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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龙

我被师尊,一脚从天上踹了地狱。

他说,我和祸乱人间的一条恶龙,有些,暧昧关系。

活该受罚。

徒儿真的非常冤枉。

我这种一心奔事业的奇女子,就算想不开要谈恋爱——

我相中的也得是我那花容月貌的师尊啊!

1

我被师尊,一脚从天上踹了地狱。

他说,我和祸乱人间的一条恶龙,有些,暧昧关系。

活该受罚。

徒儿真的非常冤枉。

我这种一心奔事业的奇女子,就算想不开要谈恋爱——

我相中的也得是我那花容月貌的师尊啊!

他凭什么对我平凡的审美产生误解?并且到处传播这个谣言。

我对爬行动物,没兴趣!

更糟糕的是,那条龙居然为我殉了情。

它紧跟在我身后,也奋不顾身,跳进了地狱。

我哭着对跳下来的龙说:「你!不要下来!」

那龙则悲悲戚戚冲我喊:「姐姐,我绝不独活!」

我师尊凤目翻了个白眼:「看吧,一个决心一人受罚,一个坚持两人情死,还说没有苟且之事?!」

想不到,我这开挂的人生,居然以狗血告终,我真是百口莫辩。

2

这件事说来话长。

我们仙门后山上,住着恶龙。

恶龙的身世听上去极为耀武扬威。

据说,它天下大乱和仙界浩劫的元凶。

诛灭它乃是我仙门的重任。

是我师傅,仙门的掌门仙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任务。

在它出现的这一万年间,我师尊摆了九次屠龙宴,选拔出我的九个仙门子弟,九次成功屠龙。

你问为什么是九次?

因为恶龙是世上腌臜黑暗之气所化,每隔千年,就会新生。

不过,你要觉得这恶龙杀来杀去杀不绝,我仙门守护在仙界前线,实乃满门忠烈,屠龙者更是舍己为人的悲情英雄——

那你就误会了。

3

那九个去屠龙的仙门子弟,无一不是出身仙界世家望族。

他们制伏恶龙后,会立刻得证大道,羽化登仙。

而且,是成为仙界上神。

上神和一般仙人不同,超脱三界内,不在五行中,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存在。

但成为上神,讲究运势、天分。寻常修道之人和等闲的小仙人仅凭修炼,永远不可能突破。单是出身八字,就困住了他们。

可是仙界的世家子弟却往往能够轻松上位。

八字不好?那就修炼数年后,再以历劫为名重新投胎。

投胎之时跟地府打好招呼,找个好时辰出世。

八字完美。

投胎之后,自带前世的修为和家世,那自然是比一般人天赋、背景高出许多。

此时再修道,就会成为同辈当中出类拔萃之人。这些屠龙除恶的业绩,顺利应当便由他们出马完成。一旦铲除恶龙,立刻飞升上神。

我当年刚在仙门说出这个论调,立刻被一帮弱小平凡的仙门子弟反驳。

他们说甭管人家用了什么法子有了这样的修为,现如今就是我辈中的魁首。我们这些普通弟子,若是心怀不满,理应更加苦心修炼,有朝一日自己去屠龙,而不是对强者背后逞口舌之快。

既然他们这么说,我就在每一位屠龙者被挑选出来后,跟他们单挑。

每一次,都是我赢。

我拜入仙门将近五千年,已经赢了四个屠龙者。他们平日里广袖高髻,飞扬跋扈,仗势欺人。最后无一不被我揍得跪倒在我面前。

我问仙门众人,现在我可不可以再说仙界世家子弟的坏话了?

无人敢回答。

我说:「不公平就是不公平,要是拳头硬才有资格说话,那有朝一日我们打不过恶龙了,是不是你们又会说,恶龙如此强大,必定有优点值得学习,何必反抗呢?」

依旧无人敢回答。

过了很久,那位被选出的屠龙者才嗫嚅道:「那我把这次屠龙者的位置让给你,你敢不敢去?」

我冷笑一声:「我才不参与你们这鬼把戏。」

这一万年来的屠龙宴,真的是在屠龙吗?

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4

后山那条龙,只是一直在装死。

装完死,又假装成新龙。

因为这条龙,四千八百年中,来来回回,每次都掉到我的花园摔死。

真当它长得丑点我认不出来?

何况,它还有个毛病,特别好认。

它每次都刻意避过花花草草,倒在空地上。

有次掉下来差点扫到一个种着萱草的花盆,它还不忘用尾巴卷着花盆安安稳稳放回原位。

再当着我的面,吐好舌头,歪头装死。

真假,真的假!

我啧啧称叹。

我猜,这千百万年间,它配合我师尊演这出戏,无非是为了给那些世家望族的仙人们开个后门,让他们能赶紧拿到业绩,从小仙升为上仙。

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曾悄悄潜入了龙穴禁地,打算探个究竟。

5

一只恶龙的居家生活,竟然如此温馨。

历经千难万险,进入龙穴的我,目瞪口呆。

它的洞穴里种满了各种鲜花,鹅黄娇粉,一片花海,洞顶的天光露下,春意盎然。

我蹲在花丛中,仔细观察,终于明白它为什么几千年间都要选择我的花园装死。

原来它趁着装死偷了我很多花的种子。

这些花都来自我的花园。

但我种得比它差多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种花,好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召。

我看到鲜花就想种它一种。

可一旦种下,我就经常忘记给他们浇水,更不要提施肥。它们的生存全靠天意……和我师尊。

我很早就发现,师尊经常以监督我学习为名,溜达到园子里。

然后指着快干死的花,教育我修炼生涯要有始有终,不可虎头蛇尾,譬如鲜花,不可只种不养,任其生死。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管种不管活,必遭报应。

长篇大论之后,他往往手指轻弹,天空降下祥云瑞雨,半枯萎的花朵重现生机。

我那师尊,就站在微雨千花当中,白衣胜雪,吴带当风。

想来当年佛祖拈花讲经,南华真人逍遥解道,也不过如此光景。

但我刚出神一秒。

他就把我打回现实。

让我去炼丹房帮他炼药,去把他书房打扫干净,替他把仙门众人的功课排好,末了,还对着我一头乱糟糟,随意束起马尾的头发发表不满:

「你可知,上古之时,头发就代表着一个人的灵力潜能?古时候,仙、人混居,而头发越长之人,越可能是神仙。如今虽然斗时移世异,你这头发,实在没有仙子风姿。」

说完,他还嫌弃地抓了一把我的头发。

总之,就是没完没了的,剥削我给他干活,没完没了,打压我的自信。

想起来都是眼泪。

我还没来得及唏嘘,就听到身后的草丛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后背一阵发凉。

这声音必然是活物在动。

而且是用爬的……

难道是那条龙!

6

我猛然转身,和身后的生物四目相对。

哎呦我去!

