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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砍拼多多

1.

我坐在咖啡馆噼里啪啦打字,拒绝在过年前六天这个喜庆的日子里砍拼多多的时候,一个人在我对面迟疑地坐下。

我一边在家族群里争论,一边漫不经心地抬眼,「刘阿姨介绍的吗?」

熟练得像在这相了十年亲。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礼貌地点头,「是,我叫姜乾。」

「喔,我叫砍价。」

「?」

「……对不起。」

 

2.

我有眼震的毛病,刚才有些眼花,揉了揉眼眶,这才看清对面的人。

白皙,清爽。

随意打理的头发,干干净净的衬衫和牛仔裤,一双过于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左眼底下有两颗小小的痣,浑身温和的少年气。

……

我冷淡地点点头,「江珈。」

然后立刻在群里发了个红包,真诚道:替我全家谢谢你 刘阿姨。

 

3.

刘阿姨:哎呦,珈珈,还谢什么呀。

我妈:西门庆看上潘金莲的时候就是这个熊样。

我:?

 

4.

对面的人轻笑一声。

我看过去,他十分坦然,「很有趣的名字。」

帅是帅,

但脑子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5.

「你……成年了吗?」

我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能在过年前三天出来相亲的,起码都得是 25 岁以上的了吧,他怎么好像大学没毕业的样子?

……当然,还包括我这种处于早婚早育氛围家庭里的受害者。

「唔?」姜乾笑得咳嗽一声,「应该成年了,要检查下嘛?姐姐?」

……淦!什么虎狼之词!

我兴奋地……啊不是,我严肃地左顾右盼后压低声音道,「你这个人讲话正经一点!」

「……」

姜乾举着身份证的手僵在半空,

我顿时尴尬得头皮发麻。

 

6.

姜乾挑了下眉,也学我的样子压低声音,「姐姐想的是哪种不正经的?」

我面如死灰。

 

7.

分别之前我们还是礼貌又友好地加了个微信,

「不砍拼多多,」姜乾笑了一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有些缱绻,「是你吗?」

我心里对于忘记改网名这件事懊悔得恨不得当场自杀,但同时还是强撑着高傲地点点头。

「好可爱。」

……

意想不到的评价。

我脸红了个彻底。

 

8.

我妈这么着急其实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毕业之后直接签约了一家网站写文,每天窝在房间里敲敲打打,别说谈恋爱了,能出门拿个外卖都是天公开眼。

我大多时候都在写童话类小甜文,

小部分时候在写免费连载午夜场暧昧情色小说。

小甜文没挣多少钱,

情色小说混成了大 V。

……

我要是我妈,我也着急把家里这种涉黄人员嫁出去。

别人是泼出去的水,我是泼出去的橙汁。

 

9.

晚上,我一边擦头发,一边打开 word,准备随机填坑。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姜乾:在吗?

我手下动作顿住,片刻后手指点点,

我:不砍拼多多。

姜乾:……

 

10.

我看着姜乾发来的照片沉思。

一盒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保健品,和一套也挺不菲的化妆品。

我把身份证拍了过去。

姜乾:?

我:谢谢,但我真的才 24,用不上抗老精华水。

许久,久到我以为对方是和卖化妆品的打起来了的时候,

一条语音弹了出来。

我迟疑了一下,破天荒地没有转文字,而是窝到床上做贼似的点开语音,清哑好听的声音流淌出来,

「珈珈的礼物还在路上,这个是给珈珈的妈妈的。」

他应该是也在床上,慵懒,又带着笑音,低低地含混着某种好脾气的纵容意味。

我对着抱枕奋力一捶,然后把自己扭进被子里。

小子!好手段!

 

11.

莫名其妙地和相亲对象约了明天陪他去挑礼物。

我翻来覆去地扒拉聊天记录。

「明天我去接你,好不好?」

「好不好」

和「明天我去接你」、「明天用不用我去接你?」都不一样。

他说:我去接你,好不好?

温柔又不显疏离,往细里听还像哄小孩似的。

我看着自己回的那个「哦」,又有点后悔。

算了,

我怎么这么贪恋美色!

淦!

 

12.

我晚上没睡好,做了一宿的梦。

梦里全是快递员敲门说,江大锤先生,您的快递到了。

我一开门,快递员就笑,我定睛一看,是姜乾的脸。

吓得我接过快递就甩上门。

惊魂未定之时,快递自己打开了,巨大的精华水从盒子里自己站起来,问我:「江大锤,你到底是不是 24 岁?」

我被吓醒了。

 

13.

