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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马记

「怎么?这就哭了?」将军常年征战,身侧很久没有出现过女子了,她这个敌国俘虏,倒令他心里一动。

如果不是那一刻他及时拉住马缰,那个女人已经被他胯下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而那天的雨那样的大,泥地湿滑,他完全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冲到自己的马前,奋力拉住马缰,堪堪挽住疾驰的速度,马长嘶着抬起前蹄,她也在惊吓中跌坐在地。

1

他压住沉沉怒气,朝那人看去。

那是一个南梁女子,粗布衣裙上染满泥浆,荆钗掉落,一头长发狼狈贴在身侧,薄薄雨幕中,他看到她低垂的眉眼,并不惊艳,却带着南边女子惯有的娇弱和清丽。

「你是何人?」他皱眉问。

「奴婢……奴婢是,」她抬眼,纤长的睫毛在细雨中盈盈颤动,「韩王的侍女。」

「南梁的韩王?」他想了想问,「萧晗?」

她点了点头,像是鼓起万分勇气,上前抓住他的马缰:「韩王生了病,快不行了,求王爷……求求您,让军医去瞧瞧……」

此次他率军南征,一路攻到南梁的皇都,老皇帝忙弃城而逃,留下一个只懂音律的韩王守城,城破后随着一众俘虏被押解着,踏上北上的路,前往周都长安。

他支颌打量着眼前女子,她算不上艳色,何况他也不好女色,从军多年,军中时常有随行的侍妾,无一不比她美艳妖娆,偏偏不知为何,她怯弱又可怜的样子让他心头一动。

他坐在马上,勾起唇缓缓笑了。

「夜里来本王帐里,若伺候得本王舒服了,便如你所愿。」

元绍自幼长于军中,跟着先帝四处征战,十多岁时就带兵冲锋在前,攻城掠地无往不胜,在北地素有「战王」之称。此次本已攻下南梁皇都,可周帝为防他功高盖主,竟下旨撤军。

麾下的士兵满腹牢骚,夜里同部将们喝酒,借酒消愁之下大家都喝高了。

其实元绍不太记得清那晚的情形,他醉得靠属下搀扶着才回到主帐,远远竟瞧见帐外值守士兵旁站着一个女子。

他皱眉问身边亲卫:「谁给本王叫了营妓?」

他不好女色,但作为一个出征在外的将领,需要纾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他在这上头有些洁癖,出征会带上王府里的侍妾。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随他出征的小妾受了惊,眼看着要香消玉殒就让人送了回去,此刻只以为是哪个下属自作主张,遣了营妓过来。

「叫她给我滚,」他不耐烦道。

亲兵忙解释:「王爷您忘了,这是白日惊了您的马的那个。」

元绍眯眼看了看,也不知将她记起了没,一边掀帘一边吩咐:「让她沐浴了再带过来。」

那晚他喝得实在有些多,下手便没轻重,本来也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女子在他眼中一向同粮草战马一样是军需,更何况行军打仗,哪有功夫温柔缱绻。

后半夜时,他听她终于发出几声细细的呜咽,低不可闻,像濒死的雀鸟发出的哀鸣。

心中没由来的一软,像是有什么冲破他心头的重重铠甲,他终于伸出手去,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

2

军中事务繁忙,那一夜及那个女人都很快被他忘在脑后。

直到不久后的一夜,有细作潜进军营,他下令搜查营帐,尤其是受俘的梁人那里。

俘虏里唯有萧晗单独一个营帐,元绍径直走了进去。

里头就点了一盏灯烛,烛光昏黄,灯下女子曲膝坐着,正在缝一件暗青的袍子,角落里的毡毯中,睡着的人便是袍子的主人——南梁韩王萧晗。

闻见脚步声女子抬起了头,见是他睁大眼睛愣住了。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水泽氤氲,双眸更像两丸乌溜溜的黑水银,那里头倒映出他的样子,让他也微微有些失神。

士兵搜了一圈,无果后向他摇了摇头,他这才回神,负手走了出去。

第二日夜里,他就让人将她叫到自己帐中。

她进来时他正在翻看兵书,听到声音后缓缓抬头,看到亲卫身后的她,穿着素净的衣裙,惊慌怯弱地立在那里。

「你过来,」他低下头去,只拿手指了指一旁的小杌子,「坐那儿。」

她走过去坐下,他不说话,帐内就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淡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仿佛惊了一下,然后低声答:「阿沅……」

