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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客

那声「妹妹」明明唤得自然而然,然而叫人听了真真是九曲柔情,百转千回。若不是顾及面前架着我的刀,我真想一把扯下覆眼的黑纱来,好生瞧一瞧究竟是哪般皮相才配得上这声音的主人。

「秦熙辰,你孤身来此便丝毫不怕吗?还是说我赵某人的武艺实在入不得你的眼?」

「确乎入不得我的眼,无论是你抑或你身后这群杂碎,皆也入不得我的眼。」

声音是实打实的好听,话也是实打实的欠打。我只觉他话落一瞬,横在面前的刀锋仿佛都凛冽了些。

大哥,你说话注意点好不好!敢情刀没架在你脖子上?

他轻叹一声,淡淡开口:「赵景明,我只问你一句,放人吗?」

赵景明便是这伙歹人的首领,我听他冷笑一声,愤然道:「秦熙辰,你害了我赵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有什么底气如此心安理得?我今日要杀的又岂止你一人?我要你整个秦府为我家人陪葬!」

「如此,便打一场罢。」他低声开口,语调轻得像一声叹息。

几乎是这一瞬,我听得身后一片整齐的拔剑声,所有人蜂拥而上围攻公子一人,身后挟持着我的人亦不例外,松开了我持刀冲上去。周遭一片混乱,尽是金戈相向之声与受伤的哀号声。

失了挟制,我只觉茫然无措,不知哪处方向安全,也不晓得该躲往哪边去,只好步步后退,又因为瞧不见的缘故,后退之余,不小心被一块半隐于路中间的顽石绊倒,一阵失重感袭来,便要向后仰着摔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惊心动魄之余,我听见破空声袭来,而后腰被柔软地裹住,我依稀察觉出是一方尺素。便是这方尺素,中断了我下坠的趋势,而后一点点收拢,我便顺着尺素的方向,被拉进一人怀中。

有人揽住我的腰,将我稳稳当当地护在怀里,他身上极淡的檀香萦绕在我的鼻息,原本凌乱的心跳便这么无端端平稳下去。

便是这一刻,便因这一人,我只觉无比心安。

如果他不曾开口煞风景的话。

「我家的薪食待遇一向开得好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突兀的发问,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还不错。」

他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抱着我一旋,灵巧地躲开斜前方一击,而后叹一口气,道:「难怪,妹妹未免沉了些。」

我谢谢您?

我不搭理他,他亦不再开口,只一面小心地护住我,一面腾出一只手与赵景明一伙缠斗。

起先我尚有些忧心他寡不敌众且还要分心护我,然而不多时,我便敏锐地察觉出,尚在同他交手的人越来越少,而地上的呻吟呼痛声却越来越多。我惊异于他卓绝的武艺,只觉同传闻中的纨绔形象一点也不相符。

终于,最后一人从他手里倒下。我听见一阵吐血声,辨认出是那位名唤赵景明的歹人。只听他一阵细碎的咳嗽,而后涩声道:「是我低估你了,败在你手里,真是不甘心。秦熙辰,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只一条,下手痛快些。」

公子淡淡道:「你们走吧,我不杀你们。」

赵景明冷笑一声:「此时此刻,你还做什么假慈悲?」

公子叹息一声,轻声道:「当日你父亲奉命押运粮草,然而粮草到了边关时却发现了偷食粮草中毒而死的老鼠。你父亲推脱老鼠横行刻意放了鼠药,老鼠是被鼠药药死。可唤来军医查证,所有粮草均掺了毒。赵景明,你可有想过后果?若我全军将士吃了这车粮草做的饭食,三军如何?边关如何?昭国如何?」

「你只道你父亲忠君爱国,实属冤枉,可事关粮草焉能马虎?圣上下旨令赵家满门抄斩,是我父亲力排众议一力保下你这个赵家后嗣。我不过奉旨督刑,你却将我视为仇人,赵景明,你同我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赵景明语塞,许久才无力道:「有人同我说,父亲将粮草运达那夜,在粮草营看见了你。」

「我是去了粮草营,可此事与我无关,要害你家的另有其人。你且好好保重你这条命,别让我父亲白白救你。今日我不杀你,可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放过你。」

「久未回京都,京都的天气越发凉了。你若再敢动我怀里的人,你赵家也该真真正正地绝后了。」

我将头埋在他怀里,思索了片刻公子这话为何如此耳熟。

天凉王破?霸总语录?

