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回头涯的刺客。
十七岁那年,极乐教被江湖众人称为魔教,满门只留三人。
阿娘带着我和幼弟逃到回头涯山下。
背后是两千追兵,而面前是一扇铁门。
回头涯和极乐教同根同源,追兵不敢上前,我们三人便对着回头涯门上的十四个字,磕了数百个响头。
苦海无涯怎回头,万丈锦绣亦深渊。
直到追兵射出箭羽,将阿娘的腿牢牢地钉在地上,那扇铁门才从我们面前打开。
我只看见来人带着白垩制成的面具,无眉无眼。
涯主圣洁的衣袍落在我的额前,我跪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
他单薄地身子站在那里,就让那群追兵不敢再前进半分,最终四散而逃。
三春之际,孟夏之初。
我还能忆起当时他唇齿间森冷的寒意。
「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容身之处,但是你要为我杀够一千个人。」
我答应了他,因为阿娘和阿弟已经被他软禁起来。
而这次,北都王府的世子,是我要杀的第一千个人。
* 一
寒风席卷着天地,似乎世间万物来到这凛冽的北都大地,都要被这苦寒之气凝住。
雪一寸又一寸落在我的身体上,热血流出来,很快又被冻成冰渣子。
未曾想到时隔三年,我竟然又一次陷入了前是万丈悬崖,后是追兵三千的窘迫之地。
我只能发疯地往前跑。
「嗖——」
箭雨划破寂静的雪夜,我用尽最后一口气力,举起长刀,同那千万只纷涌而来的利剑抗衡。
「谢平惊,你藏了三年,可算被我等抓住了!你以为你还是世子的未婚妻吗?今日我们倾江湖之力,也誓要将魔教一族灭草除根!」
说来好笑,多年前北都王府为了拉拢江湖势力,北都王和我爹称兄道弟来了个指腹为婚。
五礼已成,吉日成婚。
未曾想一夜之间,极乐教沦为地狱,谢家满门泯灭于人间。
算起来,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谢平惊,名分上确确实实是北都世子妃。
可惜让这些人失望了,我不是来寻求庇佑,我是来掀翻这当年假仁假义的谎言的。
眼见着那些人越逼越近,熊熊燃烧的火把照的他们面如恶鬼,万分可憎。
没有办法了。
夜色与寒风之中,我只能纵身一跃。
我和大雪一起坠落在万丈悬崖,即将长埋于北都大地的山脉之上,成为一具不知姓名的尸骨。
会吗?
电光火石之间,长刀在峭壁之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火光,我单手握着刀把,死死地将刀身卡在缝隙之中,在不着边际的崖石之间,飘飘荡荡。
内力已经耗尽,北都的风素来杀人不眨眼,留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
意识昏沉之际,我回头看到了不远处璀璨辉煌的灯火,那是北都王府。
如记忆中的一样繁华。
* 二
那是一桩很久远的事情了。
当年我爹爹帮着皇帝夺了皇位,又是武林盟主,在朝野和江湖的地位都举足轻重。
北都王和我家结上姻亲,怎么说都是高攀。
原以为当时那少年郎君字字情真意切,心若磐石。
一朝江湖动荡,北都王府只言未语,恍若与我极乐教未曾相识,对那位消失的未来世子妃,更是从未在意过。
这三年我在江湖上走南闯北,动用回头涯上一切势力,不仅找到当年害我谢家一夜之间被攻奸的真相,更明白了这一切事情的起承转合。
北都王府自和谢家结亲之时,所求所为根本不是交好。
恰恰相反,我爹爹知晓太多皇帝的秘密,皇帝忌惮已久,派了南宫家表面交好,实则监视,一旦我们有所异动,便连根拔起。
我谢家,便在这猜忌之下满门皆灭。
他王府,处心积虑终是帮着皇帝荡平了过往。
这种种缘由,将我少时一切幻梦砸的七零八碎,所有旖旎情怀皆皆付之流水,因而成为回头涯上最为锋利的那把刀。
不单是为报涯主之恩,也要洗我心上多年的恨——这北都世子的性命,我取定了。
*三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人正用温水为我擦拭脸颊。
当我努力睁开眼之后,却只看见一个高大壮实的背影,往外走去。
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更唤醒了我身上的疼痛。
「姑娘醒了。」
我看见他坐在不远处的长桌旁,长发披在身前,一副贵不可攀的模样。
我也认识他,他就是我心心念念想杀的最后一人。
北都世子,南宫仪。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起来,还得感谢逍遥山庄那群人多管闲事,若不然又岂能在这里看见北都世子。
「我还没死?」
不对…..南宫仪见过我的模样,他缘何这样对我?
是没认出来…….还是已经将我忘了?
他起身向我走来,气态反倒和北都世子大相径庭——要说记忆中的世子如天神下凡,周身全然是征战沙场的凌厉之气。
今日我见他,却像是一位闲散的贵公子,举手投足尽是通达之态。
「姑娘因何悬在崖间?」
他问我一些来历,相谈间,才知道我已经昏睡了足足五日。
我宿恨难消,又不善掩饰,只能随便编了个由头搪塞他,未曾想到他全然不多问,真就信了。
且不说他玩什么把戏,但南宫仪武功高强,我如今重伤在卧绝不是他的对手。
见他这般态度,我反倒放下心来,依照他对我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待我伤势痊愈,杀他应当不费吹灰之力。
我盯着他的眉眼,确实和当年形同一人。
他不认识我了么。
来之前我还抱着一丝微不足道的侥幸,可轮到此时,那侥幸沉得像是块巨石,压在我心上喘不过来气。
多可笑啊。
他南宫仪骗我情义,害我满门,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他如何能!又如何敢!