身后那玩意儿远比恶龙可怕。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蜥蜴,也就七八尺长。

短爪子,长尾巴。

要只是这样其实蛮可爱。

但是,它给自己插了一身花。

它身上的黑色鳞片里,每一片下边,它都给自己塞了朵小花,脑袋上还挂了朵大红花。

小短手正抱着一捧刚摘下来的白色扶桑花。

即便审美平庸如我,见到一条全身开花的蜥蜴,也依然觉得,这趣味,这搭配,真真不能忍。

我密集恐惧症都犯了,很想一把把它满身的花全薅下来。

它看到我,显然也非常震惊。

眼睛瞪得溜儿圆。

皴黑皴黑的小脸蛋儿上居然能看出来憋得通红。

它丢下怀里抱得花就跑了。

也没跑多远,藏到一人多高的一丛花树下,露出眼睛偷窥我。

我看看它扔下的扶桑花,注意到不远处有个陶土罐,居然也是偷得我家的,里面插着一些已经干枯的花束。

想了想,我把扶桑花捡起来,放进陶土罐里,替换掉那些枯萎的花。

7

小蜥蜴被我的善举感动,又壮着胆子爬回我身边。

我看它长得鼻头扁扁,眼睛圆圆,十分可爱,忍不住哄宠物一样,柔声问它:「你是谁啊?为什么在这恶龙的洞里?」

我勉强挤出微笑,边说边趁机把它身上插得花都拂下去。

那些草花十分轻柔,顺着微风就飘扬起来。

天光之下,万花齐飞,小小的蜥蜴在其中扑闪着大大的圆眼睛,场景特别治愈。

就在此时,小蜥蜴突然开口回答我:「姐姐,你好。我是恶龙。这里是我家。」

声音瓮声瓮气。宛如草莽大汉。

一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它继续瓮声瓮气说:「姐姐,我错了,不该偷你家的东西。请你原谅我!」

说完,还给我鞠躬。

我立刻纠正它:「大龙啊,你听声音已经至少三十啦,我看脸才十八,能不能别叫我姐姐了?」

恶龙扑闪着可可爱爱的大眼睛,有些犹豫,又有些羞涩,然后对我说:「大妹子儿啊。」

我很痛苦:「别,还是叫姐姐吧。」

8

恶龙看上去很呆,可是对为什么要装死这件事,是守口如瓶的。

它说,善良的它,那时候总是短暂失忆的。

虽然我想知道的事它都说不知道,但显然它很喜欢孤独的反派生涯中,有个仙女姐姐陪伴。

而我觉得养个神秘的宠物反正不亏。

所以二百多年间,我和恶龙,保持了纯洁的,人兽关系。

直到我拜入师尊门下第五千个年头,也是屠龙大会又要举办的这一年。

这一年,选出来的屠龙者,是我的死对头,紫微。

我那美貌却刻薄,寡情又护短的师尊,乃是仙门的仙尊。

也就是修仙中的业内顶级大佬。

据说,紫微出身非凡,是仙界天君的外甥,已经走好后门,要拜入我师尊门下。

可是天道却把我指派为仙尊弟子。

我也不知道,这个「天道「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几个仙门寡头齐聚一堂,有人观星有人掐指,最后得到了这个结论。

天道不可违,所以我这个出身寒门,只凭资质被选送仙门的凡间女子,居然成为仙尊唯一、首席、大弟子。

所有人都感叹:凌霄何德何能啊?德不配位,必遭反噬啊!

凌霄,正是区区在下不才我的名字。

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被选中,那自然是因为,我能力太强的缘故。

开挂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9

听说,因为我横插一道,导致天君极其不快。

甚至破坏了天君和我师尊的感情。

听说这俩老头,本有些前世的缘分。

仙尊曾是和天君一起打天下的战友。

神明也分世系。

上古世系的神仙,正是被如今的天君打败,才建立了如今的仙、人、鬼,三界秩序。

和上古世系神仙的最后一役中,天君最器重的挚友重伤而逝。

那就是仙尊的前身。

仙尊的前身对天君忠心耿耿到什么程度呢?

他逝去前,因为灵力损伤太重,无法重新转世,再次守护天君,所以立下誓言,要将自己的身体镇压在人间的天君庙宇前,以威慑邪祟。

这真是,生不能同堂,死不能同穴,所以要用自己的尸体守你的木偶。

用情至深,十分变态。我不理解。

后来机缘巧合,仙尊的灵力得到恢复,这才开始再世为神,重新修炼。

只不过嘛,我看转世后的他,可没有传说里那么一腔赤诚了。

根本就是老奸巨猾。

但念在前世情分,天君对仙尊依然恩宠有加。

直到仙尊一定要按照天道收我为徒,忤逆天君为止,这两个前世好友,终于闹到快撕破脸。

听说天君甚至对仙尊说出:「不如不要转世,让我日日凭吊你的空冢也好过如今」这种话。

仙尊不得不在天君殿外长跪三天三夜,才得到天君谅解。

自那后,紫微仗着有舅舅撑腰,经常欺负我。

我考虑到师尊为难,不得不假装被欺负到,心里却十分愤恨恼火。

10

想起我的宠物龙将会被紫微「诛灭」,我心中更是有几分不快。

我跟恶龙说:「我知道你只能败给紫微,让他修成大道。但你揍他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用点力?多少给他些苦头吃?」

恶龙欲语还修,仿佛藏着什么心事。

我拍拍它的头:「算了,知道你只是个工具龙,不敢得罪仙界世家的。」

恶龙张了张嘴,又闭紧。

我想了想,要出口恶气,报复一直偷偷给我下各种药,阻止我修炼;给我栽各种赃,败坏我名声;让我出各种丑,离间我和师尊,却马上要成为「英雄」、「上仙」的紫微师兄,始终要靠自己。

我用纸扎了一只假龙,又在通往龙穴的路上设了个假龙穴。

之后,我用幻术,诱导前去屠龙的紫微,进了我的假龙穴。

我擅长幻术,自幼无师自通。拜入师尊门下后,发现他竟然也精通此道。这大概也是天道所谓的缘分之一吧。

11

我的草包师兄,屠龙路上,果然进了假龙穴,和假龙搏斗。

他不但发现不了一切都是假的,连我的纸龙都打不过。

我不仅连连摇头,仙界不值得。

如此人物,居然轻轻松松,就能成为上仙。

我用纸龙的尾巴连殴紫微九九八十一下。

我身为女子,始终觉得打脸是不好的。

所以我狠狠照着他的臀部打了下去。

一边打,我一边为自己感动。

紫微师兄经此一役,痛是痛了点儿,但身材,却更好了。一顶翘臀,能吸引多少仙女,爱情事业双丰收,这可都是我的功劳。

紫微被揍得神智有些不清,喃喃问道:「你这恶龙……之前的屠龙者,也都是这样被你虐杀的?」

我操纵着纸龙,摆摆小短手:

「怎么会,屠龙者都已经成为上仙,去九霄云外逍遥自在了。」

紫微师兄冷笑一声:「我已查明一切。w 历年来的屠龙者,根本不在仙界!我反而用招魂幡,引到了一些残破魂魄。你这恶龙,原来一直假死!」

我心中大惊!

我从未有过这种设想。

但,细细想来,紫微所言,才是最合情理的。

屠龙者与恶龙搏斗,按常理来说,若是恶龙未死,屠龙者消失不见,那必然是屠龙者凶多吉少。

然而,若是如此,这么多年来,怎会连天君和仙尊都不能发觉?

那只恶龙,如此憨厚可爱,难道真的是骗过一切的大 boss?

我心中慌乱,纸龙便微微停顿。

本来奄奄一息的紫微,突然一跃而起,将一把尖刀插入纸龙心脏。

我的纸龙缓缓倒下。

紫微神情得意地说道:「我知道了事情真相,岂能轻易赴死?我穿了我家的回生甲,又带来天君的万死刃,今天,是真的要屠杀你这条恶龙。再将仙尊缚去天庭,由天君亲自审问,看看他在此事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紫微恶狠狠狞笑,一步一步逼近倒下的纸龙:

「不过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用诡计连诛多位仙界翘楚,这等屠龙揪佞的好事轮不到我。我的舅舅天君,已经许诺,若是我能揭发仙尊有不臣之心,那仙门掌门之位,就由我来做。」

嚯,这草包,居然还想取代我的师尊了?

