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我们不说分手

明显到,我甚至有些厚颜地想到当年倒追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拉锯战,持久战,一遍遍拒绝我后,又会在我趴在图书室睡午觉时,靠在我桌前看书,为我遮挡阳光。

那时候我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只要他给出一点动摇态度,我就紧紧黏住不放。

我敢在醒来的时候,笑眯眯地问他:「庄焰,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也喜欢我呀?」

他默默看我一眼,转身要走。

我抓住他校服衣角,趴在胳膊上的头歪着,眼睛眨了又眨:「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你是不是要去广播站了?我就盼着中午呢,听你的声音,我能多吃好几口饭!」

「我的声音那么下饭?」庄焰死板地问。

「不是下饭,是陶醉,」我不知羞耻地笑,「一听就醉了。」

庄焰深吸了一口气,薄薄的耳垂有些红,像是微微愤怒又像是浅浅无奈:「……放手。」

我耍赖地晃了晃手臂,连带晃了晃他的衣角。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样美好的纯真,将是余生最遥不可及的记忆。

「……夏眠,」庄焰迫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不饿,我饿。」

「哦,」我抖了抖眼睫,说,「那……生,生滚。」

庄焰收回视线,看向手机:「牛肉还是鲜虾?」

「牛肉。」

「虾饺还是云吞?」

「虾饺。」

「凤爪还是排骨?」

「排骨。」

「叉烧肉还是盐水鹅?」

「叉烧肉。」

他几乎翻遍了菜单,我急忙喊停:「可以了,再多吃不完了。」

「不喝柠檬茶?」他状似随意地问。

我心窝一颤,以前我最爱喝柠檬茶,庄焰那时候没什么钱,但每周的周末,都会给我买一杯港式茶餐厅的柠檬茶。

几十块对我来说如同儿戏,对他来说却是连体育课后,一瓶矿泉水也不舍得买的积攒。

「……我点了。」他不等我回答,便轻描淡写地下了单。

我看见他要收起手机,壮着胆子问:「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庄焰看向我。

我轻声说:「我想给花店打个电话……蔡筱,你还记得吧,她开的花店,我本来是要送月花的,但是今天没办法送了,我得给她打个电话。」

庄焰嗯了一声答应,解锁手机的同时,淡声道:「以后别浪费时间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送花我应该也必须做的。」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庄焰看了我一眼,皱眉:「送花这种事,很多余。」

「对别人来说是很多余,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我难得有勇气和他辩解,「或许没办法打动对方,可我还是得每天都坚持送,这是信誉和决心,不能半途而废。」

庄焰握着手机的手指攥得有些青白,动人的声线中竟然藏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感觉:

「……随便你!」

我默默闭嘴,不敢说话了。

庄焰把手机递给我:「要打给谁,自己打。」

我握着沉甸甸的手机,说:「我不记得蔡筱的号码,得从外卖上找她的店……同城配送……鲜花配送……青山区……花田鲜花店……花田鲜花店……花田……诶找到了……」

我的坏习惯之一,全神贯注的时候,就喜欢念念叨叨,自言自语,没注意自己尾音翘起时的小惊喜。

电话拨通后,传来蔡筱的声音。

「筱筱,是我,」我急切地说,「对不起,我今天没去拿花……」

「没事,我看时间快到了,打你电话也不通,就叫了别的外卖员。」蔡筱问:「你那裂了八道缝的手机终于坏了?」

「不是坏了,是进水了,」我说,「我这边……有点事,明天也不一定过得去。」

「行。」蔡筱直爽道,「我知道了。」

「还有,」我迟疑了一下,说,「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找个房子,租金 500 以下,能住就行的。」