仿佛是因衣衫单薄被寒意所侵,她身子难以觉察地微微颤抖。

他没有再问,却是对着帐外道:「来人。」

亲卫应声进来,听他吩咐:「先让人侍候她去洗个热水澡。」

她却一下子煞白了脸,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直愣愣看着他,眼中是凄楚的哀求。

他沉着脸站起来,走到她身前:「怎么,不愿意侍候我?」

自然是不愿的,他是敌国主将,是让她国破家亡流落至此的罪魁祸首,那日若非萧晗生命垂危,她怎么会冲到他的马前。

他虽出身行伍,但到底是北周皇族,绝不至于粗鄙到强迫一个明显不愿的女人。

可这一次他仿佛变了,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滚滚落下的泪擦去:「还想不想让他活着,嗯?」

3

偶尔夜里,他会让人去叫她过来,渐渐底下的人都知道了。

她模样还不错,少不得有周军士兵起了念头,只是刚开始因为军纪严明收敛着,平日却没少干些揩油轻薄的事,可这下子,谁还敢有什么心思。

这个女人还真是有手段,竟能爬上王爷的床,他们觉得都是王爷的侍妾不在的缘故,王爷又看不上营妓,这才拿这个南梁女人做消遣。

不久元绍巡防时遭到偷袭,肩上受了伤。

其实以那些刺客的本事本是不足以伤到他的,可那时她恰巧在他帐内。她哪里有什么本事自保,连闪躲都不知道,被吓到了就傻愣愣地立在当场,护卫们只知道保护他,他却见有剑光直直向她而去。

那一刻,也来不及多想,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冲到她身侧,只来得及将她拖入怀中,那人一剑劈下,剑刃就嵌进了他的肩头。刺客剑上淬毒,随军大夫几日后才配出了解药。

他醒来是在一个下午,营帐里静静的,他目光一转,便看见了床尾的她。

她坐在杌子上,一只手支在床侧撑着下颌,双目闭着,额前是几缕散下的发丝,窗外有微风进来,那青丝便悠悠晃了晃,像柳絮一般抚上他的心头。

她睁眼时他及时收回了目光,偏过头声音嘶哑:「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照顾你。」

「不用,我这儿有亲卫。」他淡然道。

她却直直看着他,「可你是因为我受伤的……」

她换药时十分小心,轻轻将他手臂上的白布取下,他只皱了皱眉,就见她惊慌问:「很疼?」

他唇边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摇了摇头。

她低头时目光扫过他光裸的胸膛,倏地移开,有些无措,他却瞧得分明,唇边笑意扩大,好整以暇看着她:「又不是没见过……」

毒虽去了,但身子仍有些虚,不能下床,到了夜里他就瞧见她眉间多了几份焦虑,他脸色沉了沉:「怎么,担心你家主子了?」

她低头不语,却也没有反驳,他是不是该高兴,至少她如此坦诚。可心里却似烧了一团火,甚至有那么一刻想要质问她,那个萧晗到底哪里好,值得她这样死心塌地。

「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压抑着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淡淡道,「只要你不惹我生气……」

她没有答话,转眼看到床畔的衣架子,上头是他的外衫,她走过去将那袍子取下,见肩头那裂口,便找来针线坐到灯下,一针一针缝补起来。

或许是未曾察觉,或许是刻意忽略,她始终不曾抬头,便看不见那道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4

不久大军终于回到长安,周帝元贞亲自来迎。

借着元绍受伤需静养为名,元贞特地下旨让他回府修养不必上朝,军中诸事也移交兵部,虽赐下无数珍宝,可明眼人都明白,这是故意在压制他。

他心中的怒气更加难抑,回府后大醉了几场。

他的王妃是世家之女,性情柔顺胆子却小,他常年征战一身戾气,王妃见了就怕,见他醉了就只遣婢女上去侍候。

婢女端着醒酒的热茶上前,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在唤,略略睁眼后将人拉近,盯着眼前人看了看,然后摇头。

「不是,」声音很低,喃喃自语,「你不是……」

第二日几位部将来府上禀军务,听见元绍突然问:「这次受俘的梁人是如何处置的?」

有人启声答:「贵族女子由陛下赏给京中大人们,其余都交付官奴署。」

谁料他竟那样站了起来,淡然道:「那就去官奴署。」

部将们一头雾水,无奈只能跟着。

他一马当先,到达官奴署时后面的人还没追上,官奴署管事听说睿王来了,忙来迎接。

因为太突然,管事还未来得及通知里头的人,他走进去时还能听到打骂声及哀叫,脸沉了沉,问:「南梁那批俘民在哪儿?」

那是最里头的一间屋子,里面一片昏暗,一排女子跪着,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身上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

