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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庞诣

永宁元年冬月十五,原州落了一场薄雪。

庞府中院书房内,庞诣正在翻看近一月的账册。

因着当今圣上推行新政,北梁商贾的地位较以往提升不少,齐梁正常通商后,原州更是因离齐国北疆颇近,眼明手快的原州几大家如今都已将生意做到了齐国境内。

庞家自然也不例外,庞诣在齐国北疆,如今已开到了第十五间商铺。

「少爷,张家公子和小姐来了。」

「直接请来书房吧,再送壶好茶进来。」

庞诣合起账册,起身行至门口,不多久,就见进鹏和蕙芯在庞家下人的引领下,向书房走来。

蕙芯穿着一身金丝牡丹赤色小袄裙,笑道:「可还是第一次来庞哥哥这书房。」

庞诣看着她,笑着打趣:「蕙芯穿这身,看着倒是有几分待嫁新娘子的模样了。」

蕙芯的未婚夫君宁竣,是齐国北疆人,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和蕙芯倒也是门当户对。

宁竣本是因家中商铺之事来的原州,却和蕙芯因一次看戏结缘,两人互明心意后,宁家父母便来原州提了亲。

进鹏佯装叹气:「可不是,所谓女大不中留,这丫头如今是日日盼着早些嫁过去呢。虽说宁家人皆和善有礼,在当地也颇有声望,只是这远嫁,我家祖母还是有些舍不得,总担心她没心没肺的被欺负,巴不得再多留她些时日教导教导才好。」

蕙芯笑嘻嘻地剥了颗桌上的花生:「齐国公主,当今北梁皇后是我姐姐,原州首富是我义兄,我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哥哥,谁敢欺负我?」

庞诣笑道:「自然是没人敢,不过万一在齐国那边遇到了什么难事,都可去庞家商铺,在那儿,更是谁也不敢欺负了你去。」

三人皆笑了起来。

「庞诣,你当真不和我们一道去?」

庞诣摇摇头:「家中事情太多了,宗族祈福刚刚结束,堆了好多事未处理。」

蕙芯恍然大悟:「对哦,庞哥哥家每年冬月都有宗族祈福……」她顿了顿,歪着头问:「那庞哥哥祈福时心中想的是什么呢?生意兴隆吗?」

庞诣笑笑:「其实如今祈福就是让我家老爷子高兴高兴罢了,生意兴不兴隆,靠的更多还是自己。」

接着,他转向进鹏:「我不去了,但你们可以帮我带些东西去上京宫中。」

他要进鹏帮忙带到宫中的,是一个菜谱册子,还有一个……人。

蕙芯接过庞诣手中的册子,不禁瞪大眼睛叹道:「这……一个腊月包,竟要如此繁杂的工序?」

他点点头:「可不是嘛,不过如今店内卖的腊月包,做法也没有如此复杂了,只是想要吃最正宗的,还需得照此法来做才行。」

进鹏笑道:「都说如意斋易了主,原来竟是你。」

庞诣点点头,他几月前买下了如意斋,拿到了这本菜谱,只因菜谱里面记着的,是如意斋独一无二的招牌,也就是那腊月包的详细做法。

而他让进鹏带着一同赴上京之人,是如今如意斋做腊月包手艺最好的厨子。

蕙芯疑惑道:「可菜谱中都有如此翔实的做法了,还需厨子去宫中做甚?」

庞诣笑笑:「宫中御厨毕竟没做过,只看菜谱,不一定能做出同样的味道来,所以第一次做时,还需得身旁有人指导才行。」

毕竟他承诺过她,让她吃上每年如意斋的腊月包,若是味道有了偏差,那如何行。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进鹏见蕙芯若有所思,便问道:「怎么了?」

蕙芯抬头道:「哥哥,方才庞哥哥从匣中拿菜谱册子时,我瞟到匣子里好像还有对面具,面具的样子着实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进鹏愣了下,面具吗……

他其实也有所耳闻,庞诣坐稳庞家当家后,不少原州的人家都找了人去说媒,但庞家似乎都没应。

人们只道庞诣估计还和以前一样,不愿早早安定下来,所以不急着娶妻。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笑了笑:「面具嘛,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样子,估计你在别处见过类似的吧。」

