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狐狸的总是很辛苦。
除了要魅惑别人,最主要就是骨子里那报恩的血统实在根深蒂固。
我都快被烦死了。
不过就是在他家门口摔跤被扶了一把。
这等小恩理应一串上好甜美的紫晶葡萄足以为报。
谁知这小公子非要礼尚往来,这样你一来我一去的,这恩情究竟何时才能报完。
1
终于小叔忍无可忍,拧着我的耳朵大吼:「青丘都要被你败完了!」
「不许再从库房拿物件,滚出去自己想办法报恩!」
我灰溜溜地顺走角落不起眼的玉佩。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偷了,我就最后再试一次。
将桑叶铺在门前,放上几簇小花装扮,玉佩往中间一摆,堪称完美。
若不是起身时,朱红色的大门恰巧开启就更完美了。
公子伸手扶我起身,我急忙躲开。
乖乖,上一扶害我报恩败了家,这一扶还不得要我命。
当不起,当不起。
瞧见地上摆的玉佩,公子又来了兴致。
「姑娘稍等,我这刚备了前阵子商队捎回的东海夜明珠,正巧回了这玉佩礼。」
「公子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我努力将袖口从他手中拽出。
「必的必的。」
他扯得更加用力。
眼见小厮从屋内捧出那颗比脸大的夜明珠,我的脸色想必肉眼可见的衰败下来。
「姑娘若是真想报恩……」
他拉长着语调,挑眉看我。
「如何如何?公子请直言。」
我满心期盼地望着他。
「我还缺个婢女。」
他如玉般的面容微微一笑,两个酒窝深深扎进我的心窝里。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我晃了晃脑袋,回神思索婢女一职当不当得。
谁知他竟掰起手指娓娓道来。
「昨日你拿一块朽木换了我一匣子珍珠。」
「那是金丝楠木!」
「前日你拿一株野花换了我十匹云锦。」
「那是往生彼岸花!」
「大前日……」
「不对不对。」
我赶紧打断他的盘算,按下他的手指:「是你要礼尚往来,我并非……」
他却慢条斯理地看向我按在他手背的手,心不在焉。
「一日三餐有鸡吃。」
我有些动摇。
「葡萄荔枝无限量。」
我跃跃欲试。
「若得空了还带你四处游玩。」
「成交!」
我赶忙将靠在门槛上的公子扒开,立刻踏入院子。
向着踉跄一下将将站稳的公子,我微微福身:「请多指教。」
2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可我从没想过婢女上任也会着火。
此刻我正立在书房里,顶着公子审视的眼神,战战兢兢。
「可会研墨?」
摇头。
「可会写字?」
摇头。
「可会洗衣?做饭?」
摇头摇头。
公子一声叹息:「那你究竟会什么?」
我瞧着水晶盘里的荔枝在冰水中浮沉,嗦了一口差点从嘴角流下的眼泪,小声说。
「会剥荔枝。」
「葡萄剥得更好。」我补充道。
「可。」公子又笑了。
公子笑起来真好看,如沐春风,如润细雨。
「过来。」公子朝我勾勾手。
我的魂都要给他勾走了去。
「还愣着干嘛?剥荔枝啊。」
我没想到,公子的剥荔枝是真的剥荔枝。
将荔枝一颗颗剥开红润的外壳,放入冰碗中,一口都不带让我吃的。
哼,小气。
手上一用力,死去的荔枝突然袭击了公子。
汁水沾在他长睫上,喷在他脸颊,我憋笑到发抖,该。
公子也不恼,大掌往我后脑勺一扣,与我对脸来了个贴贴。
甜腻的汁液糊在我脸上的瞬间,我想也没想给他施展了铁头功。
过分了,好看不是万能的。
弄脏姑娘的脸是非常不礼貌的!
许是见我真有些生气,公子揉着额头的红印努力寻找话题。
「姑娘芳名为何?」
「我没有名字。」
我拿袖口擦着脸,气鼓鼓地回道。
我们狐族是以名牵姻缘的,大婚之日相互起名以定终身姻缘。
是以在婚配之前,我们都是没有名字的。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不!」
我严辞拒绝,小叔说了不准把外面随便的人往家里带。
谁想公子却装作聋了。
「就叫梨雅好不好?」
公子温柔哄骗,眸中清潭波光粼粼。
我扭过头装作瞎了。
「如梨花那般素洁淡雅,不好听?」
公子将我的脑袋掰回,明眸皓齿,两个酒窝深深诱我跌入。
闭眼闭眼,眼不见为净。
「公子我叫朝雨。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里的朝雨……」
我微微睁眼,正瞧见公子从冰碗里取出一颗白润剔透的荔枝捏在指尖。
「你就叫梨雅。见梨花的梨……」
公子捏着荔枝送到我嘴边,嘴角微微抿着,眸中灌满了委屈。
我张口欲接,公子手指一缩,重复道。
「梨雅?」
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荔枝在狐狸嘴边,不能不吃。
咬到荔枝肉的那一刻,公子狡黠地刮了刮我的鼻子。
「公子今日教你,这就叫威逼利诱。」