第二天九点,我妈就拧开了我的门。

「珈珈,快起床,你看谁来了。」

我吓得一下坐起来,

这女人上次叫我「珈珈」,还是我五年级得了全市小学生作文一等奖的时候。

「谁啊?黑白无常吗?我没有几天好活了吗?」

我妈笑眯眯地关上门,给了我一脚。

 

14.

我醒了。

 

15.

我一边胡乱理着头发,一边打开卧室的门。

沙发上的男人停下和我爸正说的话,回头看我。

「珈珈,早。」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几分钟,然后猛地甩上门。

 

16.

二十分钟后,我换好衣服化好全妆,重新打开了门揉揉眼睛,

「哎呀,你来得好早,我才刚刚起床呢。」

我爸被茶水呛到了:「……」

 

17.

姜乾又笑起来,笑得眼睛有些弯。

「是,我来得太早了,」他点点头,认真道,「我等你一会儿?然后带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又来了,

好不好。

我咽了口口水,不自在地答了一声,「哦。」

 

18.

我以为他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真的先带我来了早餐店。

是我最喜欢的粤式早茶。

虾仁火腿粥好吃得我恨不得把勺子也咽进去。

「我特别喜欢这个!」我打破沉默,开始尬聊。

「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爸告诉你的?」

「不是,」姜乾胳膊肘撑到桌子上,笑道,「是我和叔叔打听到的。」

我被逗笑了,「这有什么区别?」

「有,」姜乾那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薄唇轻勾,「我觉得这样能让你看出我用心。」

我沉默片刻,

「哇塞,这个粥里有虾仁诶。」

对面的精神病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苏和也喜欢这个。」我闷声道,拿勺子把粥搅来搅去。

姜乾却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我听见他略显艰难的声音,「苏和?」

我点头,

他的笑容开始勉强。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表情,已经开始麻木了。

每次我提起苏和,我爸爸、妈妈、身边的人,就总是这副表情。

好像苏和是多么见不得光的朋友似的。

他们似乎永远理解不了苏和和我。

 

 

 

 

就好像我们俩是天底下最怪的人。

 

19.

我们先去店里拿了订好的、给我妈的化妆品。然后又去某个店里买了套保健品。

「这个是给谁的?」我戳戳保健品礼盒的绳子。

「刘阿姨。」姜乾微微侧头和我说话。

「诶?」

「作为感谢,」他用气音低低地笑一声,那双桃花眼眼皮微垂,长长的睫毛扫下来,眸光软和,「我得好好谢谢刘阿姨,是不是?」

我又咽了口口水,胡乱点了点头。

 

20.

我们去拜访了刘阿姨,刘阿姨开心得直夸我们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我赶紧夸回去说她儿女双全子孙满堂。

她更开心了,说我们命定良缘三年抱俩。

我赶紧摆摆手告诉她国家开放三胎了,让她说话大胆一点。

姜乾只是在一边笑,边笑边剥桔子递给我,刘阿姨看了恨不得给我叫个滴滴直通民政局。

走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被茶几绊了一下,姜乾伸手拉住我,好险站稳身体。

但手没有松开,

我心跳得有点快了。

 

21.

我回到家的时候,觉得有点不真实。

妈妈叫我吃饭,我敷衍地摇摇头说吃完了。

她一听说是和姜乾吃的,面色立刻温柔下来,让我爱干嘛干嘛,转头吼我爸吃晚饭。

我踢掉拖鞋,把自己窝到床上,搂着被子放空自己。

姜乾。

我其实以前听过这个名字。

也不只是听过啦,

我高中的时候坐在夏天的跑道旁,看我唯一的朋友在纸上写过这个名字。

姜乾,

是带我吃早饭的这个姜乾。

 

22.

那是高二的时候,大家都说一年级来了个特别好看的学弟,都有意无意地趴门外偷偷看过。

除了我。

我那时候过得不是很好,因为是住宿生,每天要自己打理起居,还要随时应对老妈对学习的盘问,和同学们相处也不是太融洽,所以顾不上去看好看的学弟。

只是有一次,我的朋友去做运动会志愿者,检录运动员的时候,我坐在她旁边,看过他的名字。

姜乾。

我顺着手腕,看见他那双手,修长、白皙、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指甲干净,骨节分明,指尖是有一点点尖的,按在桌子上,男生特有的、带着力量感的漂亮。

「学姐,你是不是中暑了?」

我还没来得及抬头,一阵晕眩感袭来,我倒在了地上。

在医务室醒来的时候,就没再看见人了。

后来知道他是艺术生,

那双漂亮的手拿的是画笔。

再后来,

就没什么了。

因为我在二中的那个炎热夏天,随着好朋友的自杀,结束了。

 

23.