12

紫微走近地上躺倒的纸龙,一把拔下万死刃。

这万死刃,乃是仙界共主天君的神器,我小小的纸龙怎能禁得起这样又刺又拔的。

立刻原地现出原形,只是一张小小剪纸。

由于紫微师兄脑子确实不算好使,所以他立即陷入了沉默和深思。

他自言自语:「原来恶龙不存在,这一切,只是幻术。那么,是谁操纵这纸龙的呢?」

然后,他把纸龙翻了过来。

可怜我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本想着戏弄一下紫微,那自然要留下自己的大名,让他知道被谁耍了。

所以我在纸龙背后写了一行小字:「雕虫小技,博君一笑。他日凌霄,不必牵挂。」

紫微师兄看到「凌霄」两个字,想到我擅长幻术,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怒吼一句:

「凌霄!」

提着万死刃,就奔出洞来找我。

实施幻术,不可以离被操纵的物体太远,所以,他知道我必然藏在洞外附近。索性用万死刃到处乱砍

万死刃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我虽用隐身术把自己藏起来,但好几次还是几乎逃不过。

这时,忽然黑云压顶,山风咆哮,雷电骤至,天空中一头巨大的、黑色的龙,盘旋嚎叫。

13

恶龙在我面前,都是小小的蜥蜴,我都快忘记,每一千年它出场时究竟是什么样。

本来,我丝毫不担心紫微能伤到它,但此时万死刃在紫微手中,我倒是真担心跟了我二百余年的宠物了。

我卸掉隐身术,顾不上紫微的追杀,跑了出来,冲着大龙喊道:「快跑,万死刃!他知道你的秘密了!」

紫微见我冲出来,万死刃朝着我就丢过来。

但是,怎么说呢?准头不是很够,还不如他乱丢的时候杀伤力大。

见状,他将万死刃拿在手中,朝我扑了过去。

他要是赤手空拳,是断然抓不到我的,但万死刃作为无上上神的神器,自有神力。

我在神力威压之下,被他拽住了一条胳膊。

我左躲右闪,与他纠缠,无意中从他身上扯下一块布头。

我还没来得及看手里的布头到底是什么,万死刃的刀锋就向我压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巨龙俯冲下来,把我顶在头上,带我一飞冲高。

那把万死刃,又追着飞龙不断切割。

恶龙暴怒,天空愈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双手紧紧抱住龙鳞,跟它在天地间怒驰。雷鸣轰轰,紫光阵阵,白雨倾盆。

我却并不害怕,只觉自由痛快,纵死无妨。

而在闪电劈开天地的一瞬间,我看到我的师尊,站在了紫微面前。

但很快,世界又黑了下去。

当闪电再次亮起时,紫微倒在了师尊面前。

万死刃,笔直地插在了紫微背上。

龙不再咆哮。雨定云开,万峰初晴。

巨龙载着我,缓缓俯身于师尊面前。

14

我将紫微说得话,一五一十告诉师尊。

以前我总觉得师尊是个八面玲珑的琉璃蛋子,十分会逢迎仙界天君。

虽然令人气闷,但我也算看透了他。

而此时,一个又一个的惊天大瓜摆在我面前。我看着这位仙门深不可测的掌门,心中惴惴不安。

不知他会如何处置我。

谁知,他点了点头,微微含笑,说:「辛苦」。

这个温柔的神情,配上他那张脸,真是四海八荒千秋列国,无人可敌。

那一刻,固然我一生叛逆,还是不免有瞬间甘愿低头,打算老老实实做他座下一名皈依弟子。

但转眼——

他手中利剑就刺穿了我的咽喉,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我要死了,还内心由衷赞叹了下他抽剑,回袖,背手,逆风玉立的潇洒身姿。

然后就看到,我的血像被风吹落的殷红牡丹,落在他冰雪晶莹的白发之上。

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也算有几分诗意。

谁知,他下一个动作竟是抬脚踹我。

脚,还正对看我的脸。

我脸正中,一个脚印。

我笔直坠落。恶龙追随我而去。

我听到师尊说:「凌霄仙子为恶龙所惑,行苟且之事,且操纵幻术,谋害紫微。其罪当下众合狱。」

我拼尽全力,用破碎的喉咙。只来得及骂出一句:「淦你……」

就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15

仙门的群峰之下就是阎罗殿,为的是方便众仙斩妖除魔后料理后事。

随手一丢,随便一踹,十分便捷。

扔垃圾还要先找个渣斗痰盂呢,扔我们倒是省事。

为此,地狱众官也是十分恼怒。

未经使者勾魂,没有判官断命,直接定了去哪层地狱,还让地府立即执行。

你让阎罗爷怎么管理嘛?

阴律司的崔珏心有不甘地站在我面前,黑着一张脸,看着手里的地府律书。

我笑嘻嘻问他:「崔判官这是作甚?仙尊已经让我去众合狱了。您该不会还给我减刑吧?」

他铁面无私:「万一仙尊判轻了呢?」

我闭嘴。

他细细权衡我一生善恶,冷冰冰说道:「看不出,你虽然行为轻浮,倒救过许多贫弱之人。」

我抱着手臂,一脸潇洒地回答他:「我是侠女。」

话音刚落,他眉头一皱,指着我大喝一声:

「罪大恶极!」

我吓了一跳。

接着,判官围着我转来转去,念念叨叨:

「奇怪,怎会如此?」

崔珏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你身负滔天大罪,但我却无法勘破究竟是什么。」

我讪讪:「没罪业不至于被仙尊踢下来,这还有什么可奇怪的。」

崔判官摇了摇头:

「你那罪名是仙界大佬勾心斗角随便按的,与个人善恶因果无关。你本是个善人。」

我白眼翻上天,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冤。

「但是,我又从你身上感受到一桩极大的罪孽。可我却算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罪。这不应该……这般重罪,岂有我不知道的?」

我思考了一下,将睡在我包袱里的小蜥蜴恭恭敬敬送到判官手众。

龙啊,你不要怨我狠心,你这一跳,我清白荡然无存,如今正好趁机把你交出去,向世人证明我对你毫无感情!

再说,按照紫微的说法,你害了至少十名仙界世家子弟,可不就是罪大恶极嘛。

崔判官火眼金睛,我也瞒不住。

谁知道,崔珏抱着小蜥蜴,眼睛突然闪星星:

「哦小乖乖,小宝贝。」

还轻轻拍了拍它。

蜥蜴用扁扁圆圆的鼻头蹭了蹭他。脑门一顶他,用粗嗓门吼道:「兄弟好啊!」

崔珏的脸居然红了。

16

我小心翼翼问判官:「这龙,没问题?」

判官看看我:「有问题。可爱到犯规。」

我:「……崔判官,注意你的言辞,这可是那条霍霍世界的恶龙。」

崔珏立刻回敬我道:「凌霄仙子,注意你的言辞。你被仙尊罚下地府后,那条恶龙想要救你,也跳下悬崖,但依旧未能救下你。它悲痛欲绝,又冲上仙门与仙尊大战三百回合,如今已被赶回龙穴。十日之后,仙门将重开屠龙宴,由仙尊亲自屠龙。届时,天君也会莅临。那条祸世之龙怎么会在你身上?」

我这才知道,固然恶龙殉我的戏码如此精彩,但天上流传的居然是另一个故事。

龙在我这里,仙尊如何能再开屠龙宴?天君又为何去参会?

我看,这只怕不是屠龙宴,是鸿门宴吧。

天君将万死刃都借给了紫微,仙尊又丝毫不在意天君的面子,直接把他外甥紫微给干掉了。这俩老头儿,如今只怕是你死我活了。

我回想起自己在仙山上和紫微的那场恶斗,从怀里默默扯出一块布头。

正是我和紫微打斗时,从他身上拽出来的那块。

没想到,地府判官看到那块布头,居然后退了一步。

「就是它!」

崔珏眉头紧皱:「这是仙界的招魂神幡。」

他狠狠看着招魂幡,继续说道:「这幡上残魂,就是你身上那罪恶的来源!」

17

我想起来,紫微说过,他查恶龙之事时,曾找遍宇宙洪荒,都未曾找到其他屠龙者的痕迹。

唯有用招魂幡,招到了一些残魄。

因此,他怀疑那些屠龙者,都被恶龙所诛。

这可真奇了。

诛杀仙界英雄的龙,被地府判官夸可爱。

受害者反而被发现,罪大恶极?

难道这持续万年的屠龙宴,实际上不是屠恶龙,而是屠恶人的?