我见他神色得意,眸光熠熠生辉。
我怀疑公子怕不是与我同族。
3
我不太明白婢女为何要会琴棋书画,但顾朝雨坚持我不能给他丢脸。
于是我的工作从剥荔枝剥葡萄,变成练字背书学画画。
当他握着我的手写下『忽然一笑千百态,见者十人八九迷』时,我赞同道。
「朝雨,这说的就是你。」
他摇头微微蹙眉:「这分明说的是祸国殃民的狐狸媚子。」
我顿时怒了:「凭什么狐狸就祸国殃民?」
他垂眸看我,半响道:「因为太美?」
「那你也祸国殃民。」
他闻言眉眼忽而舒展开来,一束阳光倾洒在他脸上身上,晕染了暖意。
他调皮地眨眼:「好,梨雅同我一道。我祸国你殃民,可好?」
「那狐狸媚子……」
沾了墨汁的手攀上他的脸:「先给你画几条胡子。」
坐上马车的时候,我仍抱着行李惊魂未定。
「朝雨,你真要去祸国殃民了?」
朝雨正背靠车壁闭目养神,闻言他慢条斯理地从身后的暗格抽出一卷明黄卷轴。
我狐疑地展开:
「……国丞相顾朝雨勤俭爱民……绿烟城一案经大理寺翻案……特宣丞相复位续职,为朕所用。」
还不等我惊讶顾朝雨的丞相之位,他又给我另一个惊吓。
他倾身来取圣旨时,脑袋懒洋洋地靠在我的颈窝。
一丝暖气喷在我的耳朵有些痒,他轻佻的语气带着慵懒:「现在你该是丞相夫人了,梨雅。」
恍惚间我只觉着我的升职路线有些不妥。
但朝雨说大臣身边的婢女多的是被抬为妾的,就连近日皇上的新宠瑶妃往日也不过是御前伺候的宫女爬上了龙床。
「可我没有爬上你的床。」
我出言反驳,一语点破。
朝雨倒也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窘迫。
「梨雅,你不明白。皇上忌惮民心向我,故而我此番回朝不日又将遭罪。」
「但若是娶了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做妻,等同放弃了与各大世族联姻结营的机会,便是向皇上示了弱。」
「还有啊梨雅,朝堂不比此地,处处隐藏危险,你是丞相夫人他人动你尚要三思,你若只是个婢女,哪日就算失踪了我也无由为你大动干戈。」
朝雨的语重心长让我品出些道理来,可……
「我可以不同你去朝堂啊。」
他挑眉:「不报恩了?」
我理直气壮:「我在这等你回来。」
「可我不回来了啊。」
「那……」
他打断我的话,凄惨戚戚:「一朝入朝堂,生死两茫茫。我顾朝雨为国为民操劳,百姓尚有感激之心,念我为官清正,哪知传言有恩必报的狐族竟然……」
他偷瞄我一眼,见卖惨不奏效又掰起了手指头,津津乐道:「今日马车上的梨花糕、翠玉丸、水晶蒸饺……全都入了你腹,皆是御赐的糕点,我一口没挨着。」
「昨日为了让你吃上上好的水晶葡萄,我差小厮快马加鞭舟车劳顿……」
他顿了顿又改了方案:「做丞相夫人可舒坦了,每日都有婢女侍从剥好荔枝葡萄,敲碎了核桃捡了肉,切好的瓜果放在冰碗里……」
「那好吧。」
我低头抠着手指阻止了他的威逼利诱。
他立马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来,两个酒窝嵌在嘴角,愣是让人瞧着厌不起来。
路途漫漫,我的耳朵就逃不过他的荼毒。
他一会儿说各大世家如今的现状,一会儿论几个皇子优势劣态。
谈到当今皇上年迈,是以权衡各方意图决出储君。
转而风轻云淡地拍拍我昏昏欲睡的脸庞:「公子今日教你,这就叫帝王权衡之术。而公子之计则称明哲保身。」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只求他安静一些。
4
终于到了丞相府,而我还不是丞相夫人。
朝雨给我的新身份是他父母养在老宅的童养媳。
皇上听闻此事,顾及丞相念旧之情,硬是命他将婚礼风光大办,要全城百姓好好瞧瞧丞相重情重义不忘本。
顾朝雨下朝与我叙述时,指尖哒哒敲着桌面:「是让各大世族权臣也好好瞧瞧,顾丞相已许婚配,不可觊觎。」
我低着头认真地剥着葡萄,虽丞相夫人可以使唤婢女剥葡萄。
但丞相本人非要食我亲手剥喂的葡萄。
可见人类的悲欢与我狐族并不相通,他们思索着各中计谋,在朝堂大展拳脚揣测圣心,而我只觉得他很聒噪我手很酸。
朝雨看了看冰碗里见底的葡萄,和我沾满果汁的手,眸光微动。
「净手。」
他唤婢女端来温水,亲自拿帕子替我擦拭。
「夫人,该绣嫁衣了。」
我看着被他包在帕子里的柔荑,语气略带试探。
「顾大人,你瞧我是不是挺像个狐狸媚子?」
「嗯,既是狐狸,又是个妹子,就姑且算你像吧。」
「其实我不是,我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绣娘,那锦丝阁是我开的。」
「哈哈哈,说什么胡话呢?你怎么可能是夏晚舟?」
我一手夺过帕子润湿了水就往他脸上一拍。
「所以顾大人又是说什么胡话呢?你见过狐狸会刺绣的么?」
最终我还是没能逃过刺绣。
自此就连京城里流传百年的狐妖故事都变了味。
我上街挑选刺绣布料时亲耳听见街边大妈用颤抖的声音描述。