我忍不住想象,说这话时,公子眼底是不是平铺着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的扇形统计图。

而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应是赵景明的人将他扶了起来。一行人陆续离开,将要走远之际,脚步声却是一顿。我听得赵景明沉声道:「秦府兵符失窃一案与我无关。」

公子轻笑:「不必你说,我自然知晓。在我手下二十招都走不出,有什么能耐拿得到我家的兵符?」

赵景明:「……」

我:「……」

听了半晌也没甚动静,我不由得感叹赵景明的侍从得是把他拉得多用劲,才没教他扑过来踹公子两脚。

良久,公子问我:「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我诚实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公子话诛心。」

他轻笑一声,温柔地为我解开手腕束缚与覆眼纱布。暗不见天的黑色一点点褪下,有光倾泻而来。我不大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不由得闭上眼,再睁眼时,我看见了平生所见最美的一张脸:眉秀似山,眼簇星霜,不染风尘,仙客皮囊。

他生得这样好颜色,说他是这俗世最艳的绝色也不为过。他若眼波微横,苍山青川便融软了湖水,云卷云舒便拂尽了花开。他若眉眼含笑,浅淡笑意便灌醉了星河,漫天星辰便化作了月光。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无边月华落在心上,为九州一色覆上薄霜,好似他在这人间一日,江河湖海,日月山川便通通黯然失色。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从见识到人间至美的惊艳中回过神,收敛了面上神情,垂下眼睑,盈盈同拜他一礼,道:「奴婢春桃,见过公子,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抬手示意我起身,神色若有所思:「你便是春桃?」他眉眼微微弯起,目中山光并水色,「妹妹来信常提起你,说春桃妹妹是个聪明讨喜,伶俐可爱的妙人。今日一见,当真如妹妹所说。」

我亦笑道:「府中共事的姐妹也常常提起公子,说是个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纨绔。今日一见,却不似传闻所说呢。」

许是觉得这对白你来我往的有趣,他眼底含了浅淡的笑意,道:「如此说来,传闻不足以全信呢。春桃妹妹还听过我什么传闻?」

这样土气的名字,他唤出来却格外好听,一口一个「春桃妹妹」,只教人觉得深情款款。我不敢直视那张容色艳绝的脸,只低头道:「传闻公子街头打马过,满楼红袖招,是昭国第一芳心纵火犯。」

他眉梢轻挑,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微微一弯:「何为芳心纵火犯?」

我眉眼弯起,一本正经与他科普饭圈术语:「所谓芳心纵火犯,便是说公子是在女子芳心里纵火的人,令人心动,欲罢不能,少女杀手是也。」

他轻笑,一手抬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再轻轻俯下身来,在我耳畔低声昵语:「如此,秦二可让春桃妹妹心动,欲罢不能?」

他挨得这样近,语气又这样撩人,教我觉得仿佛他下一秒吻上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只觉心跳如雷,暗骂了一声「妖孽」,明面上却作心如止水的柳下惠模样,轻声道:「不曾。」

「公子不曾让春桃心动,也不曾让春桃欲罢不能。」

他颇有些遗憾地松开我,叹气道:「春桃妹妹半分心动都无,如此说来,秦二『芳心纵火』之名纯粹浪得虚名了。」

呵,您谦虚了,委实是谦虚了。

我心跳还未平和下来,垂首瞥见他指间多了半片落叶,才知方才他并非刻意做出暧昧姿态,只是在帮我整理发间凌乱。说他撩妹成瘾,可他确乎是君子做派,于是关乎公子此人,我又多了些不解。

此时小姐尚被关在屋里,他转身走向不远处的茅屋,将要推门而入时,却回头对我一笑。

这方破败的小院落无甚鲜妍颜色,只篱笆外探出一支粉嫩嫩的桃枝,枝头翠绿的叶映衬着花朵格外讨喜,风过时花瓣三三两两落了一地。

桃花甚美,却美不过他隔花望来的一双眼。

「『春桃』这名不甚好,既在小姐身边贴身伺候,我便为你另拟一个名字吧。」

他略微思忖,眼底晕染开笑意,道:「一株桃杏映篱斜,妆作美人鬓间花。此后,你便唤作映妆。」

我垂首称是。

映妆。

他予我的名字。

次日公子独自进宫面见圣上,我在府中陪伴小姐。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回府当夜小姐便病了一场,煞白着一张小脸,风过时眼睫如蝶翼般轻颤,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给她披上一袭烟粉薄斗篷,一面系结一面叮咛:「大夫说小姐要静养,吹不得风,我陪小姐回屋去吧。」