我心里恨意滔天,脑袋里一团乱麻,只想着怎么让他死的痛苦一点。
他温凉柔软的手指探上了我的额头,带着些浅淡的兰花香气,「不烧了。」
这一阵兰花香,蓦地唤醒我一阵清明。
不对,这不是北都世子——我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冷静了半晌,便开口问了他的来历。
他闻言便笑了,「我是一个郎中,姑娘从后山坠了下来,我便让下人将你救回来。我久居在此处,总是能从上面捡到些客人。姑娘也算是与我有缘啦。」
他说的奇怪,却不像撒谎的样子。
北都世子长年征战江湖,纵然他有意收敛身上的肃杀之气,眼眉也不可能如此般这样柔和。
唯一可能的就是,他不是真正的南宫仪。
可他为何生的和北都世子一模一样?
「不知公子名姓?」
他犯了难,好半晌,才告诉我说他没有姓名,让我随意称呼他。
我眉头微皱,但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真给他取个名字吧?
与之相比,我更为纠结的是,要不要杀了这个人?
先把伤养好,然后探清楚这人的底细再做打算。
「那姑娘的姓名呢?」
「叫我谢惊吧。」
*四
就这样,我在这破药庐借居下来,顺带给这人取了一个好名字。
我叫他昙华。
昙华一现,再过两月,等我伤势痊愈,就是他的死期了。
他对这个名字异常喜欢,一天总有意无意的让我叫他几遍名字。
这里只有我,他,还有一个哑巴下人。
想来能够喊他名字的,也只有我了。
这日他给我背后的伤换药,我状若不经意的问,「你救了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吗?」
昙华和南宫仪长的一模一样,于是那段藏在我旧梦深处的执念,如漫天的飞雪,落了我满肩。
我很想问他,当年那些岁月的温柔与情谊,真的只是骗我谢家的一段谎言么。
可是我说不出口。
因为这个人又不是南宫仪。
况且,问出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与南宫仪何来年少情谊?不过是一段经年难消的宿恨罢了。
我看得开,却放不下。
要说相似,面前这人更像那深埋在我心口,这三年来不敢启口的一位。
我想涯主面具下的眼眸,又是不是如同昙华这般,清透如水,湛澈莹莹。
「没有人。」他语气很轻,蓦然将我从出神中唤醒。
「落下来的都没有救活,唯有谢姑娘。」
我偏过头看他,又觉着他比那位遗世独立的涯主多了点活人气息。
用我肚子里几点墨水形容,他更像一块玉石,又贵气又纯粹 。
许是这个原因,每当我想提刀杀他之时,总有顾虑。
因这与南宫仪一样的样貌而杀意顿起,又慕他十丈温柔恰如故人,难斩性命。
「你在此处多久了?」我问他。
「记不清了,大概很多个日日夜夜。」
这时我才知道,昙华不知道年岁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时间是这样从黑到白,从花开到花落。
「你如何认识字的?」
我时常看见他捧着药书读着,若他当真没在外面待过,又怎么能够认识这些。
他住在北都王府的后山,生着和北都世子一样的面容,为何却一副从未出过茅庐的天真模样。
我觉着他在骗我,可我找不到答案。
他从书架上给找出来一本《说文解字》,试探地问我,「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把书给你读。」
我翻了个白眼,将书扣在桌上,只能不了了之。
换了药之后,我就去庭院内活动活动筋骨。
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坐在竹椅上,虽是在看书,眼神十次有九次会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他也想要学,但我没义务教他,也没必要教他。
今日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反倒对他招招手,「昙华,你过来试试吧?」
我想,可能是他性情太过温良,像极了回头涯上涯主日夜陪伴——又或者是因为旁的什么东西,让我心中哪根弦忽而乱了,说了句言不由衷的客气话罢。
未曾想,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放下书本就冲我走来。
但是…..
他根本拿不起来那把用玄铁打造的长刀。
他既不是那征战沙场的世子,也不是那清泉涧的涯主。
我心中一空,又觉着被什么东西填满,好像是缺了一块口子,而他恰如其分的正好融了进来。
他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宿仇,也不是我朝朝暮暮的幻梦。
他是昙华,只是昙华。
我抬眼看了他,见他满脸窘迫,不知是鬼迷心窍了还是如何,便从后面环抱着他,托起来他的手腕,举起那把曾沾满鲜血的长刀。
我想,如果这是场梦,那就睡得更深一点罢。
梦醒之后,这世间容不下任何一个『北都世子』,长得一样也不行。
他比我高大太多,我站在他背后,总有些力不从心。
不知到是他踩到什么东西,我脚下步法一乱,手上忽而失了力气,同他一起直直往后跌去。
他转身的速度极快,大手一下揽住我的腰,将我带到他的怀里。
仍旧是浅淡的兰花香气,却让我感觉到一瞬间的侵略感。
可我抬眼往他望去,只看见他清澈的眼眸中浓浓的担忧。
是那样真诚、浓烈、干净的情愫。
除了我的阿娘,我从未在活着的人眼中见到那样的眼神。
后来我阿娘也不会那样看我了。
我心口忽而一跳,来不及有什么想法,匆匆从他的怀里逃了出来,拔起地上的刀往林子里走去。
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我感觉我的刀法不如从前了。
*五
那日我在林子里练了一夜的刀,回来的时候伤口又裂了开来。
昙华欲言又止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最终只端来一碗鸡汤,放在我面前走了出去。
我心里无端有些烦躁,知道自己天生受苦的命,承上别人对我的好,总觉着问心有愧。
愧得是他待我如此,我却要杀他。
有时候我恶意地想,他若是北都世子该有多好,我便不必这般苦大仇深的纠结了。
涯主说得对,我本不该当个刺客。
细细算来从那日开始,我们已经五天没有说话了。
直到今日,我在庭前舞刀,他却没有搬着竹椅来外面坐着,我才觉着奇怪。
他坐在炼药室里面,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白嫩清瘦的手臂。
我一介女流见此只能别过面去,整理好思绪,才道,「为何这几日不和我说话。」
他愣了愣,忧郁了好几日的眉目才泛起来几分欢喜,可忽而又沉了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要从这里离开的。
况且就算我要离开也同他没有半分关系,他何必这样给我甩脸色看?