「听闻现今的狐妖开膛破肚食人肝脏后还会将口子原原本本地缝合起来,所以被食之人根本瞧不出异常。」
「我说这城东那两口子好端端的怎么一夜就去了,收尸的时候看着还像睡着了似的。」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看着指尖的针眼摇头叹气。
婚服是大婚前夜送到的,主服出自夏晚舟之手,其余配饰一应出于锦丝阁。
我站在镜前试衣,左看右看这婚服上的梨花都不像出自我手。
在院里栽完梨树的朝雨将海棠苗丢给侍从推门而入的瞬间,我的眸光落在他腰间那梨花刺绣香囊上。
他脸上的惊艳一闪而过,窥见我的眼神,略微颔首,下嘴唇包住上嘴唇。
俨然一副小孩子做错事的模样:「梨雅,你听我解释。」
我捞起他的婚服丢给他:「行,你狡辩吧。」
「是这样的,前阵子户部尚书李大人同我们炫耀他娘子新绣的荷包。」
「谁知我几位同僚都自豪地露出腰间,满脸幸福。」
「好死不死这时我死对头杨帆那小子点明我婚期将近……」
「众位同僚的眼神就都落在我的腰间……」
「你瞧我好歹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对吧?」
「那顾大人佩戴这红底的香囊就不觉得别扭?」
因着是为嫁衣刺绣,我挑的红色底布绣了梨花样式。
「不别扭不别扭,婚期将近,当是要如此红火喜庆的。」
我见他一身墨绿色常服,腰间的香囊红得格外刺眼,噗地笑了。
「顾大人,红配绿?」
他扬眉得意:「公子今日教你,这叫万绿丛中一点红。」
丞相大人铁齿铜牙,辩不过辩不过。
5
聘礼未送去青丘,赐名未登记在册,照理说这婚礼按我狐族的规矩是不作数的。
不作数的婚礼当不会被天道认可。
但保险起见,我曾修书一封给小叔。
「小叔亲启,瑄国丞相经长期考察不太随便,可否考量?」
结果大婚当日我在喜轿上见到了小叔。
「胡闹!人类的寿命于我狐族而言不过须臾,狐族一生只许一偶,他若逝了,你要孤独万年?」
「还不快跟我走?」
我看了一眼袖中绣到一半的小燕,略微思索后答应了小叔的提议。
谁知刚掀开轿帘,外面就传来一声声惊呼。
小叔把轿帘拨下,脸色白如死灰:「晚了,落雨了。」
晴空万里的天忽得下起细密的小雨引得街上来凑热闹的百姓纷纷惊呼避雨。
狐族最是小气,不愿自己郎君妻子的美貌被别人窥去,因此嫁娶之日必会降雨。
太阳雨,又称狐狸雨。
太阳雨落,天道应允,狐狸嫁娶,众生避让。
朝雨来踢轿门的时候,小叔给了我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我得去查查缘由,你自己当心。」
喜轿猛得摇晃了一下,我在恍惚中被抱出了轿子。
喜娘一路追在后头:「顾大人,这不符礼数,新嫁娘的规矩尚未做好……」
一拐弯,进了喜房,声音被隔绝在外。
「梨雅,莫听她言,你还小,不用守劳什子规矩。」
「我不小了!再过两年我都成年了!」
我小声反驳道。
「好好,你不小。」
朝雨将装着果汁的杯盏放入我手心,又去取自己那杯果酒。
「那不小的夫人,该同夫君喝合卺酒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好,大半夜的朝雨的笑声将我吵醒。
「哈哈哈,夫人,你说梦话了。」
我带着气有些恼怒:「我说什么了?」
他学着我的样子,在床上躺着忽得一个鲤鱼打挺,闭着眼睛坐起。
「你们胡说!我是近日学了刺绣,但狐狸才不吃人心肝!」
翌日,我顶着眼下乌青,顾丞相顶着眼周淤青。
前来接喜帕的嬷嬷看了好几眼,忍不住拐弯抹角:「年轻人热情,但夫妻间当相互疼惜。」
我不明所以,顾朝雨点头称是。
临上朝的前一夜,我悄悄将新绣好的香囊与顾朝雨偷去的那只调了包。
把原本的香囊取下打开,我见到了那枚玉佩。
一面刻了朝阳,雨伞,角落的海棠叶上细看还留着雨珠,边上落了「朝雨」二字。
一面雕了梨花飞雪,洋洋洒洒,边上写着「梨雅」二字。
玉佩拿着烫手,我慌张地将其塞入新绣的香囊。
心砰砰跳个不停,脸许是离烛火太近,热得发烫。
三日新婚休沐后,我终于赶走了爱唠叨的顾丞相。
不过只清净了一个上午,顾朝雨带着揶揄的眼神回来时,我还在剥葡萄。
他修长的指尖捏着月牙色香囊,嘴边擒着欠揍的笑容。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努力不去看他手中绣得不成样子的小燕,眼神飘忽不定。
他咄咄逼人:「夫人思君之心,公子知晓了,定让夫人满意。」
我将手头剥好的葡萄往他嘴里一塞。
「丞相之位怕不是过于空闲?怎的顾大人日日准时归来?」
没想到我一语成谶,那日之后,顾朝雨突然忙碌起来。
6
期间小叔来过一次,神色凝重。
「你将月见石送给他了?」
我才知晓,当初从库房最后一偷的玉佩原来叫月见石。
月见石见月则明,可抵百毒,狐族用来刻字定姻缘。
而朝雨阴差阳错拿去双面都刻了字,藏在香囊日日随身,由此姻缘既定。
我也是头一回成亲,我哪里知道狐族还有这么些讲究的规矩。