我想不通,只觉得我那无情无义的师尊,越发深不可测了。

可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无论他做得是善是恶,我都只是他利用的一枚棋子罢了。

这样说来,倒还真是这条恶龙,对我有情有义。

可惜,它是个爬行动物,而我没有崔珏那种奇特的嗜好。

我伸手想摸摸小龙,然而此时它突然变得极为狂躁,破天荒咬了我的手指。

鲜血从我的食指上流出。

流进龙的嘴中。

那只小小的蜥蜴,突然哀嚎一声,腾空跃起。然后直扑招魂幡,仿佛与那神幡有什么血海深仇。

我挡在神幡之前,怕恶龙失控毁掉天君法器,被天君发现仙尊在骗他。

这两个糟老头子,都坏得很。

我可不想再掺和他们的斗争。

发疯的小龙笔直撞进我怀里,我俩一起倒在招魂幡上。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愤懑,头顶一阵剧痛,如同被什么东西扯着头发,要将头发连带头皮一起扯下般的疼。疼得像快死了一般。

我眼前影影绰绰出现一些残像。

好像是数名白衣仙人,仙袂飘飘,三五成群,曲水流觞,饮酒高歌,极为美妙。可我却不知为何难过至极,心脏像要裂开似的。

我捂着头,挣扎着要起来。却脚下虚浮,又倒了下去。再次摔到招魂幡上。

这一次,我看到的残像视角也随着摔倒而颠倒,我看到白衣仙人们趺坐的蒲团之下,似乎不断流出鲜血。

我只觉得心脏疼得要死要活,与龙一起不断发出怒吼。却还是尽力想将残像看得更清楚。

我似乎看到那血流之下,还有黑色的长发一起流出。

就在此时,地府判官发动咒语,将招魂幡从我们身下抽出。

我瘫倒在地,终于觉得又活过来了一些,只是身上好像还有什么重石压着。

我用力一推,发现我身上原来压着一个人。

我和他四目一对。

我大惊失色,居然是师尊压在我身上!

18

这种场景,就是说师尊压在我身上,以前也出现过一次。

不,确切说,是我压在师尊身上。

那是紫微第一次背地害我,我证据确凿,当众找仙尊给我个说法。

谁知,他只是不疼不痒训斥了紫微几句。

所以我故意在师尊听政的大厅里逗留了一会儿,待所有人都告退后,我愤怒地一把把他摁在了椅子上,质问他为什么不秉公处理。

谁想到,仙尊居然弱不禁风,被我一推,就倒在了宽大的椅子上。

我重心不稳,就压了上去。

师尊并不如何反抗,好像要放任我胡作非为。

我本来只想威胁恐吓他几句,但一眼从水晶屏风上看到我俩的倒影。

我上他下,帷幔纷飞,十分暧昧。

近看师尊似乎比我还年轻,撇着嘴角,紧闭双眼,被我按倒在床上掐住脖子。眉头轻轻蹙着,姣好如处子。

他瘦骨伶仃又洁白如瓷的手试图制止我在他脖子上捏来捏去,手腕居然微微颤抖,就好像害怕似的。

又倔强,又易碎。

哎!苍天,我真的好爱这一款!

本以为被踢下地府,再也与这张脸无缘,没想到,一转眼,居然又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这个气质差距好像是大了点儿。

这个突然压在我身上的「师尊」,对上我的眼睛,第一件事是俯下身来仔细看我。

他的眼睛好清澈。

乌黑的头发也垂到我的脸颊上。痒痒的。

……不对!师尊的头发是白色的,皮肤也是白色的,衣着也是白色的。

而眼前这个人,他的发色、肤色和衣着,都是深色的。

然而五官却是一模一样。

我来不及细想,只是看着他一点点凑近我的嘴唇。仿佛要吻上来。

居然有点期待是怎么回事儿?

但却只是在我头发上轻轻弹了一弹,将我头发上沾着的草花捻在手里。

然后,他居然将那朵小小的花插在自己鬓上。

厚密黑发上浮动着一颗小小的珍珠似的花朵,看上去十分好看。

可,总觉得这景象有点眼熟,有什么其他生物也喜欢这么干来着?

接着,深色版「师尊」翻滚下来,乖巧安然地靠在我身边躺下,一副要跟我并排看星星的神色。丝毫不在乎我俩上空还立着一个地府判官。

我看到他黑色的衣摆上,沾满了各种花瓣。我头发上那朵,应该就来自那里。

接着,我就听到他说:「姐姐,我做鬼也要跟你在一起。」

我花容失色,这人竟然是那条龙?

19

确实没想到,恶龙化身为人,除了黑了点儿,和我的前任师尊长得一模一样。

我对他说:「英雄所见略同。」

他问:「什么意思?」

我答:「没想到咱们对脸的审美如此一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我师尊的脸?还照着他整。」

他摇了摇头,有点委屈:「姐姐,我没整过。」

崔珏说了句公道话:「依我看,他以前那副可爱的样子,是因为幻术的作用。有人压制了他的魂魄,又用幻术给他灌输了新的身份。他便以为自己是龙。刚刚因为招魂幡的作用,幻术失效了。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说完,崔判官就饶有兴致地盯着小龙那张极像我师尊的脸。等小龙说清一切。

而小龙则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的身世。甚至想不起是不是他诛灭了那些屠龙者。

唯一的线索,大概只有招魂幡上的那些残魂。

可这一点点魂魄,又不足以回答我的疑问。

崔珏说,紫微在仙界用招魂幡做法招魂,只能找到八热八寒地狱间游荡的魂魄。但他以多年地府判官的经验判断,那些屠龙者若还有魂魄,很可能在孤独地狱中,各自受苦。我们可以带着招魂幡去孤独地狱,碰碰运气。

孤独地狱,并无统一情状,个人依业受罚。

我们只能跟着招魂幡上魂魄的指引,去寻找他所在的孤独地狱,拼凑完整他的灵魂。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虽然仙尊把我判入了众合狱,但显然地府众官看热闹的心远超把我下地狱的心。

崔珏拔了我两根头发,让我自己用幻术变了个分身,替我去众合狱受罚。

而我和小龙,则摇着那把招魂幡,到处去找那罪大恶极的魂魄。

20

我与小龙跟着招魂幡一路向北。

沿途听说,极北方有一个鬼镇,荒废多年。我猜,招魏幡便是要带我们去那里。

但眼看快要到达时,却忽然迷了路。一直在荒野中打转。那招瑰幡也失了灵性似的,毫无反应。

日暮穷途,却看到路上緩緩出现一个十几人的车队。

车队的人身著异域华服,行囊沉重,显然都是富有的商人。我问他们去哪里,他们说,要去花都。

这地方天寒地冻,哪里有花?怎么会出来一个花都?

商人嗤笑道:「正因为天气寒冷,花朵稀有珍贵,才能在这北疆卖出好价钱。那花都因此声名遐迩。你们没有听说过。」

本是去找鬼镇,如何又出来一个花都,我心中觉得蹊跷。

但小龙听说前面有花都,兴面不己,搓手蹭脚想要跟着去看看。

我见他一派天真殷切,不忍让他失望,就随着商队一起前行。

又走了一天夜,来到一个山谷。

原来这个花都,深身处山谷盆地,又日照充足,气候温暖。所以草木丰美,盛产鲜花。

北地的王公贵戚和豪强富贾,以能用花都的鮮花装饰家宅为荣。是以每年都有许多商人载着金银绫罗,到这里来收花。

一年当中这个时节,恰好是山谷外百草凋零,而山谷内繁花依旧的日子,所以贩花的生意最为兴隆。

商人跟我们说,此时的花都当中,到处都用鲜艳的花朵,绸缎、美玉、金彩装饰。人间富贵温柔乡,莫过如此。

我们到达花都时候,虽然已是深夜,但这个边陲小镇上,果然依旧车水马龙,花香旖旎,金银浮影,十分动人。

我心中一动,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又却觉得,这里美则美矣,可说不出哪里又十分诡异。

