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去了天堂
很奇怪,
真的很奇怪!
我坐在餐桌旁,边喝牛奶,边看庄焰。
十天了。
从上次庄焰梦游后,已经十天了。
这十天来,他每天都重复前一天的事,只要睡觉,必然过来找「抱枕」。
连续梦游十天,和刚住在一起的时候频率一致。
为什么啊?
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了?
庄焰挑眉:「牛奶喝完就放下杯子,你已经过了玩吐泡泡的年纪。」
被他这么提醒,我才发现,我已经一口气喝完了整杯牛奶。
放下杯子,我起身跑到他身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刚开口,就先打了个小奶嗝。
「……涨得慌。」我捂着胃,皱眉。
庄焰叹气:「喝个牛奶都能撑到,夏眠眠,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有你嘛!」我凑上前,笑眯眯地露出酒窝,「庄焰,你今天要是不加班,晚上我们去吃小龙虾好不好?」
「不好,」庄焰毫不留情地拒绝,「小龙虾重油重盐重辣,三高食品,不利于身体健康。」
「也有不油不咸不辣的,还有清蒸冰镇的呢!」我把脑袋搁在他肩窝里,蹭来蹭去,「去吧去吧,那家店可有名了,他家还有米粉凉面炒饭……庄焰庄焰庄焰。」
「夏眠眠!」庄焰一根手指把我从他身上顶回来,面无表情地看我,「耍赖也不是这么耍的。」
不是这么耍的?
那是这么耍的!
我干脆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晃来晃去:「庄焰,我要吃小龙虾,小龙虾小龙虾小龙虾。」
「你什么时候成复读机了?」庄焰抬眸看我。
「复读机是没有感情的,我不一样,我对你爱得深沉!」我笑弯弯眼睛,嘟着嘴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去吧,去吧,我就吃亿点点!」
「是亿点点,还是一点点?」庄焰识破我的文字陷阱。
我搂着他,凑过去,抵着他的耳朵小声笑:「庄焰,我喜欢你哦。」
庄焰清淡的笑声响起,转头,唇瓣擦过我的脸颊:「你啊……越来越任性了。」
他说完,把我抱起来,放到沙发上,附身吻了我嘴唇:「晚上等我回来,带你去吃亿点点的小龙虾。」
「庄焰我爱你!」我抱着他的脖颈,抬头回吻。
庄焰趁势加深了这个吻,半个身体几乎压在我身上,片刻后,他看了一眼腕表:「……还有五分钟。」
还有五分钟,就又亲了五分钟,一秒都没浪费。
把庄焰送出门,我撸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
庄焰这房子太大,除了那间上锁的客房外,其他房间每隔一两天就得擦上一遍。
他本来请了阿姨,但在我发现保洁阿姨的工资,竟然比我之前送外卖还多的时候,果断包揽家务。
……说是包揽,也只是开扫地机器人,深度清洁还得靠庄焰。
机器人满屋子地跑,我把牛奶杯和盘子放进洗碗机后,又盘膝坐在地毯上,翻钱峻给我的设计初学者入门资料。
看到快中午的时候,外面又阴天了。
我有些担忧,万一下雨了,庄焰肯定不会带我出门。
我搬了一盆绿植放在阳台……外加一个果盘,祈求老天爷赏脸,千万千万别下雨。
为了吃这顿小龙虾,我连玄学迷信都用上了。
我已经这么诚心诚意,可老天爷偏偏不屑一顾。
还没到中午,就云层密布,闷雷作响。
我抱膝坐在落地窗前,从果盘里拿水果往嘴里扔,信老天爷还不如信天气预报!