小叔也只好捂着脑袋:「本想等你成年了再与你交代,哪知你……」
他一个孤独了大半时日的单身,自己的缘分迟迟不来,也难怪想不到侄女捷足先登,最后也只好故作高深地憋出一句。
「世间姻缘大抵皆是如此,让人摸不着时机,也摸不透缘由。」
秋日碧空如洗,一转而过便入了冬。
丞相府的葡萄却如朝雨当初许诺那般一日未断。
除夕那日,顾朝雨终于一改忙碌早早回了府。
一回府就指挥着婢女为我着装更衣,说是要进宫晚宴。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顶着一头沉甸甸的发饰终于坐上了轿。
半梦半醒之间,轿壁传来咚的一声,似是被什么物体砸中的声响,将我惊醒。
我迷茫地看了看闭目养神的顾朝雨,掀开轿帘往外探看。
迎面丢来的枝叶带着梅香,四周均是民众的呼喊。
「快看,是丞相夫人呢!」
我接了一捧子梅花,侧首看顾朝雨撩帘出轿。
民众又是一声声高呼:「丞相大人出来了!快看丞相大人!」
远远近近传来的言语中夹杂着各种感谢与称赞。
朝雨牵起我的手朝群众挥。
街边正摆摊的大妈大爷随手拿着正在卖的蔬果饰品小物件就往我怀里塞。
「谢谢丞相大人赈灾,监管府衙重修民屋,家女才得有安身之处。」
「丞相大人啊,都亏了你减免粮税,我们才有口粮吃。」
……
我抱着满怀吃食物件,看顾朝雨引导民众莫要拥挤,又不停言说都是他该做的。
头一回由衷的想,顾朝雨真是个万民爱戴的好丞相,我嫁了个好夫君。
马车被百姓送来的物件装满,朝雨乘乱牵我溜出了人群。
一路偷偷摸摸,终于走到宫门口。
入了宫门,我与他都松了口气。
正是夕阳将落的时候,半边的红云染着天,掩不住的金光铺洒在宫砖上。
他与我相视而笑,清泉一般的眸子亮亮的,装着傍晚的彩霞。
心跳突的就漏了一拍,低下头就瞧见他腰间挂着的香囊。
燕子衔着梨花枝,我挽着朝雨的胳膊,落日躲在云层的后头,半月携着星辰初升。
7
宫宴的吃食不太好吃。
年迈的皇上高坐,身旁伴着瑶妃。
岁月逐渐夺走这位君主的清明,他目光混沌多于清澈。
几位王爷落座于他的下首,觥筹交错间,只一位让我尤其警惕。
无他,他披了狐裘大衣。
席间朝雨带我去凉亭透风,远远就瞧见这位狐裘大衣款款而来。
夜色如墨,白裘镶边格外醒目,我直勾勾地瞪着他,随时炸毛。
朝雨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在我耳边轻语。
「这是九王爷南宫宴。」
离得近了,我颔首福身:「见过九王爷。」
冷凛的视线比寒风更刺骨落在身上宛如渗透肌肤毛孔。
几息间仍得不到回应,我有些不适地想动动身子。
朝雨大掌将我一捞:「九王爷见谅。内子尚幼,在府里从不需守规矩,今日来这宫里,各方行礼约束已让她疲惫不堪,此时若不……怕是回去还不知要怎得闹我。」
九王爷这才如梦初醒般笑道:「是本王疏忽了,丞相倒对夫人怜惜得紧。」
我躲在朝雨怀里悄悄审视这位王爷。
与朝雨的阳光不同,九王爷长相阴柔,肤凝若脂,狭长的眼睛若不视线逼人,纵是花魁也比不上他半分柔美。
他又瞥过来,见我在看他,转而一笑。
华光四溢,星月失色。
记得朝雨曾说这位九王爷外传乖戾狠绝,光是府上婢女妾室失踪者无数。
如今看来这长相又如此美俊艳丽。
我掰着手指想,九王爷真像只披着狐狸皮的野狼。
守岁的钟声敲完,朝雨就拉着我坐上飞奔的马车。
「梨雅,春日休沐就用来兑现承诺带你四处游玩吧。」
如做梦一般,几觉醒来,我们到了南边小城绿烟城。
绿烟城是个水乡之城,城内水陆纵横,两岸灯红酒绿十分热闹。
踏上穿梭在河面的小船,伴着悠悠琴曲袅袅歌声,顾丞相又打开了他那张闭不上的嘴。
8
「数月前这里水患导致河堤塌陷,房屋淹水,城府得了皇粮不但不开仓救济,还转手卖给世族林家,得了钱财逃遁去皇城脚下吃香喝辣。」
「甚至前去缉拿时,这位城府大人还在温柔乡中左拥右抱,衣不蔽体。」
「林家得了皇粮抬价变卖,私养兵役。百姓为食一斗米,侵家荡产苦不堪言。」
「可林家立足百年,盘根交错,朝中各方都埋着线人。几位朝廷命官皆受其打点。」
「甚至林家多年前早已吃下大部分粮食生意,也是朝廷默许的粮脉皇商。」
我俯身捞了一手河水偷偷洒向顾朝雨:「所以丞相大人出手了?」
他侧身避开,捏住我调皮的手,拿帕子轻轻擦拭:「然后就被罢官归乡咯。」
「掀了一个百年世族,差点断了我为官前途,贤臣不好做啊。」
顾朝雨笑着摇头,递给我一块紫晶琉璃糕。
「既然朝堂吃人,身不由己,朝雨你为何还要去?」
顾朝雨伸手抹去我嘴角的糕点屑,指向曲曲流水,攘攘人群。
「顾家也是从商起家,我自幼跟着爹娘商队四处营生,看多了灾害四溢,民不聊生。」
「蝗虫瘟疫,路边的尸体堆如柴火都成了蚊蝇的餐食。官官相护,皇粮银两终传不到百姓手中。靠商队救济也只此一时彼一时,所以我就想有朝之日我定要做最大的官,把这些皇城出来的救济都送到百姓的手里,救最多的人。」
河水波光潋滟,映得朝雨眸中亮晶晶的。
我像被看不见的绳线牵了魂,不知不觉中手盖上他的眼,唇印上他的唇。