21

小龙兴高采烈,拉着我的手,拽着我跑来跑去。

他长手长脚,动作矫捷地依然如同小动物。但性情也还是很温良,又有点害羞,像只黑色的大狗狗,第一次跟主人去闹市,想要什么也不吵闹,会在摊铺前静静站一会儿。然后看看我。

我要说可以,他就开开心心拿起喜欢的东西,看着我替他付钱,围着我打转。

我要是不同意,他就依恋地看那物件儿两眼,依旧紧紧跟着我走了。

不得不说,这种可爱的小忠狗跟着你,那生命体验,可比天天被神经质师尊赶着修炼、干活儿强多了。

只是,那种奇怪的诡异感一直伴随着我。

子夜时分,突然整条街上的人流,自动向两边分去。

我问花都的居民,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告诉我,这是祭祀花神的队伍。每年这个时节,他们都会在刚行及笄之礼的少女中,选择最出色的几个,去祭拜花神。

如果花神认可她们,就会带她们去仙界做花仙,她们也会在仙界守护花都一年风调雨顺,鲜花繁盛。

等一下,送少女去花神庙祭祀的队伍,就要走过来。

果然,半炷香后,一队装饰得极为豪华的人马缓缓经过我们眼前。

他们二十人提着花灯照路,二十人提着花篮不断向外撒花。还有二十人捧着盘桉,盘上放着各色鲜花作为祭品,后面跟着二十人拉着一架八架马车。最后有二十人身着盛装,跟随车身行走,边走边歌舞不休。那歌声和舞姿,颇为飘渺出尘,隐隐有几分仙人之姿。

我和小龙从未见过这样的百人花车胜景,探头探脑之间,忽然那宏伟的八架马车垂下的彩幕被风吹起,我看到里面并排坐着三个女孩。不由被吓了一跳。

要说外面走的人如同仙子,那里面坐得三个女孩,形状则如同被水银毒杀的女尸一般。

她们容貌娟秀,眼睛睁得极大,简直一眨不眨。脸上的妆容很是艳丽,甚至在唇边花了笑涡,不笑得时候,也仿佛被人强扯着笑似的。

而最让我心有余悸的,是她们的头发!

她们的头发极长,拖在榻上还有三米,梳得油光水滑。

我一下子想起压在招魂幡上看到的场景。和浓浓的鲜血一起流下的,还有乌黑长发。

我对小龙使了个眼色。我们俩很有默契的,一起用了隐身术,悄悄爬上了马车。

22

我用手推了推面前的三个女孩。

她们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却毫无反应。

小龙指了指她们的衣摆。

我低头看,发现我这一动,她们的衣摆下露出了木栅的形状。

我把她们的湘水裙撩起一些,看到她们的下身,原来都用木栅栏紧紧固定住了!

我手颤巍巍地,探到她们鼻下,发现她们已经没有气息。

我不甘心,又将手压到她们的脉搏上,可那里也不再跳动。浓妆下,她们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青白冷硬。死后被强行掰开的眼睛,都僵得无法闭合。

原来,这所谓的祭祀,是用少女的命做祭品。

而通向极乐天庭,就是死的另一个说法。

我突然想,这和屠龙者的传说,何其相似。

我和小龙,决定一起跟着花车和这三位少女,一起去花神庙看看。

23

我以为,花都的人将女尸送到庙中,应该会将尸体处理掉以掩人耳目。没想到,他们只是将三具尸体搬到神像前,就匆匆离开了。

我抬头细细端详这座吃人的寺庙,这庙和花都光彩流溢的样子完全不同。

这是一间纯白的寺庙。通体以白璧和银打造。只有神庙正门前,有一只黑色的龙雕压阵。

这里没有素面的墙壁,到处都雕刻满花朵。

可是,那供奉着的花神像,却只是一个粗砺的人形。没有脸,四肢,和衣物,就像是一团白影立在那里。

我盯着那白影看久了,突然有点害怕,退出庙内,一转身,就看到小龙在那条黑色的龙雕前,默默站着,不出声。和庙里那团白影,一黑一白,互相僵持,十分恐怖。

我抓住小龙的胳膊,他好像终于有点回过神来。

他指着黑龙对我说:「姐姐,你看,血!」

就在这时,第一声鸡鸣响起。

我还没来得及看那龙,就看到庙内端坐在花神像前的三具女尸,突然瘫倒下来,像泥水一样软着。

那白色的神像里好像闪出白色的灵体,将女尸的头发一把拽住,连根拔起。

饶是那三个少女都应死去多时,我依然觉得,头皮被撕掉的那瞬间,她们疼得在地上颤抖。并且发出一声锐利的尖鸣。

黑发挂在洁白的石像上,鲜血和乌发一起流淌下来。

我不敢再看,低下头,看到那条黑色龙雕的眼睛里,有血水渗出。

24

就在这极可怕的场景中,半空突然有祥乐奏响。

然后,就传来仙人们的低笑吟唱声。

随着阳光升起,云空里浮现出海市蜃楼,十名仙人三五成群坐在一起,饮酒高歌作乐。

而花都闹市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欢呼。

人们似乎在高喊:「登仙!登仙!」

而在这神庙内,我亲眼看着三张带血的头皮被仙人们高高挂起,少女们的尸体倒在地上,融化为粪土。

小龙抓紧我的手,问我:「姐姐,这是什么?」

我恍恍惚惚,耳边回响起师尊曾经看到我乱糟糟的头发时,提起过的话:

「上古之时,有灵力的仙人还都与人类混居在一起。那时,头发越长的仙子,灵力潜能越强。第一世代的仙人登天后,便希望仙界由自己的生生世世、子子孙孙继承,不愿人间再出生灵力强大的仙人。后来,人间果然很难再出现天资足以与仙界仙人持平的仙子。若想登仙,需要苦苦修炼,历经劫难,最后,还要仙界认可接受,方能成仙。」

我那时不屑,反问道:「仙界的人不想让人间出现灵力强大的人,就不出现了?」

可师尊顾左右而言他:「我讲这件事给你,是要勉励你潜心学业,不可因天资过人就不努力奋斗!」

我也只当他编故事骗我。

而今看来,人间之所以不再有能与仙界抗衡的仙子出现,是因为,他们一直在猎杀!

难怪,罪大恶极。

难怪,罪孽深重。

难怪,无迹可寻。

我看到,那条黑龙眼睛里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我做法施咒,冲那黑龙喊道:「你不忍心,你好恨,对不对?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

那条黑龙突然腾空一跃,冲上天际。

立刻,乌云密布,倾盆大雨,紫电金光。

刚刚一片祥和的罗浮幻影被黑暗吞没。没有人知道那龙冲上云层中,做了什么。只是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将神庙庙顶都下漏一片,血头皮早已和女尸一起枯萎腐烂,而洁白的花神像,也又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25

我和小龙一身狼狈地走回花都主干道。

可能是因为下雨,今日的花都十分冷落。只有许多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摆设还流光溢彩地摆在外面。

夜色初上,我和小龙走到水畔,一架红桥凌水而立。

我们走上去,并肩站在桥的最高点,昨夜水中放得无主花灯,竟然没被雨淋灭,还在漂浮。

恰如冥河之上的游魂。

这场景,那种熟悉又诡异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好像很多年前,我曾经看过。

小龙问我:「姐姐,这里是不是就是招魂幡要带我们来的鬼镇?」

我有许多事还未能想通,但这花都,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地方。

小龙见我不回答,只好自言自语:「昨天那么多人,难道都是恶鬼和助纣为虐的小恶鬼?那么多花,最后都像是送殡的花环。」

小龙看了看随手摘的一朵大红花,叹了口气,把花别在鬓上。

我对他笑道:「前朝盛行男子簪花,如今却是不时兴了。还是女子更常戴花。那些珠花啊,莲花步摇啊,寻常女子,都爱斜插在鬓上。」

他看看我用绳子随手束的高马尾,若有所思。

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花?」

他低声道:「我第一次在你院子里看到花,觉得很漂亮又熟悉。似乎以前的我,也住在满是花的地方。而且那个洞穴又湿又冷,但种满花,就和往常不一样了。」

我对他说:「你不喜欢那个洞穴?有没有试过离开那里?」

他一脸茫然:「我不能走啊。」

他眼神恍惚:「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不能走,不能走。再说,我能走去哪儿呢?我好不容易才熟悉了那个山洞。熟悉到后来我甚至很满意那种日子,可以偷偷花,种种花,还可以每隔千年,就看你一眼。我常常祈祷,希望这样的日子十万百万年的过下去,永远不变就好了。」

我听他说得可怜,不忍再听。主动伸手拉住他的手腕,牵着他走。

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变回蜥蜴一会儿?