正吃着,大门忽然开了。
我以为庄焰回来了,抱着果盘转身道:「庄焰——」
喊出名字后,才看见进门的根本不是庄焰。
我站起身,满眼戒备,大喊问道:「你是谁?!」
同时,眼神四处扫寻,找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的手机,单手捏着果盘边缘,随时会把这厚重的盘子当武器,毫不犹豫砸向来人的脑袋——这些都是我独居多年练出的条件反射,即便进来的是个女人。
走进来的女人一身墨绿色丝绒裙装,耳垂挂着双 G 耳环,腕上是百达翡丽的表,一只手的食指上戴着卡地亚单身指环,另一只手拎着爱马仕经典款。
周身名牌,但品位很高,看起来年轻而时尚,描绘精致妆容的眼睛里,满是自信骄傲。
在听见我问出你是谁后,她有些好笑地勾了勾红唇:「才八年不见,你就认不出我了?夏眠,你退步的不只是颜值,好像还有智商。」
我看着她,脑子疯狂搜寻记忆,这张脸确实很眼熟,她还能开启庄焰的密码,八年不见……
我忽然想起来了,错愕地喊:「李清如!」
当年和庄焰严璟一起被特招入学的人,也是三个人里唯一的女生。
可我印象中的李清如,沉默寡言,戴着厚重的眼镜,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
李清如见我认出她来,淡淡地笑了一声,毫无顾忌地走到客厅,甚至坐在了沙发上。
她的手包随便一扔,长长的两条腿交叠,笑着看我:「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是用密码开的门,庄焰告诉我的,也是他允许我进来的。都是做客,你和我不分彼此。」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再一听,还不如乍一听呢。
我抓着果盘没松手,纠正道:「我不是做客,这里是我家。」
「房子你买的?」李清如笑了,「还是房本上写了你的名?我很多年没回国了,国内对财物和房产认定的法律法规没改变吧?」
夹枪带棒。
我确定了,李清如来者不善。
虽然严璟对我也不友好,但严璟没藏着掖着,不像李清如……她看我的眼神中满是讥笑。
我的防备从身体转变为心理,对李清如问道:「你趁着庄焰不在,特意来找我,不是为了给我现场普法吧?」
假如李清如是找庄焰,大可以打电话、发消息,没必要登堂入户,还是这副姿态地登堂入户。
她是来找我的,而且是明知道庄焰不在,特意才来找我的。
「我收回刚刚的话,你的智商还算在线,」李清如笑了笑,说,「倒是我,我最近是真的累了……庄焰太能折腾人了,给他当管家婆,我皱纹都多了好几条。」
这话一出来,我不能无动于衷了。
我走到茶几边,居高临下地看向李清如,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庄焰和我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以前是,中间不是,但现在又是了。作为他的女朋友,我不希望在别人口中听见和我男朋友之间暧昧不清的说法。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管家婆』这样的词,请不要套在自己身上,我不高兴,很不高兴!」
李清如先是略显诧异地看我,然后又忽然笑了:「划地盘,拉阵营,给庄焰贴自己的标签,夏眠,你还活在十九岁吗?」
「就算我九十岁,也是这样。」我不为所动,语气沉沉。
不知道是我的态度强硬,还是表情严肃,李清如也撤去了眼中的讥笑,唇角慢慢扬起:「就在刚刚,四十分钟前,我刚下飞机。十多个小时,连时差都没倒就来见你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庄焰。」我明白她的目的。
「是因为庄焰,也因为我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扔下打拼下的一切,就为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李清如双臂环胸,下颔微抬,「在你们分开的这八年里,他经历了什么,拥有了什么,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没说过。」我漠声回答。
「他当然不会说,因为这几年里,是我陪着他,」李清如淡淡地扬眉,「当年他出国后,我知道你没去找他,第二年我申请到了公费留学,去了他在的那所学校。我们又成了同学……」
李清如笑了一下,改口道:「不只是同学,还是合作伙伴。我们拿下了国外几家高端声卡和影音设备的代理,赶上了全球网络直播行业的风口,赚到了很多钱……我和庄焰彼此信任,在性格和能力上完美互补。他负责产品,我负责市场,没多久就创立了属于我们的高端设备品牌。四年前,我们的公司在纳斯达克敲了钟,全球上市。当天晚上,大家在疯狂庆祝,喝了很多酒,庄焰醉了,我也醉了……」