可我看着他,头一次觉着自己这样的想法是错的——
因为他太柔软,像是九天上的云,不染尘埃。
我立在他身侧,总觉着身上的血污,叨扰他的清白。
「难道你会永远留在这里吗?」
他望向我,眼里泛起来熟悉的柔光,却让我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面。
我不敢做出承诺,因为十五天之后,我就要杀了他。
无论他是不是北都世子,对于一个万无一失的刺客而言,他都得死。
他见我不说话,便垂下头。
「我为你制一些药丸,若是你离开此处,去了我目所不能及的地方,望它们能护着你。」
说完这话,哑巴下人就将我赶出来。
我脚定在原地,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
我想是因为我太久没有看见血了,一个月把我闲出病来,心里泛起来几分罕见的堵。
这一次我在他身上,看见的不是南宫仪更不是涯主。
而是年少的我。
那时我对南宫仪,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此……
我转过身去,告诉自己,「往事不可追。」
药庐里的身形似乎一顿,恍若听见,又恍若未闻。
总归,一切如常。
六
昙华这几日忙着炼药,无瑕顾及我。
不知为何,我也不想去药庐寻他。见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我总会生出些旁的念头。
那念头是什么我不知道。
只是今夜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带着白垩面具的涯主,彼时我还是是个不足他胸口高的女孩。
他站在回头崖的清涧之下,身若游龙,剑如惊鸿。
苍翠竹林间,只有他白衣翩然纷飞,像是杪秋冬初时节的一场鹅毛飞雪,突兀的降落在我喧闹的人间。
苍雪剑法,是回头涯的独门秘技。
其在武林中的地位,不啻于谢家的折梅刀。
我停住了脚步,看他收剑背身而站,只觉着世间万物悄然退去,只有那一抹清绝的白。
在梦中我望了他许久,久到他终于转过身看我。
我看见了他的脸。
是昙华。
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抬头是满眼清辉的月色,周围寂静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回荡在耳畔。
寂坐了片刻,我穿衣提刀,径直往林深处走去。
待到所有剑招练完之后,天色已然大白。
我不敢再回想昨夜那荒唐的梦境,甚至连提到『昙华』二字,都觉心中有愧。
我想,要么杀了昙华,要么从此地离开。
我绝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七
正当我思虑着何去何从只是,忽闻林间传来一声异动。
只见一点寒芒,而后枪出如龙,以迅雷之速向我袭来。
我本就心绪浮躁,当即想也没想,用了十足的内力挥刀对上,刹那刀意惊人,震起满山鸟雀。
来人自不是我的对手,躺在地上吐了两口鲜血,便没了气息。
我却认识他,他是逍遥山庄的二公子,此番应当是来雪山之下搜寻我的尸体,没想到正巧被我撞上。
真不知道该说他幸运还是倒霉。
但此地不宜久留,我眼下伤未好全,去杀北都世子勉强够用,若是再对上千百号人,只怕是插翅难逃。
可当我迈步正要离开此间去山下避避风头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声怒骂。
「你这女魔头!竟然敢杀我儿!」
不用转头,我都知道来人是逍遥山庄庄主。
这声音我恨之入骨,三番五次想杀了他,都被他逃去。
谁曾想他却赶来自投罗网,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呵,逍遥庄煽动众教派逼死我爹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的下场?」我转过身,挥刀直逼其头颅,「今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魔头。当年我谢家满门血债,今日定当你血偿。」
缠斗之间,我看见一簇红色烟雾直飞云霄。
显然他还带了不少人来。
跑是跑不掉了,打也未必能够打过,但我也不甘心死在这群人手中。
眼见更多人闻讯而来,茂密的林间顷刻水泄不通。
「我就知道这女魔头命硬的很!今日我们势必要将她斩草除根,还江湖一个清静!」
刀光剑影之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热血漫过衣袍,疼痛尝试着我仅存的理智。
当最后一丝内力用尽,我踉跄跪地,悔不该当时杀那二公子用了十成的功力。
「她伤势未愈!这会儿逃不掉了!」
我冷眼看着他们渐渐逼近,咬牙提刀,准备和他们来个破釜沉舟。
千钧一发之际,林间忽而传来一声轻呵。
「住手。」
众人寻声望去,只看有人逆着朝露而来。
他容貌俊朗,表里霜雪,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压与贵气。
「世,世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北都王府代表着朝廷,江湖人对他们有所忌惮。
围困我的逍遥山庄几人见了他难免犹豫起来。
我拧着眉,用眼神示意他快些走。
若是让这群人发现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冒牌货,岂不是死路一条?
是的,来人并非北都世子,而是与我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昙华。
昙华闻所未闻,越过长刀剑戟,步履轻缓地朝我走来。
好像眼下的危急时刻,与他而言不过是越过荆棘花丛,取一味药草罢了。
没等我破口大骂,有人已经先认出他的身份。
「这女魔头惯会易容,这北都世子哪里像他这样弱不禁风,一定是个假的,等我们杀了这女魔头,再擒住这人!」
剑戟凌空而来,却听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哑奴手里拿着粉末往人群中一撒,几人登时倒地,哀嚎不止,脸上皮肤已然溃烂,显然是中了毒。
一群人忙掩住口鼻,但死性不改,仍旧想要杀了我。
可除了谢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绝招折梅刀,我已经使不出来旁的招式了。
我只能运转内力,准备殊死一搏。
昙华却不知按到我哪处穴位,我内力骤然涣散,再难凝聚第二次。
他怎么会知道……折梅刀的命脉……他到底是谁?