「你终于要搬家了。」蔡筱啧了一声,说,「那盘丝洞一住就是三年,我劝你多少回,你都不愿意找新房子,怎么现在忽然要挪窝了?」

「啊,我……」我脑子里想着怎么应付蔡筱,眼神晃啊晃的,就晃到了庄焰脸上。

庄焰一直在看我,表情很是平和,眼神透露出了些许柔和。

可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又立即沉下目色,点了点自己肩窝。

「嗯?」我没明白。

电话里,蔡筱还在说:「……500 以下的房子不好找,现在吃顿火锅都得 200 起步,你能不能稍微把预算提高一点,800 行么?」

庄焰又指了指肩窝下。

我耳边是蔡筱的询问,眼睛看着庄焰的动作,反应不过来。

庄焰无奈道:「体温计,时间到了。」

「哦!」我连忙抽出体温计给他。

庄焰看了一眼,说:「38°5,还在烧,我去护士站。」

他拿着温度计转身离去。

蔡筱的声音却忽然拔高了几度:「你那边是谁?听这声……是庄焰吧?!」

庄焰的声音识别度太高了。

蔡筱和我一样,听了三年,瞬间就能猜到。

我唔了一声,想掩饰过去:「800 太贵了,最多 550……」

蔡筱没被糊弄过去,急急道:「真的是庄焰!你和他在一起?什么情况?几个意思?不是没有窗的墙吗?你这是撞上了还是要刨墙根啊!」

「不是不是,」我有些头疼道,「你想多了,我和他不是……我就是……警察找我要个电话号码,可我手机进水了,就留了他的,然后……」

「等会儿!」蔡筱语调骤然拔高,「怎么还和警察扯上关系了?你现在在哪?」

我眼见是瞒不过去了,只能老实交代:「我在医院……之前的房东因为聚众赌博被抓了,我也被带去警局,出来的时候我高烧了,是庄焰把我送到医院的。」

「我知道了,」蔡筱立刻说,「我这边有两个单子,做完就去看你,见面说。」

挂断了电话,我看向一滴一滴掉下来的药液,心里有种茫然感。

自从雨天遇见庄焰,八年的贫瘠生活在短时间内被彻底打乱……

其实这与庄焰无关。

就算他不出现,房东也会被抓,我也会高烧……但是,一定不会来医院。

病床明明这么窄小,躺上去的感觉却出乎意料地好。

照比我那张动一动就吱呀作响的床,和因为常年不见光潮湿的被褥,这里实在过于舒适了。

我握着庄焰的手机,手指按着 home 键。

按一下,屏幕就亮一下,再按一下关机键,屏幕就暗下去。

庄焰的锁屏背景是初始化,没有新意,可我却看得津津有味。

这是庄焰的手机啊。

他最贴身的物件之一。

我按的这个按键,他每天都在按,我看的这张背景图,他每天都在看。

隐秘的开心像浅浅涟漪,在心湖上悄悄泛滥。

我关关开开了十几遍,才意犹未尽地握好,看向病房门口。

庄焰已经去了很久,还没回来。

护士站应该不远吧……

我又等了十分钟,还是没等到庄焰。

我轻轻搓着手机的摄像头,就算他要走,至少也应该把手机拿走。

不过,他现在应该也不缺一部手机。

或许他已经走了……

也或许,他临时有什么事,遇到熟人或者去找严璟……

我侧身躺了一会,又翻身躺了一会。

二十分钟后,我没等来庄焰,却等来了尴尬。

与将近 42°的高烧比起来,38°多算不得什么,我支棱着酸疼的身体下了床。

扶着墙壁,喘了几口气,脱力时的冷汗冒了出来,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歇了一会儿,我才拎起输液袋,颤着双腿往洗手间走。

这病房比我出租屋还大,我走得歪歪斜斜,眼看着到洗手间门前了,病房门被推开。

庄焰拎着一个大袋子进来,看见我摇摇欲坠的样子,立刻走过来:「怎么起来了?输液管回血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细细的导管确实回了血,可我没办法,高烧消耗了近乎全部的体力,我没力气把输液袋举高。