在我猛地皱起眉时,李清如还是在笑:「我喜欢庄焰,和你一样,早在年少时就喜欢了。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是,连丑小鸭都算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焰选择了你。满打满算,你和庄焰在一起也不过三年,我也陪了他三年。所以那晚,我问他,知不知道我爱他,庄焰没回答,没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了。我又问他,这些年来,他是不是在等你。庄焰还是没回答,好,我知道答案。最后,我问他,如果再等三年,或者十三年,他依旧等不到你,能不能选择我,能不能让我陪着他走完这一生。这次,他回答了,你猜他的答案是什么?」
我强压心头动荡,沉着声说:「他拒绝了。」
「错,」李清如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红唇肆意地上扬,「他说,好。」
「我不信,」急促的语调几乎是脱口而出,「庄焰不可能答应你!」
「夏眠,」李清如嗤笑道,「我还没蠢到在你这里说谎,我知道,你会向庄焰求证,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恍惚了一下,庄焰答应了?庄焰怎么会答应……
「庄焰对我说好的那一刻,你知道我多开心吗?三年暗恋,一年痛苦,三年陪伴,一切的付出都值了,哪怕没有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个多年后未必兑现的机会……」李清如忽然嘲弄地说,「可惜,那一晚太短暂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也只持续了短短一晚。」
她闭了闭眼,淡淡道:「第二天早上,很早,庄焰来找我,和我道歉,一遍一遍地道歉……只是一个对未来的约定啊,甚至连承诺都不算,可他却反悔了。他很明确地告诉我,如果没有你,他的人生里也不会再有别人。」
说完这句话,李清如抬眼看我,既讽刺又妒恨:「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能选择我,他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你。」
我原本摇曳的心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了,我望向李清如,平静地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庄焰,为什么不能喜欢别人?」
李清如眯了眯眼。
「你做不到移情,庄焰也做不到,」我说,「这就是答案。」
「我做不到,是因为庄焰没有做伤害我的事,他没有让我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但你不一样,你是庄焰自我折磨的来源。」李清如冷笑,「夏眠,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庄焰的病。」
庄焰病了?
我慌乱失措起来:「他生病了?什么病?」
「你果然不知道,难怪,你现在还有勇气住在这里,以他女朋友,甚至女主人的身份和我叫板,」李清如眼神漠然,艳丽的嘴唇勾起冷嘲,「庄焰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因为你的关系,他缺乏安全感,过度承担自责愧疚和对自己的恨意……这些,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夏眠,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庄沐。」
一直被抓在手里的果盘掉在了地上,清脆炸响,摔得四分五裂。
我整个人定在了原处,脚下是四散开的碎瓷片,嘴唇上下开合,发出的声音失神空洞,喃喃质问:「你说庄沐……沐沐……死了?」
「死了,」李清如冷漠望向我,「八年前就死了,因为你,因为你肆无忌惮的行为和不负责任的言语。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敢去找庄沐,你怎么敢和庄沐说那些话,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李清如一个个的严声质问,在刹那间勾起了我尘封的记忆。
高三那年,我忙忙碌碌为自己和庄焰申请学校,可庄焰还是一门心思要考平京大学,我说服不了他,就只能迂回着去说服他家里人。
庄焰每隔一周都会回家一次,那一次,我让家里的司机悄悄跟着他。
看他先是坐城际大巴,又换小巴,最后甚至坐起了三轮车……
从繁华都市到灰土漫天的城镇。
庄焰去了一家医院,我也跟了进去。
医院很小,很破旧,走廊的灯昏暗昏暗的,墙壁灰突突一片。
我一辈子没来过这种地方,甚至怀疑这里真的是医院吗,有这么脏乱差的医院?