庞家书房内,庞诣放下笔,打开匣子,看着面具,一时也有些发怔。

他和雅芸的第一次见面,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

那时候,他刚当上庞家少当家,接手了家中的大小事务。

庞家虽看着家大业大,外在风光无限,内里却早已混乱不堪。

庞老爷子晚年愈发心善,收留了不少沾亲带故的投奔之人,这些人不光每月从府中领月钱,还时常在外打着庞家的名号招摇撞骗,这其中,就有他那个令人头疼的表哥。

他那表哥在外顶着庞府的名号,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乱七八糟之事,而老爷子心疼自己女儿早逝,将对他姑母的哀思都寄托在了他那不着调的表哥身上,即便听闻他在外有些胡来,也从不忍心将女儿的独子扫地出门。

而他的二叔三叔,因不满于自己手上分得的那些产业,也时常暗地里搞些小动作。

不光如此,庞家身为原州首富,树大招风,近几年在江太守和各路官员的层层暗示下,每年打点出去的也不少。

他如今接手了当家之位,先是试探性地做了些动作,他二叔三叔虽有些不满,但看他日日玩乐,依然一副浪荡公子不堪重任的模样,倒也没对他起太多戒心。

毕竟,整个原州都知道,他是个纨绔。

这日,他坐在流芳楼的二层,看着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心中想的,却是如何将他表哥在东面做的那些好事,巧妙地捅到他祖父那里去,再兵不血刃地将他表哥经营的那些铺子收回来。

所以直至戏演完了,他也不知那戏到底演的是什么。

他本就不是来看戏的,他是来做戏的。

戏完了便该离去,只是下楼时人本就多,却还有人在逆流而上。

走在他前面的一个姑娘就被那逆行之人撞了肩膀,眼看着就要摔倒。

手比眼快,他本能地扶了一把。

姑娘转过身,明明方才差点被撞倒,却不急不恼不慌,一双杏目透亮干净。

她从容淡然地向他道谢,声音也如甘洌泉水沁人心脾,不过「多谢公子」四个字,便将他因他那表哥而生出的坏心情一扫而光。

原州好看的姑娘不少,可面前这位,却生生让他觉出了一丝与众不同。

庞诣不禁有些发怔,几年来,在原州城里,他见过的女子无数,随手送出的珍珠更是连自己都记不清楚有多少,如今却在与这姑娘对视的刹那,心头莫名浮起了一丝悸动。

他想,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只是他从未认真喜欢过哪个姑娘,故连自己也不知,这一丝悸动,到底只是一时新鲜,还是真的心动。

可作为商人,他又深知一个道理,那便是有些人和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所以,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想去试试。

只可惜他话未说完,她就被张家小姐拉走了。

回府后,他便让自己的贴身小厮阿庆去查这位姑娘是谁。

阿庆办事一向利落,傍晚便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云月,岳国太州人,家中做书画生意,随兄寄住在张府。

那时的他与张进鹏,虽还仅限于生意上的客套往来,但也知张家人这些年在原州商界的口碑。

与张家相交之人,品性必不会差。

云月,他想,真是个好名字。

人如其名,既似彩云般绚丽,又如月光般皎洁。

摇着羽扇想了想,他对阿庆道:「明日送一套珠钗到张府给云姑娘。」

阿庆跟着庞诣多年,对他向各路姑娘不走心的献殷勤早已见怪不怪,但一上来便给姑娘送如此贵重礼物,倒是第一次。

可惜出师未捷,第二日阿庆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少爷,云姑娘不收啊。」

「嗯,」他点点头,「明日接着送。」

阿庆实在不明白自家少爷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知庞诣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便真的硬着头皮连送了几日。

第十日,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少爷,什么翡翠玉镯、琉璃耳坠都送过了,云姑娘又从来不收,咱还要继续送下去吗……」

自家少爷靠坐在藤椅上,手上悠哉悠哉摇着羽扇,闭着双目,声音倒是不急不躁:「送了几日了?」

阿庆道:「连送十日,从未收过……」

「嗯。」他哗的一声收了羽扇,「明日开始不送了。」

阿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少爷,小的愚笨,您这……到底是何意啊?」

难道是要测测这姑娘是不是好财之人?