她摇头,移了视线,轻声说道:「哥哥也不知情况如何,我忧心得很。」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至书房,书房的黄梨木门上贴了封条,这两日府中已鲜少有大理寺的人进出。

「宋大人有几日不曾来府上了?」她问我。

这我倒不曾关注过,最近一次见宋引默还是上次他带了人挨个盘问府中下人兵符失窃那夜府上的诸多细节,轮到我时,我十分不客气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他却丝毫不曾气恼,只弯了眼睛笑得好看,与我问好道:「多日不见春桃姑娘,姑娘眼睛越发大了。」

哼。

他那日未穿官服,半束了头发,着一件淡紫色的便袍,上面绘了水墨修竹,腰间系一条黑色丝绦权作腰带,腰带上垂着的天青色荷包分明是我的手笔。

我看他将我的荷包戴得光明正大,隔着衣领摸了摸颈脖间的双鱼佩,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意味,挤出笑意道:「大人向来可好啊?」

他浅笑着点头,复而又摇了摇头,故作头疼状,道:「眼见此案还不曾解,我书案上又压了好几卷案宗,实在头疼。」

我笑道:「大人脸上仿佛写了三个字。」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茫然地问道:「什么字?」

我笑得眉眼弯弯:「难搞哦。」

宋引默:「……」

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春桃姑娘总是语出惊人,却又总抓得住精髓。」

眼见我同他一说起话便没完没了,他身旁拿着小本子和笔记录证词的小厮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大人可以问话了。」

我也真真佩服他变脸速度之快,只一瞬息便敛了调笑的神色,眉头微蹙,极严肃极君子极正派的模样,冷声道:「本官稍后问发话,姑娘请如实作答。」

小厮提了笔准备记录,我见他含笑颔首,十分欣慰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却也配合着作出认真神态,肃声道:「大人且问,小女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引默点了点头,严肃道:「春桃姑娘爱吃些什么?」

小厮:「……」

我:「……」

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悟性太低竟看不出这同兵符失窃案有什么干系。

小厮手一抖,毛笔滴下好大一滴墨,污了整张宣纸纸面。

宋引默见状,侧首细细叮嘱道:「另拿一张纸,春桃姑娘说的条条款款都要记好了,一条也漏不得。」

我觉着要是古代能上知乎,那小厮必定得疯狂刷着问题「我的老板是个神经病怎么破」「你见过最奇葩的上司是什么样子」云云。

宋引默眉眼弯起,问道:「姑娘为何不答?事关此案,还请姑娘配合宋某如实作答。」

我诚实道:「容我想想,实在太多。我爱吃烧烤、火锅、披萨、麻辣烫、关东煮、寿喜锅、鳗鱼寿司、炸鸡、海鲜、串串香、烤鱼、烤肉、螺蛳粉、火鸡面、照烧小丸子……」

小厮:「……」

小厮:「大人,卑职记不过来了。」

宋引默:「……」

宋引默:「罢了,下一条。春桃姑娘喜欢什么颜色?」

我很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试探般开口:「水碧。」

「春桃姑娘喜欢什么首饰?」

「玉簪。」

「喜欢什么花?」

「桃花。」

……

如此种种洋洋洒洒记了好大一通才作罢,我看宋引默满意极了地扬长而去,被他折腾得实在是没了脾气。

我不大明白小姐为何突然问起他,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自从上次宋大人带人收录证词后,便再没来过了,想来应有七八日了。」

她垂眸,眼神有些许黯淡:「到底是我家看管不力,难为宋大人劳心劳力一场,改日若有机会,我要好生谢谢他。」

小姐善良如厮,联想那夜宋引默种种作为,我很是不屑:「且不谈是圣上授命,大理寺少卿职责本该如此,小姐不必挂怀。」

她启唇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说出口。

京都的春雨素来没个定性,淅淅沥沥说来便来,眼瞧着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我忙将小姐斗篷的帽兜盖好,一面护着她道:「小姐快些同我进屋吧,昨夜起就不大舒服,淋坏身子便不好了。」