庄焰进了一个病房,我躲在走廊转角,等得腿都麻了,才看见庄焰出来。
他走后,我溜了进去。
病房里的味道太奇怪了,不太大的一个房间摆了六个床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就在我四处打量时,眼睛不期然地撞进了一汪泉水中。
其中一个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肤色白皙,白到了几乎透明的程度。
唇色很浅,浅到了能看见唇下脉络。
她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快找不出形容词来。
如果庄焰的性别转换一下,就是这女孩的样子——太像了。
她身上有一股让时间都停止的温柔气质,
像水,无色通透,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朝着女孩走过去,站在她床边,好奇地问:「你是庄焰的……妹妹,还是姐姐?」
作为一个陌生人,我这么突兀地出现,这么突兀地提问,女孩应该是疑惑甚至惊慌的。
可她没有,她望向我,轻轻地笑了出来。
清澈的一双眼里聚满笑意,那汪湖水泛起了涟漪。
「我是妹妹,」她说,「我叫庄沐,沐浴阳光的沐。」
「庄沐……」我念了她的名字,又笑盈盈地说,「我叫——」
「眠眠,」她笑着抢答,「我知道你,哥哥说过你,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我哥哥他喜欢你呢。」
「庄焰说喜欢我?真的说了?」我惊喜不已。
「嗯,」她微微笑着,「哥哥说,你是他的小麻烦,他对你总头疼。」
「我哪有那么麻烦!我机灵着呢!」我瞪圆了眼。
庄沐歪着头,笑得温柔甜美:「可是哥哥喜欢呀,因为喜欢才头疼,其实我觉得他不是头疼,他是对你没办法。」
「这个解释,上道!」我对眼前的庄沐印象满分,有些好奇地问,「你生病了?在这里住院?」
「我……」庄沐笑了笑,说,「胃不舒服。」
「胃病,我也是,」我撇了撇嘴,「这破病不好治,动不动就疼,一疼好几天。」
「那你要注意身体。」庄沐轻声说,「你生病的话,哥哥也会很担心。」
「你哥才不担心我,我们都要闹分手了,他一点都不在意!」我哼哼唧唧,都是不满。
「分手?」庄沐柔和的声音中充满不解,「为什么要分手?哥哥明明那么喜欢你的……」
「因为异地恋啊,不对,是异国恋!」我趁机说,「你知道你哥是个学霸吧,可我是学渣啊,他非要考平京大学,我又考不上!我想和他一起留学,他又不同意!我们两个在冷战,因为这件事,已经冷战两……超过一天了,快两天了!」
庄沐轻轻地哦了一声,羽毛似的眼睫垂了垂:「哥哥要考平京大学,他……」
「他就死脑筋!」我不满地说,「平京大学是好,那我给他申请的大学也不差啊,全世界排名前十,那是什么概念?总统总理都是校友的顶尖大学,而且我们现在还年轻,年轻就是要开阔眼界的。出国留学不全是为了学习,也是为了站在更高的地方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庄焰那么优秀,以前他没得选,现在我愿意给他做跳板,让他鱼跃龙门,让他一步登天,可他偏不要……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完,我又磨了磨牙,继续吐槽:「还说喜欢我,喜欢我不跟我一起走,喜欢我不为了我更上一层楼?我们现在还小,但总有长大的一天吧,我家里——我家里能接受他出身普通,可不能接受他人生普通。我有我的难处,他很重要,我父母也重要,我希望我们能圆满,大家都能接受的那种圆满。我为了我们的未来筹谋,他只为了他的梦想执拗,问题是我给了他更大的舞台啊,他到底为什么非得留下来不可呢?也没有绳子拴着他,也没有人拉着他——」
庄沐静静地听完我的话,她脸上的笑容浅淡下来,声音轻柔地说:「你说得对,哥哥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
我叹气:「你也这么觉得,现在摆在眼前两条路,正常人都知道该选哪一条,只有庄焰,非得走死胡同。」
「是啊,」庄沐轻轻说,「没必要走死胡同……哥哥是有能力的,他应该去最好的学校,看最精彩的世界,不该被绳子拴着,被人拉着。」
我眼巴巴地看向庄沐:「你能帮我劝劝你哥吗?只要他答应出国,所有一切都交给我,我保证将来会还给你一个最优秀的庄焰!」
庄沐美丽的眼眸往下看,似乎在看自己的腿,只是隔着被子,也看不见什么。
