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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乾三十年·后

那年三月二十三,我在疼了一天之后,那日夜里产下我和傅远瑱的两个孩子。

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

皇帝很高兴,甚至亲临府上来看两个孩子。

哥哥起名傅彦锵,妹妹起名傅灵妧。

我给哥哥起了乳名叫阿满,给妹妹起的乳名叫阿欢,傅远瑱笑我,起的名字一眼就能知道什么意思,我说,那样佛祖便能一下子找到他们,保佑他们。

在孩子们出生百日那天,皇帝昭告天下,封傅远瑱为太子,等了一个月,才封了我为太子妃。

而典礼结束的第二天,府里来了十位女子,我知道,这只是开始,爹爹跟我说,王妃可以善妒,太子妃不行,我又何尝不知,我在很多个夜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该如何做,我望着身边的傅远瑱,不止一次想,如果我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可我们不是,从嫁给他的第四天我就知道,他的身边,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我能做的,或者说,唯一能做的,便是大度地容纳她们。

月白有次跟我说:「娘娘,你在家时吃不得气的。」

我怔怔地看着影子里的我,我说:「我不在家了。」

那十个女子站在厅里,我一来纷纷向我行礼,她们里面,有两个还很小,我问了问,才十四,还未及笄。

看着我时怯怯的,我不禁想起我这么大时样子,天不怕地不怕,娘说就是个小祖宗,而这个女孩,在这样的年纪就陷入这个旋涡,她们还不知这个年纪的好在那里,就要学着用自己年轻的资本和别人争宠,可悲,可叹。

「你们家都在哪儿?」

没有一个人回话,我知道她们心里的小算盘,我这个太子妃没有随着太子一并册立,任谁都猜得出我多么不受重视,在那些传闻里,我是个就算有孩子也随时会被废黜太子妃,在那些女子眼中,我不足为惧。

「你们都多大了?」我并没有恼,而是继续问。

只有那两个小一点的小声回着我。

剩下的,有点面无表情,有的低着头冷笑。

「你们还未有册封,就是我现在把你们送出府,也没人敢说什么。」

她们都抬起头,不敢相信我说了什么。

「不管外面传言多么让你们心动,进了东宫,你们只有两个主子,太子和本宫,本宫喜静,想来你们也是,洗竹苑那里给你们安排好了,以后,若无召见,不得踏出西院半步,若让我知道私自去见太子,那东宫便留不得你。」

「我们是陛下赏赐给太子的,还请太子决断我们的去留。」

「你觉得我说的不算?」

「臣妾只是觉得该让太子知晓。」

「还有跟她一样想法的吗?」

又站出三个女子,我低头玩弄着手里的佛珠,笑了笑,说:「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让其他女子回了洗竹苑,让那四个女子跪在厅里,慢悠悠地去找了傅远瑱。

「太子殿下,你的太子妃被欺负了。」

傅远瑱手上依然画着画,玉兰清丽,是我让他画一幅摆在阿欢和阿满房里的,他们是在玉兰花开的季节出生的。

「让她们跪着吧,等我画完。」

不用猜都知道,前厅发生的事,傅远瑱每个细节都知道了。

「有两个还好小,可惜了。」

「可惜什么?」

「原本是开花的年纪,却没人观看。」

「你想怎么办?」

「等两年,就把他们都送出去吧,总比在等老强。」

傅远瑱抬头看看我,说:「你说了算。」

你看,就算是百花争艳,傅远瑱也只看我这一朵。

他画完的时候,都晌午了,那几个女子估计腿都跪软了,后来我只知道她们被赶出了东宫,连带着她们的家人也遭到贬黜,从此,京城传闻变了,不再谈论太子妃的位子岌岌可危,而是感叹太子太子妃感情甚笃。

第二日,阿姐带着阿福来了,阿福可以站也可以爬了,嘴里还嘟囔着听不清的话,也没有小时候那么胖,却也不算纤瘦,一如她的名字,阿福,福气满满的样子。

我看着我的阿欢,跟她一起出生的哥哥都要大很多,她却瘦瘦小小的。

阿福用一只胖胖的小手戳着阿满的脸,又用另一只手戳戳阿欢的脸,最后自己咯咯直笑。

阿姐给我说起昨日之事,我摸着自己的头说,我长大了,我苦笑着,叹了口气说:「阿姐,我只能接受的,从我决定嫁给他那天,我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假装着自己很坚强,应对着这些分享我夫君的女人,就算知道傅远瑱不会看她们一眼,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我好爱傅远瑱,我希望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却也清楚地知道,我嫁入的是帝王家。

「阿宁,太子对你很好,可你要知道,他不只是你的夫君,他还是天下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有些东西你不得不学,有些事情不得不忍,你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他的也是,你不仅要学会爱他,还要学会敬他,明白吗?」

阿姐把话说得那么清楚,我怎么不明白。

那年夏天热得让人烦躁,堰云因为干旱,出现了很多流民,没过多久发生流民暴乱,傅远瑱让显允带兵平叛,一个月后,这场暴乱平息,可显允死在了堰云。

傅远瑱说军中出现细作,在显允疏散无辜流民时,细作假装那些流民,趁乱射中了显允。

后来,那个细作在东宫水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显允回来那天,天已经转凉了,我还记得他去堰云之前,在我面前笑着说,他也有了心仪的人,还让我给他指婚,我记得我说,你立了功我才给你指婚,那是跟他开玩笑的,其实,只要他回来,无论怎样我都会成全他的,只是他没回来。