庄焰拎起输液袋,血慢慢流回身体里。

我脸颊很烫,不只是高烧,还有羞耻,小声蚊呐:「……我想去洗手间。」

庄焰顿了顿,嗯了一声。

说是洗手间,其实和酒店浴室差不多。

不但干湿分离,还有可以洗澡淋浴的地方。

为了方便病患,设置了不少挂钩。

庄焰将输液袋挂在了墙上,对我说:「好了叫我。」

我已经羞耻到不敢抬头了。

洗手间的门合上,我捂着脸,要不是体力不济,我甚至想原地乱跳,狠狠跺脚。

假如现在再量温度,绝对不止 42。

解决完了尴尬的事,我拧开洗手台的水龙头,冰凉的水冲着手指,我没勇气喊庄焰进来,强撑着力气,拎起输液袋,开了浴室的门。

庄焰拧矿泉水瓶的动作停住了,见我湿漉漉的手,从袋子里翻出条毛巾。

毛巾崭新,吊牌还没摘。

「医院旁边只有一个超市,东西不多,你将就一下。」他说着,把毛巾递给我,接过输液袋举高。

「谢谢……」我接过来,擦了擦手。

毛巾的棉织感柔软到不可思议,我看了一眼吊牌,价签写着……79。

我自己用的毛巾,是从早市买来的,五块钱随便挑花色。

庄焰口中的将就,在我看来,完全算得上是奢侈的讲究了。

庄焰把我扶到床上,我躺好后,他拉过被子给我盖好,然后去整理那个袋子的东西。

烧水壶,杯子,洗漱用品,睡衣,拖鞋……

原来他是去买了这些。

庄焰把买回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好,拖鞋摆在我床下,睡衣放在枕头边,烧水壶里的热水倒进杯子里,放在窗边等降温。

我躺着看庄焰,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

庄焰整理好的东西,手机响了,是外卖的电话。

他取回了好几个餐袋,将病床的折叠桌拉起,从袋子里拿出一盒又一盒,最后是一杯柠檬茶。

我挪蹭着身体想坐起来,手撑着病床,稍微一用力,针头扎得血管疼。

「别动。」

庄焰头也不抬,把餐盒盖子掀开,撕了餐具包装,勺子放进粥里,筷子搭在餐盒边缘,吸管插进杯中。

做好这些,他沉默地扶着我坐起身。

我对庄焰有一种近乎魔障的冲动,因为他的温柔和沉默——我可以在心里异想天开,或许他还在意我,但我却不敢宣之于口,也不配旧事重提。

我看着摆好的筷子,稍微动了动手腕。

输液时没注意,留置针埋在了右手腕侧。

我拿起筷子,还没等夹菜,就因为突然的刺痛,手指一软。

筷子直直掉在了被上。

我不当回事,就这么又拿起来。

「扔了。」庄焰忽然开口。

我反应过来,自己是粗糙惯了,可这些菜,庄焰也要吃的。

我立刻扔下筷子。

「你用勺子。」庄焰坐在床边,拆了新的餐具包。

我嗯了一声,左手拿勺子,一口一口吃粥。

庄焰夹了一块排骨,放进我的粥碗里。

我抬眸看他,庄焰又夹了叉烧肉放进来。

排骨不大,一口的量,勺子能盛起来。

叉烧肉也不大,半口的量,勺子同样能盛起来。

倒是长长的油麦菜,庄焰就没给我夹。

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注意到很多细节……以前我和蔡筱炫耀的时候说,庄焰要是喜欢谁,能把这个人照顾到无微不至,我以后的日子估计就和残废差不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可别羡慕,毕竟那是庄焰呀。

我嚼着软嫩的排骨,有些难过地想,不知道这样的庄焰将来会把谁宠成残废……

「味道怎么样?」庄焰忽然问。

我点点头,说:「好吃的。」

这家是老字号,几十年了,向来是贵且精。

「好吃就多吃,」庄焰又给我夹了块排骨,淡淡道,「你的检查报告很不好,严重贫血,营养不良,胃溃疡以及萎缩性胃炎,还有类风湿和关节炎。你才二十七岁,身体就差到这个地步,以后怎么办?」

我搅着绵绵的粥,听庄焰这么问,低声说:「……我这样的人,早就没有以后了。」

庄焰不说话了,把柠檬茶放到我手边。

我咬着吸管,喝了一口柠檬茶。

清爽的味道让舌尖微微卷曲。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感觉到甜了。

我眯了眯眼,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

喝着久违的柠檬茶,我嘴角扬了扬,这个味道让我有种细微的幸福感。

……只是一杯柠檬茶,可这是庄焰给我的柠檬茶。

幸福感的来源其实是庄焰。

吃完饭,庄焰收着餐具,我问:「住院,检查,还有这些……一共多少钱?」

庄焰捏扁了柠檬茶的杯子。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说:「我手机坏了,等我买了新手机再转给你,可以吗?」