自家少爷挑了挑那双招人的桃花眼:「阿庆你说说,如今在云姑娘心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庆想了想,还能是啥人啊,见人一面就给人家送各种首饰,轻浮之人呗……

但他可不敢说。

庞诣只看阿庆面上的表情,便知这小子心中定没什么好话,他笑着用扇子轻轻敲了下阿庆的头,「所谓先抑后扬,便是这个道理……你可看好吧。」

从那日在流芳楼,张家小姑娘那宛若见到洪水猛兽的表情,他便可猜到,张家小姐接下来会与云姑娘说些什么。

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他这浪荡公子的形象,可不就是自己几年如一日努力修来的吗?

反正也如此了,倒不如让她对他印象差到极致,再出其不意,让她对自己重新认识一番。

他所谓出其不意的第一步,便是送腊月包。

原州城里独有,而别处买不到的,怕也就是这个如意斋的腊月包了。

原州习俗,每年腊月二十三后,若能吃上如意斋每日出的第一笼腊月包,便能保佑来年顺心顺意。

他便真的拎着食盒在雪中连立了两日,就为等她出来。

第二日傍晚,阿庆哭着脸问道:「少爷,雪这么大,明日还要去吗?」

他边烤火边道:「去啊。」

这么些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想认真地去告诉一个姑娘,他其实不是个纨绔。

只是,若是第三日还见不到她,便只能将包子给张府的管家代为转交了。

也许是连着两日的诚意感动了上天,第三日他居然真见到了她。

一切都如他所料,她见到在雪中伫立的他,眼中全是惊讶,在他和阿庆的一唱一和中,懵懵懂懂地收下了那盒腊月包。

他想,这第一步,应算是走成功了。

那之后的日子,他却没有再去寻她,一是因着临近过年,家中也确实有不少事,二则是有意而为之。

若是送了腊月包立刻便去烦扰她,定会让她对自己心存戒心,那包子可就白送了。

正月十五那晚二皇子来了原州,还救了个晕倒姑娘的事,他也听说了,却并未放在心上。

因着他那时整日想的,除了生意和家中之事,便是该如何造个机会,和她再次不经意偶遇。

只是据之前阿庆打探的消息,她似乎不大爱出门,这也是颇伤脑筋。

李府的大公子李思林是他的昔日同窗,一次喝酒,李思林说起,家中刚给从上京回来的弟弟与张家小姐定了亲,北梁民风开放,家人本想让他二人成亲前多走动一二,可他那弟弟腼腆,不愿主动去寻那张家小姐。

他听了,只觉心中大喜,「若是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忙。」

她既住在张府,那日瞧着也与张蕙芯关系不错,从这里下手,是能约她出来的绝好机会。

他定好了位子,便让李思枫给张府递了帖,邀张家小姐与友人同赴流芳楼看戏。

如他所料,她果然陪着张蕙芯一道赴约,见到他虽惊讶,可能因着二人本就是给那对定亲之人作陪的,也未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心中暗喜,开局良好,那这第二步,便也成功了大半。