清清流水声叮咚,岸边歌唱声娇柔,他的唇软糯,比糕点还甜。
回过神时,我惊慌失措地想要推开。
朝雨贴着我的嘴角轻笑,大掌揽在我的腰间轻抚,一抹一勾宛如在我心弦上弹奏。
他迷人的酒窝最终迷住了我的眼。
说是带我四处游玩,结果就只在绿烟城周边转了转。
我合理怀疑丞相根本就是借着游玩的由头微服私访,只为探探赈灾民生。
生辰那日我们回了丞相府。
院里的梨花开了映着海棠,春风吹过满园飘飞,宛如迎风飞雪,四处飘香。
我用裙摆接了一捧梨花,倒向朝雨。
他却优雅地就地拾起几朵,别在我的发间。
「公子今日教你,这叫今朝同淋雪,他日共白头。」
我鄙夷地睨他:「这哪是雪,分明是梨花。」
他把手背在身后故作高深地摇头晃脑:「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
我不理他,他又道:「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直到我拿手捂住他的嘴,才关住了顾丞相叨叨灌耳的魔音。
9
开春了,大忙人顾丞相又开始了脚不着地的朝堂生活。
我仍旧日日剥一碗葡萄留给他。
日子同从前说不出有什么两样,却又好似有一些不同。
是夜里卧房留灯的烛火,或是时常看着府门的我。
总归我说不太出来。
一整个夏日里,最大的事莫过于见到了朝雨的父母。
他们风尘仆仆地来,带了几十箱奇珍异宝,堆了满园。
拉着我的手左一句受苦了,右一句可惜了。
把顾朝雨说得像抛妻弃子十恶不赦的冷情夫君不孝子。
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连朝雨一面都没见。
我立在相府门口相送时,想起了我至今云游在外的爹娘。
有点好笑,我爹娘和他爹娘真是差不多。
顾朝雨归府时已是深夜,他闻言哈哈大笑:「丑媳妇今日里总算见过公婆了?」
我拿他要换的寝衣丢他:「丑夫君还没机会见呢。」
深秋里的某日,顾朝雨早早归府,一边吃着我剥的葡萄一边神色凝重地说。
「梨雅,明日九王爷会派府上的侍卫来接你,你得去九王府上小住一阵子。」
「你将我送给他了?」
他一颗葡萄卡在喉咙,呛了半天:「你听过谁送人正妻的吗?」
我皱眉:「那我在相府待得好好的,为何要住去王府?」
他沉声说:「皇上坚持不了多久了,王府比相府安全。」
我懵懂地点点头,有一丝想法溜过心间我没捉住,只觉心间空空,说不出的心慌。
九王府的日子与丞相府也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我不用再给顾朝雨剥葡萄了。
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王府的葡萄也没断过。
只是卧室的留灯,下朝的冰碗像他一般逐渐从我生活里消失。
少了个人唠叨,我时常想,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安静的吗?
许是瞧我整日里恍惚出神,九王府里唯一的妾室偶尔会来找我唠家常。
她叫挽心,是个跳脱的女子,与我玩得到一处。
但她总是很忙,九王爷也许久不归府,她逐渐越发忙碌起来,就也顾不上我。
周围的人好似都瞒着我在成就什么大事,只留我独自平淡乏味地度日。
这种感觉很不好,让我越发想念那个会给我分析大局讲故事的顾朝雨起来。
除夕那夜,钟鸣声响。
沉郁悠长的钟声宛如传自远古沉痛的悲鸣,一声声撞在心扉上。
一夜之间全城素缟,皇帝驾崩。
我捏紧手心,府外是兵戈扰攘,空气中散着浓重的血腥。
脑海中只剩下三个字不停回响:「顾朝雨,顾朝雨!」
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就迅速决出了胜负。
早春日里,九王爷登基成了新帝,顾丞相追查反贼落了个失踪。
我被送返到丞相府那日,顾朝雨仍了无音讯。
白日里我把那红底梨花的香囊系在腰间,夜色下我把它压在枕间入睡。
好几回我坐在院落里,看梨花海棠间恍惚似是瞧到了他。
穿着墨绿色常服神态得意地朝我班门弄斧:「公子今日教你,这叫昼思夜想。」
待我一眨眼,他就又不见了。
10
成年生辰那日的夜里,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个梦。
梦里顾朝雨一袭月白袍常服,如往日里那般拉着我的手同我念叨。
「夫人,许久不见,你怎得胖了?」
大约是许久没听他唠叨甚是想念,我没舍得打开他的手,他又道。
「南宫宴会是个好皇上,有异心的世族这次全都铲除了。肃清的朝堂也利于国泰民安。」
我问他:「既然事都成了,你何时归来?」
他笑得有些苦涩,眸光温柔缱绻:「梨雅,答应我,莫怪他,莫报仇。」
我一时听得迷茫:「怪谁?我问你何时归呢!」
他把我的头按进怀里,轻声哄着。
「还记得公子教你的帝王之道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心底的慌乱像铺开的涟漪般一圈圈越扩越大。