她依我的言,同我疾步转过回廊回屋。我服侍她脱下沾湿的斗篷,又找了一块干净的丝帕为她擦拭头发,还不待我松一口气,便听小姐惊呼一声,道了一声「遭」。

我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哥哥今日一早便只身入宫,定然没有带伞,他从边关回来得急,半个随从都不曾带,」她起身想要重新披上斗篷,「我得去接他回来。」

我忙将她按回去:「别别别!小姐身子弱,跋涉一趟着了风寒怎么办?小姐且安心候着,奴婢去接公子便是。」

她轻轻笑了:「那便劳烦春……映妆走这一遭啦。」她顿了顿,又道:「现在想想我仍觉着稀奇,我还从未见过哥哥为谁取过名字呢。」

我干笑:「奴婢是沾了小姐的光。」

她抬眸看我,拉过我的手,轻声道:「映妆,从前我身边也有过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对哥哥存了腌臜的心思,哥哥从来来者不拒,予她们三两分念想,可个个都没落得好下场。」

「映妆,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将你当姐妹看待,并不是认为你和她们一样,而是……」

我打断她:「奴婢懂的。小姐是为了映妆好,提点映妆。奴婢知晓自己的身份,断没有不该有的念头,」我对她一笑,「小姐好好等着我,我去接公子。」

她亦笑了,道了一声「好」。

外头风雨交加,很有些冷。已过了好些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有些庆幸先前出门带了一盏绢灯。趁着天未黑尽,我从荷包中摸索着取出火石将灯笼点亮,暖橘色的光晕照亮了我所在的一角,料想公子出来定能瞧见。

我这样想着,一面撑了一把二十四骨的素面纸伞站在宫门外翘首以盼。朱红色的宫门始终不曾开启,金漆涂就的门钉在灯下熠熠生辉。我无聊至极,细数红墙上被风霜岁月剥落的痕迹,一望便入了夜,也不知站了多久。

终于,听得一声沉闷的「吱」,华贵的宫门缓缓开启。有人缓步走出,身影被宫门内的灯火通明拉得老长。逆了光,看不清楚是哪般神色,只看得他脸上光影明灭,或明或暗的都好看至极。

我忙迎上去为他撑伞,他高出我一个头,只得踮着脚:「公子,夜深了,小姐还在府中等候,我们快些回去吧。」

此时我才看得他周身衣物尽湿,不知在雨中待了多久,忙将伞塞进他手里,又解开我身上的斗篷为他披上。他任由我摆弄着,只低头静静地将我纳入眼底。

他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人时目光却是冷的。我从他漂亮的瞳仁中看到我的倒影,寡淡的眉,寡淡的眼,委实称不上好看。唯一稍稍出彩可为人称道的便是左眼眼下的一颗小痣,平白惹人添些怜惜。先前淋了雨,有雨水顺着发丝一路从他脸上滑下,便那么滴在了我脸上,凉得沁骨。

这个视角教我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许多年前,我也曾这般看着他的眼睛,透过他流光溢彩的双眼,看到他眼里我的模样。

「你便这么一直等着?」他淡淡开口。

我正在系斗篷领结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继续手上的动作:「是。」手指纤长灵活,翩飞间很快系好一个结。

他唇角微微弯起,话里藏了不可捉摸的欢喜:「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竟这样笨。」

我:「……」

合着我搁这儿吹风又淋雨还眼巴巴地脱斗篷送温暖就落个笨?

他的声音仿佛是愉悦的样子,却又轻叹一口气,空着的右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吃痛,忙伸手捂住方才他弹的地方,只听他道:「若我被圣上掬在宫里过夜,你岂非要在宫门口等一晚上?天气还这样凉,也不知顾惜自己的身体?」

嗐。

也没见您把我的斗篷绅士地披回来不是?

我不与他争辩,思忖着没有公子给丫鬟打伞的道理,伸手想将伞拿回来。他却不给我,兀自撑着伞,淡淡道了一句「走吧」。

于是我与他并肩走在回府的路上,离宵禁尚有些时候,街上路人三三两两,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我提着灯笼照路,一面抬眼偷看公子。他的侧脸也好看之至,下颌线流畅俊美,头发沾了雨水恍如黑玉,颈脖处的肌肤亦是细致如瓷。他的皮囊生得这般恰到好处,真真是多一分便满,少一分则寡,教我忍不住感叹女娲造人时得多偏心。