我找到傅远瑱的时候,傅远瑱两只手撑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纸湿了一片,我从未见过他哭的样子,可能显允是不一样的。

他有很多血缘,而显允对于他来说,才是真的兄弟。

我轻轻地抱住他,我说:「你只能难过这么一小会儿,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太子去做。」

他的手附上我的手,他声音嘶哑,说:「我离开京城那天,在杂草丛里看见的他,那时他才九岁,我就让他跟在我身边,这一跟,就是八年,他救过我的命,我还未还他。」

「显允不会怪你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那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如果有一日,我阿姐走了,我想谁的安慰对于我来说都是无用的,没有人能真的感同身受,即使我是他的妻子,我也从未陪着他体验过如浮萍般的生活。

第二日,东宫门前有一个素衣女子求见。

她叫虞泱,章显允的心上人。

她没有去见他的最后一面,而是站在灵前说了很久,我远远地看着,也不许别人上前,她在离开之前,很大声地说:「章显允,你个王八蛋。」

女孩说完便转身离开,还对我说了句谢谢,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倔强,却那么让人心疼。

那年秋日,皇帝宣我入宫,不用猜就知道,他又要往东宫添人了。

这次有很多女子,皇帝很给我面子,让我自己挑。

我跟傅远瑱说起的时候,傅远瑱总结说,我这是给自己挑麻烦。我跟他说我能怎么办呢,直接不给你老爹脸面也不好吧,傅远瑱更是轻蔑地笑道:「他敢废了你试试。」

傅远瑱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不把老爹放眼里的。

那些女子里,我看见了虞泱,她站在人群之外,还是一身素衣,和那些精心打扮的女子格格不入,我留下了她,还有两个姑娘。

回了东宫,倒是她先找的我。

她横冲直撞地进我的房间,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我?」

我没有恼,而是继续让月白拆着发髻,我说:「我知道你不愿嫁进来,只不过,我不把你挑走,你就会被送给其他王爷。」

她没有说话,我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你若是想要再嫁他人,我不会留你。」

这次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开了口:「我不想再嫁他人。」

钗环卸尽,我起身拉着她的手说:「在东宫没人敢欺负你,怠慢你。」

这时,乳母抱着阿满和阿欢来了,我让虞泱试着抱抱,她摆摆手:「我不会。」

「这有什么不会的,显允都抱过,只不过他只抱过阿满,阿欢太瘦小,他不敢抱。」

我终于看到了她的笑,我说:「往后,你要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十月,皇帝下旨,东宫册立了两个侧妃,而他依然很给我面子,还是让我自己挑,那我当然挑自己喜欢的,于是一个是虞泱,另一个是王惜夏。

第二日洗竹苑的两个女子,偷偷跑进了傅远瑱的书房,本来我在想如果她们安生,过两年放出去年纪也不算太大,可这样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却是激怒了我。

两个人被我打了,丢给了傅远瑱。最后,我带着阿满和阿欢回了苏家。

我爹爹知道之后,气得想打我,碍于我的身份,他只能对我指着鼻子骂,我还怪委屈的呢,我娘却在夜里坐在我床边,轻轻柔柔地跟我说话。

「都当娘了,怎么脾气还这么大。」

「我想让他跟爹爹一样,只有娘你一个人。」

「这是孩子话。」

「我知道,所以只跟娘说说。」

「那为何还要跑回来。」

「我想娘了。」

娘没有再问,而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慢慢我就睡着了。

我没有跟娘说,这是和傅远瑱商量好的,我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告诉皇帝,他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也不需要再给他送来什么女子,可我也没告诉娘,我真的不高兴了,我真的不喜欢有人来分享我的夫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傅远瑱坐在我的床边,他大概一夜未睡,眼下有些乌青。

「你醒了?」他摸了摸我的脸,我执拗地躲过了他的抚摸。

「那两个人我已经处理好了,我们回家吧。」

也许是跟在傅远瑱身边久的缘故,我大概明白了,那两个女子死了。

我眼里蓄着泪水,伸出双手要抱,傅远瑱嘴角弯起,伸手接起我:「我有点善妒,是不是很不好。」

「阿宁妒忌点也挺好,生起气挺可爱的。」

我沙哑着嗓音说:「第一次有人说我生起气可爱,我……」

我还未说完,他的唇就向我袭来,开始只是轻的辗转,我先是一愣,慢慢开始回应他,后来他不再满足,长驱直入,直到我快要呼吸不过来时才放开我,而后在我耳边沉沉地问:「回家吗?」

我点点头,那天没到晌午,我就回了东宫。

从那天之后,东宫风平浪静,洗竹苑的女子们,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可我忘了,洗竹苑外,还有一个女子。

那年十二月,我的阿欢病了,来势汹汹,反反复复,宫中太医来了又来,是虞泱发现事情蹊跷。

让太医查看了药渣,太医说没有问题,药没有问题,那便是人有问题了。

我在第二日的夜里,便发现了问题,阿欢身边的宫女把她的被子掀开,还摇着扇子,我真的气急了,伸手一巴掌把那个宫女打倒在地上,虞泱抱着阿欢回了我的就梧苑,那宫女被我关进刑房,没挨两下,就吐出人来了。