我不停地抓他,喊着他的名字。
「梨雅,我做了今生最想做的事。我顾朝雨对得起国,对得起民,对得起君,唯独对不住你。」
「不,朝雨,你就告诉我你几时归?」
「莫怪他,一切皆我所谋。」
怀中一空,我抬头看去,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只两行小花似是开出一道小陌来。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从梦中惊醒,着急忙慌往外跑,在相府门口撞上了他的棺椁。
夜里风大,摧残了一树梨花。
他棺未盖,梨花如雪便稀疏落入棺中。
我跪坐在棺椁前,瞧他安静地躺在其中。
他穿着梦里的那一袭月白常服,细细看来,上头精致地绣着梨花。
我伸手捡起落在他发间的梨花。
「不是说好他日共白头吗?」
一片寂静,无人言语。
我忽得想起这诗句的原本:「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此生……也算……
我在棺椁前跪了一夜,一直在思考是该躺去他的身边,还是割了狐尾喂他试试。
想法左右摇摆不定,匕首也就迟迟没能落下。
我不怕天道责罚,但我怕受罚的是他不是我。
同清晨第一缕阳光一道入院的,是快马加鞭送来的葡萄,以及前来询问落棺事宜的仆从。
11
墓地是按照我的意思选的,落在青丘脚下,他的老宅边上。
墓碑上的字是按照我的意思刻的: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
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涨、潜通南浦。
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
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太平箫鼓。
他的名,我的名皆是他对这帝国的期盼。
盼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望天与厥福,其德永昌。
墓碑的最后我题字于他:
虽长眠于此,但与星月同辉。
立碑那日,我在墓前收了一份礼。
一封厚厚的信和一袭罗裙。
信是他的笔迹,写的是梦里说过的故事。
故事里提到了城中流传被狐妖食肝的民众,他说均是各大世族的线人。
于是信的末尾他写道:
「我以贤名祸国兴,你用妖威殃奸民,如此可算全了我祸国你殃民?我的小狐狸。」
我草草捏住了信纸,想着这人怎得死了还能那么啰嗦。
罗裙上的刺绣出自夏晚舟之手,样式是一只风筝挂在满树梨花上。
锦丝阁也散了,听说新帝重新整顿收编成了他的暗卫。
我看着裙襬上的梨花花纹。
平生愿,愿作乐中筝。
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
便死也为荣。
我揪起衣襟终于忍不住放声埋头大哭。
衣襟内似有硬物滑落,啪地摔在地上。
我透过朦胧的泪水去看,是那块刻了字的见月石。
视线又转回手上的罗裙,内衬里靠近胸口处,我瞧见了朝阳,雨伞,海棠带着雨珠,唯独缺了「朝雨」二字。
从此化作晨阳雨露,心口再不见故人。
回了府,换上新衣,我遣散仆从,举起匕首。
狐尾隐隐显于身后,手起刀落。
铮地一声,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后颈一重,眼前一黑。
12
我被在外云游的爹娘带回了青丘。
醒来时,我在房内,小叔坐在我的小院里,同我一起被禁足。
爹娘来看过我,没有想象中的责骂,也没有沉长的说教。
他们俩像锯了嘴的葫芦,学着荷塘里的鱼,几次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
我朝他们笑,拉着他们的手撒娇。
娘却落泪了,她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这又让我想起他来,曾经他也总是这般安抚我。
顾朝雨落棺了。
新帝下旨大赦天下,百姓自发建起庙堂为其供香祈福。
新帝还前去烧了香,当场赞扬已故丞相一代贤臣功不可没。
世人流传顾朝雨天神下凡拯救苍生,功成名就重返天庭。
我只惦记着他独自一人躺在那处,那么爱唠叨的一个人,没人陪,不觉尤其寂寞。
青丘过于安静了,近日里我会被风声吵醒,被鸟鸣惊到。
我曾不止一次想,这里原本就是如此宁静的吗?
没了吵闹声,我总在恍惚间陷入沉思。
我想起我们的相识,微不足道的一扶就让他潜移默化地融进我的生活里。
他狡猾地一点点填满我的日常,然后突的消失了,把我的心都掏空了。
想着想着我又觉不可思议。
顾朝雨那么聪明,大权在握,从容不迫的一个人非要以身明志才能全其所求吗?