答案在我心底呼之欲出,我却不敢再看。
昙华挡在我身前,「倒行逆施之术,只会经脉尽断。谢……谢大侠,你还想拿起刀吗?」
我想,要是我死在这里,别说拿刀,就连太阳也看不见了。
「总比死在这群人手里好。」
他隔着烟雾,回头看我一眼,仍旧是和煦的温朗,「我不会让你死。」
和记忆中的人,如出一辙。
这三年来我次次出生入死,此话早已耳熟能详。
但他的模样为何……不,他谁也不是,不是涯主,也不是北都世子,他只是昙华。
我不懂他是怎么有底气说出来这话的,也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
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和气气的说出来这么有气魄的话。
我很想相信他,但是我没有办法相信一个连刀都拿不起来的人。
没等我出言嘲讽,只觉背后一痛,腰腹深深中了一剑。
我再抬眼看过去,那人剑花逆转,直逼我的头颅。
昙华挡在我身前,我只看见那剑锋刺入了昙华的右腿。
林间无端起了萧瑟之意,恍若寒冬忽至,万物凋敝。
鲜血染红了我的双眼,意识残存之际,最后一眼是冷若寒霜的昙华,立于身前。
八
再醒来的时候,那些林间争斗恍若一场梦魇。
我与他又恢复到初见那日的模样,他端坐于案前执笔读书,我平躺于榻上,重伤难行。
若非他一瘸一拐的走路,我真以为那是我的幻觉。
这一次我没问他,只是静静地等他开口,给我一个解释。
他替我捻了捻被子,眸光中除了欣慰,更多的是一种浓厚的悲伤。
我看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最终只是长叹一声,转身出去。
他明明看出来我所有的疑虑,却没有一句解释。
我只觉着前些时日所有的温暖,至此,全然成了一捧飞灰,是彻骨的寒。
他身影行至门前,忽而一顿,丢下来一句话,「医者本该悬壶济世,奈何时运不济,沾了一身血污。但好在,我从血污里面捧起来了谢姑娘,也算是值得了。」
「……..」
我不解其意,但我知道他又一次救了我。
他到底是谁和有没有盖世武功,对我来说都不甚重要。
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呢?
那林间最后一眼,我察觉到那股熟悉的霜寒剑气,那绝不是一个医者该有的气魄。
明明就是涯主,可他怎么可能是涯主?
我想不通这个答案,只觉着心里绞痛难忍,恍惚有什么东西渐渐清晰,却又不愿去看。
我告诉自己,昙华只是一场梦。
我要速战速决。
九
那日林间决斗,我本就负伤在身,加之冒然催动折梅刀法,已然伤了根本。
昙华说,没有个三两月修整,怕是再难回到巅峰的状态。
我不知真假,但每每提刀总觉着丹田撕裂苦痛难忍,便只能暂且相信他的话。
闲暇之时,他也不让我独自去林间舞剑。
对于那日的一切,他没有解释的打算,更是绝口不提,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将一碗熬得发黑的药放在我案前,「你伤好的比我想象中的快,今日便给你换了一碗药。药性较猛,你且忍着一点。」
我本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本想潇洒一饮而尽,奈何药入喉眼,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敛着眉,忧心忡忡地问,「是不是太苦了?」
我望着他的模样,忽而这世上有些东西要比这碗药更苦,两相对比之后,我一饮而尽。
药入了腹部,便觉出一道更为清晰的疼痛,说是肝肠寸断也不足为过。
「你不会是想毒死我吧?」
若是那日那股剑气当真是他,那眼下杀了我这等废人,也不必下作到用一碗毒药吧。
他被我气笑了,这是我这段时间看他的第一个笑。
久违至此,连疼痛都淡了两分。
「我若是想要毒杀你,又何必费心给你熬药?」他将我扶到床上,破天荒的,又说了句调侃,「看来应当是药不够猛,谢姑娘还有心情胡乱揣测,明日我将药汁熬得再浓些吧。」
我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神情,当即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他又冲我笑了笑,温凉地手指探上我的手腕,号了许久的脉之后,那横亘在眉间一月的忧虑,才散了些。
「可算是救了回来。」
确实,那日刺入我腰腹的剑伤及要害,昙华几乎是从鬼门关里将我拉了回来。
到了第三个月,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昙华便不像往先那样愁眉深锁。
我知道他有心事,也有一段尘封的往事。
我没问,因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
北都的夏日很短,许是因为雪山常年不化的原因,山间常年幽冷寒凉,浸了骨子。
转眼,我已经在这间药庐里面,度过将近五个月。
今日他在案前却没有写药理,只是用隽秀的小字写了两句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念着,却读不懂。
我问他,「当时已惘然?是当时不知道的意思么?」
「我觉着不是。」他摇摇头,没敢看我,「大多好物不坚劳,彩云易散琉璃脆。」
昙华声音轻的像是一阵烟,破天荒地,我想到了那句诗的前半段。
蓝田日暖玉生烟。
可惜这块玉看着暖,心却是如苍雪一样孤寒。
为何要骗我?
涯主。
为何给我织就这一场幻梦。
您同北都世子又有什么渊源?
为什么你们长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为什么又要我去刺杀北都世子?
为什么救了我,却不肯承认自己的涯主身份?