他察觉到我灼灼的视线,向我瞥一眼,轻笑道:「映妆妹妹在看什么?」

我忙收回视线,秉承着诚实为本的原则,答道:「看你。」

「哦?」他眉梢轻挑,唇角弧度好看,「看我做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瞎诌:「出来这样久,映妆有些饿。」

可不是嘛,出门一趟正正好错过晚饭,到现在为止我可是粒米未进。

「那同你看我有什么干系?」他眼睛微微弯起,一颦一簇都是摄人心魄的好看。

我有些庆幸先前偷看了他这样久,好歹有了些免疫力,只微微一笑,坦然自若道:「公子秀色可餐。」

他低笑出声,侧首看我故作镇定的模样,轻笑道:「我素知我们映妆妹妹能言善辩,却不晓得竟口齿伶俐至此。」

我从善如流:「公子过誉。」

入夜,京都的街头巷尾很是静谧,却又远远地传来混杂的人声,其间夹杂着捣衣声、口角声云云。许是天气恶劣的缘故,不见白日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之景,只零星有几家酒肆还在开张。

护城河也是安静的,不同于白日的舟船往来频繁,只偶尔划过一两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沿途泄下一阵嬉笑与丝竹声。雨水落在河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竹柳轻轻摇曳,街道幽深绵延。

我与他并肩而行,恍惚间便生出了就这样走下去,一走即是一生的错觉。

如果他没在京都乃至昭国都鼎有名的秦楼楚馆潇湘溪苑门前停下来的话。

他顿住脚步,垂首投我以无辜的目光,复又抬头看向门口花枝招展挥舞着手绢拦住我们的莺莺燕燕,眼含着微许似笑非笑的轻佻意味。

「许久不见秦二公子,公子还是这般钟灵毓秀的俊俏模样!」

「二公子迟迟不归京,可叫我们脂黎妹妹牵肠挂肚着好等一场。」

「公子称赞奴家眉不描而黛,奴家便再没画过眉,只盼着今日能遇上公子呢。」

「哪位妹妹扶我一把,我不行了。熙辰公子方才对我笑了……」

我冷眼瞅着这一团脂粉香气将他围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直把我硬生生挤出了伞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公子的纨绔名声绝对名副其实。

他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温声道:「外头下着雨,熙辰见不得姑娘们受寒,诸位姑娘还是回屋里去吧。」

众人并不依他所言,仍一味缠着他「二公子」「二公子」地唤个不停。

我见一打扮妖娆的女子闻言一笑,娇声道:「二公子所言有理,不若二公子随奴回房,奴帮二公子好好地暖暖身子。」而后粉蝶们又是一阵调笑。

他嘴边尤有笑意,眼底却逐渐染上冰霜,在我以为他将要发怒时,却听得一声轻唤,音色温柔,仿佛掺杂了姑苏的蒙蒙烟雨。

「公子。」

循声望去,是个一身白裙的美貌女子。许是来得急,她额头有细小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正轻喘着气。她只望着公子,透过一干喧嚣,仿佛眼底只装得下他一人。

公子微微怔了怔,眼底冷凝的冰霜瞬息溶解开来,柔声道:「脂黎?这样晚了为何还未休息?」

名唤「脂黎」的女子轻轻笑了,道:「听闻公子回了京都,脂黎不胜欢喜,盼着见公子一面,所以……翻来覆去难成眠。」

她的目光略过我,落在围着公子的脂粉团上,秀气的眉头微蹙,叱道:「一个两个便这样闲吗?可要我禀明鸨娘,给你们都多加些活计?」

她在潇湘溪苑中仿佛很有些分量,余下的莺莺燕燕们虽颇有微词,仍悻悻然散了,只留下我与他们二人静静杵着。

我看公子与脂黎之间诡异的氛围,只觉我通身都在发着光,活像个黑夜里亮晃晃的电灯泡。

正胡思乱想着走神时,一只手却攀上我的肩,将我从雨幕里拉进一方晴朗中。我回过神,抬头却见一双含了明朗笑意的眼:「春桃姑娘,别来无恙啊。」

不待我作答,他的目光移向秦熙辰与脂黎,语气有些戏谑:「已大半夜了,二公子先前在殿外跪了这样久,还有心力来此处风流吗?」

公子竟被罚跪了吗?我心底一揪,明白过来他的衣裳为何湿了个透。

公子只淡淡笑了,目光落在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时,一瞬变得冰凉:「宋大人难得好兴致,潇湘溪苑的门在那边,脂黎,还不为宋大人引荐两位姑娘吗?」