是崔皖兮。

傅远瑱来的时候,崔皖兮刚跪在我面前,我连一巴掌都没打下去,傅远瑱说,这件事让他来。

第二日,崔皖兮安然无恙地回了芷芙阁,我去质问傅远瑱的时候,他只是说:「现在不能动她。」

我看着我的夫君,那一刻我竟有点陌生,那是我们的女儿啊,崔皖兮差点要了我女儿的命,我怎么能算了。

我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喊着:「你知不知道,阿欢病的多么严重,我从小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她,连点磕碰我都没让她受着,她还未满一岁,生了这么一场大病,太医说,她往后每年冬天都可能会咳疾缠身,你让我不动崔皖兮,凭什么,我女儿受这么大的罪,我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你说啊。」

我知道,从他当上太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不得不深陷在权谋的旋涡,无法脱身,我以前理解,心疼,可当这恶心的一切真实的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逃,我不愿意陷在这个泥潭里,我厌恶你来我往的钩心斗角,我只想要平静的日子,可我成了长风王妃,成了太子妃,我无法逃,甚至在利益面前,我的心痛,我的不甘,都变得可有可无,我有时会羡慕阿姐,她的日子那样简单,没有随时都会送来的女子,没有人会对她的孩子下毒手,我看着我的阿欢,连一句娘都叫不出来,只会嘤嘤地来表达难受,我真的受不了这窒息的一切,我宁愿那些手段都用在我身上,我也不愿意我的孩子来承受这份病痛。

我用力地打在傅远瑱身上,可有什么用啊。

「对不起。」

那是他对我说的第一个对不起,他还说:「阿欢也是我的女儿。」

我怔怔地看着他,是啊,也是他的女儿。

我擦了泪,转身去了阿欢的房间,起码在那一刻,我不想再见到他。

那年除夕,是王惜夏陪着傅远瑱进的宫,皇帝是真的喜欢王惜夏,赏赐了很多东西,这是我这个太子妃也没有的,坊间传闻又起,太子妃的位置又岌岌可危了。

我带着阿满和阿欢还有虞泱一起过了那个除夕。阿欢好了一点,这些天,我一步不离,不允许她离开我的眼睛,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变好,有些东西,我渐渐放下了。

阿满很乖,很听话,仿佛知道妹妹病了,不哭不闹,还能咿呀地喊出「娘、爹爹」来逗我开心。

深夜,我和虞泱坐在回廊,看着天上的烟火,一年又过去了。

永乾三十一年的正月十五,我带着阿欢和阿满进了宫,皇后抱着阿欢心疼,却除了心疼再也没说什么。

那天王惜夏也进了宫,后来我才知道,永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与傅远瑱相遇的,便是王惜夏,如若没有我的存在,那么王惜夏就是太子妃。

安国公府在朝中纵横多年,势力庞大,娶了安国公府的女儿,便是可以左右朝中言官,也许皇帝一开始就想要立傅远瑱当太子,所以才会觉得王惜夏会给傅远瑱更多助力,而我这个后继无人的将军府二小姐,对往后傅远瑱的前途并无用处,皇帝可以同意我阿姐做王妃,却接受不了我做太子妃。

小的时候,我曾见过王惜夏很多次,但我从未见过她笑的样子,甚至她进东宫之后,我也不曾见过她真正开心的样子。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呢,好像无悲无喜,什么东西都激不起她的喜乐,她的日子无风无雨也无晴,她不求什么,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在她的小院子里生活,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我无法对她心生恶意,我可以讨厌崔皖兮,讨厌那些曾不把我看在眼里的女子,可王惜夏一句不甘心也未说过,一件挣扎的事也未做过。

她曾经是皇帝属意的太子妃,最后却被当作妾送进了东宫,连崔皖兮都会算计我,可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曾说。

既然我们同在东宫,我们以后要走的路太长了,一辈子的时间总要开心的过一过的,我爹曾说,有我在的地方就是热闹的,虽然现在我也当了母亲,也不再是小时那样胡闹,但我想要给她温暖,在她愿意的情况下,我想要做她的朋友,姐妹,想要待她如待阿泱一样。

从阿欢病了之后,我再未与傅远瑱说过一句话,我想用时间说服自己放下,而傅远瑱也再未找过我,他很忙,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那年三月二十八,我的孩子们满周岁了,我带着他们进宫,皇帝办了很大一场宴席,抓周的时候,阿满一只手抓着一把剑,另一只手抓着一支笔,而阿欢,则抓了一本书。

皇帝很高兴,甚至把阿满抱在怀里坐在龙椅上。那天皇帝第一次当着众人赏赐我,从那天起,京城传闻又变了,太子妃母凭子贵,坐稳太子妃之位。

阿姐听到传闻之后,生气地说:「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为何坐不稳太子妃之位?」

何必生气呢,能操控传闻的无非是权势,一次又一次的变化,也无非是一次又一次的警告。

四月艳阳,牡丹开得正好。

我坐在院中,看着阿满在学走路,看出了神,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阿欢坐在我怀里,对着阿满笑着,时不时隐约发出「哥哥」这个词,荼白笑着看着阿欢,说:「百姓家的孩子,都是最先学会叫爹爹的,咱们小郡主最先学会的居然是哥哥,以后啊,定是跟咱们阿满特别亲。」