「或许当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些岁月只能成为追忆,身处其中的他就已经开始迷茫和忧虑了吧。」他抬眼看我,又笑笑,「自然只是我的愚见罢了。」
我面无表情,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十
涯主告诉我,杀人的时候一定要快,不能听他说些什么话。
若是心软,是不配成为一个刺客的。
我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因为心软,被人砍得遍体鳞伤,是涯主帮我捡回来一条破命。
那时候无论我遇到什么危险,他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来救我。
后来我还是会心软,涯主见我屡教不改,就不再管我了。
自那一次之后,再没有人能够在我的刀下活过一炷香的时间。
昙华也一样,他长着和北都世子一样的脸,杀死北都世子是我的任务,不管他是不是北都世子,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我也应当毫不犹豫杀了他。
如果涯主在这里,他也一定会让我杀了昙华,以防万一。
涯主就在这里,可我却下不了手。
离我决定杀死他的日子,还有两天。
我握紧刀柄,好像还能感受到数月前他残存在刀柄的温度,以及那兰花香。
他的脚步声停在我身后,声音带着一丝哑。
「你伤好全了。」
我点点头,回头看他。
他仍旧温润如玉,干净剔透。
「明日我就走了。」
我在寒风中应道。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个剑穗,「我从书中学的,我帮你缠上如何?」
我把刀递给他,并没有告诉他,像这种宽大的长刀,是不能系穗子的。
我想他是知道的,可他还是给我系上了。
隐约之间,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
愚弄我,很有意思吗。
涯主。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你会离开这里吗?」
终于还是我沉不住气,先问了他一句。
他低着头,「我永远都在这里,你还会回来吗?」
「你为何不出去?」我看着他。
「去往何处?」他整理着穗子,语气轻的如一阵云烟,「在这天地间,我连名姓都没有。」
破天荒的,我脑海里面冒出来一个很久远的词汇。
他好像是在难过。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在北都的夜风中,我曾斗胆这样问过他。
*十一
北都王府是一座城池,背后靠山,面前临海。
我的长刀已经让人认出来了,便不能继续再用。
下山之前,我取了剑穗系在腰间,把刀埋在了一棵树下,等我去取。
若我想要杀人,哪怕他是武功盖世的北都世子,也绝不会是我对手。
涯主说,我必须在十一月六日这天,杀了他。
我不明所以,只知道每年十一月十六日这天,王府异常热闹,张灯结彩。但是北都世子近来并无喜事,南宫仪的生辰也不是此日,却不知何故。
我去了北都王府。
但是这一次我轻敌了。
更确切的说,是北都王府有了缜密的安排。
我还没有靠近北都世子的宅院,就已经被那些侍卫追的四处逃窜。
走投无路之际,我撞上了世子府的侍女,换成了她的模样潜到世子下榻的卧房,还未来得及抽出软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巨响,而后整个王府亮如白昼。
「 抓刺客!刺客在世子的卧房!」
外面闹哄哄,我心里上蹿下跳,决定放手一搏,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正欲动手,帘子里面却探出来一只青筋明显骨骼突出的手,蓦地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入到软塌之内。
那一瞬间,我心几乎就要跳到嗓子眼,手上的刀就要夺袖而出,但常年刺杀的经验,却让我冷静下来。
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墨色长袍,漆黑的长发散在胸前,垂到了我的脸颊。
昔日少年已经长成了睥睨天下的一方霸主,再不是跟在我身后笑意盈盈的郎君了。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他压在我身上,禁锢着我的双手,眯眼打量着我。
危险。
我的脑袋里只回荡着这两个大字。
十八岁之后,很少有人能够让我感觉到这样危险的压迫感。
而他却像是一只黑豹,牢牢地将我禁锢在床榻之上,十分被动。
武功盖世的南宫仪,果然名不虚传。
我泪眼汪汪地盯着他,「世子,您能否放开我的手……疼……」
只一个声音,他动作一顿,盯着我良久,漆黑的眼瞳中忽而闪过一抹探究。
好像通过我易容的假面皮,认出来我到底是谁。
那眼中,有痛苦有压抑,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
莫名其妙地,我觉着他好像认出我了。
可我戴了人皮面具,这面具十分精巧,无人能识破其中玄机。
他起身,将帘子拉开,而后又走了下去。
我只听见他丢给我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这个贺礼,我很喜欢。」
喜欢?喜欢什么?
谁是礼物?我?刺客又是谁?他就这样轻易地就放过了我这个刺客?
难道那些人不是来抓我的吗?
谁又会给他贺礼呢。
*十三
他不知道我是刺客,以为我是谁送来的礼物。
因为他们抓住了和我偷换衣服的侍女,将她乱棍打死。
好巧不巧,那夜我在路上碰到的是个同行。
也难怪我能和她撞上,若非刺客,谁大半夜一个人走在幽深的小径上?
听南宫仪说,那个侍女是皇城派来的。
数年一别,他依旧风采夺目。
他站在那里就清清楚楚告诉我,他是北都下一任的王,会是我脚下这片土地的统治者。
我又一次错过了杀了他的机会。
不为旁的,是因为他在找一个人。
「我有一个孪生哥哥。」他看着我,笑眯眯地,「十六岁那年,我想杀他,差点就成功了,可惜他没死。你知道我为何要杀了他么?」
我心跳漏了一拍。
「为何?」
他和我交浅言深,说出来的话却如雷霆灌顶,让我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真相来的猝不及防,如晴天霹雳。
「双生子是为不详,我和兄长自幼便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也只能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我听到这里隐约知晓了什么,却不敢开口,听着他继续说道:「我在暗处,负责出生入死,打下江山,他却可以堂堂正正在明处接受封赏,我曾有过不服,父王说我言行不如他妥帖,那之后我便知晓,危险是我,北都的王是他。」
我心中大惊。
「我虽对他怀恨已久,但并非因为功名利禄,而是其他。」
我握紧藏在袖中的短剑,他收敛一身戾气,竟有几分温柔的错觉。
「北都王府和极乐教曾有婚约。」他转过身看我,手却探上我的脸颊,好像在摩挲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无端由地往后退两步,心里是钝钝地疼。
我当然知道。
「北都王只能有一个,北都王妃也只能有一个。姑娘及笄,五礼皆成,婚娶之日,谁为王?」他并没有给我逃离的机会,虎口扣紧我的下颚,逼着我直视着他,「自然,只有我为王。」
所以呢?