脂黎向宋引默行了一礼,轻声道:「是。宋大人随妾身来便好。」

宋引默连忙摆手谢绝,笑道:「宋某不若二公子风流倜傥,今夜只是办案路过此处,二公子不必顾及宋某。」

公子话是对着宋引默说的,目光却望向我这边,只道:「如此,引默兄公事在身,秦二便不送了。映妆,过来。」

我连忙应了一声「好」,方将手抬起来想挡着雨跑到公子身边去时,却被宋引默拉住。我有些不解地看他。

他眉梢微挑,眼底有些疑惑:「映妆?」

我明白过来,与他解释:「宋大人还不知,这是公子前些时日为奴婢改的名字。」

闻言,脂黎惊诧地看向公子,见公子泰然自若的模样,一双美目又犹疑地看我,仿佛从此时才开始正眼瞧我一般。

宋引默垂下目光,嘴角微微耷拉,教我觉得有些孩子气似的可爱:「秦二惯会取花里胡哨的名字,我却觉得不若从前的『春桃』可爱。」

哪里可爱了喂?

我很有些琢磨不透少卿大人究竟是怎样的直男审美。

宋引默松开拉着我的手,一面解了斗篷给我披上:「下着雨,为何不多穿些再出门?」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公子身上的我的斗篷以及公子略略有些发黑的脸色,极其聪明地选择跳过这个话题,闪避着想要躲开他系斗篷的手:「宋大人好意奴婢心领,此举于理不合,大人还是将衣服穿好吧。」

他却不依我,几近固执地将我塞进斗篷中,再撑着伞将我送至公子伞下,与公子对视时几近带了些挑衅。我只觉二人目光交接时火花四溅,惹得我周身空气仿佛都冰凉了些。

宋引默冷声道:「二公子寻欢作乐大可不必叫上丫鬟作陪,若因此淋坏了身子,对公子名声更无甚裨益。宋某告辞了。」临了深深再看我一眼,眼睛弯起,里面盛了荡漾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道:「我走了。」

我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道:「宋大人一路顺风,走好,走好。」

他拍我肩时公子的眼神快从背后把我戳成筛子了!

他闻言轻笑一声,潇洒极了地转身离开,我依稀看见他腰间系的仍是我绣的荷包,一时竟不知心底是何滋味。

「看够了?」公子声音比冰渣子还沁人。

我连忙答道:「够了够了。」

他眼眸微微眯起,教人觉得颇有些危险意味:「好看吗?」

「好看。」我脱口而出,见他眼神愈发危险,连忙改口,「公子最好看!」

他轻哼一声,不再理我,转首对着脂黎温和一笑:「昨日回京便理应来看你,却被一些事情耽搁没能来。我不在京都时,你要照料好自己,免教我挂心。」

待她这样温存,怎么到我时便这么凶。

哼。

双标狗。

脂黎浅浅笑了,看公子时眼神温柔得如一汪泉泊水:「是我不好,劳公子费心了。今夜这样冷,公子可要去我的舒意阁坐坐?脂黎时时不忘备着公子爱喝的松苓酒。」

去去去!赶紧去!

我是饿着不假,可我一点也不想吃狗粮。

公子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脂黎便欢欣地笑了:「那脂黎先去为公子暖酒。」便提了裙子欢喜地进了潇湘溪苑。

还不待我舒一口气预备着开溜,他却将伞递予我,也不正视我疑惑的眼神,仿佛看穿我心思一般淡淡开口:「不准乱跑,好好在此处等我。」

我:???

好家伙,你上去美酒佳人在侧,温香软玉在怀便罢了,留我在下面盯着站岗放哨吗?

我气鼓鼓地看着他转身离开时挺拔的背影,咬牙切齿险些没崩坏了我一口齐整的白牙。

夜雨夹杂着寒气,斗篷里头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水绿褶裙,撑伞的手臂微微感觉到凉意,便将伞骨夹在臂下,双手环绕于胸前,摩挲着双臂取暖。

雨点落在伞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正百无聊赖地数雨声时,有两人从潇湘溪苑中走出,停在我身旁一面打伞一面谈天,我无意中便听到了他们所聊的内容。