里头还有一人执着鞭子,被那管事喝停,跪到一旁。

他一步步走去,越往里脸色便越沉,一直走到执鞭那人身前,才看到那个方才还在受鞭笞如今摇摇欲坠的女子,分明就是他要找的那个。

她臂上鞭痕交错,衣袖裂口处,皮肉翻开,血将衣衫都染透了。

他攥紧双拳,咬着牙去看执鞭那人,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回神时,抬起脚就照那人心窝子踹去,他是行伍之人,这一脚又用了十足的力,那人一下子就翻了过去,头撞在墙上,血污了半张脸。

他蹲下身去,将她打横跑了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5

她在官奴署吃了不少苦,不仅遍体鳞伤,还发起了高热,大夫看了也说情况有些不好。

他听完拳头握得咔咔作响,铁青着脸:「她要有事,老子拆了那官奴署!」

在场的人莫不惊诧,这么多年,还从未见睿王殿下为了哪个女子这般模样。

等那怒气过去,他自己也有些吃惊。

为何会发那样大的脾气,她未免牵动了他太多的情绪,而在她之前,从未有过哪个女子能让他如此上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成了世间女子中在他眼里最特殊的那一个。

在官奴署看到她那刻,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时,心底的那种慌乱。他极少有慌乱的时候,除了父皇与母妃过世时,便就是那时了。

就像那次,见刀剑向她而去,他连犹豫都没有,只想要挡在她的身前,他一直不曾问过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会愿意为她如此。

也记得那个晚上,她坐在昏黄又温暖的烛光里为他补衣,眼角眉间都柔软得一塌糊涂,就如同多年前,父皇每次征战时在帐内与幕僚商谈,母亲就坐在垂帘后为他补衣,自己趴在榻边昏昏欲睡,每次抬眼,就能看到母亲眼里的温柔快要如水般溢了出来。

她的手突然在他手中一动,转眼就见她悠悠转醒,带着病弱中的憔悴,却又格外惹人怜惜。

「别动!」他皱眉,声音里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柔,「没事了,别担心……」

她的伤养了大半月,等伤好后他便让人收拾出一进院子让她搬进去,又叫管家安排一应事宜,管家便壮着胆子问:「王爷,可是要抬妾?若是,奴才好去宗人府记册。」

他竟难得的迟疑:「先等一等……」

等什么呢,他没说,可管家发觉每次去那院子,王爷竟会在门口踌躇好一会儿,似乎是……对院子里那姑娘上了心。

6

阿沅就那样在睿王府住了下来,元绍不常去看她,可府上下人还是瞧出了他待她的不同来,比如他有时外出归来就会带些东西,或是长安闻名的小吃,或是市面上新奇好玩的小物件……待下人送去给她后,他还会问,她高不高兴,笑了没笑。

冬去春来,千叶寺的桃花开了,那是长安的盛景,无论贵族百姓都爱前去赏花踏春,他去看她时便说翌日带她去千叶寺。

其实是他白日里去校场,听到有部将说休沐时要带着家眷去赏桃花,那人笑着说家中女眷就喜欢这些。

家中女眷……他一想就想到了她。

谁料第二日去千叶寺的人太多,马车一辆挨一辆,堵得整个官道水泄不通,停在他们旁边的也不知是京里哪家的马车,车上的几位贵妇嬉笑着闲聊,声音便断续地传了过来。

她们在聊如今南梁太子登基为帝,也不知会不会将还在北周为质的弟弟要回去。

「怕咱们陛下不肯给呢,那韩王在宫里做琴师,常受宣召……」周帝的龙阳之好在北地已不是秘密了,那人将声音压低,「听说他的容貌,女子见了都自愧不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咱们陛下……」

这些话,自然传到了两人的耳中。

等道路疏通,元绍便下令直接掉头回府。他回去时铁青着脸,正欲回主屋就被她叫住,她站在他身后直直盯着他的背影:「王爷……」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却只大声吩咐左右:「送她回院子去。」

那之后他再未去看过她,直到听闻她饮食日减,衣带渐宽。终于忍不住去了那院子,见到她时才发觉,她当真憔悴了许多。

他忍着那股怒气,冷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人的消息,之前我也是故意不让你知道的,你若聪明,就不要再惹怒我了。」

她却笑了,那笑里有种惊心动魄的哀艳。

「王爷您知道么,其实从前我并不太明白,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因为一个人大约明白了过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如今我与他,大抵是再难相见了,这些日子便一直在想,那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不曾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面上的惊怒来不及遮掩,上前一步就捏住她的脖颈。

「你威胁我。」他手背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是我对你还不够好,让你一心想着他人,还是我对你太好了,才让你觉得我会受你所胁?」