庄焰吸了一口气,理都不理我,拎着收拾好的餐包出了门,临走前不忘打开窗户缝隙,散去食物的味道。

检查和住院的费用我不清楚,但这家餐厅的菜我熟,大概算了算,这一餐少说也得八九百。

差不多是我三个月的伙食费。

我明明已经这么拮据了,居然也不觉得心疼。

因为是和庄焰一起吃的饭,三个月伙食费花得很值,特别值。

我吃饱了东西,又没什么体力,整个人在午后的阳光里昏昏欲睡。

本来想着等庄焰回来,但眼皮不听话,重得抬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没两秒,又打了个哈欠。

几个哈欠过后,我困倦地闭上眼。

这一觉睡得很安逸,是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隐隐听见有人说话时,迷迷糊糊找回神智。

「……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庄焰,你可以的,八年了,多大的仇多大的怨,还不肯放过夏眠……」

「……夏眠不放过你?你太看得起她了,她现在这样有什么本事不放过你?」

「……你要是没别的心思,趁早关了空调,别给她制造温度,她现在的生活,经不起一点软弱打击……」

「……你要是还对她有感情,就干脆点,她需要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我睡眼惺忪,听得隐隐约约,还没等到我考虑装睡还是不装睡,嗓子干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醒了?」

蔡筱的声音由远到近,伴随着甜腻的百合香。

我睁开眼,看见蔡筱把一大束香水百合放在旁边:「怎么还带花来了,那么贵。」

「我是开花店的,成本价,不贵。」蔡筱满不在乎。

庄焰端了一杯水,放在床边的置物柜上。

蔡筱把我扶起来,杯子递给我:「先喝点水。」

我边喝水,边抬眼看庄焰,庄焰若无其事坐在沙发上,腿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忙着自己的事。

「怎么好端端的就高烧了?」蔡筱问。

「我之前淋了雨,又跳了城东公园的湖……」

「跳湖?!」蔡筱吓了一跳。

庄焰也倏地从电脑后抬头看过来。

蔡筱脸色发白,一把抓着我的手,急促道:「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很难,可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虽然我也没什么钱,但还能拿点出来应急……」

如果说蔡筱的脸色是发白,那庄焰的脸色就是铁青。

我无语又焦急道:「我不是去自杀,我是去救人!」

蔡筱诶了一声,歪了歪头。

我把那天的事简单说了一下,然后无奈道:「那种情况下,我也想不了太多,就跟着跳下去了。」

蔡筱捂着脸:「都这样了,还不忘见义勇为,你是真的顶。」

顶不顶的我不在意,手机报废,高烧住院,才真的损失惨重。

蔡筱来探病,除了送花,还拎了不少水果,她剥开橘子,分了一半给我。

我小声说:「你拿一个给庄焰。」

我是将声音压低再压低,可蔡筱却偏要大声道:「我给你买的水果,凭什么给别人吃?」

「嘘!」我连忙做手势。

蔡筱撕了一瓣橘子扔进嘴里,阴阳怪气又拔高了声音说:「你想着人家,人家有没有想你?不就是个橘子,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好东西,有人功成名就,事业有成,早就不稀罕这口吃食了。」

我捏着手里的半个橘子,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庄焰从笔记本电脑后抬起头,淡漠看向蔡筱:「这里是病房,安静一点。」

「这里是病房,可你又不是病人,夏眠还没说话呢,轮得到你开口?你以为你是夏眠的家属?」蔡筱嗤之以鼻,「就算夏眠觉得你是她家属,你敢这么承认吗?说起来,我还奇怪呢,夏眠打电话叫你去警局捞人你就去,夏眠高烧晕倒你送医院,夏眠现在住院了,你是不是还想晚上陪护啊?」