「啧啧啧,若我没看错,刚刚那位可是脂黎姑娘?」

「废话,整个潇湘溪苑除了头牌清倌儿娘子脂黎,还有哪位有这么好看?」

「那可真是奇了,脂黎不是只在每月十五才弹琴会友,平日从不接客吗?」

「兄台初来京都自然不晓得,方才脂黎姑娘伺候的是秦将军家的二公子,嗬,京都城顶有名的风流公子呢。」

「我听说从前有位状元对脂黎姑娘一见倾心,赔上前程想为脂黎姑娘赎身她且不肯,怎么愿意委身伺候秦二这等纨绔?」

「这便是一桩多年前的冤孽了……」

二人撑了伞渐行渐远,我脑洞大开,依两位路人所述的故事梗概加之先前脂黎和公子的言行,构想了一出世家公子恋上青楼名伶的霸道公子爱上我戏码。

她,出生卑贱,倾国倾城。

他,世家后裔,天人之姿。

爱而不能,两人如何自处?

她为他守身如玉,出淤泥而不染,痴痴守候盼君还。

他为她甘做纨绔,流连花丛,山盟海誓博卿笑。

嗯。

委实精彩。

我还未合上脑洞,额头便被人轻轻一弹。

「怎么总爱出神。」他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震惊得顾不上叫疼,从他离开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公、公子完事儿这么快的吗?我这样想着,竟将想法说出了口。

公子闻言,再给了我一记脑瓜崩,这次力气用得十足,我忙捂着头喊了一声疼。

他收回手,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眉梢一段风流,眼角万种情思,翩翩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生得这般真切得不切实际的好容颜。

「我倒真是好奇,映妆脑瓜里终日装的些什么东西。」

所以这就是你弹人脑瓜崩的理由吗?

他唇角微微勾起,噙一抹浅浅的笑,咬耳过来,轻声道:「映妆可要亲自试试本公子是快是慢?」

妈妈,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

他灼热的鼻息洒在我脸上,混着独属于他的极淡的檀香气味,教我耳根瞬间攀上一抹绯红,再不敢胡思乱想着 yy。

他见我努力假装乖巧严肃的模样,轻笑一声,不再作弄我,目光落至我身上宋引默的斗篷时一瞬变得冰凉,片刻后移开视线,与我一字一顿道:「脱、下、来。」

众所周知,封建社会的小丫鬟是没有人权可言的。

我听他的话,赶紧老老实实麻麻溜溜地脱下宋引默的斗篷,一面将斗篷折好了抱在怀里,一面腹诽这两人关系是有多差,见衣如见人,以致公子连宋引默的斗篷都见不得。

他眉眼微弯,似乎是满意的模样,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另一件米白绣花的斗篷扔给我,淡淡道:「换上吧。」

便是此时我才注意到,公子已另换了一身月白锦袍,银冠墨发,天质自然。心下明白过来,他进潇湘溪苑原是去换下了淋湿的衣物,还不忘为我带了替换的斗篷。他从来光明磊落,倒显得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待我披好斗篷,他又递给我一方锦帕,四四方方的一团,仿佛包裹着什么。

我接过,拆开锦帕一看,里面竟包了五六块精致各异的点心,甫一打开,便有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很是惊喜,拿起一块便想往嘴里塞,临到口时又停下来,犹疑地看他,问道:「是给我的吗?」

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了淡淡的笑意,我平素从不敢细细端详他颠倒众生的脸,彼时才发现,他的右耳耳垂边有一颗红色的痣,极小,仿佛皑皑雪地上落下的一瓣红梅,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拾于指尖珍藏。

「先前你说有些饿,便随手拿了几块点心给你垫垫肚子,不知你喜欢哪种,就零星着都拿了些。且先将就着,待回府再好好吃些东西。」

我垂眸,咬了一口奶香洋溢的糕点,馥郁的甜融于舌尖,咽喉至肺腑,一路的甜蜜缱绻至心间。

我仍与他一路撑了伞回府,只心境略有些不同。我抱着斗篷,低头沉迷糕点。伞到了他手上,他闲庭漫步般撑着,手指白皙修长如天工琢玉,轻握着枯褐色的伞柄,便是因了他的手,仿佛连带着普通的纸伞都变得矜贵起来。

我一口气吃完糕点,心满意足用手绢擦手时,忽觉一阵异样,循着第六感望去,他正看着我,眼底笑意清浅:「入了夜还吃这样多,不怕生得更圆润吗?」

我:「……」

不是,您拿这么多点心给我时没见您顾及着我有多圆润啊?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话我再不敢堂而皇之地大声说出口。他听我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好看的唇角似有若无地向上翘,轻笑着问我:「映妆在说什么?」