药庐上的人又是谁?
这些和北都王府拾掇江湖中人攻奸我极乐教又有何干?
他却不愿意说了,由此换了话头,那语气听上去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十八岁那年,他给我寄来一封信,告诉我三年之后,会来取我的性命。」
他那双和昙华如出一辙的眼睛,定定地逼视着我。
他的唇逼近我,声音低的像是情人间的耳语。
那侵略的气息,几乎让我立刻就想缴械投降。
「为什么,会是你。」
「谢平惊,为什么来杀我的人,会是你。」
这最后一句话,四韵俱成,可是字字之间的呕心沥血却让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弑兄夺位,成了皇帝手中的利刃,残杀谢家满门,震慑江湖势力,以掩当年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的继位过往。
这桩桩件件,他哪一条都该死。
他抬起手,却没有想要杀了我的打算。
只是给我看了一个东西。
「这同心结剑穗是他为你编的?这三年,你和他一起躲起来了?」
他眉目有一瞬间的狰狞,捏着昙华给我的剑穗,恶狠狠地将它抛入火中。
「我与他自小与你一同长大。我看着你对他笑,看着你两小无猜。看你根本分不清我和他。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恨吗——你根本不知道。」
那你又知道满门被灭时,我有多恨吗?
炭盆中忽而升起一簇急促的火焰,同样蚕食着我仅存的理智。
他将我挤压在墙上,大手死死地扼制住我的脖子,另只手却探上我的人皮面具。
铅华尽毁,故人相识,面目全非。
他低低笑了一声,有阴狠也有些萧索,「谢平惊,为了给他报仇,为了帮他夺回世子之位。你竟然来亲手杀了我。呵呵,好,真的是好极了!」
我不能杀了他,因为我杀不了他。
我与他之间实力悬殊,他早有了防备,此刻就算我拼得一死,也未必能伤他分毫。
我吃痛地轻呼一声,却看见他眉目间闪过心疼,手上的力道也轻了几分。
想来可笑,他若是对我有情,当年又何必做那等不义的事情?
「我没有想要杀你……三年一别,我只是……来见见你。」
我泪眼盈盈地望着他,用这张和他青梅竹马的脸。
其实我并不会流泪,所幸前几日和昙华朝夕相处,学会了他那张我见犹怜的神情。
今日心里堵得难受,这泪也不见得全然是假戏。
昙华,涯主,北都世子,少年郎君,他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这三年涯主和我朝夕相处,竟然一分一毫没有同我说。
怨不得我总在他身上看见那些相似的温柔。
可他为何不告诉我?为何瞒了我三年?又为何给南宫仪写了一封刺杀的信?他又为何要扮做昙华,同我一梦五月?
我一定要找到真相,一定要去找昙华问个清楚。
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久,面上的阴狠与不甘才消下去,只留下一种无奈。
他禁锢着我脖子的手缓缓向上,停留在我的鼻尖。
如年少时,我午睡梦醒,他捏去我面颊上那枚落花。
他用指尖描摹着我的面颊,从眉到眼又落到唇畔,最后用冰凉的唇,贴到我的耳畔,「当真想我?」
我难以启齿,却要苟且偷生,「想…….」
他笑了,郎阔君子,皓然尊贵。
「未曾骗我?」
一如当年,他问我愿不愿意下嫁北都王府。
「为何骗你。」
他似乎也想到了当年往事,眉间夹着熟悉的温存,「你可知,十一月十六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
「是婚书上我迎娶你过门的日子。平惊,你在说谎!这些年从未想起过我,早已全然忘记我与你之间的过往点滴。」
他说错了,自从查到真相一来,我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未曾忘记,也不敢忘记。
灭门之恨,血海深仇!
*十四
我被困在北都王府,可以说是插翅难飞。
好在南宫仪并没有亏待我,日日下了朝来我院子里,也不说话,只看着我。
他在等我的答案。
那天晚上,他问我愿不愿意下嫁北都王府。
哪里是下嫁呢?
我如今是丧家之犬,在回头涯下以杀人谋生,再也配不上这玉树临风的北都世子了。
但若是想要逃出去,只能借成婚那日,趁乱逃走。
我还要去问清楚真相,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困在这里。
今日我答应了他。
他周身戾气消散,竟和那山间清风霁月的郎君无差无别。
突然间,我心中的恨又多了几分。
相识之初,他们二人从未对我吐露身份。两人全做一人在我面前演戏,我那藏在梦中的,到底是眼前这疏朗贵气的北都世子,还是那不染尘垢的翩翩君子?
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自以为是的深情,与我而言像是一场恶心的笑话!