这以后的闲暇时间,在他刻意安排之下,四人常一道在原州各处游玩。

彼此渐渐熟悉后,便省去了那些公子小姐的称呼,他听蕙芯说张家人都叫她小云,便也如此唤她。

他给她做糖人,教她画面具,拉她去茶楼听书,在原州的大街小巷,给她介绍北梁的风土人情。

他看得出,她很开心。

而自己对她的那份心思,也随着二人的相处逐渐清晰明朗,他知道自己对她,绝不是一时的新鲜。

他本想着就这样将心思藏好不让她发现,却忘记了她也有一颗通透玲珑心,也忘记了,情这东西,本就不好藏。

那个迎春节面具,他自己染的是酞青蓝底,教她染的则是胭脂红底,这是暗藏在他心中的小心思,因这两色,是只有他这种研究过北梁面具技法之人,才懂得的相配之色。

她确实聪慧,什么都是一学便会,他只随意点拨几下,她便懂了北梁面具的画法。

他干脆退到对面,给她一边讲迎春节的习俗,一边看着她画。

就那么一瞬,她歪着脑袋想配色,青丝垂落在肩,长长的睫毛微闪,让他不自觉有些看呆。

等他反应过来时,她已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而他眼中,是还来不及隐藏的情意。

完了,他想。

果然,这日回了张府门口,她犹豫开口,而他一路早有准备,干脆坦荡承认,但也备好了说辞,让她不要弃了他这个朋友。

还好,她也不是什么矫情扭捏之人,仍然愿意和他做朋友。

他想,说开了也好,反正可以先做朋友,来日方长。

二皇子对小云有意,他其实也注意到了。

因听蕙芯说二皇子让她去府中帮忙做饭,他着实迷惑,询问之下才又从蕙芯口中得知,正月十五二皇子救的人,居然是她。

而他祖父寿宴,也让他更加确定了此事。

二皇子突然来庞家给老爷子祝寿,庞家上下皆诚惶诚恐,只因皇子屈尊来给平民贺寿,着实太少见了。

庞家作为原州首富,本就树大招风,所有人都猜不透二皇子此举何意,对庞家,又到底是福是祸。

他祖父和父亲紧张之余敏锐发现,二皇子似乎是对那块冰凌石有些兴趣。

若只是怀着猎奇心理,为冰凌石而来,倒是好办一些了。

但庞诣却注意到,除了对冰凌石表现出的一丝兴趣,二皇子的眼神更多是在寻人。

而寻着的那个人,是她。

他甚至有种感觉,二皇子想要那个冰凌石,是不是也是为了她?

所以当二人掰手腕时,明明他本意是装下样子便认输的,谁知二人相对而坐时,他心中莫名地就涌起一股情绪。

就很想赢。

两人势均力敌掰了许久,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他祖父和父亲眼看着脸都黑了。

而他也发现了,二皇子与他掰手腕的手,分明有伤,而且因着用力,伤口已然有血渗出。

他心中一惊,到底还是微微卸了些力,按照自己的初衷,将冰凌石输给了二皇子。

所有人皆舒了一口气,当晚母亲问他时,他也只是笑道:「做戏也要做得像一些啊。」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做戏,他是真想赢。

但即便如此,他也未觉得二皇子是个大的威胁,只因他察觉得出,小云对二皇子,好像并无大的兴趣。

感情讲的是两情相悦,她本就不是北梁人,又不在乎名利地位,就算二皇子对她有意,也不能强娶。

可她却突然受了伤,还被二皇子接入了太守府。

蕙芯告诉他时还说,她是自愿去二皇子那里养伤的。

这时,他心中才隐隐有了危机感,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家中便出了事。

接连几家铺子的账都被查出了问题,各种麻烦之事接踵而至,他焦头烂额地处理着家中的人和事,等看到外面彩灯悬挂时方才意识到,原来迎春节已经到了。

迎春节那晚,他独自一人登上旱桥,看着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不由地生出了一丝落寞。

再看向桥下时,居然就看到了他心中所想之人。

虽然她戴着面具,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还有她身旁的……那个人。

他苦笑了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面具,这个面具和他头上戴着的是一对,是两人早就画好的那对。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这个迎春节的晚上,他会戴着面具,向同样戴着面具的她表白。

几个孩童打闹着跑上了旱桥,他突然拉住其中一个,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那孩童手心,「能不能将这个面具,给桥下那个穿品竹色衣裙,戴花猫面具的姐姐。」

孩童看了看碎银子,接过他手中的面具,高兴地答了声好。

他看着那几个孩童打闹着下了桥,也转身离开了旱桥。

自己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但就是不想在桥上继续待下去了。

或许是怕自己在桥上会看到,她不愿要这个面具,或者根本不记得自己画过这个面具的样子吧。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随意走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一个没什么客人的摊子。

摊主看到他,便热情地招呼他。

他随意看了下,实在没甚要买,却在转头的一瞬,看到摊主身后,一个女孩正拿着块石头把玩。

居然是那块冰凌石。

心情大落大起,虽不知这块冰凌石为何会在这里,但冰凌石失而复得的喜悦顿时让他有了种错觉。

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暗示?暗示他还有机会。

他买下了冰凌石,却到底没来得及再去找她。

过了迎春节,二皇子开始彻查原州商户,果然,他表哥和二叔三叔做的那些蠢事,不仅让庞家出现在了二皇子的名册上,更是背负了几桩命案。

庞家,离万劫不复,只差一步。

他思来想去,只能主动找到二皇子,请求将自己投入狱中。

这是个一石二鸟的法子,庞家这次,很明显是被高人算计,而他假意让自己入狱,既可让真正的幕后黑手放松警惕,同时也可借此将自己前些日子收集到的一些证据抖到老爷子那里,逼一逼庞老爷子整治家风。