我挂出营业微笑,语气活像个莫得感情的杀手,机械地背诵道:「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莫生气,莫生气,我若气死谁如意。」

他忍俊不禁,抬手又是一个脑瓜崩。我捂着额头,眼角疼得快溢出泪花了,可怜兮兮同他申诉:「公子惯会欺负人。」

他眉眼笑意更深:「旁人只道晚妍文采卓然,然而饶是她也写不出映妆这般俏皮的诗句来。有胆识,明进退,知方寸,通诗书,映妆啊映妆,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拿不动刀了,我只知道我是真的飘了。

秦二公子一贯毒舌,一朝夸起人来真教人心情愉悦。我颇为受用,盈盈笑道:「诚如公子所说,映妆真真是个顶难得的宝藏女孩儿,您且耐心慢慢发掘吧。」

他失笑:「宝藏女孩?」

我颇为自豪地点头。

他轻笑一声,语气温柔得几近宠溺。

「也是,映妆本就是人间宝藏。」

君子如玉,明玉如水,他不知,他才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人间宝藏。

「映妆如何认识宋引默的?」他话锋一转,眉目间多了些凌厉意味。

我自不能同他讲兵符失窃那夜小姐闺中的惊心动魄,否则他怕是要连宋引默带我都一同料理了,只避重就轻道:「先前宋大人到府上查案时,帮奴婢澄清了偷窃兵符的嫌疑,因而才识得奴婢。」

他唇角微弯,淡淡道:「旁人我不愿多管,只你一人,日后少与他来往。」

我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公子模样肃然,只得称了一声是。

也好也好,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每每看见他随身带着我的小黄鸭荷包,笑意粲然、芝兰玉树的模样,心底便一阵什么东西萌芽似的荡漾,这般新奇而危险的感觉教人觉得委实不妙。

他既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回来才是。

我戳了戳他的手臂,引得他看过来后,直截了当道:「我也有问题想问公子。」

他眉梢轻挑:「你且问。」

嘻嘻。

八卦时间到!

我将我波澜壮阔的鸿篇巨制「霸道公子爱上我」缩略了故事内容,真情实感地朗诵着讲与他听后,得意扬扬地问道:「我猜想的可对?」

机智如我,早料到此处免不了一个脑瓜崩,在他伸手前便捂好了额头。

他见我机敏的模样,更哭笑不得,却不收回手,顺势改捏了一把我的脸才作罢,揪得我脸蛋生疼。

「我与脂黎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好奇劲儿一上来便收不回去,我揉了揉脸蛋,问道:「那是哪般呢?」

难不成是我的宏伟构想太朴实无华,中间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剧情?

他见我一派求知若渴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脂黎是父亲旧部的女儿。她父亲曾舍命救我父亲,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后来被诬入狱,全族男子流放,女子收为官妓,脂黎才流落至此。无关男女之情,我与她自幼相识,又有她父亲的相救之恩,少不得要照顾她些。」

原是个襄王无意,神女有心的故事。

我想起脂黎看公子时含情脉脉的眼神,忍不住为她辩白一句:「可依映妆看,脂黎姑娘分明喜欢公子得紧。」

他淡淡笑了,并不回应,漂亮的眼尾微微上扬,颇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旁人欢喜我与否,映妆妹妹便这样在意吗?」

我方想与他争辩,却听他语调一转,存心捉弄我一般,笑道:「抑或,映妆妹妹是在意我是否欢喜他人?」

争不过争不过。

我瞬间偃旗息鼓,发自肺腑地感叹秦二其人,惯会撩人。

然而思及秦二公子的鼎鼎大名,我又有些不解。秦老将军子嗣只有公子与小姐,小姐辈分为次,公子秦二之名是何由来呢?

他听我如是问,收敛了轻佻神色,碧清的妙目亦沉稳下来,睫毛低垂,在眼睑上投下好看的倒影。

他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声音辨不出喜怒,眼底却藏了悲伤。

「我与晚妍曾有一个兄长。」

「他死在我六岁那年,那时晚妍与母亲留在京都,连他的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如今回想,当真是一桩好多年前的旧事了。」

便是此时,我听见萧索的风声,裹挟了细密的雨丝肆虐着将夜幕坠入阴冷。

京都的夜色都在陪他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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