我拿起桌上阿欢爱吃的山楂糕,放在她嘴边,阿欢伴着一口咬了下去,还咬到了我的手,她的小牙已经长出几个,虽然不是很疼,却让我有一瞬回神。

阿欢和阿满才一岁多一点,可他们对于他们父亲的记忆太少了。

有次回娘家,我娘把我拉进屋子里说了很久的话,她说:「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情,更何况是太子,如果你真的生气,或者不愿意在和他一起走下去了,我和你爹也必定拼尽一身力气,也要让你顺心,可如果你没有这个想法,还想走下去,那这样僵着是对阿满和阿欢的不公平,他们有父亲,可他们一岁多了,见过几面太子,他们这么小,甚至应该都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你觉得一个家庭里没有父亲会好吗?」

我心里清楚,我爹虽然会经常凶我,可却是爱着我的,我无法接受没有父亲,那我也不应该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可是,他利用女儿替他扫清前路,这始终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夜里,月白匆匆把我叫醒,让我去就梧苑看看,月白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傅远瑱出事了。

他躺在床上,脸色那样苍白,太医忙进忙出,我抓住一个太医问:「他怎么了?」

太医摇摇头,说:「中了三箭,情况很不好。」

我脑袋嗡的一下,强迫自己镇定地走到床边,握起他的手,他的手那样凉,我眼泪再也止不住,泪落在他手上,他应该是感觉到了,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着:「阿宁,别怕。」

我能不怕吗?我如此怨他,可我忘了他说过的,阿欢也是他的女儿,我能理解他想要江山的野心,能理解他对于皇上的怨恨,甚至能理解他那些乌漆墨黑的手段,可是我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用女儿的命来作为铲除异己的代价,但当我看到他的这个样子的时候,我到底是心软了,就像我娘说的,人都会犯错,给他一个机会何尝不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傅远瑱,我害怕,你不能丢下我,我害怕。」

我握着他的手抖个不停,一盆盆血水端出去,他的脸上全是汗,可我不敢去给他擦,我怕我只要一动,他就会离开我,我只能不停地说:「你不能睡着,你还有我要护,还有阿满,还有阿欢要护,你睡着了,就没人能护着我们了,他们会欺负我,你不能睡着,你听到没有?」

他没力气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地弯了一下。

我拿出从小戴在身上的平安扣,放进傅远瑱的手心,我心里向佛祖请愿,只要傅远瑱大难不死,我定日日烧香,天天拜佛。

我不得不承认,我离不开傅远瑱。我无法接受傅远瑱不在我身边是什么样的,就算我生气,我怪他,可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从没有那一刻是想要离开他,我想要离开的从来都是那些像枷锁一样附在我们身上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他。

快天亮的时候,太医说,没事了。

我一下子瘫坐在床边,傅远瑱累得睡着了,我呆呆地望着他,他瘦了好多,我不陪他,他一定没有好好吃饭。

可能是太累了,我趴在床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傅远瑱正在看着我。

「阿宁,你原谅我了吗?」

「如果我说没有呢?」

「那我就求求你。」

「你每次做错事都会这样求别人吗?」

「我只求你。」

他睡着的时候,他的副将给我说了他是怎么受伤的。

为了钓出崔家这条大鱼,傅远瑱没有动崔皖兮,这几个月,外面都在说东宫崔氏得宠,蛊惑崔家想要逼傅远瑱立崔皖兮为太子妃,权衡拉扯到今日,崔皖兮艰难地给崔府递出消息,一切都是一场戏,他们都被傅远瑱耍了。

崔家按捺不住,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要弑杀傅远瑱,推五皇子上位。

权势有那么好吗,让一个家族以全族性命为代价,功败垂成那日,便是寸草不生之时。

我疲惫地笑着,说:「阿满会叫爹爹了,你好起来,我让他叫给你听。」

傅远瑱笑了笑,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听过,每天你睡着后,我都有悄悄去看,阿满有时醒着,就会叫我爹爹。」

这个人,总是喜欢瞒着别人做事情,如果他亲口说出来,把他的不得已哪怕告诉我一分,我们何至于浪费掉五个月的光景,我们一个倔强,一个闭口不言,所以只有到了彼此最不好的时候,我们才有默契地去和好,才知道彼此离不开彼此。

可是傅远瑱,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利用身边的每一个人了,辜负一次已经很伤心了,如果真的再有一次,我可能就不会心软了。

其实我的脾气不够好,只是因为是你,才会选择原谅。

整个夏天,傅远瑱都在东宫养伤,那是我们为数不多一家四口生活的日子,阿泱也会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对她就像对我们的小妹妹一样,护着她,她渐渐地不再消沉,有时和阿欢、阿满玩的时候会笑得很大声。

初夏的时候,阿欢突然叫出一声爹爹,是傅远瑱先听见的,他高兴地把阿欢抱起来,举到肩膀上,我看着好笑,我爹在我小时候也这样干过。

「是不是你们这些打仗的都喜欢这样啊。」

傅远瑱笑着说:「我看边关那些百姓就是这样。」

他一说边关,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托着下巴问:「你都没跟我说过边关是什么样子的。」