片刻后,她浅浅的唇角轻扬起来:「好,我帮你劝哥哥。」
「真的?!」我高兴起来。
「真的,」庄沐抬眼,温柔而沉寂,「眠眠,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你要好好对哥哥,不要辜负他,我哥哥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喜欢你的,我知道……我叫庄沐,沐浴阳光的沐,可我没能带给过他什么阳光,反而让他的人生那么辛苦……你不一样,你是他开心愉悦的来源,你才是能给他带来光的人……」
……
「夏眠,」李清如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冷漠又绝然地说,「庄沐从小患有尿毒症,家里条件本来就艰苦,养活两个健康的孩子都费力,何况是庄沐这样的病。」
「庄沐和庄焰六岁那年,他们的母亲跟了别人不知道去哪了,他们的父亲去城里找,发生车祸,死了。庄沐和庄焰是被爷爷带大的,靠着老人种地和收废品,才把两兄妹养大。」
「十三岁那年,庄沐得到了换肾的机会,钱是庄焰和爷爷一分一分攒的,还有他们父亲的赔偿金,给庄沐换完肾后,家徒四壁。」
「换肾只是第一步,还要吃昂贵的药物控制,庄焰活得很累,因为从小到大,他都在干活,他甚至去垃圾桶捡过瓶子,就为了让他妹妹活下去。」
「可庄沐的病还是没能治好,十五岁的时候,她换的那颗肾功能开始衰竭,庄焰辍学去黑工厂,一干就是两年,好不容易稳定了庄沐的病情,但庄沐还需要二次换肾。十七岁,庄焰复学,中考考了个全省第一,就为了嘉禾的奖学金,他放弃了最想去的学校,和嘉禾签了协议,承诺要考上国内最好的平京大学,因为只有考上平京大学,他才能拿更多钱,他妹妹才有希望活得更久。」
「庄沐一直在等肾源,等了几年,熬得油尽灯枯……你出现了,你和庄沐说的那些话,让庄沐觉得她拖累了庄焰。」
「庄沐那样的身体早就不行了,能活着靠的是求生的意志力,你瓦解了她的意志力,就像堆起的沙塔,顷刻间就被浪冲得一干二净。」
「庄沐死了。」
「就在高考后第二天,在她的哥哥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决战后,悄无声息,死在了病床上。」
「庄焰去医院整理庄沐遗物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你去过,原来你和庄沐说了那些话。」
「他满腔恨意回去找你,却听见你和钱峻说……你追庄焰,只是为了打赌……」
「庄焰如果只是你们的赌约,那你只针对他就够了,为什么要害死他妹妹!」
「庄焰恨你,因为庄沐,因为你们可笑愚蠢幼稚的赌局!」
「可是,除了恨,他又那么喜欢你。」
「拦在你们面前的庄沐去世了,庄焰攒下的钱都给了他爷爷,找人照顾他爷爷,你们之间已经没有阻碍了。」
「庄焰带着这样的恨意,被卡在了一个艰难的选择之中。」
「但就算这样,他最终还是决定出国——他选择了你。把恨,把妹妹,把所有的欺骗加在一起,仍然没有你重要。可你呢,你抛弃了他,在他背负了这一切之后,你抛弃了他!」
「八年了,夏眠,你过了八年看似辛苦,却毫无阴霾的生活。」
「同样的八年,庄焰怀着对妹妹的愧疚,怀着你或许会来找他的希望,等了八年。」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要爱你,恨自己为什么放不下你,恨自己选择了害死他妹妹的人!」
「这样的恨意,这样的等待,无尽无止折磨了他八年。」
「夏眠,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
李清如走后,我坐在地毯上,脊背岣嵝着贴紧落地窗。
外面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
我没开灯,乌云遮日,客厅暗得像是黑夜。
我至今仍然记得庄沐,不只是因为她的漂亮和与庄焰相似的脸,更因为她的安详温柔的气质……沐沐是个天使,这是我夸过她的话。
可我是魔鬼,
我扼杀了天使,
罪无可恕。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站起身,拉开五斗柜,从最下面拿出了那些备用钥匙,找到了其中一把。
走廊尽头,是那个一直被锁住的房间。
我平静又绝望地转动钥匙,房门推开,里面空空荡荡。
没有床,没有窗帘,没有柜子,没有灯……什么都没有。
但我却毫无根据又无比笃定地知道,这个房间是庄焰留给庄沐的。
庄沐不在了,这个房间也被锁住了。