「筱筱!」我脸上滚烫,死命扯着她,「别说了。」

「有些事一定要说清楚,」蔡筱不理会我,冷眼看向庄焰,「含糊不清的关系只会让人觉得麻烦,还不如明明白白摊开了讲。庄焰,你到底对夏眠还有没有感情?」

这个问题问出来,我心窝里抽搐似的紧缩。

蔡筱没放过庄焰,也不打算放过我。

她转过头看向我:「夏眠,你对庄焰是不是旧情难忘?」

我:「……」

蔡筱的两个问题,让病房陷入了死沉之中。

庄焰沉着一双黑眸,不言不语。

我单手抓紧被单,心湖中原本浅淡的涟漪,骤然起了惊涛骇浪。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没有未来的人,我这样碌碌世间像蝼蚁偷生的人……「喜欢」两个字,太过奢侈,我承受不来消费不起。

我看向庄焰,他的五官轮廓比之八年前,褪去了少年青涩,被时光打磨出了温玉质感。

他过得很好,他很优秀,他是一处让人挪开视线的风景,青山烟波,雨后出尘。

我缓慢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着被单,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些许波纹,轻微又怯懦。

「……不是。」我回答。

庄焰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骤然起身。

「不是旧情难忘,」我的声音抖得像数九寒天打牙颤,「是……满心欢喜。」

蔡筱拍了一下手,对庄焰抬眉:「到你了。」

庄焰没看蔡筱,他在看我。

我虽然低着头,可还是能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这些年,我就像被拔光了彩色羽毛的雀鸟,哆哆嗦嗦,畏畏缩缩。

我知道自己不该抱有幻想,不该给出这样的回答。

可我没办法自控,就一次,我发誓就这一次,我愿意用八年来所剩无几的勇气,换这自己这句心里话。

夏眠是只可怜可恨鹌鹑,但夏眠……还是夏眠。

庄焰只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一瓣橘子,指尖浸湿,清新的橘子香压不住翻腾的苦楚。

「庄焰!」蔡筱皱起眉,语气不善,「喜欢不喜欢,你也给个说法啊。」

庄焰还是不说话,润黑的眼瞳越发深色,氤氲着遮天蔽日的风暴。

蔡筱这样的急脾气,玩不来沉默是金的把戏,她抓起一个橘子,直直扔了过去:「你哑巴了?」

庄焰原本站在门边,橘子飞过去的同时,病房门被推开。

一声轻嗤,五根手指抓住了飞来横橘。

严璟走了进来,看向病床:「夏眠,你……」

「严璟!」

蔡筱的声音骤然亮起,不但声音大,整个人都吓得往后靠。

她背后是那束花,包得太过于「真材实料」,她背后一蹭,那庞大的花束筱筱摇摇欲坠。

我看得真切,喊了句:「筱筱别动!」

同时伸手去扶,扯到了手上的输液管。

「夏眠!」庄焰脸色变了。

一团乱。

彻彻底底,一团乱。

花倒了,里面的水洒了一地,淋湿了蔡筱一双帆布鞋。

我扯到了输液管,原本埋好的针硬生生歪了,滚了好大一个包。

庄焰抓着我手,回头喊道:「严璟,快过来!」

严璟走过来,从庄焰手里拉过我的手腕,干净利索撕了胶贴,拔了针头:「按呼叫铃,让护士重新埋针。」

我缩了一下肩膀,悄悄看庄焰,刚刚那些话是顶着极大的羞耻心和勇气,但话已经说了,收不回来。

严璟直起身,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转身看向另一边:「那么急,要去哪?」

壁虎游墙,已经游到门口的蔡筱僵住了。

蔡筱转过头来,目光越过严璟,巴巴看我:「夏眠,不好意思,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我握着自己的手腕,看向庄焰压着血管针眼的那只手,心不在焉道:「没事,一会重新埋针就好了。」