她未说话,满脸通红得咳了起来,他如蓦然醒来,立即松了手。

还用她回答么,答案如此明显,他的冷静他的睿智,他曾经的谋略与手段,到了她这里都没半点作用,在她面前他简直像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你听话……」他的语气里带着千里堤溃般的无奈,「好好待在我身边,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当初邺京城破时,其实我可以逃的,可看到他站在院里子我就逃不了了,从我见到他那一刻,我就逃不了了……」她低有些疲惫的抬头,虚弱地看着他道:「王爷尝过国破家亡的滋味么?又知道身处敌国的感受么?南梁女子视贞节重逾性命,可我甘愿夜夜去您的帐中……为了他我都能忍,可没了他,我又为何要忍?」

她的话终于彻底激怒了他,原来在他身边,于她竟是如此难以忍受的事,枉他一直在想以后,可在她眼中,他们之间又何曾有过以后……

「好,很好」他冷笑着站起身来,「没了他活不下去是么,那你死给我看啊!」

她垂下眼,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跳出来了,可还没等他出声,她就一头朝着一旁墙上撞去。

他立马扑上去,虽抱住了她的身子,可她的头还是撞在了墙上。

她倒在他怀里,血顺着面颊淌过他的手心。

「来人!叫大夫!」

他抱着她仓皇向外跑去,心底生出此生从未有过的恐惧。

「你赢了,」他低头,喃喃道,「我会如你所愿……」

曾率千军万马驰骋天下,身经百战无有败绩的睿王殿下,这一次,一败涂地。

7

三年后。

按北地风俗,上元这一夜,皇帝是要带着皇后上宣德楼与万民同庆的,可元贞一直未曾立后,这次,便带着素日最宠爱的淑妃同去的。

楼前搭了彩台,教坊司那些舞姬正在台上表演,两人在上头明黄棚子里坐着,表演正要结束时,就见下面熙攘的围观人群喧哗了起来,竟纷纷往两侧避开,退出一条通道来。

远处几骑快马疾驰而来,为首那人一身厚氅,远远便可见那气势逼人。

有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睿王殿下回来了!」

在场的大臣们纷纷惊诧出声,睿王自三年前去往北地戍边,北地再未闻战事,他却也再未归京过,这次竟这样悄无声息就回来了。

众人还未回神,只见那一行人已行至宣德楼下,元绍翻身下马,径直往楼上走来。

表演过后就是放焰火了,他刚刚上了楼,嗖嗖的几声,头顶的夜空里就绽开了数朵烟花,那样惊心动魄的光华照耀在他的身后,他身形清瘦颀长,一步步竟像踏在一场盛大的浮梦中。

他抬眼,那目光穿过了众人,直直落到元贞身旁那人身上。

一袭茜色宫装,艳色无匹,他身后的夜色与焰火都映进了她的眼眸里。

算起来,两人已是三年未曾相见,可她的神态,却和过去日日夜夜里他所梦所想的一模一样。

元贞的面色不太好,他的病长久不见好转,自然明白为何元绍会要此刻回来。

元贞笑了起来,吩咐身侧宫人:「淑妃倦了,你们送她回去。」

她依言告退,那背影渐行渐远,他的目光垂落下去,却听闻元贞轻声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封她为妃么?」

元绍微怔,想起当初她以死相逼,他无奈之下将她送进宫里,安置在萧晗的身边当婢女。后来便自请前往北疆驻守,也是自那时起,她的消息无论好坏他都很少再闻。

也不过是个女人,从此不再相见,待过了几年,也就淡了,他如是想。

后来,帝京就传来了她被封妃的消息。

见他神情寥落,元贞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朕要叫你看看,无论是这江山还是心爱的女人,你想要的东西,都在朕手里。」

8

他一回王府,就见幕僚们皆已候着了。

陛下还能撑多久,如今各方都在猜,四下蠢蠢欲动。

「王爷,宫里来信了。」心腹递上纸条,他接过匆匆扫过。

那上头说元贞找了南疆蛊师来,种蛊压毒,他面上瞧着无虞,可内里却是不行了。

「可有什么话回过去的?」那人问他。

「元贞自知大限将至,如今必警觉万分,往后就同宫里断了往来,告诉她,我自有安排,只让她保重自己。」

「王爷,如今局势紧张,正是需要淑妃娘娘的消息,咱们消息传得十分隐秘,这两年也从未留下过把柄……」

那幕僚还欲再言,却被元贞打断:「此事不必再言。」

当初她被封为妃,便遣人暗传消息,说愿助他成事,只求他成功后放归萧晗。他本不愿答允,他要做的事不需要她也能成,可他知道自己不答应,她就不会放心。

这几年元绍远在北疆,睿王府自然有幕僚同宫里传信,而关于她的消息,好的坏的他只粗略得知,多的便不愿过问。

他有他的骄傲,更不愿将她牵扯进来,可他没想到,她竟那样大胆。

直到收到她传来的信,他才知道她做了什么。

那信里让他两日后的子时直接率兵入宫,围住乾元殿,元贞绝活不过这两日去,原来她一直在元贞寝殿里的蜡烛里动了手脚,那灯芯里掺了药,一日日的燃着,无异于是元贞的催命符。