「有时候觉得那里比京城好,人都是真诚的,但想起边关没有我家太子妃,我就觉得还是京城好。」

我被说得脸一红,傅远瑱在家养病别的没学会,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倒是说的好。

「我问你边关是什么样子,谁问你这个了。」

他把阿欢放下来,抱在膝头,边喂着阿欢山楂糕边说:「那里很冷,白昼不长,到了冬天,将士们的馒头都会冻得很硬,一开始我去的时候,我也吃那种馒头,差点把我的牙硌下来,显允就说把馒头放进怀里。实话讲,有些事显允是我的老师,就吃了那么一冬的冰馒头,后来遇见一场仗,我冲锋陷阵,拼命博来了一点好过的日子,后来打了几仗,挺幸运的,都胜了,后来百官向皇帝上奏嘉奖我,皇帝过了很久才下旨,但从那以后,我好像没有什么平常无事的日子,记忆里都在打仗,一年有十个月在战场上,剩下两个月在路上,不过那时候我觉得这样很好,起码那里有人真心对我。」

我没想到他会和我说这个,那是他的过去。

阿欢吃得开心了,咯咯笑起来,我看着阿欢的样子,再看着傅远瑱低头看她的样子,我想不用我说什么了,也许他跟我说起就是觉得一切都过去了,可以说了,他不在乎了。

我如今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个家,美满的家。

七月里,我阿姐带着阿福来了东宫,我和阿姐看着远处的阿泱,她如今才刚十七岁,重新开始也没关系的。

阿姐说:「你有没有想过,给阿泱找个婆家?」

我喝了口梅子汤,也在想阿姐的话,我不是没想过,可是阿泱一说到这个就转到其他事上,让我很头疼。

「阿姐,你知道什么合适的人家吗,不必大富大贵,有我在,她一辈子都不必担心,只要他人好,公婆和善,家里关系简单就好。」

阿姐轻笑:「阿宁如今年纪不大,想的也是周全。」

她又接着说:「等我回了王府,问问你姐夫,你也和太子看着点,不过你要问过阿泱的意思,不能自己就做了主。」

那天夜里,我坐在窗边,看着傅远瑱给找来的那些人的家世名帖,连傅远瑱走到我跟前我都没发觉。

「这么黑也不知道多点几盏灯。」

我抬头看向他,手里拿着一个叫韩岩的公子帖子,我问傅远瑱:「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进士出身,现在在翰林院,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母亲待人也和善,妹妹也快要出嫁了,阿泱嫁过去,安安静静过日子就好。」

傅远瑱坐在我一边,随手拿起其他人的帖子,说:「你问过阿泱吗?」

「还未,我不知该怎样说。」

他拉过我的手,柔声说:「阿宁,你的心是好的,可这种事,要阿泱愿意才好。」

第二日,我叫了阿泱来就梧苑,阿泱像是没睡好,我问了一句,「昨日没睡好吗?」

阿泱淡淡地笑着,很少能见到她这样的神情,她说:「后天是他的忌日。」

我倒水的手停在空中,水漾出来我才发现,阿泱没有说什么拿着帕子擦着桌上的茶水。

「阿泱……」我没有说下去。

「阿宁姐,其实我一个人也挺好,身边有你,有阿欢,有阿满,足够了。」

我看着这样的阿泱,才还那么小,就要背着这个枷锁走一辈子,我好心疼啊。

「阿泱啊,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应该幸福的。」我边说泪就流了下来。

阿泱笑着,却也同样流着泪,她说:「我知道自己一辈子忘不了那个王八蛋,所以我就不耽误别人了。」

我伸手摸着她的脸,阿泱眉宇间充满英气,眼睛却格外柔和。「傻姑娘。」

她笑起来,她笑起来那样好看,可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份最初的心动了。

我不再强迫她,哪天她如果愿意面对新生活,那么我一定会为她扫清阻碍,让她幸福的。

秋天里我有去看过王惜夏,只不多她对我很是恭敬,礼节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却也表现出不亲近,我跟傅远瑱提起,傅远瑱说,让我不必去管,我当时并没有听,后来几次,我叫上阿泱,带着阿满和阿欢,去找她闲聊,她冷冷淡淡,不亲近也不疏离,阿泱去了几次之后跟我说:「下次再来她这儿,你可别叫着我。」

其实来来回回几次,我也倦了,那时的我想不明白,以为对她和善,友好就算是补偿,可后来才知道,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那年秋天,我娘病了,我回去看的时候,发现爹爹一下子老了好多啊,我到的时候,他不再是意气风发,而是像个耄耋老人,爹爹看见我,虚弱地对我笑了笑,他说:「阿宁啊,你娘现在睡着,不要打扰她。」

来传信的小厮只是说娘病了,而当我看见爹爹时,我知道,娘病得很重。

我来到娘床前,她正好醒过来,气若游丝地对我说:「不要过来,别沾了病气,回头传给阿欢和阿满。」

我没有那么听话,上前握住娘的手,明明春天时还丰腴的手,此刻只剩皮包骨了。

我对着娘身边的瑛姑喊,为什么病成这样才告诉我,可娘用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娘说:「是我不要让她们叫你的,娘自己清楚,多少药都没用了。」