他摇摇头。

我知道,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究竟是人,是蜥蜴,还是恶龙。

他问我:「为什么希望我变回去?」

我心中惭愧,抓紧他的手:「也没什么,你现在很好看了。但你要是不好看,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罩着你。我一直抓住你的手,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开。」

26

我和小龙在空无人烟的花都游荡。

小龙突然从身后拉拉我。

我回头,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支鲜花簪子,端详我片刻后,仔仔细细为我插进鬓边。

我脸色通红,用手指挽着簪子流办掩盖慌乱头绪。

我指尖碰到流苏,便觉得有几分怪异。赶紧把簪子拔下細瞧。原来那流苏看上去是金丝,实则为彩纸所扎。

我问小龙:「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簪子?」

小龙带我调转回去,走了三五米,在一个角落中,有几个和常人等身的泥塑侍女,头上插着一样的簪子。

我用手按了按侍女,她看上去是泥塑的,但头顶被雨淋久的部位,我略一用力,居然戳破了。

看似金丝的流苏,是纸做的,看似泥塑的侍女,也是纸做的。

我心有所悟,跑到各个店铺前的摆设一一用手去戳,发现那鲜花玉石的装饰中,竟然都是纸。虽然异常精巧,但纸糊得毕竟是纸糊得,还是与真的质地略有不同。

我走到一棵树下,忍不住也戳了一下。那棵树,居然也被戳破了!

那……花都里的人呢?

我顾不上多想,一脚将旁边一户人家的门踢开。直接闯入后院。

一切静悄悄的,没有人阻拦我。

小龙在我身后,默默跟随。

我打开那家人卧室的房门,看到床上躺着两个人,一动不动。

而床旁的地上,还摆着一盆未倒的洗脚水。

我将洗脚水一盆倾倒在熟睡之人的脑袋上。然后对准他的脑门戳了下去。

他的头,也赫然被戳破了一个洞!

这便是为什么,我一到这花都,就觉得诡异。我虽然未曾辨认出花都所有一切皆是用纸扎成,但还是感到了质地上的细微差异。

都是纸,他们都是纸。

而我的幻术,师尊教我的幻术,就是以精巧的剪纸剪出一切,再施以法术形成的。

27

我念出师尊教我的咒语,冲着周围的一切大喝一声:「破」

金粉温柔乡褪去。

四周一片残破凄凉。

我和小龙环顾左右,看到了灰尘堆积的白璧银花墙。

我一抬头,看到花神粗砺的白色雕像……

之前跪着女尸的地方,现在供着一个白色的纸盒。

我打开纸盒,看到纸盒里,是一整个纸裁花都。

里面一草一木,一人一狗,全都栩栩如生。

能够看到我们曾站过的红桥,百鬼游花车的壮景,甚至还有一个纸剪的花神庙。

庙中有黑龙,有跪着供奉的三女子。而天空中,还飘着白袂绝尘的十仙人。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这个花神庙中,只是刚刚误入了纸盒幻境。

小龙用手轻轻碰了下那精巧绝伦的纸盒,问道:

「这是谁做的?又是为什么?」

我回答说:「只有仙尊可以做出这个东西,他的用处应该是……」

我话未说完,就听到小龙怀中的招魂幡发出凄厉的哀鸣。

我看着那面招魂幡,慢慢说:「他的用处应该是,孤独地狱,惩治恶鬼。」

28

我用招魂幡召唤纸盒幻境中残余的灵魂。

很久之后,一个淡淡的白影终于出现。

「仙尊……仙尊……」他痛苦哀嚎,「你把我的灵魂诛灭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那个鬼魂漂浮滚动,好像经受着难以忍受的折磨。

结果,他滚到了我身旁。

他用虚虚的一个鬼影,和我四目一对,突然发出更为可怕的声音。然后,那声音又变成「荷荷」的惨笑。

「是你……原来是你。我的罪孽,就是杀了你吗?」

我问那恶鬼:「你是谁?你认识我?」

那鬼依然惨笑着:「你不记得了?原来新世代的女神,没觉醒前被拔去头发,果然就什么也不剩了。你连自己的前世,也不记得了。你想想,你再想想啊!」

那鬼的笑声越来越大。

我逐渐觉得呼吸困难。

「你好好想想,你上一世,就死在这里。被我剥掉了皮。」那鬼尖笑,「我杀了你,我杀了新神!你想不起来了吗?」

我昏了过去。

29

我陷在一片黑暗中。

前世的记忆渐渐袭来。

我前世,生在花都的一户富贵人家。

我生来,头发极长极美。并且,我擅长剪纸,又无师自通,可以迷惑人心,让他们看到本不存在的东西。如果将剪纸借用为道具,这迷惑人心的能力,就更骇人了。

我性情古灵精怪,发现自己有这个异能后,就时常捉弄人们。

没有人敢和我玩耍。

除了花神庙外那条木雕的黑龙。

花都之外,从古时候,就有一座神庙。

时代太久,没人记得它本来是祭祀什么的。

但寺庙四壁都铭刻鲜花,加上花都以花为名。城里的人,就称那庙宇是花神庙。

花神庙外一直都镇着黑色神龙的雕刻。

来往邪祟,不敢入侵。

那龙,雕刻得像真的一样。

即使手巧如我,也无法剪出相似的龙。

我心高气傲,为了完全一样的剪出纸龙,时常偷偷去庙里观摩龙雕。而一般城里的人,却不敢去轻易打扰。

因为那龙,太像真的了。我又没什么人陪伴,就时常跟他讲话玩耍。

我甚至觉得,它可以化成活物,于是不断将自己的灵力灌输给他。

有时,还采去鲜花为他装扮。

我那时小,并不懂什么美丑。

总是在它头上插满花朵,又在它身上挂满花环。

一直到我及笄之礼过后,因为头发太长,被选中侍奉花神。

我将这件事告诉龙雕,却发现,它的眼神,似乎似乎变得极为焦虑可怖。

我笑嘻嘻抱住它:「你怎么变得吓人起来。你别担心,我就算成仙,也会时时照顾你的。你什么时候,也能修炼成仙就好了。」

我说完,给龙的犄角上,又别上了一朵大红花。

而那条龙的眼睛里,流出一滴血泪。

30

我惊慌失措跑回家,想跟阿爹和娘亲讲黑龙眼中流血的怪事。

但家里空无一人。

我心中更奇怪了,晚上我就要去侍奉花神。这一整个白天,我都应该被众人簇拥着,整理容妆,穿上华服,再恭恭敬敬给爹娘磕头,告谢亲恩,怎么会,没有人呢?