我是从高中那时候开始,有了失眠多梦的毛病的。高中生活比较忙,忙着学习,忙着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僵持不下。

苏和——我当时的好朋友。

高中总是这样,一定要有那么一个手拉手的朋友。下课的时候、打饭的时候,至少自己不是一个人。

我是个软弱的人,我依赖苏和。

下课的时候总是我去第四排的座位找她,打饭的时候总是我先拉上她的手,被人欺负了,也总是我先和她掉眼泪。

她越来越沉默,总是趴在窗口看外面的天空。

而我总是站在她身边,

直到有一天,她久违地语气轻松,她说:「江江,我要休学了。」

我一个人站在体活课的操场上,手里还抱着刚从小卖部买回来的一大袋雪糕,冰凉地浇在胸口,我借着公示牌的遮挡,

嚎啕大哭。

 

24.

苏和在高二选择了转为艺术生,去参加封闭式集训。

她妈妈来办手续的那天下午,她才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手足无措,

说真的,那一刻的被抛弃感达到了我此前人生的顶峰。

17 岁的江珈被抛弃在那个滚烫的下午。

17 岁的江珈羡慕苏和终于脱离苦海的人生。

 

25.

「哈——」

24 岁的江珈从噩梦中醒来,凌晨两点,恐慌尚存余韵。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百褶台灯散着柔和暖黄的光,我伸手去拿水杯,杯旁忘了盖盖子的褪黑素「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瓶子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定制的小熊样式软糖撒落出来。

摔倒了一片小熊,

可能是一个单元的小熊都被摔出来了,

骂骂咧咧的。

」哈——」

我突然觉得挺有意思,神经质地笑出声,甚至拍照发了个朋友圈。

我有病。

 

26.

编辑评论问我怎么还不睡觉。

我人模狗样地回复:在赶稿。

编辑:听你放屁,我看见你游戏上线了。

我死不承认:我是在用哈利波特局内对话框码字。

编辑:网易听了要发律师函。

我:「……」

 

27.

我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换了套幽灵大裙子去城堡里溜达。

跑了一会儿有些无聊,正准备下线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姜:困了么?

我心头一跳,后颈处有些发麻,手指焦躁地蜷起,闭眼深呼吸。

半晌后我回道:摄像头安在哪了?

姜:在小熊 36 号的肚子上。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半天,没什么意思地笑了一声,

:老实交代,你和 36 号怎么联系上的?!

再弹出来是条两秒的语音,我翻了个身,调低音量,点开语音,

「Expecto Patronum.」

呼神护卫。

和姜乾平日里清淡干净的语气略有不同,可能是因为英腔的原因,声音低哑又有磁性,透着难以言喻的、暧昧又令人安心的吸引力。

听得我指尖一抖,又放了一遍语音。

「Expecto Patronum.」

地道的英腔流淌出来,我拿被子盖住头。

心情难以言喻,

但出乎意料的,我很快睡了过去。

或许姜乾真的会魔法吧。

 

28.

9:00 am.

我终于把自己收拾好站在了画室门口,带着湿意的冷风吹过,我摩挲着手腕,咬咬牙戴好口罩,踩着小高跟走进去。

贴着防窥膜的透明门一打开,室内温暖的热气裹了过来。

里面的教室也是透明的,我看见六七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在认真地描摹着什么,

姜乾站在一个孩子旁边,弯着腰说话,孩子听得很认真,不知道听到什么,突然笑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瞪孩子一眼,对方赶紧闭上了嘴。

哈,这男人在外面凶得很。

阳光从我所面对的窗户那边洒进画室,像英雄的披风似的,披在姜乾身上,整个人都被勾勒出柔和的金边,他穿着米白色的毛衣,此刻显得格外温暖。

我看见他微微低垂的眼睛、利落干净的下颌线和在阳光下显得颜色有些淡的嘴唇。

他很认真地上课,没看见我。

我攥紧手里的带子,忽然想到苏和,她那时候应该也是在这样的画室待过一段很不错的时间。

「老师,是老师吗?」

我回过头,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试探着叫我,「楠楠他们几点下课呀?我这头一回来接。」