我的泪夺眶而出,不行的,我不能没有娘。

娘擦了擦我的泪:「阿宁不要哭,总有这一天的。」

阿姐来的时候,娘刚睡着,我倒在阿姐怀里,阿姐拍着我,她说:「阿宁,爹爹说娘活得很痛苦。」

阿姐比我知道得早,她清楚娘疼起来是什么样子。

「阿姐,我害怕。」

「阿姐也害怕。」

那天的夜那样长,我亲眼见到了娘病痛的样子,蜷缩起整个身子,头发都被汗打湿,爹爹伸手抱住娘,可娘太疼了,她知道我和阿姐在这里,硬是咬着嘴唇,没有喊出一声,后来,娘再也忍不住,她抬头看着我和阿姐,无力地对爹爹说:「我的孩子怎么办啊,我不能死。」

蚀骨扎心的疼布满我的全身,我无比清楚孩子对于母亲的意义,娘那样疼,却为了我和阿姐,忍者,受着,痛苦地活着,父母之恩大过天,可我娘的恩情,我到下辈子怕也还不完。

那年冬天,没有像往年一样,冷得骇人,可对于我来说,比任何一个冬天更加刺骨。

我娘走了。

在娘走的那天夜里,傅远瑱抱着我,我抬头望着月亮,它那么孤独,那么清冷,可它又那么明亮,它照亮了我娘的黄泉路,指引了我娘的奈何桥。我想让孟婆少给点孟婆汤,让她记得我,然后她就能找到我。那样,让我来当娘,护她一生一世安稳。

「傅远瑱,我没有娘了。」

傅远瑱没有回我,只是轻轻拍着,可越拍,我绷着的那些情绪如洪水般袭来,我哭得不能自已,哭到哑然失声,我感谢傅远瑱那时紧紧地抱着我,那一夜,我所有的安全感随着我娘的离开都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梦,娘还是年轻样子,那是我刚出生时,我身边围着阿姐、爹爹,我被娘抱在怀里,我娘轻轻柔柔地说,没有娘了也要往前走,娘一直陪着你的。

我醒来时,傅远瑱在我身旁,他察觉到我醒了,也睁开眼睛。

「我刚才梦到我娘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娘说,她会一直陪着我。」

「她很爱你们。」

「这两个月,我拼命给自己说,要接受,可这一天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接受不了,傅远瑱,未来我可能会难过很久,你包容包容我。」

「好。」

直到腊月底,我才将将从娘走的这件事实里缓过来,那天吃完饭,我的阿欢扑倒我怀里,说:「娘,要笑。」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很久没有真的开心过了。

除夕那天,中午的宴席我们没有去,傅远瑱说,我们自己一家过个年。

我听到他说完后,怔怔地看着他,对于他来说,只有我们才是一家,皇宫里的统统不算。

两个孩子会跑之后,渐渐露出调皮的本性,尤其是阿欢,虽然时常咳嗽,可挡不住她干坏事。

什么抓起雪往她哥哥脖子里放,两个鸡腿必须是她的,不管她是不是吃得下,对自己的衣服挑挑拣拣,抓着阿泱给她做新衣服,我看着阿欢,仿佛看到了我小时候,娘也是这样带着笑看着我,一点也不恼。

中午吃饺子的时候,她对着带她的枫姑耳语,我悄悄去听,她还把我推到一边,还说着:「娘不许听。」

最后枫姑悄悄跟我说,不知道谁说的饺子里包了别的东西,还说要悄悄地,不能让人发现,阿欢便听了去。

阿满像是故意逗她,夹起饺子就奶声奶气地说,是不是在这个里面啊,阿欢就伸手去抓,阿泱在一旁打趣道:「咱家的小丫头也太刁蛮了。」

傅远瑱在我身边挑挑眉,说:「我女儿刁蛮不挺好?」

对对对,你女儿最好。

吃完饭我们便进了宫,我问阿泱要不要去,她摇了摇头,说:「我谁都不认识,去干吗?」

我想想,也是。

王惜夏跟着我们进了宫,自从我娘走后,她倒是经常会来看我,虽然语气还是淡淡的,但也算熟络些了。

晚上夜宴,阿满依然被皇帝抱在怀里,阿欢倒是很安静,没有和哥哥去争,傅远瑱看到阿欢,再看看阿满,便招手让阿欢去了他怀里。

那天晚上,因为皇帝身体不适,早早离席了,太后和皇后也离开了。席间,只剩一些小辈,和一些嫔妃。

那是我这两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阿姐,她瘦了好多,可阿姐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却是:「阿宁,你怎么瘦了?」

嫁入皇家,我们不能替娘守孝,为娘守孝的,只有爹爹,此刻他在家里,独自一人,过这个万家团圆的年。

守完岁,我和傅远瑱说,我要去看看我爹爹,他没有说什么,带着我和孩子去了苏府。

爹爹一个人坐在院中,面前摆了一桌子的饭菜,却一口没动,爹爹看见我,愣了一下,站起身的时候身子还晃了晃,我爹爹两个月间,竟然老了这么多。

爹爹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叫我阿宁的时候,声音是嘶哑的,他说:「阿宁啊,你娘怎么还不来啊。」

爹爹说的时候,我愣在原地。

娘离开之后,我还有傅远瑱陪着,阿姐身边有姐夫,而我爹爹真的只是孤身一人了,偌大的府邸,再也找不出一个亲人,我出嫁之前的那个除夕,娘说过要一直陪着爹爹,可娘只陪了三年,就撒手而去,留我爹爹一人,挨过往后的日子。