我手指一颤,钥匙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木然地看着这个房间,木然地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
衣柜里破旧的被子外还卷着洗得褪了色的床单。
我抱出来,摘下两件衣服塞了进去。
走到大门外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这一屋子,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不敢再多看一眼,狠心关上了门。
–
–
【庄焰】
接到李清如电话的时候,庄焰刚结束了在咖啡店里和杰森视频。
他在夏眠面前的从容不迫变成了无言沉默。
「庄,」杰森叹气,「我提醒过你,不要过于急躁,你们之间需要时间缓冲,你也需要逐步建立安全感。」
庄焰单手曲起,揉捏着一侧太阳穴,痛苦地喃喃:「她提到了沐沐……我没办法视而不见,我惶恐,我害怕,如果她知道了那些事,她会不会因为愧疚和悔恨而离开我……」
杰森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对庄焰喜欢的那个女孩并不了解。
出于治疗的角度考虑,他曾经无数次建议庄焰把实情告诉那个女孩,再由那个女孩配合他一起治疗。
但这个提议被庄焰无数次拒绝。
庄焰极度缺乏安全感,他怕那个女孩离开他。
隐瞒并不能解决事情。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永远的秘密。
庄焰是个聪明的男人,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更怕,日日夜夜,惶恐不安。
和杰森的这次谈话,并没有让自己平静下来。
切断视频后,庄焰靠坐在沙发上,看向外面人来人往,车流穿梭,云层厚重着聚集着水汽,闷雷在天边一声声响起。
庄焰就这么看了很久,久到他再一次用构筑起来的平静,掩盖住了内心脆弱的忐忑。
李清如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庄焰没有感到意外,告知了咖啡店的地址后,他重新点了两杯咖啡。
李清如拖着行李箱走进来,看见庄焰后,要笑不笑地说:「你这算什么,离家出走还是突然失踪?一季度的董事会都不参加,真就是有钱任性?」
「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庄焰同样笑着对李清如说,「我回国前的辞职报告发给你了,邮件显示你已经看见了。」
「我明白了,」李清如坐在庄焰对面,挑了挑眉,「你是想不干活,干吃红利……庄焰,我们可是合伙人,你撂下挑子说走就走,对得起我吗?」
「对不起,所以我打算拆一些股份转给你,让你成为最大股东,掌握绝对话语权,」庄焰望向坐在对面的李清如,「我不可能回去了,如果没有意外,我会留在国内,留在这里。」
李清如没说话,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后,皱了皱眉:「国内的咖啡……我不太喝得惯。」
说完这话,她看向庄焰:「你喝得惯?」
「咖啡而已,多喝几杯就习惯了,」庄焰说,「我的国籍从来没有改变过,这里的咖啡本来就是我应该喝的味道。」
「是这里的咖啡好,还是这里的某些人好?」李清如很干脆地将话题挑明。
「清如,」庄焰垂着眸,淡淡地说,「我为什么回国,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清楚,我不只清楚,我还因为你的决定深受其害!」李清如声音冷淡下来,「这些年我对我们的关系,我们的事业付出了全部,可你却还是不留一丝情面。不管是我还是公司,说放下就放下,你心里的天平从来都没有端平过!」
「抱歉,」庄焰压着嗓子,低沉着声音说,「我对她……和除了她以外的一切,没有办法持中平衡,她的优先级胜于一切。」
「真是一往情深,」李清如冷漠讥讽,「我对你……庄焰,八年了,我对你的好,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你的心……你的心就像你从来不公平的秤杆,对我比石头还冷硬,对夏眠比石头还坚定。都是石头,只是上心与不上心,喜欢与不喜欢罢了。」