我看不开了,更放不下。
见我点头答应了,南宫仪便开始筹备婚事,欢天喜地的模样像是真的一样。
他或许也信我真的只是来看看他——如果不是北都王府外密不透风的五千兵甲,我想我也信了。
*十五
府内早有准备,南宫仪不问吉时,只求良人。
良人被他一碗去功散,内力全失,无处可逃。
他根本不信我,我俩都在演着一场阔别经年的戏码。
和北都雪山下那一场昙花梦,如出一辙。
大婚之夜,他穿着形制和我一样喜服,遥遥向我走来。
我捏着袖子里的药包,怨不得下山之时,昙华为我准备的行囊之中,藏着一瓶迷魂散。
南宫仪欺身而来,我飞快将袖子里的粉末扬了出来——
我掐住他的脖子,一改往日的谦恭,用最狠厉的语气说,「放我出去,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看着我,只是用那漆黑的眸子,沉沉地看着我。
「好。」
我要挟着他走出世子府,却失去了方向。
我身后跟着五千兵甲,若我将南宫仪杀了,我也得死。
没有那把刀,我杀不了那么多人。
内力全失,兵甲亦步亦趋地跟着。
入了夜的长街上冷的发抖,凄寒之气一股脑地钻入我的骨头里面。
我俩一袭华贵喜服,踉踉跄跄地走在街道上,他没力气我没内力,两人半斤八两,却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
确切地说,是他一直在看我。
我逃也似地收回目光,原以为死寂的心又跳了两分,这两分心跳和着长街的寒气,让我痛不欲生。
当年两小无猜的时光,缘何,成了这样凄惨的光景?
他早知道,我别有所图吗。
*十六
我功力隐隐恢复,但绝对不是身后那些人的对手。
正当我走投无路之际,隐约看见有人手持君子剑,一身皓皓衣,踏空而来。
我一眼就认出来人,对上那熟悉的白垩面具,心中却剩下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闷。
人群之中,我和他遥遥相望。
「带他回去。」
他丢给我这么一句话,提剑为我挡在那些侠士之前。
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些年或许他从未将我至于险地,之所以没有在执行任务中看见他的身影,只是因为昔年那心慈手软的小姑娘,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
而他一直都在身后。
次次如此。
回回这般……
我本该是欣慰的,我本应该欢喜的,可事到如今,我望着那抹身影,徒留满心满肺的酸楚。
他在刀光剑影中,只是望着我。
「带他回去。」他又重复了一声。
虽然没有眉眼与情绪,我却知道那是最后通牒了。
去哪?还能去哪?
想杀南宫仪的,可是他的兄长啊。
他兄长,是昙华。
身后还有北都世子的追兵,南宫仪给我下的药散了两分,我强行运功甩掉身后的追兵,去了藏刀的地方。
我将南宫仪绑在山洞里,掏出匕首在树下刨土。
南宫仪倒是安静,除却一直看着我,便没有二话了。
他这样看我,好像我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恶人。
见我挖出来那把长刀,他轻声道,「谢家的折梅刀,我就知道你当年没死。」
我转过身,冷着脸看他,「如何?」
长刀划过森冷的风雪,直逼他的脑袋,刀风震断了他的玉冠,一头鸦发洒落。
「你就那么恨我?」他昂着头,倒是没有那些逼人的气势。
深沉的眉目里,如今只剩下一种清澈的悲伤,「为什么?因为我当年对谢家袖手旁观?」
这模样和昙华当真一模一样,我只觉着心中绞痛,强忍的泪水就要纷涌而出,可骨子里的孤高却接受不了自己在外人面前露怯。
为何不恨?他如何有脸面问我这些话的?
我只能咬着牙,冷然道,「何苦在这里惺惺作态?当年之事,本来就是你不仁不义,我杀你自然是天经地义。」
他顿了顿,想说什么,又失语。
外面王府追兵已至,我不屑理他,拖着长刀走出了山洞。
*十七
世子府的侍卫果然不够看,还没有逍遥山庄一半的人厉害,多是些家将,我一刀能杀十个。
等我回到山洞的时候,南宫仪已经不见了。
我用自己那仅存的理智思索了一二,也没有想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背上长刀,往山上走去。
我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从未觉着背上的刀那样沉重,几乎要将我压的喘不过来气了。
等我缓过神来,立在药庐前面,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涯主为什么要骗我?他没有任何理由会骗我。
他明明与我早就相识,却假装陌生,成了涯主,给我安生立命之处,又让我刀口个杀人。
他明明就是昙华,却绝口不提,任我一再动情。
我立在药庐旁边,哑巴下人看我脸上血泪斑驳,以为我受了伤,忙上前来扶我。
我一掌将他打晕在地,免得阻挠我。
我去了他常待的药庐,没看见旁人,只能去卧房寻他。
简陋的木门被我一脚踹开,卧房里面的公子缓缓转过身,他穿着从未见过的白色衣衫,面容是说不出的淡漠,甚至是悲伤。
涯主告诉我,杀人最重要的是要心狠。
可是我的刀,怎么也刺入不了他的脑袋。
他的手指捏着我的刀尖,满脸的不解其意,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未发一言。
「你骗了我,为什么?」
刀锋一寸一寸地侵入他的肌肤,鲜红的血液刺痛了我的心,我清楚地感受到那种疼痛。
可我并没有受伤。
我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你骗了我,你告诉我你生来就在此处。」
但凡他解释一句,我都不会这么痛苦。
可是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好像我只是一把可有可无的刀。
「回头涯上,为什么要与我装作不相识?明明你与我青梅竹马长大,与我……定下过婚约。」
我死死地盯着他,觉着心碎之痛莫过于此。
对于他来说,我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有没有真心待过我?
我问不出口,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他望着我,「自南宫仪想取而代之的那一日,我已经死了,得人所救,才当了涯主,可涯主不过是一个称谓,今日是我,明日能是你。我于这天地之间,本就无名无姓,何来欺骗。」
他只是望着我,用那种清澈而悲伤的眼眸看着我。
我想他当年被南宫仪杀了,确实应该。
像他这样的人,苟活着还非得多此一举写一封信,告诉仇人自己的复仇打算,实在是自寻死路。
当真如此吗?只是如此吗?
这只是一个他心地善良的多此一举,是他不愿继续隐姓埋名的自寻死路?
且不说南宫仪当年是不是为了娶我而弑兄,依照这个说辞来看,好像南宫仪对我的确是深情一片。
是想要让我亲手杀了南宫仪?
