚下突然踩空,一阵天旋地转……
我想,我是从山崖上跌落下来了,身体似乎跌碎了,站也站不起来。
在地上躺了很久,时而昏睡过去,时而被痛醒,后来慢慢能站起来了。
我一瘸一拐,漫无目的地走,运气很好,找到了一片村庄。
村民暂时收留了我,帮我清理伤口,给了我一些吃的,然后又赶我走了。
我理解他们,他们太穷了,多一张嘴都养不起。天底下的钱,都在刘、杨、王、崔几大家族口袋里。
无处可去,又伤又盲,我一路流浪,落魄不堪。
我曾是乞丐的女儿,成为琴女,入了王府,后来变成郡主,进了豪门,做了杨氏的少夫人。
不久前,我还做起了贵妃梦。
然后老天爷一巴掌扇醒我,让我继承了父母的衣钵,又变回一个乞丐。
您别说,我每天乞讨的收入还不错。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弱女子,总能赢得更多人的怜惜。
这一天特别冷,雨雪交加。我蜷缩在墙角,无言感伤。
我感伤的是,今天行人少,没讨到几个子儿,我该饿肚子了。
这时,我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到了我面前
「好心人,行行好,赏小女子一点吃饭钱吧。」我弱弱地祈求。
那人没有说话,我也没听到铜钱落地的声响。
那人就一直站在我面前,风吹起他的袍脚,擦过我的脸。
我能感觉到,这是很好的布料。
我不敢抬头,把头埋得很深,犹豫了很久,试探地问道:「王爷?」
是不是终于「尘埃落定」,刘皓来「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