而对外假意定了庞家的罪,既能让他二叔三叔害怕,也能让他表哥露出马脚。

毕竟,对这些人来说,保命比敛财更重要。

庞家如今家大业大,觊觎之人,想分羹之人都不少,而他未雨绸缪,自然早就留好了危机之时用于自保的证据。如今他手上,既有江太守等人的索贿证据,也有与庞家交好的其他商户提供的相关物证,这些,他皆可给二皇子。

他无非是在赌,二皇子最终要查的,并不是他们这些小小商贾,而是另有其人。

严栩听了他的话,看了他半晌,终于笑道:「这确实是对你我皆好的交易,那便委屈庞公子在牢中住几日了。」

果然,后续的发展皆如他所料。

只是他没想到,这事会将雅芸也牵扯进来。

王如筠因对他有情而对雅芸下手,他也是从牢中出来后才得知。

那时,庞家被栽赃之罪已经洗清,他回府后没多久,二皇子便遣人将他又请到了太守府,只为两件事。

一是庞家的事情虽已了结,王家人的口供依然对二皇子有用,二皇子请他帮忙让王如筠开口提供证词。

二是这次二皇子做局,他也算帮了忙,问他日后向圣上请赏时,庞家可有何想要的。

此次,庞诣与严栩合作,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扳倒了他的二叔三叔和表哥,但庞家经此一劫,也着实伤了元气。

正常来说,他本应该为庞家求个日后的恩典,可他想了想,说出口的却是:「在下可否求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无须明说,严栩便知庞诣指的是什么,他摇摇头:「只有这个,不行。」

这段时日,很多事情,固然心中已了然了大半,但庞诣却还是不想死心。

他是商人,即便有一丝机会,相信自己也可逆风翻盘。

他深吸了口气:「在下听闻……二殿下宫中已有齐国崇宁公主和其他红颜知己,那殿下今后……要置她于何地呢?」

严栩看着他,只淡声道:「……谁都没有,只有她。」

他心中一惊,但还是做了最后的挣扎:「她……到底是谁?」

只要她不是崇宁公主,他就都还有机会。

对面之人看着他,一句话将他最后的坚持和挣扎粉碎了个彻底。

「芸儿,是吾妻。」

一声吾妻,他便知自己输了。

此刻他才意识到,那些自己早该发现,却刻意忽略的事。

其实只要认真细想,便能知她那样的人,又岂能是个普通画商家的女儿。

果然,即便精明如他,也会被情蒙蔽双目,抑或在他内心,可能更愿意相信,她就是那个岳国太州小画商云家的女儿。

他自诩能看透人心,却一直在骗自己。

如今即便输了,却依然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

不甘的是,自己还未尽全力去争取过,便已经输了。

可为了一个人而不顾一切,放弃所有,在他这里是行不通的。

他的背后是整个庞家,他的身份,既不允许他与皇权对立,也不允许他走错一步。

他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就此放弃。

过了一日,他去狱中见了王如筠。

王如筠身着囚衣,抱着自己的双膝,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他叹了口气,上前唤了她一声。

「王姑娘。」

她抬头,灰暗的眸子却突然有了光彩,可那光彩后面,藏着的却是一丝可怜的卑微。

她颤抖着嘴唇:「庞诣……你……是来看我的?」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点了点头。

她呆呆地看着他,说出的话语却透着小心翼翼:「你……还记得我?」

他并不想骗她,便摇了摇头。

她突然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望熙湖,那个被你救了的姑娘,还记得吗?」她抹了把眼泪,自嘲一笑,「可你如今,即便不记得,应该也后悔救我吧……」