我反复思索,拉着小叔反复琢磨。
「他分明可以将功劳推给新帝,隐归于乡。小叔你说是与不是?」
小叔被我吵的不行,一脸哀怨:「要不你去做丞相吧?」
「他为何不呢?他为何不呢?」
「你怎得变如此唠叨?」
最终小叔受够了我的烦扰,他丢下一句:「他没了,你比他更烦。」
我这才后知后觉,他没了,我却活成了他的样子。
小叔回来的时候从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本话本子给我。
「院子里落下的。」
我花了几个时辰看完,问他。
「故事里的男主以万民香火换鬼界一职,你信吗?」
小叔神色莫辨:「重要的是,你信吗?」
一番深思熟虑不得其所,我决定去鬼界闯一闯。
看看我佛渡没渡得那位下凡天仙的魂魄。
把小叔烦到小院里,我悄悄翻了窗。
临到谷口时,瞧见一位鬼鬼祟祟的姑娘。
她偷偷躲在山石后头,神色懊恼地看着院落里甜蜜亲热的爹娘。
我悄无声息地隐在她的身后,听她嘴里小声嘟嘟囔囔。
「原来他都娶亲了啊,那我算什么……」
我皱眉,爹娘云游在外,常年同进同出。
转念想到,青丘视双生子为不详,而我爹与小叔恰好就是这不详。
爷爷为保其命,对外只称他有一子,小叔与爹生得一模一样,难道她……
我轻轻拍了拍这位准姨姨:「姨……姑娘你好?你找青丘少主?」
她被我吓了一跳,来不及遮住红透的眼角,仓惶失措:「不找不找,我走错了。」
我忍不住露出姨母笑:「姑娘,那不是青丘少主,那是他哥哥。」
她迷茫的眼睛顿时有了一丝亮光:「哥哥?」
我点了点头,给她指了我小院的路,余下的就让小叔解释吧。
小叔,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姨姨,务必帮我拖住小叔。
13
「朝雨,你看我这招一石二鸟学得可对?用得可好?」
空中飘起点点灯火,银河千灯是万民的祈福,是为他燃的颂歌。
我独自踏上了去往鬼界的路。
小叔,我想信一信。
鬼王是我娘的姑父,不是血亲。
听说当年我外祖母救了鬼王妃,于是王妃认外祖母做了姐妹,自然就成了我娘的姑姑。
但我对这个便宜姑爷没什么印象,幼时也只在百花谷同舅舅玩耍时见过几回。
如今既是要去鬼界,定当正式拜访这位姑爷。
从百花谷绕过百丈深渊,入目高耸入云的雪山便是鬼界。
还不等我攀爬,雪山脚下我见到了这位鬼王妃。
我踟躇窘迫地喊她:「璃姑奶。」
她熟络地拉着我的手:「好孩子,瞧把我都给叫老了。」
她真的不老,看着不过是二八年华的黄花大姑娘般,葡萄眼中盛满了笑意。
「你的事,你姑爷都知道。一会儿你同我去偏殿听着,别出声。」
她脸上带着俏皮的笑,拍着胸脯:「不怕,姑奶给你撑腰。」
我有些羡慕我那鬼王姑爷,也有些懊悔这样好的姑奶没早日来混吃混喝。
偏殿里早已备好了茶点瓜果,隔着一堵墙,我听见姑爷严厉的声音传来。
「顾朝雨,你可知罪?」
心跳紧张到骤停。
「谁给你的胆子以万民福泽要鬼差?」
半响,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回王,朝雨知错,只求能担鬼界一职赎罪。」
「为何想要担鬼职?轮回不好么?」
噗通一声,殿内传来跪下的声响。
「回王,为兑一愿。」
「何愿?」
「我曾诺与她,他日共白头。但人类的寿命于狐族而言不过须臾,我想兑愿。」
我透过屏风悄悄窥他,成了鬼,他依旧玉树临风。
他跪在地上,上身挺直,只握拳的双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鬼王姑爷靠在王座上,看不出喜怒,一手扶额,一手在桌上随意划着。
「那本厉鬼薄里的鬼都缉拿了么?」
我有些惊讶,朝雨无官无职已去捉拿厉鬼了?
要知厉鬼薄里的厉鬼,都是在各界霍霍了几百上千年的顽固。
有的连鬼差都没得法子,甚至有的鬼差为此魂飞魄散。
「捉捕厉鬼三只,已押入扰扰池中。」
「嗯,由此你功过相抵,投胎去吧。前生为臣者贤,会投个好胎的。」
「王!」
咚地一声,顾朝雨的额头磕在大殿上,我手里的茶杯碎在偏殿里。
「求王成全!」
他又是一磕,魂魄不会流血,但他每磕一下都那么用力,像是要将魂魄都磕散了去。
14
「你这孩子,怎的手都出血了?」
璃姑奶看不下去,牵我走入了正殿。
「好了阿业,要叫小孙女恨死你不成?」
她扯着姑爷的袖口,语气责怪又带着撒娇。
「阿璃你不知,顾朝雨这人在朝堂做的是丞相。肚里计谋滔天,甚至敢算计到鬼界来为谋一职。我孙女冰雪可爱,从小就粉团子一个,怎么算得过他?」
姑爷转头与姑奶说话时,像是换了个魂似的,语气温柔小心,连带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疼爱。
「不知他真心,我怎么放心把孙女交给他?」
璃姑奶把我伤了的手递到姑爷面前。
「他伤没伤我孙女心我不知,但你伤我孙女手了。」
姑爷心疼地看我,又嫌弃地看了看仍跪在地上的顾朝雨。
顾朝雨一路膝行又不敢靠近,满脸焦急:「伤哪了,我看看,伤哪了?」
璃姑奶抬手给了顾朝雨一个爆栗,又转身轻拧了姑爷一把,悠悠地道。