庄焰抬眸,冷淡道:「就好了?」

我:「对啊,不然呢……」

输液针掉了就只能重新埋,总不能把吊瓶里的水喝下去。

庄焰不说话,俊拔的眉蹙起,明显不高兴。

蔡筱咳嗽了一声:「我店里还有事,要不,我先走?」

「好,」我抬头看向她,笑了笑,「你去忙你的,我没关系。」

蔡筱得到通行令,几乎可以说落荒而逃。

蔡筱走后,严璟当一切没发生,随口道:「晚上有人陪护吗?」

我扫了一眼庄焰,立刻回答:「没有,也不需要,我一个人可以。」

「我没问你,」严璟看向庄焰,「要陪护的话,先去登记,拿陪护证。」

「不急,」庄焰道,「等一下。」

护士推着医疗车进来,熟练地拆开输液器材包,我心惊肉跳,也不敢表现出来。

等另一只手臂被端起来时,庄焰单手握着我的后脑,将我的脸搂进怀里。

……心脏在一瞬之间停止,又在一瞬之间狂跳。

庄焰,庄焰,我不是在自作多情,对么……

护士埋完了针,庄焰和她一起出门去办陪护,病房里剩下我和严璟。

他站在病床前,转了转输液袋,看向上面标注的药液成分,轻描淡写问:「你的身体状况自己知道吗?」

「知道,」我说,「庄焰告诉我了。」

「别的都还只是小问题,你的胃病和风湿很麻烦,」严璟道,「萎缩性胃炎是在所有胃病中有较高几率引起胃癌的疾病,风湿更是根深蒂固很难治愈,一旦恶化会直接导致死亡的慢性病。」

我心悬一线,脱口问道:「我现在很严重吗?」

「离严重只有一线之隔,换句话说,你的工作强度和心理压力以及生活环境太过恶劣,如果不改善,不管是胃癌还是类风湿,都是早晚的事。」严璟说。

我局促地抿了抿嘴唇:「……我工作忙,没办法调整。」

「那是你的事,」严璟平淡道,「我作为医生,给你我的医嘱,你要不要遵医嘱与我无关。」

我沉默地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严璟的目光从药液慢慢挪到我脸上,「蔡筱……变了很多。」

我有些不解地看严璟,读书的时候,严璟和蔡筱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但是今天蔡筱看见严璟的反应却特别大。

现在严璟又主动问到了蔡筱。

「你和蔡筱……」我用眼神询问,想知道严璟为什么这么在意蔡筱。

「我和蔡筱的关系没有你和庄焰那么复杂,」严璟用一句话略过我的疑惑,直接了当道地问,「我记得她应该是出国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是这样的状态。」

蔡筱来的时候很匆忙,身上还穿着宽松的工作服,上面一块一块的花泥,头发乱糟糟地夹着花叶子,与当初光鲜亮丽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低着头,轻声说:「……高三毕业的时候,我家里破产了。你知道的,我和筱筱还有钱峻,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家里也互相有合作,后来钱峻家转行做了别的事,可筱筱家一直是依附我家的生意,我家破产,也连累了她家……我父母出事后,我同意资产抵押拍卖,承担连带责任,她家也倾尽所有以资抵债,这才勉强保全了她父母……那以后,筱筱家里就只剩一间老房子了,筱筱也没办法出国,后来她去学了花艺,在街角开了一间花店,这几年算是稳定了。」

「哪个街角,什么花店?」严璟问。

我不确定严璟和蔡筱的关系,也不敢随随便便透露,只能试探着问:「蔡筱得罪过你吗?」

严璟见我不肯配合,也不废话,拿出手机,对着贴在花束包装纸上的 LOGO 扫了一下。

「别!」我想阻止。

严璟已经扫到了上面的二维码,收起手机,不冷不热地看我一眼:「有时间多想想庄焰,别干预和你无关的事。」

我有点担心,生怕严璟和蔡筱有什么旧恨,焦急地等庄焰回来。

登记陪护要办这么久吗?