啊……

我有些无措地看了一圈,终于在前台发现了学员名单,「大名是什么?」

「方楠。」

「她是水粉,」我抬头询问,「几点上的课?」

「7:30。」

「水粉都是三个小时一节课,还有一个多小时吧。」

「好嘞,谢谢老师。」

「我不是……」我尴尬摆手。

「老师,麻烦帮我看看卢颂歌几点上课……」

「老师……」

「……」

淦!被相亲对象骗来当了前台!

 

29.

终于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我百无聊赖地从前台出来,忽然听到一阵起哄声从教室那边传来。

我看过去,姜乾正拉开透明门,身后的声音随着开门涌入我的耳朵。

「珈珈?」他一见我就没来由地笑起来。

「喔——老师女朋友来了——」

淦!我又开始手足无措手忙脚乱手舞足蹈手足口病……

「啊,我我我来送饭,」我脑袋当机,又感觉这话有点过于亲昵,补了一句,「我妈让的。」

「喔——姜老师太幸福了吧!!」

那群正收拾东西的兔崽子们又开始笑。

姜乾眼神示意我不要紧张,然后回身倚在门框上,食指和中指夹着铅笔,懒散地朝他们的方向轻轻点了点,估计是脸色不怎么亲切,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自然而然地又注意到他的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手指尖夹着笔,点的那两下好像点在人心尖上似的。

「今天吃什么?」不知何时已经回头的姜乾温声道,「好饿。」

啧,这话怎么说得好像我总给他送饭似的。

我打开保温袋里的饭盒,

虎皮尖椒,糖醋排骨,还有一小杯老鸡汤。

「好贤惠。」姜乾轻轻抓抓我脑后散着的头发,像揉猫脑壳似的。

我条件反射躲开他的手,摸摸鼻子岔开话题,「我会转告我妈的。」

「嗯?」

「很显然,饭是我妈做的。」我拿起手机。

「不是,」姜乾拿过筷子,挑眉笑道,「我说送饭的人,好贤惠。」

「……」我愣住了,语音键一时忘了撒开。

姜乾忽然抬手,我吓了一跳,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只是和同学们打招呼。

「怎么了?吓到了?」

我条件反射摇头。

手机震动显示有微信消息,我捡起来,在我那条不小心录入姜乾声音的语音下边,是我妈发来的,

我家户口本的照片。

再次震动,

我妈给我转了九块钱。

我:……

 

30.

我:???

我妈:小姜夸你贤惠,肯定是想跟你结婚,我同意了![玫瑰][微笑]

我:……

 

31.

「就快过年了,」我看着逐渐冷清的大厅,「还有课吗?」

「没了,这节也是临时加的,几个孩子家长联系我,上完我就没课了。」

我点头。

「初一方便吗?」姜乾忽然问。

「嗯?」

「我妈妈想去拜访一下。」

我眨眨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拒绝也没用,我妈肯定会邀请的,甚至可能到时候改成去姜家拜访。

尽管我们才刚认识不久。

「我爸妈挺方便的,我不太方便。」

「喔,那我也可以邀请你来我家……」

「我又突然方便了,你爱来不来。」

「哇,」姜乾好像有职业病,逗小孩似的,「方便得好快。」

「对,因为我是方便面。」

 

32.

半晌,我不再说话,站在旁边假装玩手机。

收拾慢的几个学生笑笑闹闹地往外走,有好事的就偷偷问我一句,「姐姐,你是姜老师的女朋友吗?」

我冷淡摇头,撇清关系,「不是,我是他家保姆。」

学生们笑得更欢实了,「姜老师家保姆姐姐好漂亮!」

淦!这群小兔崽子嘴还挺甜!

坐在前台里面吃饭的姜乾手指曲起,敲敲桌子,最终笑出声,「保姆?」

我点头。

「唔,」他不知想到什么,嗤笑道,「还挺刺激。」

在网络文学圈沉浮这么多年的我立刻反应过来,「你刺激什么?!」

姜乾挑眉,无辜道,「没什么呀,你在想什么,保姆…姐姐?」

我冷笑一声。

「好了,」他两根手指夹住我袖口拽拽,声音渐软,「那你下次别说自己是保姆了,好不好?」

又来了又来了,

我脑内警钟大作,立刻拉开距离,「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

「嗯?」姜乾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空落落地举在空中。

莫名有点委屈。

他委屈什么???