说完这话,李清如又笑了,她脊背靠着沙发,双腿交叠,手臂优雅又闲适地搭在腿上,语气褪去了刚刚的切齿不甘,变得轻松愉悦:「可你这么深情又有什么用呢?在夏眠的心里,你庄焰就和我李清如一样,永远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没有抛弃我,也不会抛弃我。」庄焰眯起浓重的黑眸。
「是么?」李清如笑得冷酷,「如果你那么笃定的话,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我用八年的青春和你对赌,就赌你这个人。如果这一次,夏眠还是丢下你,你就要跟我回去,永远不能回国见她,到老、到死也不能再见她一面。」
庄焰的瞳孔猛地缩起:「你做了什么?」
李清如轻轻地一笑,红唇扬起了美丽的弧度:「在来见你之前,我先去见了夏眠。庄沐的死,她知道了。」
一瞬之间,庄焰的双眸失去了焦距,紧接着疯狂的恐惧和狂乱的慌张浮现出来。
庄焰立刻起身要走。
「庄焰!」李清如看向庄焰绷起的脊背,脸上笑容散尽,冷冷淡淡地说,「我也有我的骄傲和自尊,不可能一直做默默无名无私奉献的备胎。我爱你就像你爱夏眠,你爱夏眠,所以隐瞒夏眠,把所有的压抑强加给自己,凭什么?我爱的男人,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苦?现在夏眠知道了,她会怎么做?我猜,应该是边哭边收拾东西,离开你的房子,找个没人的地方悔恨终生去了。你呢?你又被抛弃了,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是一而再地被抛弃!夏眠对你的爱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深,她自顾自地愧疚是源于她的内心,说白了,说穿了,她始终都承担不起和你的感情,在你无数次选择她的时候,她无数次选择逃走。这次,是最后一次,因为这次之后,她不会再出现了,就算她出现我也不会放过她!」
庄焰转过身,他脸上的表情没变,但是眼神中充满了森寒凛冽:「我不会和你回去,也不会和你对赌,我的人生不能成为赌注,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它就全部抵押给了夏眠。你付出了青春的这八年,同样得到了除我以外的全部。你不是一个只在乎感情的人,你的事业、你的能力、你的野心,全部都达成了……我是你完美版图中缺失的那块,你拼命想补齐,但很抱歉,我让你不得不留有遗憾。公司的股权我会尽快拆给你,以后也会竭尽所能支持你的决策。作为合伙人,我信任你的能力,希望你和我之间能够利益双赢。除此以外,你和我只是曾经的同学,现在的朋友。」
庄焰匆匆离开后很久,李清如才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又喝了一口。
「……还是喝不惯。」她自言自语,说着喝不惯,却一点一点喝完了所有。
庄焰的病情并不乐观。
一方面,他怕夏眠知道实情后会离开他,消失无踪。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秘密总有一天会被拆穿,惴惴不安。
这两件事相互矛盾,相互影响,庄焰越是陷入眼前的幸福,内心的压力就越是大。
杰森是他的医生,但杰森也要尊重他的意见,明知道病症的核心,可庄焰不配合,他无计可施。
严璟是庄焰的好朋友,他也知道庄焰和夏眠之间的问题,但严璟同样不忍拆穿被庄焰层层掩盖起的平静假象。
至于她……
她没办法坐视不管。
庄焰不能背着这些过一辈子,他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
出了问题,就要解决问题。
生了疾病,就要对症下药。
坏人她来做,反正她本来也不怎么好。
放下咖啡杯,李清如看向外面已经瓢泼的大雨,累得趴在桌上,双眼出神。
她了解庄焰,也了解庄焰那些话的意思。
庄焰身边如果没有夏眠,也不会有其他人,他宁愿孑然孤独,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机会。
–
庄焰用尽了二十几年来的冷静自持,压着超速的最低线,握住方向盘的手攥得泛起了青白色。
不能再快了,再快可能要出事。
他不能出事,一点都不能。
车来不及进车库,歪歪斜斜停在小区路边,庄焰顶着雨跑进楼门。
按电梯,一下一下,心慌意乱。
等来了电梯降下,又要等电梯上去,庄焰死死看着不停跳动的数据,竭力忍耐,才没有失去冷静一拳砸下。
夏眠,你不能走,你不能再丢下我……夏眠!