眼瞅着输液见底,我按了呼叫器,等护士拔掉输液管后,我尴尬地小声问:「不好意思,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手机……」

「什么?」护士没听清。

我不好意思再说一遍,手机这东西,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随便借出的。

没脸张口借,就只能摇头。

我在床上坐了半天,庄焰才推门进来,我眼前一亮:「庄焰!」

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声音明亮地喊他,庄焰轻声嗯了一下,意外地消去了几分疏离感。

我眼巴巴道:「你能帮我给蔡筱打个电话吗?」

我得提醒她,严璟拿走了她的店铺信息。

「自己打。」庄焰把一个盒子放在被子上。

是手机,全新的,塑封还在。

我意识到这是给我的之后,连忙拒绝:「我不能要!」

庄焰仿佛早知道我的态度,他拿起盒子,拆了塑封,开了盖子,对我伸出手:「手机。」

我:「……」

庄焰五根长长的手指曲了曲,冷淡催促:「手机。」

「真的不……」我还想拒绝。

庄焰看向我,黑眸深沉,不言不语。

他不必说话,气场和气压摆得明明白白。

我放弃抵抗,从睡裤口袋里摸出报废的手机,递给他。

庄焰拆出我的电话卡,一边放进新手机里,一边淡然自若地说:「你不用觉得有负担,我只是把你做过的事又做了一遍。」

我无话可说。

庄焰入学的时候,用的是个直板手机,只有接打电话和发短信的功能。

后来我佯装失手,让他的手机四分五裂,又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手机送他。

庄焰不肯收,我可怜巴巴拽着他,说想和他每天微信,说想随时听见他的声音,说他如果觉得不对等,就给我买柠檬茶……

后来庄焰真的给我买柠檬茶,一开始说按照手机市价慢慢还,还着还着,就还了三年。

庄焰把装好卡的手机递给我:「剩下的自己设置。」

我接过手机,指肚摸着轻薄的金属壳,厚颜地闷声说:「……我给你买奶茶……慢慢还,可以吗?」

可以吗?

像你对我那样,还上几年,甚至比几年更多,可以吗?

庄焰:「你是在问我?」

「是啊……」这屋子就我和他两个人。

「既然是问我,那就应该看着我问。」庄焰不紧不慢道,「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这话是有诚意,还是在敷衍。」

「我当然有诚意!」我倏地抬头,盯着庄焰,原本要说的话,卡了一下,舌头打颤道,「我,我是真心想还……还……」

庄焰淡淡看我:「严璟给我的检查报告里,没有说你结巴这一项。」

「我不是!」我脸上有些热,急急地说,「我没结巴,我就是看见你,我,我紧张……」

不只是紧张,还有胆怯。

我不再任性嚣张,也不再肆无忌惮。

我将抱歉,对不起,这样的词挂在了嘴边,谦卑地去讨好一切。

庄焰凉凉道:「夏眠,你越活越回去了。我没兴趣让一个身体弱到像破布娃娃的人给我补偿,更没兴趣接受一个自卑可怜虫口中的满心欢喜。」

庄焰的话像重锤,不由分说砸在我心口上。

闷闷地疼,心脏几乎要碎裂。

我又缓缓地低下头,无意识地抠着手机侧键。

「抬头。」庄焰忽然沉下声。

我抿着唇,红着眼睛看他。

庄焰望着我,平淡道:「如你所见,我现在活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而在我生命里,你只是过去式,我不愿意追忆往昔,我要的是当下和未来。我的另一半,不可能是一个病秧子,更不可能是一个连和我说话对视都要牙齿打颤的胆小鬼,夏眠,你不符合我的择偶标准。」

我死死咬着舌尖,眼眶滚烫,攒聚起了水雾。

庄焰走到我面前,轻轻掐着我的下巴,一字一句,清冷低沉地说:「但我现在还是单身,所以……你自己看着办。」

我反应慢,等庄焰挪开手,转身要走时,才意识到他的话中深意。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我抓住了他的手。

庄焰脚步停顿,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我看向他轮廓清隽的侧脸,心怦怦直跳,声音轻悄得像羽毛细屑:「……如,如果,我身体好起来,胆子大起来……是不是就符合你的择偶标准了?」

庄焰侧目看我:「等你做到的时候,再说。」

他这么冷漠的态度,还说我病秧子、胆小鬼、可怜虫……

可是,我竟然丝毫不觉得心寒,反而莫名地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我大约是疯了……

我抓着庄焰的手,轻轻地,慢慢地,晃了晃——就像以前那样,不知羞地撒泼撒娇。

「庄焰,」我努力颤音压下来,「我,我会努力的。」

你曾经喜欢过的夏眠,我努力让她回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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