我怒从心中起,气急败坏道:「下次不说保姆了!」

「那说?」

「说我是保安。」

「……」

 

33.

我踩着高跟鞋回家的时候,我妈看见我身后没人一脸失望。

我:「???」

「宝贝,怎么回门姜乾没陪你来呀?」她一脸忧心,「渣男!你还是跟他离婚吧!」

我:……

《我和我那过于草率的母亲》

 

34.

过年前两天,姜乾好像忽然忙了起来似的,很少和我说话,我也乐得自在,窝在床上赶稿。

稿子三天前就应该交,我一直拖到现在,编辑问我她八十岁之前能不能看到这篇稿子,我含含糊糊问她今年芳龄几何,编辑说少给我放屁,明天不交你就死定了。

我没敢回复。

 

35.

我是在我妈的怒吼中醒过来的。

她很少会打扰我睡觉,今天是个例外,可能是积攒了一年的情绪爆发,导致她在过年这一天迅速进入了更年期。

我坐在床上脑袋放空,意识慢慢清醒。

我爸站在门口,放轻声音问我是不是又做了噩梦,我点头,妈妈好像叹了口气,疲惫道:「江珈,你应该交点朋友,多出去走一走。」

我说我有朋友,苏和。

我爸欲言又止。

一阵烦躁忽然从我心底卷涌上来,「出去。」

都出去。

我甩甩头,想起昨天晚上做的梦,

我又梦见苏和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站在窗台上看我,她说:江江,你看,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然后她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我拼命喊她,没能拉住她。

江江,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而我永困牢笼,或许只有谁的鲜血才能挣破这道铁丝电网,救赎这座牢笼里所有同我一样的可怜人,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受到了怎样不公正的待遇,不能大声、不能反抗,笑声会换来禁闭,顶嘴会遭到电击,

江江,我想,我是谁。

……

我把脸埋进手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苏和当时怎么被送进那个什么书院来着?

喔,因为她从画室逃课来看我,

看那个……被人恶意锁在卫生间里嚎啕大哭的、无能的我。

 

36.

公主在救恶龙的路上被卷入了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37.

我一边看往年春晚小品集锦,一边扒拉碗里的饺子面条。

「有今年的不看,非要看去年的。」我妈皱眉。

我不解,「你不是也在看吗?!」

我妈晃晃自己手机,「这可不是去年春晚。」

「那这是?」

「是前年春晚。」

「……」

 

38.

「倒计时……」

我百无聊赖地站起身伸懒腰,我爸戴着老花镜和我妈看前年春晚小品。

「十、九、八……」

窗外有零星的几朵烟花炸开,估计是没控制好时间。

「七、六……」

我忽然想到姜乾,他看起来其实是个很冷情的人,面无表情的时候唬人得很。

高中的时候,好像因为打架斗殴被点名批评过。我记得那天,正好是我办休学那一天,我妈妈来学校接我,经过操场的时候,听见他站在很远的台上读检讨书。

少年冷淡又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透着桀骜不驯,「我对于只把他们打成轻伤的行为非常后悔…喔抱歉,看错了,没有『只』这个字……」

我笑了一下。

操场后边是直通学校大门的路,两边都有树,厚厚的树叶叠在眼前,我更看不清远处的人。

只觉得难得的有意思。

「三、二、一!!」

无数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漂亮极了。

炸开的声音让我有点烦躁,我缓慢地回了卧室,躺到床上。

刚躺稳,手机震动,是姜乾发的微信,

小熊 36 号:新年快乐。

接下来是一段 4 秒的语音。

「珈珈,新年快乐。顺心康健、事事平安。」

我听了四遍。

之前吃的褪黑素发挥作用,睡意阵阵袭来,我挣扎着回了微信。

「新年快乐。」

「姜乾。」

 

39.