我看到前面拐弯处,有一双穿红鞋的脚,被拖走了。

那是跟我一起被选上供奉的堂姐的脚,我认得那双红鞋。她前些天刚夸我手巧,央我亲手给她做的。

我不安地跟过去,看到所有人都坐在家族祠堂里,给表姐梳妆。

表姐的梳妆台,不知道为什么,被摆在祠堂里,点着白蜡烛的灵位前。

她端端正正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奶妈给她梳头。

我从半开的窗户里偷偷看到这一切。然后马上就被人发现了。

我爹朝我怒喝,让我回房里呆着,不许再出来。

我冲我爹嬉皮笑脸,然后被家丁押回房中。

回到房间里,我的手脚,都不听打颤。

我从梳妆台的铜镜反光里,看到表姐青白的脸,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28

娘亲给我端来的花茶,我没有喝。

我用自己的迷惑人心的能力,让我娘亲以为我喝掉了茶。

然后,我坐在一边,看到我娘对着我痛哭流涕,说她对不起我,但是为了花都,为了家中其他人,必须要把我供奉出去。

而她说得供奉理由,就是我的头发长。我的头发比别人都长,长了许多许多。

她哭诉说,她和我爹,也曾想贿赂选拔之人,让我落选,可我的头发太长了,根本瞒不过。没有办法。

在幻术的作用下,他们把我当成死人一样,也搬到祠堂去梳妆打扮。

然后,把我和两具女尸一起,搬上了花车。

花车进入神庙,我看到那条黑龙雕像的眼睛里,不断流出血泪。

31

第一声鸡叫的时候,我身畔的两具尸体,都倒下了。

我只好也学着倒在那里。

然后,我听到云空中传来祥乐之声。接着,是仙人们的笑语。

他们笑着说:「花都有灵力的异人,只怕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些年,哪怕头发再长,也都是些凡夫俗子。」

他们又笑着说:「花都该是凡间最后一个灵力充盈的地方。从此之后,凡间再无能力产生新神,与天君抗衡了。」

之后,其中有人兴高采烈举杯庆祝道:「这十万年间,我们为天君做成这件大事,今日一过,料想我们都能登上上仙之位。」

十位仙人们饮酒欢呼,吟唱不止。

那是我小时候每年都花神节这天,都会听到的。

我一直以为,那是上天眷顾我们的证明。

原来,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

就在这时候,我头顶的神像白光一闪,那两个死去女孩的头发,被连带着头皮一起扯下,浓稠的鲜血,顺着神像的脸颊不断落下。

仙人们又是一阵欢呼。

突然,其中有人惊叫:「不对,只有两顶头发!」

我心知不妙,拔腿向神殿外跑去。

但哪里跑得了?

我只跑到龙雕面前,那十名仙人,就追到我身边。

他们啧啧道:「差一点,就漏下了这一个。可惜了,看你的资质,本来足可以成为挑战天君的新世代女神,但天君英明,你是活不过今天的。」

我紧紧抱住了龙雕。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我从未听过那声音,但我心里立刻就知道,这是龙雕,在和我说话。

它说:「我教你,如何用灵力将我引爆。我会将他们都炸得魂魄不留。你趁乱一定要跑出去。」

我闭上眼,听神龙教我念诵咒语。

这时,十仙人中为首的一名男子,已经走进我的身畔。他抓住我的头发,用力一揪。

我痛得尖叫出声。

神龙对我低吼:「快,就现在,用你的灵力,引爆我。」

然而我实在没有办法念出那个咒语。我凭什么,为了我自己,牺牲掉它呢?

我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身体里剩余的灵力尽数注入到龙雕体内。

我对它说:「活下去,替我报仇!」

说完,我身后那个仙人,将我抓了起来,他将我的整张皮,连同头发,都从肉身上剥了下来。

之后,我的身体,化为无数飞花散去。

32

我从回忆中惊醒。

全身如抽筋扒皮一样疼。

但抬眼就看到,那恶鬼认出小龙和我师尊一样的脸,缠住了他,不断央求他让自己魂飞魄散。

小龙被缠得极为痛苦,抱住脑袋,低低嘶吼。

我冲那恶鬼一掌击去,但我状态还未恢复,那鬼没被击溃,反而更加纠缠,覆在小龙身上。我焦急中,从身后抱住了小龙。

他和恶灵的痛苦同时传导给我。

我看到了他们的记忆。

我死去之后,那龙雕过于悲痛,加上有我的灵力加持,它终于活了过来,一声悲鸣之后,引来天雷,将整个花神庙用雷火烧得干干净净。

十名仙人,作鸟兽散。而花都,也就此没落。

而那条龙,直冲九宵云上,据说,他去找了天君。

传闻有言,天君曾有挚友,在与前世代神明的最后一战中陨落。

由于灵脉损伤严重,他无力再入轮回修炼,陪伴天君左右,因此,恳求天君将自己的身体立于在天君的神庙之前,以镇邪祟。

而他的本体,就是一条黑色的龙。

天君的神庙,几经岁月流转,被花都的人当作了花神庙。

我上一世在临死前,将所有灵力都给了黑龙。他的灵脉恢复,重新又回归天庭。被天君,任命为仙门的仙尊。

除了天君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仙尊,他其实是一条龙。

那十名专门为天君猎杀新神的仙人,在花神庙被毁之后,都彻底失宠了。

不但未能登位上仙,反而十分落魄。

一万多年前,将我天灵盖扯下的那名仙人,遇到了仙尊。

他不知道,仙尊就是那条对着他们的恶业,流了十万年血泪的那座龙雕。却请仙尊为他指点迷津。

仙尊笑道:「你不过是缺了一点运气。若是历劫重生,改换八字,可以到我仙门修炼。那时,我自会为你安排成为上仙的业绩。我素来喜欢为各位世家公子,行一些善事。」

于是,一万年前,恶龙和屠龙者都横空出世。

33

我的师尊,生生将自己的魂魄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仙门的掌门仙尊,一部分,是龙穴里懵懂无知的龙。

每隔一千年,他会重新唤回自己的半身,以自己的灵识操纵龙的意识。将那十位意图改命,重新转世并拜在仙门门下的仙人屠杀,在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上仙的那一刻,让他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就像前世的我,以为可以登仙时,发现一切都只是仙人的骗局。前面等待的,是无比可怖的死路一条。

此时,那恶鬼覆在小龙的身上,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一切遭遇。

他用力卡住小龙的脖子,徒劳无功地想和小龙同归于尽。

一道白色的光,从小龙身上闪现。

那是代表我师尊意志的灵光。

此时,他又控制了小龙的身体。

恶灵被击飞出去。

它躺在地上,气息奄奄说:「快点让我魂飞魄散。我等了太久。快点让我魂飞魄散,我等了太久!

小龙站起来,手捧纸盒,脸上露出轻慢的,刻薄的,高高在上的笑容。

那不是小龙,是我的师尊。

他笑着对鬼魂说:「才等了堪堪一万年。就这么痛苦了吗?你知道,我看着你们,痛苦了多久吗?」

他扬起招魂幡,轻轻一划,那鬼魂惊叫着又跌回了纸盒之狱中。那是我师尊为他设下的,永世的孤独地狱。

「之前丢了你的一片魂魄,还好紫微帮我找到了。从此后,你可以完整的,待在这里。体会比以往成倍的痛苦。」

在鬼魂的呻吟声中,师尊扬手扣上了纸盒的盖子。

对我来说,师尊踢我脸正中的那一脚,余威尚在。我十分害怕他。而且看他对那恶鬼的模样,仿佛心性变态的更厉害了。

我不敢招惹,直接跪下来。

口里畏畏缩缩喊了一声:「师尊。」

半晌,没听到他回应我,我却突然被他抱住了。

我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我走了,你保重吧。」

声音又凄楚,又淡漠。

我不解地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但他的眼睛天真而纯洁。

那不是我的师尊,是我的小蜥蜴,我的小龙。

他轻轻对我说:「姐姐,我想起来了。我本来就是一条龙。你喜欢把花戴在我的身上。你的灵力渡了我,我才逐渐成灵。姐姐,我太没用了。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他说完,紧紧抱住了我。

「我修炼了好久好久,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34

仙界一万年来,唯一一次重开屠龙大会。

我和小龙乔装打扮,混迹其中。

我知道不该来趟浑水。

可师尊那句:「我走了。」环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言中之意,宛如诀别。

既然是诀别,总不能就那样草草了事。

所以我还是决定前来。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屠龙大会。

半空之中,云烟袅袅。七彩光华,笼罩仙门。

所有人都在等待天君圣驾光临。

吉时一到,天君的旗帜在仙门上空层层叠叠矗立。每一面旗子上,都挂着天君的纹章。

那纹章我曾经见过,正是花神庙白璧银墙上镌刻满面的花朵纹样。

无数仙女顺着云朵滑梯,飞翔而下。一边腾空曼舞,一边洒下天花。

这个场面,和花都百鬼送祭之景,何其相似。

我突然意识到,可能真正爱花的,既不是我,也不是仙尊或小龙,而是天君。

仙尊含笑迎接天君。

这两个老头子,都不知道在世上存在了多少万年,此时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倒依旧令人赏心悦目。