他摇摇头:「我记得那件事,也从未后悔过救你。」

「我只后悔,没有早些护住她。」

王如筠摇头惨然一笑:「可你护住她又如何?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你,她一边和你暧昧不清,一边又和二皇子暗通款曲,这样的人,你为何非要,非要喜欢她……」

「所以因着我喜欢她,你便要杀她?」

她低垂着头:「那日,我都看到了。」

他一愣。

她抬起头:「你为了她,是真的在和二皇子掰手腕,你是真的想赢。」

他从未想过,唯一一个看出他真想赢的人,会是他根本就不记得的她。

「庞诣,你是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唯一的光,我从不奢望……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嫁给你……可那个人,她不行,她会左右你的心智,会让你做出冲动之事,她会害了你的。」

半晌,他轻轻笑道:「你看,我们二人,处境何其相像。」

「你看着我的背影,我看着她的背影,皆可望不可及。」

他看着王如筠:「我自小在庞家,在算计和被算计中度日,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你说我是你的光,那她便是我的光,她若真是因我的缘故遭遇不测,那我会去陪她一道走黄泉路。」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眼圈红红的,声音也带着酸涩:「你这又是何苦?她又没有选择你。」

他笑笑:「是,即便她没有选择我。」他顿了顿,又道:「她做的选择,即便最后输家是我,即便有些不甘,我也会祝福她,并希望她和她选择的那个人,能够一生无虞,平安顺遂。」

王如筠只定定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也许,这便是我们二人的区别吧……你应该给别人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王如筠瘫坐在地:「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她低垂着头,「我如今连死都离不开王家,到时行刑后,无人收尸,我的尸身也会和王家其他人一道被扔在乱坟岗,即便到了阴曹地府,我依然无法摆脱他们……」

「你不会在乱坟岗,」庞诣看着她,「我会去……敛了你。」

她怔怔地抬头:「你……说什么?」

「如筠,我会去敛了你,你不会再和他们在一起。」

王如筠看着眼前这人,仿若回到了那年望熙湖畔,他将她救起后,明明浑身是水,却没有一丝狼狈,反而将一颗珍珠送到她面前。

「姑娘,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颗珍珠赠予你,以后切莫再想不开。」

从此,这个人,便成了她活下去的光。

庞诣第二日得知,王如筠在他离开后,配合了很多。

他想,这样,他也算帮到了小云。

不管她是谁,本名叫什么,是不是崇宁公主,她都是自己的那个朋友小云。

她明明是因自己而陷入危险,那日在太守府相见却未有一丝怨言,只一味宽慰他,怕他因此而自责。

这让他更加觉得心中难受。

王家行刑后,他按着当时的承诺敛了王如筠,并将她埋在原州城外西边的一座山上。

那座山,离王如筠生前住的地方很远。

他想了想,因着也不知道王如筠喜欢什么,便买了壶普通人家常喝的酒,洒在了坟头。

下辈子,投生到个普通人家,活得简单自在些吧。

去赴张府的离别小宴前,他从书房匣中取冰凌石,却意外摸到了他画的那个面具。

他苦笑地看着匣子,也不知迎春节那晚,最后那些孩童将面具给她没有。

给了也好,没给也罢,他匣中的这个面具,今晚过后,都可丢掉了。

可谁知,在张府他将冰凌石交给她,打趣说要回礼时,她居然拿出了那个面具。

看着她戴上面具,手忙脚乱地解那系绳,心中已被强压下的情感瞬间又翻涌了上来。

罢了。

就让他任性一次吧,就算是一瞬的美梦也好。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个隔着面具的吻,含蓄短暂,克制压抑,克制的是他无处诉说的衷情,压抑的是他求而不得的遗憾。

但所有的这些,这一刻又皆随吻释然,化作了夏夜之风,消散于星月之下。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剩下的那些,就和这个面具一起藏于匣底,也永远地藏在心底吧。

毕竟,能相识一场,已是幸事了。

门外哐当一声,回忆戛然而止,他望向门口,外面的雪已越下越大,阿庆戴着斗笠,正急急忙忙推门进来。

「少爷,老爷问你今日还去铺子吗?」

他点点头:「去。」

临出门前,他合上了放面具的匣子,突然想起方才蕙芯问他,每年祈福时想的是什么。

他祈福时心中所想,其实只有一句话。

别无他求,唯愿故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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