我家亲戚少,搬到这边之后就更少了,大年初一能来串门的也就我楼上的小姑,还有对门的刘阿姨。

这两位简直是我的财神爷,逢年过节必然有红包相赠。

「江珈,去开门!」妈妈在厨房里喊我。

「我刘阿姨吗?!好早!」我从床上弹起来,几步跑到门口,拉开门,

「阿姨!今年的红包……」

我的手尴尬地僵在空中,姜乾握拳抵在唇边掩饰笑意。

「啊……阿、阿姨好,」我僵硬地抬手假装只是要打招呼,「新年快乐。」

姜阿姨看着很温柔,戴着细边眼镜,围着格子围巾,「新年快乐。」

「江珈!怎么还不让你姜阿姨进屋?!没有礼貌!」

我赶紧侧身,乖巧道:「阿姨请进。」

姜阿姨顺势拉起我的手拍了拍,「乖孩子。」

然后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小红包。

我赶紧推辞,「阿姨阿姨,我不能要!」

「好孩子快拿着,」姜阿姨推回来,「阿姨还是头一次见你,心里喜欢得紧,就是来得匆忙,你别嫌少。」

我赶紧摇头,「不是不是……」

姜乾忽然靠过来,那只没拎着东西的、漂亮的手包住我的手,温暖,干燥,触碰到的时候能感觉到有茧。

和我手上的一样。

「拿着吧。」他轻声道。

我便没有话说了。

姜阿姨满意地点点头,坐到沙发上开始和我妈说话。

「好乖。」耳边姜乾的声音轻轻的,不难听出其中愉悦。

我的耳朵尖就好像被这句话咬了一下。

好烦。

 

40.

编辑最近没时间催我,因为她去走亲戚了。

耶!

 

41.

我卡文了,睡了几天大觉。

直到有一天,八百年不响一次的 qq 突然振动。

高中的群里组织参加校庆聚会。

有人艾特我,我当没看见。

过了一会儿,

当年的学委给我发了条消息:江珈,你这两天时间方便吗?

彼时,我正在约手部护理,我手指上的茧子这么多年还是下不去,难看得很。

她的消息发过来,我慢慢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参与对我的霸凌,

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

我给她删了。

 

42.

学委发来了好友验证。

「江珈,你是班里成绩最好的,老师点名说你一定要来呢!」

我有点烦,点了同意,刚准备告诉她没空参加校庆,倒是有空上坟。

我却忽然听见苏和的声音,她说,去吧,江珈,我和你一起。

……

「好。」

 

43.

我同苏和很久没有联系了。

当时她从画室逃课来看我,把我从卫生间里救出来,我哭得昏天暗地,她拍着我的背哄我。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

直到我得知她被父母转去了一个全封闭式书院。

我们之间就断了联系。

后来想想,我那时候应该什么也不顾跑去看她一眼的。

也不会在那么久之后才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那时候给我写了很多信,没有一封能送出,大部分都被没收了,然后换成毒打或者禁闭,小部分被藏在内衣里保存下来。

我给她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打通。

直到很久后我有一次跟着她父母去探视,她和一群学员一样坐在食堂,板板正正地等父母们来。

我站在门口,觉得她陌生。

我叫她,「苏苏。」

她转过头,眼睛亮了一秒,快得我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变得麻木,机械,令人窒息。

可她的父母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苏和成了更好的苏和。

不是的,

我的苏和,不是这样。

她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我求她再给我画一张画,她和教官要来了纸笔,教官的眼神让我害怕,她却仿佛习以为常。

她那天在有限的时间里画了一张速写,是我的。

我接过画,和她告别。

和她父母走出书院的那一刻,

我怕得发抖。

苏和很少画我,更是从不画我的速写,她素描最好,所以向来只画我的素描。

我之前开玩笑,和她定过我们之间的安全词——江珈速写。

她在说:江珈,救救我。

那天晴空万里,我浑身冷汗。

 

44.

那之后我无计可施,只能跑回家求妈妈报警,妈妈带我去公安局,我被吓坏了,但配合警方做了所有工作。

苏和在等我。

警方回复说会调查,妈妈带我回了家。

晚上我睡不着,我总想起苏和的眼睛,没有神采。

过了一段时间,警方迟迟没有回复,我班级里的小团体对我的霸凌又变本加厉,从最开始的跑腿戏弄,到后来的殴打围堵,让我精疲力尽。

她们说我疯了,以前和空气说话,现在还敢偷偷给家里人打电话告状,说我是精神病。

恍惚间,他们的脸变成了那天那个教官的,他恶狠狠地朝我肚子来了一拳,

「小兔崽子,还敢跑?!」

……

我想让妈妈给我办休学,

我想告诉妈妈,我没办法学习了,有人欺负我。

可我不想让妈妈伤心,

我得再挺一挺。

就在妈妈跟进警方调查的时候,我得知了苏和自杀的消息。

三楼,她跳了下来。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湛蓝蓝的天空,洁白有形状的云,摸到了呼啸温暖的风。

那一瞬间,我很喜欢这个世界。

再然后,我被绞入了浓重的悲哀和黑暗中去。

 

45.