电梯门终于打开,庄焰疾步走到门口,再按下密码的时候,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操作。
这扇门后,等待他的不只是夏眠,还可能是彻底的绝望。
门锁发出了开启的提示,庄焰一把拉开门。
落地窗外,闪电撕破云层,摄人的白昼让偌大的空间一览无余。
–
–
我浑身湿透了。
头发一缕一缕搭在脸上,眼泪混着雨水,分不清哪个更多。
就在我恍惚时,门锁忽然开了。
庄焰急促地喘着气,站在门外,愣愣看我。
已经下了很大的雨,但电闪雷鸣并没有停下。
我看见庄焰,控制不住朝他去。
庄焰的动作比我更快,他几乎是一步迈到我面前,死死抱住我,力道大得要将我揉碎。
「庄焰……」我哭着喊他。
「你不能走,」庄焰的呼吸灼热,烫得我耳朵疼,语气紊乱得像陷入了噩梦,「你不能走……你不能再丢下我……你不能再抛弃我……夏眠……不要走……眠眠,眠眠……不要离开我……不能离开我……」
我反手抱住他,用了浑身所有力气,哭得不能自抑:「对不起,庄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和庄焰就像两个失去了理智的傻瓜,互相重复着各自的话。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有多远?生与死?爱与恨?……不是这些,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彼此相背而行迈出去的那一步。
我哭得要喘不过气来,脖颈却被庄焰狠狠咬住了。
肌肤破开,血丝蔓延。
庄焰的舌尖在细微的齿痕上舔过,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什么,才把头抵在我肩上,整个人弓着身体,停止了一声声的悲鸣。
他声音哑得不像样子,像飘浮的残云,没有了根基:「你是不是要走?」
我哭着点头。
他死死搂着我的腰,狠声说:「你不能走,你敢走——夏眠,我会恨你,永远恨你!」
「庄焰,」我哽咽道,「我走了,刚刚……我走了……我走了好远,走到了没人的公园,躲起来哭……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没力气了……我想到了沐沐……沐沐……」
我抽着哭腔,语不成声:「沐沐死了……因为我,沐沐死了,庄焰……沐沐死了!我把她害死了,我把沐沐害死了!……对不起,庄焰,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可是,我还是不能走……我不能逃避这一切……我不能扔下你,你已经为我扛了八年……我不能……」
我是走了,哭着离开,落荒而逃。
可我在哭过、逃过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我怎么能抛下庄焰,多少悔恨,多少过错,都应该自己承担。
「我怎么能这么坏,我又坏又自私……我自以为是,我不该见沐沐,我不该插手你的人生……因为我沐沐才会死……」
我浑身颤抖,像是哭傻了,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掉眼泪:「沐沐死了……你的妹妹……你的亲人……被我害死了……」
我说着说着,胸腔里的气不够用了,喘气艰难,太阳穴生疼,眼前花白一片。
「眠眠!」
庄焰惊慌失措,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大喊:「眠眠!你看着我!呼吸,深呼吸!不要哭了!」
庄焰一把抱起我,把我放在沙发上,不停喊我的名字。
视线重新聚拢,眼前的庄焰模糊不清,眼泪停不下来,我急喘着哭呐。
「眠眠!」庄焰半跪在沙发前,捧着我的脸,颤声说,「你听我说,你冷静一点,听我说……沐沐是自然死亡,不是谁害死的,更不是你害死的。」
我抽着气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
如果我没去,如果我没说话那些话,庄沐就不会失去求生欲……不是只有杀了她才算迫害。
「真的,你相信我,」庄焰眼眶通红,嘴唇因过度激动而不停抽搐,「眠眠,不要吓我……我也会害怕,你听我说,慢慢呼吸,不要哭……听我说,相信我,沐沐,沐沐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她换过一次肾,但是,换的那颗肾没能挽救她……肾病到了末期,双腿会水肿,最严重的,神经会坏死。你去见她的时候,她其实……刚做完截肢手术不久……沐沐喜欢跳舞,小的时候她会在院子里,在爷爷搭起来的花架下跳舞,说自己是花仙子,是小精灵……你知道吗?沐沐真的很向往自由,她就像一只小鸟,有最好看的羽毛,飞起来的样子很美……在她不得不截肢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她撑着这样的身体,不是为了等第二颗肾源,是怕我伤心。我曾经和她说过,我们兄妹是双胞胎,生是一起生,死也要一起死,我不会让她先走,她是我奋斗的动力,是沐浴我的阳光……」
庄焰擦着我眼泪的同时,强撑自己眼眶里的水雾,继续说:「不是因为你沐沐才会死,是因为我……因为我喜欢上了你,因为我的世界里多了新的光源,就算没有沐沐,我也不会活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她去世的那天早上,我在她身边,她有过短暂的清醒,她亲口和我说的,她说她喜欢你,她说……她说因为你的出现,她终于可以不用这么累了……她说,下辈子她一定要做一个健康女孩,要跳舞,要自由,要无拘无束,要向阳而生……眠眠,你明白吗?沐沐希望你做的,是代替她陪我爱我,给我未来,让我幸福……」
我攥着庄焰的手,捂着自己的脸,哭得灵魂都凝滞了。
庄沐是个天使,是最漂亮的花仙子,是最美丽的小精灵。
那样一个女孩,
像星辰碎裂后的粉末,五光十色,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