遥想当年,他们刚刚举旗反抗旧日神仙时,不知该有多么意气风发,情意相投。

而此时,两人虚情假意地笑着推杯过盏,谁能想到,他们曾有过命交情。

酒过三巡,天君似笑非笑问:「不知那恶龙,何时出现?」

我师尊则淡淡说:「别人着急看龙,天君总不至于吧?」

天君笑道:「那倒是,曾有一条龙,忠心耿耿守了我无数年。或者也该厌倦了。只是不知道这缘分,是不是真的快尽了。」

师尊漫不经心说:「天君是否知道,人间也称天子为龙。而所谓屠龙,便是弑君。「

他此言一出,闻者脸色皆变。

只有天君,依然面不改色。只是问:「那今日屠龙,却不知道,屠得是哪条龙呢?」

天君说罢,两人皆哈哈大笑。

之后,彼此抽出武器,互相对准了对方的要害。

35

天君与仙尊的这场大战,进行了一天一夜。

天君指责仙尊谋逆,将自己半身化为恶龙,屠杀仙人,修炼恶法。

仙尊则指责天君为了铲除异己,滥杀无辜,又为了不让恶行暴露,让自己诱杀那十名仙人,实为灭口。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屠龙者惨死之事,会隐藏这么久。因为这一切都是天君授意。

我的师尊,想先借天君之手,除掉那十人。再与天君决裂。

但我师尊毕竟不是天君到对手。

天君的万死刃悬于他头顶,眼看便要刺下。

但天君忽然摇头道:「这不是你全部的法力,你并未与你那龙形的半身合体。看来,凌霄仙子也并未真的被你踢下地狱。你是要放他们走吧。」

师尊闭目,不再肯与他说话。

天君笑了笑:「也罢,你先受死。我再去找他们吧。」

他松手,万死刃便朝师尊颈上割去。

这时,云间一阵龙鸣,小龙化为龙形,雷电大闪,电光将万死刃击偏,飞龙叼起师尊,腾空一跃。

我不自量力,拦在了天君面前。

而仙尊和小龙,终于在半空合二为一,又成为了古早之前,有力量与天君并肩而战的那位神龙天将。

他的皮肤雪白,眉目头发乌黑茂密,一身黑色的盔甲,看上去格外英姿勃发。

而他鬓上,还沾着一朵小龙随手戴着的小白花。

天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仙尊。

一向面带笑容的他,笑容陡然凝固。

「云螭,你当年这般模样,是与我共同站在朝天门看群仙俯首。多少年过去了,你竟堕落如此,甘愿守在这个小丫头身边。」

天君的身影一闪,手中已将云螭头发上那朵小小的白花取了下来。

「既然背叛我,就不要再戴我的花了。你不知道,这世上的花,都是我的化身吗?」

没想到天君的原身,竟来真的是花神。

云螭依然一脸淡淡的,说道:「我的龙身戴花,只是因为凌霄仙子喜欢。与天君并无关系。」

不,误会,误会,我一点不喜欢!

我前世只是年纪小没有审美,才给龙雕挂一身花。

我今世更是有密集恐惧症,完全不想看到那条小蜥蜴全身戴花。

天君用一种能杀了我的眼神看着我,冷冰冰对仙尊道:「你说过要在我的庙宇前永生永世守护,却为了这个女人而毁诺。你本来因为我俩的交情,才喜欢鲜花,如今,也成了因为这个女人而爱花。」

云螭皱眉:「我已经为天君献出过一条命。不再欠你什么。」

万万想不到两位上神的交锋,格局竟然如此之低。

一个等于说,我们是兄弟,你居然为了个女人背叛老子?

一个等于说,兄弟情还完了,老子爱喜欢谁喜欢谁。你管得着吗?

我怒吼:「是这个事儿吗?天君,你为了永远坐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你知道那些女孩是怎样满怀憧憬,却惨死在你的神像之下吗?师尊,你为了完成复仇的承诺,蒙骗众多仙门子弟,让他们把屠龙者敬为英雄,不辨是非,如今又为了揭露真相,轻易将他们的信仰破坏,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假的。到了生死之际,你们却只会为了欠不欠对方情分阴阳怪气?你们想过芸芸众生吗?想过累累血债吗?你们俩就是这么当神仙的?!」

事到如今,我的心情就是,这上神,真该由我来做。

这俩,不行。

他们听完我的话,一阵沉默。

天君叹了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他的万死刃,猛然化为千道利刃,如暴雨般从天而降。

云螭的手中则张开一个结界,将我和天君,三个人都囊括进去。

而后,他手中将一张剪纸向天君飞去。

36

我知道,他对天君使用了幻术。

那张剪纸,徐徐张开。

剪得是古早之前,他与天君攻克一座座城池的胜景。

便是天君,也有那么一个瞬间不仅失神。

就是这片刻之间,仙尊已经贴近他的身边,用毕生灵力,将他与天君死死束缚在一起。

我听他念起了咒语。

正是许多年前,花神庙里,他教我用灵力引爆他的那个咒语。

我惊呼一声。

却发觉我周身的结界从大结界中分裂了出去。

天君看了仙尊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最后,我死于你手中。」

仙尊没有回应他。

只是依旧淡淡的,用灵力引爆了自己和天君。

37

惊天动地的烈焰烧灼过后,我以为什么都不剩了。

但我依然趁着众人还未从震惊中清醒,在废墟中想找到一些留念。

我翻开一块巨石,赫然发现,那下面藏着一只幼小的蜥蜴。

蜥蜴之上,覆盖着一朵白花,正是花朵为蜥蜴挡住了烈火。

我不知道这朵花是谁的,是师尊留给小龙的,又或者,是天君留给师尊的?

然而过往爱恨情仇,都与我关了。

我只想带着小龙,回我该去的地方。

我从仙门纵身一跃,跳入地狱当中。

39

崔钰告诉我,当日仙尊虽然对外宣称将我下入众合狱,实则还有一条秘密的口谕,是要地府众官不必跟我太计较。

虽然如今仙界大变,但他还是可以当不知道我曾经离开过地狱,按照当初的口谕,让我在地府随意行走。

我千恩万谢后,又忍不住问了崔判官一句:「既然有口谕,崔判官那时为什么还要重新核定我的善恶,还要吓唬我?」

崔判官一张铁面,简短回答:「想听八卦。」

我不禁问他:「现在听够了吗?」

崔判官摇了摇头:「多了点,得消化。」

我大笑离开。

我在地狱四处穿行,远至八寒八热之狱,近至忘川之滨,奈何之桥,我都行游了一个遍。

我始终把小蜥蜴带在身边。

身处地狱,它很兴奋。

地府有许多稀有植物,它在阳间从未见过。

奈何桥畔开鲜红的满曼珠沙华;寒冰地狱将众鬼皮肉分成青红莲花;水晶兰幽幽泛着鬼光,曼陀罗沾上便血泪模糊。

它依然喜欢在漆黑的鳞片下塞满花瓣。

我们穿过大号叫狱的歌哭声,穿过无间地狱里的熔浆烈火,穿过无限虚空里各式各样的孤独地狱,穿过尸粪泥、铁刺林的近边地狱。

无论走到哪里,它都欢天喜地,携带满身繁花。

我一面觉得它真是丑死了,那一身密密麻麻阴间诡异浓艳的花。一面又握紧了它递过来的小爪子。

我想起来,我答应过它:「你要是不好看,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罩着你。我一直抓住你的手,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开。」

是的,我永远都不会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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