由于有之前的报案,警方很快介入了这次事件。

书院再不能粉饰太平,只能接受调查。

苏和的妈妈没日没夜地哭,陪护在医院里。

我去过一次,她怨我没有早一点告诉她苏和求救,不许我进监护病房,我不知所措,妈妈带走了我。

她给我办了休学,然后搬了家。

我和苏和失去了联系。

 

46.

我想念苏和。

17 岁的江珈想救救 17 岁的苏和。

24 岁的江珈很想念 24 岁的苏和。

 

47.

我告诉了姜乾要参加校庆的事,且再三和他强调没必要陪我去,他只好作罢。

出门前我简单收拾了下自己。

姜乾站在我身后,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见到苏和之后我就回来,」我安慰他,头却有点疼,「苏和你知道吗?以前总是年级第一的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嗯,」他轻轻应声,「我知道。」

我笑了。没有人不知道苏和,她那么好,那么出名。

临出门前,姜乾突然叫住我。

「江珈。」

我回头看他。

他同往常一样笑起来,「早点回来。」

「好。」

 

 

48.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看见车窗上隐约的影子,我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啊……我还以为自己会激动点呢。

但其实,苏和原不原谅我,我已经都能接受了。

我实在做了太久的心理准备,

足够自己坦然面对。

 

49.

校庆很热闹,校园里熙熙攘攘的,我只觉得恍如隔世。

学委出来接我,我点点头,她也没有多说,带着我进去。

我们先去了以前的教室,

教室里的人大多变了样子,和我记忆里的人都不太一样,对不上号。

见我进来,神色各异,短暂地沉默一会儿后又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她也来……」

「……她精神正常了?……」

我突然觉得特没意思。

之前设想过的霸凌者们的趾高气昂或者痛哭流涕的忏悔都没有,大家好像都不太在意,这只是青春时的一个小插曲,是他们生活中无数波澜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只有我,这么多年耿耿于怀、视如伤疤。

看,世界上的事总是这样,你以为会被人铭记的,都淡淡消逝,你以为早被忘怀的,某一天又会跳出来,

这可没处说理。

 

50.

「江江。」

我愣了一会儿才回头。

苏和也不太像记忆中的样子了。

她烫了精致的卷发,化了淡妆,温柔又成熟。

「好久不见。」

我的声音哽在喉间,许久才无措地吐出一声,

「哦。」

 

51.

苏给我讲了她这些年的经历,

养伤、心理疏导、复学、出国……

我正安静地听着,她忽然停下来,问我,「江江,你呢?」

「我?我很好,在写小说,还算稳定,然后年前相了个亲,好巧居然是之前的姜乾,我记得那时候和你说过他,他这个人真是狐狸似的,从来不和我发脾气,但也……」

「江江,」

她打断了我,

「我说你这些年还在生气吗?」

「我吗?」我有些诧异,「我生什么气?」

苏和很愧疚,「我以为你会生我妈妈的气,她很过分,我不敢联系你。」

一阵风吹过,我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不哭了,江江。」

她像以前一样搂住我。

我哭了。

我憋着声音,埋进她怀里。

「我以为你会怨我,我也不敢联系你。」

「江江,」苏和的声音温柔又坚定,「你救了我,给予我无限勇气。」

苏和说,我救了她。

 

52.

姜乾来接我。

「啊,是你啊。」苏和有点惊讶。

姜乾没应,还是笑着看我,我觉得他有点没礼貌,但也没太大关系,苏和并不会在意这些东西,她从不生气。

「你们认识吗?」我有些疑惑。

「喔,姜乾,我知道他,」苏和侧头和我道,「别人和我说过,高二的时候放学,一个人去堵了那几个总霸凌别人的败类,一对六,对方轻伤,他全身而退,你不知道吗?」

我摇头,「那时候可能正赶上我休学了。」

「可惜了,非常精彩。」苏和感叹。

姜乾的面色便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同我第一次和他提到苏和的时候一样。

 

53.

「珈珈,你身边没有人。」

姜乾的声音轻得好像能融进风里。

我愣了一下,再转头,身边空无一人。

 

54.