我轻轻地抱着爹爹,拍着他的肩膀,说:「娘说,爹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开开心心的,她就会回来。」

爹爹在幼时,跟我说过很多遍,不能骗人,可是看着爹爹那个样子,我不想说实话,我不愿意他在幻想着娘还在的时候,知道我娘不会再回来了。

离开的路上,我靠在傅远瑱的肩头,小声地说:「傅远瑱,以后我要走你前面,要不然我挨不过没有你的日子。」

尽管很小声,可傅远瑱还是听见了,他说:「我想没有你的日子,我也会很难挨。」

那一年,带走了我的娘,所以那个除夕的烟花多我来说,多灿烂都是遗憾。

暗夜无声,只有满城灯火在告诉我,永乾三十一年过去了。

日子平平静静地到了永乾三十八年,这几年过得很顺遂,皇帝再未往东宫送人,我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

阿满会像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背《论语》,阿欢就在我身边一起听着,有时也会跟着背。

洗竹苑的女子,在前年被我放出了东宫,那个最小的女孩,没有走,而是留在我身边,她说:「我身份低微,娘娘却不曾苛责我,也不曾忘了洗竹苑的人,一应吃食都很好,我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当六品官的哥哥,出了东宫,哥哥也不会善待我,我宁愿留在娘娘身边,请娘娘成全。」

我对那些女子,从没有过善心,不过就是尽本分而已,从没想过要她们感恩,可这个女孩,比阿泱还小,说的时候,满眼都是感激,确实让我不得不留。

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栗梅。

永乾三十年,我隐约记得栗梅还是不愿说话的性子,面对我的问题,也是能多简单就说的多简单。

这些年,我从未过问过她们的生活,也从未想去了解她们的过去,毕竟我知道,她们的作用,不过为了敲打我,还有让傅远瑱不要身边只有我。

她们也是可怜人,所以我能想到对她们好的方式便是在皇帝无法左右东宫之时,放她们自由。

后来我曾打问过栗梅的身世,回来的人说,栗梅当初并不是皇帝选中的女孩,是她的哥哥为了前途,把她硬送进了东宫,这样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

那年夏天,皇帝病倒了,只宣了傅远瑱这一个皇子进宫侍疾,这一去,已经五日未回了。

八月初四,傅远瑱差人让我把孩子们带着进宫。

皇帝病了这么久,脸颊凹陷,没有生机,太医说,已是弥留之际。

屋里跪满了人,皇后一直看着皇帝,没有流一滴泪。

傅远瑱在喂药,可没有喂进去,皇帝抓着傅远瑱的手,近乎断气地说道:「我只是很爱她。」

那个她,不是皇后,而是明达皇后,傅远瑱的娘,冯遥容。

「可也是你害死了她。」

对于将死之人,再多的恨,也应该随着这个人的逝去,而消散,我想当傅远瑱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在他心里,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我后来有问过傅远瑱,他原谅了吗,他说:「我从未见过我娘,小的时候甚至因为是我娘的儿子,不能正大光明地活着,先皇在那最后几年,用尽了全力补偿我,我想我应该是不恨他们了,他们的恩怨,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傅远瑱是可怜的,可也是幸运的,起码他得到过。后宫里,有多少子嗣,无名无分的生,无名无分的死,甚至连他们的父亲都没见过一面,傅远瑱的幸运在于,皇帝从未忘过冯遥容,所以他得到了补偿。

八月初八,我的丈夫成了皇帝,而我成了皇后。

我的儿子被封为太子,我的女儿被封为玉锵公主。朝中有人上奏,说公主封号与太子名讳相撞,还请皇上为公主另择封号。

听说,傅远瑱盯着那个大臣盯了很久,朝中所有人都冒了冷汗,他说:「太子和公主一母同胞,同时出生,有何高低。」

从此我的阿欢成了我朝开国以来地位最尊贵的公主。

秋天的时候,阿泱被封为贵妃,原本王惜夏只是妃位,是我让傅远瑱也把王惜夏封贵妃的。

这几年,她一直都是那个性子,不争不抢,安分守己,但确实亲近了许多,她绣工很好,也会做很多花样的点心,阿欢特别喜欢她,总缠着她,她也总是淡淡笑着,陪阿欢玩。

阿满启蒙后,很努力,阿泱有时带着他爱吃的栗子糕去看他,他每次都匆忙吃几口,继续读书写字,阿泱回来之后,盯着我看,我问她看什么,她说,「你也不像是好读书的,怎么生的孩子这么用功。」