或许才是昙华对南宫仪最恶毒的报复。
可南宫仪真的爱我吗?
我从不觉着这两人对我有多深的情谊,谢家灭门之时,所有人袖手旁观。
昙华也未曾料想过救我,不过是阴差阳错求到他跟前,才突然生起了这个打算。
让南宫仪想要得到的我,亲手杀了他。
南宫仪借爱我之名弑兄夺位,或许只是为了粉饰野心。
昙华为我造梦暖语,亦或者只是一场让我奋不顾身的毒计。
所为深情,满是机关算计。
「对你们二人来说,我是不是就像一个笑话?」
*十八
未等他答话,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从窗口望去,能够看见南宫仪高骑骏马,立在药庐之外。
我脑袋里忽而想到了一个问题。
南宫仪都能在我卧房里面搜到剑穗,难道就搜不到迷药吗?
我撒出来的迷药,又是真的迷药吗?
我觉着应该不是,我觉着我应该是中计了。
假装被迷药迷昏,跟我离开世子府。
趁乱逃脱又暗中藏了起来,和暗中布下的兵甲集合,跟着我来到了这药庐,找到了昙华。就算我那时候在山洞对他动手,只怕他也有活下去的对策。
我想,昙华有一句话说得对,我只适合快刀斩乱麻,和这些人多说几句话,就会中了圈套,最后死无全尸。
我回过头,看面前那白衣公子清风霁月的温和模样,心中总有说不出来的钝痛。
我拎着刀,又一次走入腥风血雨中。
不为情谊,只是家仇。
*十九
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我只知道,南宫仪确实是武功盖世。
我拼了命也只能和他打了个平手,还是因为他对我旧情难忘,刻意相让。
他身后还有数十位高手岿然不动,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来取我首级。
我站在药庐前面,冷冷地盯着南宫仪,我俩一身大喜婚服,却是兵戎相见,不让他前进一尺。
我想,这就当是还昙华的救命之恩吧。
北都的风仍旧寒的厉害,他身后数十人已经将我团团包围。
我避开那些人,用尽最后的内力,使出我爹的绝招折梅刀法。
「谢平惊,他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南宫仪高骑大马,气态已然有些狼狈,没等我回答,他却看出来我想要做什么。
「你疯了吗!折梅刀法用完经脉尽断!!!!你不想活了吗!」
十六岁那年,阿爹用这招为我和阿娘阿弟争取了逃跑的时间,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南宫仪那几位将士更是自不量力,倒地吐血身亡。
我筋脉尽断,倒地不起,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着。
南宫仪被那群人护得很好,勉强能撑着站起来,他红着眼向我跑来,眼里依旧是可笑的深情。
临到死了,他还来恶心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长得一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有什么好!!」
「平惊!平惊!」
多深情啊,多深情啊…..
泪水砸在我脸上,烫的惊人。
「为什么?为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用尽最后的气力,抠着他的皮肉,恨不得将他拽入无间地狱。
「你像皇帝告发说我们谢家有谋反之心,皇帝害怕历史重演,我们又会帮助旁人夺他的皇位,便命你们伪装成江湖势力,带着其他众人围攻我极乐教。我谢家满门,至今只有三人,难道不是你南宫仪的野心所致?你这假仁假义之辈,竟然还有脸面问我为什么?」
他炙热的气息洒在我发冷的骨头上,却听见一道让我更冷更冷的话,「什么?我何时灭你谢家满门?我从未像皇帝告发过你们,这些年北都王府一直在打压江湖势力,就是为了给你们……」
意识昏昏沉沉,弥留之际,我看见那圣洁的衣袍又掠过我的额间,如十六岁那年,他如天神降临,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有我不忍直视的真相,突然冲破我视而不见的迷瘴,活生生血淋淋的站在我眼前。
他又戴着那一副没有皮相的面具,但是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兰花香。
「难受吗?南宫仪。」
「为这一场棋局,我等了三年。」
「倒是不枉我费尽心思。」
沦落到回头涯被涯主所救,是因为他早知道极乐教走投无路会去寻他们庇护。
有意命人将我们驱赶至此。
所以像皇帝告发谢家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涯主,只不过阴差阳错,被南宫仪夺了世子之位。
皇帝不知道南宫家有两个世子,世人也不知道南宫家有两个世子。
所以涯主设了这个局,让我知晓了南宫家的所作所为,却也让我认错了仇人。
我用回头涯的势力查了多年,最终不过是涯主想让我看见的消息。
三年来他次次相救,都是为了让我甘心卖命,坚信不疑所查一切,斩断过往。
谁能拒绝那相似的温柔?谁能拒绝深渊里,涯主那真切情浓?
被逍遥山庄追杀,我命悬一线,差点功亏一篑,打乱他三年部署。
那么用昙华的身份接近我呢?又是何所求?
筋脉尽断的疼,比不上心口的万分之一。
我感觉我的心也烂了,千疮百孔。
我来到此间,只是做了一场局外人的梦。
「涯主,你真的是好狠的心。」
「平惊,我是北都世子,心中本就不应有儿女情长,你也不应,昙花一梦,我赠与你,当做谢礼。他查到了我是昙华,才卸下心防,自投罗网。」
原来如此!
他扮作昙华只因要让南宫仪误以为他这些年深居涯底,苟延残喘。
而这些信息,都是通过我,带给南宫仪的。
南宫仪遇我,多少都会慌乱,难以周全。
可悲可笑!
他捡起来我那把长刀,轻松地贯入南宫仪的胸膛。
「回头崖崖主连同王府内应刺杀于我,将这些内应叛徒一并杀了,今日之事就此了结。」
世上再无涯主,因为他做回了南宫仪。
世上也再无谢惊平,因为她死了心。
(全文完)
□ 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