啊,我想起来了。

医生说过,苏和,是我的幻想。

我高中,因为精神妄想休学,然后转为艺术生,逃课之后进了书院,然后从三楼阳台跳了下去。

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

没有苏和。

从来只有江珈一个人。

 

55.

苏和是逃跑了的江珈。

江珈是熬过来的苏和。

 

56.

最近因为又接触到了以前的人和事,所以时隔多年,我又一次见到了苏和。

原来,刚刚苏和是回来与我道了别。

 

57.

我坐进姜乾的副驾驶。

「所以我休学那天听见的,真的是你在念检讨?」

「对。」

「那时候你怎么那么嚣张?」

姜乾替我系好安全带,笑道:「可能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吧。」

「你怎么堵的?」

他若有所思,然后语气轻松,「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去工地拎了根铁棍然后把他们堵在巷子里那样?」

我看了他半晌,直看得他难得地有些无措,「怎么了?嗯?」

「你看见了吧?」我转过头直视前方,平静道。

「什么?」

「我休学前被堵进卫生间里的时候,哭着喊希望有人能拿铁棍给他们全都打一顿。」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并不着急,只是等他的回答。

终于,姜乾叹一口气,「学姐,他们那么做不对。」

我笑起来,「少年莫名的正义感和英雄使命?」

「也许吧,」姜乾轻笑一声,「学姐,你没有错。我当时只是想让你知道,犯错的人才会受到惩罚,如果正义会晚一点到来,就总会有人先一步去做点正确的事。」

我闭了闭眼,舒缓情绪和颤抖的声音,岔开话题,「这你当年得迷倒多少小姑娘啊。」

「也没有很多,」姜乾启动车子,「那时候我光想着伸张正义,想着让你们和我一起反抗,早知道应该回头看看追我的小姑娘们的。」

我嗤笑出声,「那你和我相亲该不会也是正义感作祟吧?拯救我于水火的善良小画家?」

姜乾笑着叹气,「学姐,你总不要我说得太直白吧?我现在是成年人,看你就是可爱、有趣、讨人喜欢,我一见你就舍不得你受委屈,你说什么我都觉得有意思,咖啡厅再次见到你虽然没认出来,但我想,就是你了……」

「好了好了,停!」我捂住脸打断他,不再说话了。

姜乾就笑。

原来真的有人,哪怕是在你最黑暗、见不到任何希望的日子里,也帮了你一把,可能没有原因,也许无关情爱。

我们于人间行走,总有困顿艰难,但拨开尘雾之际,或许就能见到不一样的人和世界。

总要再熬一熬,熬到春暖花开,故人重逢。

 

 

【END】

 

 

番外-称呼

 

年后,姜乾又开始排课,我照常来送饭。

熟悉了的学生嬉笑着问我,「姐姐,你今天是什么?」

我懒散道:「今天是保洁。」

他们笑作一团,窃窃私语一会儿,又哄笑起来。

我习惯了,便任由他们去。

「姐姐,姜老师可不是这么说的!」有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男孩神神秘秘道。

我挑眉,有些好奇:「他说什么?」

「他上次说你不是他家保安——」男孩拉长声音,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然后抬声道,「是宝贝!」

我的脸一瞬间烫起来。

他们笑着跑出门,

过了一会儿,姜乾才出来,见我脸色不对,诧异道:「怎么了?」

我吐出一口气,轻声叫他:「姜老师。」

他眸光愈发软,手背后微微倾身,「嗯?」

「我是什么人?」

我盯着他那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眼下两颗小痣勾得人心头发痒,夕阳光洒进来落在他脸上、身上,

姜乾笑一声,伸手搂我,和我额头贴着额头,「你是小浣熊干脆面。」

我想起来之前说自己是方便面。

难掩失望。

「喔,干脆面。」

「很失望?」姜乾好像故意似的,偏要我说出来。

「没有,」我偏不如他意,冷淡道,「我最喜欢干脆面了,我就是干脆面。」

他把脸埋进我脖颈处,闷闷地笑,呼出的热气挠在我颈部皮肤上,痒得我去推他,他便从指尖啄到锁骨,薄唇触至皮肤,黏声认输,「错了,说错了……」

「珈珈是宝贝,是最乖的小朋友,是小熊 36 号最喜欢的女孩儿,」

「也是姜夫人,」他声音低哑,「姜乾的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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