傅远瑱从门外大笑着进来,阿欢扑过去,他把阿欢抱起来后,说:「可能是随了他爹吧。」

阿泱笑了笑,看着阿欢说:「咱们小山大王是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样?」

阿欢从傅远瑱的怀里蹦下来,抱着手,仰着下巴说:「我可是要当侠女的,小姨。」

「虞泱,你给她看什么话本子了?」我冲着阿泱说。

阿泱更是一脸的骄傲:「上到神仙鬼怪,下到江湖市井,我和阿欢都有涉猎。」

好家伙,我真是好家伙。

屋子里闹作一团。阿满来的时候,看到我们这样,跟傅远瑱说:「爹爹,女人打架都这样吗?」

「是啊,看来以后不能惹女人生气啊。」

两个人对望,随后点点头继续观战。

最后,话本子全部没收,阿欢和阿泱抄写一百遍《弟子规》。

不过她俩,一个装肚子疼,一个装头疼,在傅远瑱面前卖了个惨,傅远瑱下令不用罚了。

日子这样热热闹闹地过着,可我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后宫只有三个人。

朝臣上表选秀,被傅远瑱一拖再拖,直到初冬,再也拖不下去了,便让我做主替他选。

我趴在床上撑着下巴问他要选什么样的,他眼睛睁都不睁,说:「你看着顺眼的。」

「给你选妃子哎。」

「这叫给我找麻烦。」

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也是给我找麻烦。

一排一排的女子,我看着都眼晕,到了中午,我真是累死了,我跟阿泱说,让她代替我选下午的,阿泱听到后,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悠悠地说:「你看我像有毛病的吗?」

不对,她说谁呢,谁有毛病啊,一定不是我,是文武百官。

那天一共留下了五个女子,傅远瑱连见都没见,直接全部美人,也不管她们的出身。

之后,和阿泱、王惜夏下午闲聊,聊起芷兰宫齐美人,说她前一日去给傅远瑱送茶,连明光殿的台阶都没踏上,就让送回了宫,现在傅远瑱让她闭门思过,没有期限。

阿泱幸灾乐祸,啧了一下,说:「你说说你选的是什么玩意?」

我瞥了她一眼说:「不好意思,你也是我在殿上选的。」

虞泱立刻端起茶杯说:「皇后娘娘请用茶。」

王惜夏一般就是看着我们嬉笑,偶尔说几句,但大多数都是淡淡地笑着。

太后在先皇离世后,身子一落千丈,一天比一天差。

我每次去看她,她都避而不见,却在那年冬天,叫了我去跟前,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早没了昔日风采,满头黑发不再,花白的头发衬得她像是随时都会离开一样。

她叫我阿宁,我走到床前,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枚玉佩,放在我手里,她说,这是阿容的。

她哭着对我说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她说是她让宫女在明达皇后散步的路上故意说起那个男人的事情。她说,是她怕皇帝看见傅远瑱的样子,才一直把他藏起来,因为她知道,只要皇帝看见傅远瑱,便不会把她的儿子放在眼里,她说她后悔了。

「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阿光,我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我怕他恨我。」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傅远瑱是她养大的,可如果没有她,傅远瑱的人生也不该如此艰难,他应该有明达皇后那样温柔的母亲,应该从小就有先皇给他的父爱,他不用再沙场上命悬一线,也不用去羡慕他的兄弟姐妹,他人生的坎坷,起于先皇,终于太后,他的母亲和他,都何其无辜。

她说,那是她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坏事;她说,她恨先皇,可她还在怀念和先皇年少时的相敬如宾;她说,她想阿容了,阿容到死都不知道是自己害她,阿容让她保护好傅远瑱,可她没做到,她还是有私心,她对不起阿容。

她说了很多很多,仿佛被把她的一辈子都说完了。

我问她:「母后为何愿意和我说起这些?」

她撑起的胳膊肘一下无力地放下,重新躺回床上,盯着窗幔看了很久,久到太阳的影子不再打落在床榻,她说:「宫里之前来过一位法师,他说我身上罪孽太过深重,会害了我的孩子,我不想阿光出事,更不想让我的儿子来承受我的罪恶,法师说,我就算一辈子不把这个说出去,总是瞒不住的,反而会害了我的孩子,我不想有朝一日阿光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如果他一定要知道,我宁愿是你。」

离开慈宁殿的时候,晚霞漫了整片天。太后说,她见到冯遥容的时候,就是在布满晚霞傍晚,漂亮的姑娘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从此,这个宫里只有冯遥容会叫她阿湘。

我想,既然傅远瑱放下了过去,那么这段过往就没有必要知道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嫁给傅远瑱这些年,他只跟我说了一次太后娘娘,但那是养他长到十四岁的母亲,他对于这个母亲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知道,那么这个秘密如果不是必要,就烂在我心里吧,如果傅远瑱和姐夫知道丝毫,知道他们母亲的真面目,他们该怎样痛苦。

腊月初十,太后病逝,谥号,恭慈皇太后。

也许在傅远瑱心里,太后也曾给过他慈母一般的爱吧。

那年除夕,过得很简单,那些新进宫的美人却一个个花枝招展,在宴席上左一杯,右一杯地敬傅远瑱,不过他一杯也没受,反倒是阿泱敬他的时候,傅远瑱还跟她说:「阿泱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傅远瑱对待阿泱跟对待阿欢一样,我有时候觉得要是这俩孩子特别跋扈,一定是傅远瑱惯出来的。

阿泱想了想,对着我笑了笑说:「那话本子我还有好些没看完。」阿欢也在一旁亮了眼睛。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我斩钉截铁地说。

阿欢现在天天「我要闯荡江湖,我要仗剑天涯」,阿泱就在一旁,「我要成宗立派,我要占山为王」,我要是再让她们看,那我就见了鬼了。

王惜夏温柔地说道:「阿泱是《弟子规》抄的不尽兴吗?」

那几个美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傅远瑱咳了几下,让他身边的黄公公给阿泱送了个小包袱。

我瞥了一眼,傅远瑱,你真的是我教育孩子路上的巨大绊脚石。

那年没有烟花,却也过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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