「阿业,你说为了什么那么会算计的一个人才会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呢?」
「谋权,他是丞相。谋财,他也不缺。以己布棋,以命下赌,顾丞相坐庄的豪局,你会看不出来?」
「罢了罢了,去领职吧。」
业姑爷从桌上随意丢下一旨,顾朝雨急忙去接。
「谢王恩典!」
随后朝雨的声音复又响起,略带讶异:「……十罗殿罗刹?」
「那不然我孙女要嫁给一个小小鬼差吗?!」
业姑爷不耐烦道。
「还不赶紧滚去领位,速速与我孙女成婚?」
「谢王恩典!谢王恩典!」
15
我又要成亲了,这回嫁给鬼界十罗殿的罗刹,掌管六界厉鬼,他叫顾朝雨。
第二回成亲有经验,我熟门熟路地刻了见月石,登名入册。
大婚前一夜,顾朝雨将它挂在婚房外,吸收天地喜气,见月生辉。
喜轿从青丘浩浩荡荡绕过百花谷进入十罗殿。
殿外下着红雨,雾气蒙着空山。
我稀奇无比地向顾朝雨炫耀,狐狸嫁娶,天必下雨,六界之内,雷打不动。
顾朝雨十分敷衍地感叹了几句,把手里的东西默默往身后藏了藏。
我迅速捉住他的手,就看见了他手里的风筝。
朝阳,雨伞,带着雨珠的海棠,风筝边角的题字「朝雨」。
平生愿,愿作乐中筝。
他紧张地曲了曲手指不自然道:「想将故人还你。」
我怒不可遏:「你还想再死一次?」
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罗刹还能不能再死我不知道,但顾朝雨这个洞房花烛夜眼周还是淤青了。
他顶着青红的眼角,将我按在锦丝被上。
「夫人可是成年了?」
我摸着他的眼角偷笑,他用唇堵住我的嘴。
「夫人,这回我们可该洞房了。」
红烛高帐,春暖旎旖。
这一夜我还是没睡好,眼下一片乌青。
后来那姑娘真成了我的小姨。
她和小叔生了一对双生子,我有了弟弟。
因着青丘祖训对双生子的歧视,我随机抱回一位弟弟带在身边玩。
十罗殿的鬼差见到纷纷夸赞。
「小殿下长得与殿下真像。」
我歪了歪头,没忍住解释道。
「这不是我儿子。」
不知怎的,忽就流言四起,我弟一夜之间成了顾朝雨在人间留下的风流债。
一时之间,十罗殿殿主风评骤然聚下。
我连着躲朝雨好几日,终是被他揪在床榻间。
他神色暧昧不明,语气略含揶揄:「娘子这是给公子上课,这叫欲擒故纵?」
我拼命挣扎:「这分明是小人诬陷。」
最终我仍是被吃干抹净。
因鬼差不能与人间亲人有交流,我与公婆见面时,朝雨只能在一旁躲着。
婆婆一见我抱着弟弟就欣喜:「哎哟,我的乖孙孙。」
我又没忍住,小声辩解道。
「娘,这不是我生的。」
于是婆婆立马开启了顾朝雨声讨会。
我看着弟弟在婆婆手里左挥右摆,有些焦急。
「娘,这是我堂弟。我小叔的儿子。」
弟弟又被婆婆慈爱地抱回怀里,他还在咯咯地笑,挥着两只小肉手。
最终婆婆将弟弟抱走了,她说新婚燕尔不该有个奶娃娃打扰。
她还说什么时候有了孙子,什么时候拿孙子与她换弟弟。
顾朝雨拍着我的背安慰我道:「有的爹娘云游喜爱带孩子,有的则喜爱二人生活,我爹娘将我拉扯长大,也算国之栋梁,弟弟交给他们不成问题的。」
我眸光晦暗地看着顾朝雨。
一表人才,文韬武略我都不担心。
我只怕弟弟也长成他这般的话痨,让未来的弟媳魔音绕耳。
不管了不管了,还是先剥葡萄吧。
16
顾朝雨:「她还好吗?」
月下宫中,我坐在石桌前看一眼来人,慢条斯理地将酒杯斟满。
「她很好,你护得很好,不谙尘世。」
我两指捏着酒盏微转:「皇上可还记得答应臣的事?」
南宫宴在我面前落座:「朕会下旨扬你贤名,有生之年必供你香火不断。」
我满意地笑笑,一口抿下,毒酒过喉微辣。
「朕有一事不解,顾卿英明一世,为何只求这虚名?」
我强忍胃中不适:「是臣贪心,下了豪赌。」
「哦?」南宫宴较有兴致地看着我。
「臣赌能同她白首不相离。」
南宫宴用看疯子般的眼神看我。
罢了,世人不懂我情深,只言我缘浅。
我的狐狸那样小,我怎能只许她须臾。
南宫宴走了,新帝登基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他大可不必陪我这将死之人,不过是来亲眼看我服毒。
走前他做了件良心事,让手下给我送了一摞纸。
纸上写满了梨雅的日常。
「晨起,食葡萄一碗,水晶饺若干。」
「响午,小睡半时辰。起后绣帕一张。」
……
视线越发模糊,血脏了字迹,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小燕香囊还在,玉佩被我送走了。
小狐狸的玉佩竟然能抵百毒。
我不禁想当年她说的金丝楠木,彼岸往生花怕也都是真的吧。
但愿是真的,若是假的,小狐狸,我这条命便是赔给她了。
我真是怕啊,怕赌输了,独留她一人。
我留了那袭罗裙,我亲自描的花纹,亲手画的刺绣样式。
不知她会不会哭呢。
若是输了,就当我化作晨阳雨露,与天地长存,伴她左右。
只愿她心中莫再念着我,思念之苦,留我独受便好。
好想再见她一面,再抱她一次。
傻狐狸,别哭,朝雨此生得你,便死也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