元绍捏着那一张薄纸手背青筋贲起,他知道她这么冒险是为了什么,元贞为何要将萧晗留在身边,他同她都知道答案,元贞喜欢男人,而他落到萧晗身上的目光从未掩饰过这一点,他对萧晗几乎可以用痴迷来形容,甚至他曾说过,若自己山陵崩,便要萧晗陪葬,与其死生不相离。

所以她不能让他正常死亡,不能让他在死前有机会危及到萧晗的性命。

「她真是疯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那……咱们还要不要按娘娘说的去?」幕僚问。

他还能说不吗,她如此剑走偏锋,若他不去,她就毫无倚仗了。

若说他对帝位无意,整个北朝无人会信,但这和直接带兵逼宫是两码事,后者会让他无论成败都永世带着骂名。

知道她这是在逼他抉择,可他没办法,他垂下头,用仅有自己能闻的声音黯然道:「我元绍……这辈子都只败在你一人手里。」

9

其实他早有不详的预感,元贞心思深沉,哪里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所以等元绍踏进乾元殿内,看到本该活不过两日的元贞好好坐在榻上时,就大致明白了。

元贞必一早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不过是将计就计引君入瓮罢了。

埋伏在殿外的禁军将元绍的人团团围住,而元贞的身后,有侍卫押着一女子出来。

他一瞧,再无犹豫,便将手中长剑铮地一声扔到地上。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一切我自会承担,跟她没关系。」

「阿绍,」元贞冷冷笑了起来,「如今你知道朕为何要留她在身边了吧,若没这个软肋,以你的才智,朕怎么能赢……」

他同她一起被投入牢中,两间狱室正相邻,她一直缩在角落里,到了后半夜,他就发觉不太对。趁着狱卒睡熟了,他开始轻声唤她,半晌,才传来她虚弱的应答。

牢中潮湿阴冷,而她衣衫单薄,他将自己外衫脱了,从栅栏里塞过去搭在她身上。

她皮肤烫得失常,等他抓起她手臂将袖管一推,才发觉上头全是青紫瘀痕。

「是元贞留下的?」他觉得自己吐出的每一字都像绷紧了的弓弦。

「想不到你的皇兄有这个癖好吧?」她淡然一笑道,「人人都道我独享圣宠,这样的圣宠,她们还为之争破了头……」

他眼中一热,只将她的手握住,轻声道:「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却笑了:「王爷你别诓我了,他哪里还会放过我们,是我连累了你,你可曾后悔?」

「我是个行军打仗之人,胜败乃兵家常事,谈何后悔。」

「王爷握有兵权,又是陛下唯一的手足,原不用这么冒险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护我……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如此呢?」她低低说着,声幽如泣,「我不过是在利用你,你的一片真心,不过是我用来逼你筹码……」

他低头,也笑了:「从来只问愿不愿,谁又在意值不值。」

10

也不知元贞是怎么想的,竟没有再处置两人,只扔在牢里不闻不问。

直到数日后,他才踏足这监牢内。

只一眼,元绍就发觉他的面色灰败,是强弩之末了。

木椅上铺着厚厚毡毯,他坐在上面气若游丝,又有一人被侍卫带进来,元绍双拳倏地攥紧。

萧晗,元绍没想到元贞会带他来此。

「你不是求我让你见她么,」元贞看着萧晗,虚弱地道,「朕如你所愿。」

有人将两人从牢中带出,元贞指着一旁一个方形的池子,看着萧晗道:「知道那是什么么?朕特意命南疆蛊师弄的,叫虿盆,你不是一直想回南梁么,朕让你自己选……」说着,又指向阿沅,「你将她推下去,朕便放你走,要她活命,你就为朕殉葬。」

那虿盆里密密麻麻的蛊虫堆成小山令人作呕,人若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尸骨难存。

元贞还冷冷笑着:「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你爱她元绍也爱她,为了她,朕的好弟弟连江山和性命都不要,那你呢?」

元绍看到她的脸上血色退尽,萧晗没有回答,可这犹豫本身,就足以让她彻底绝望。

「皇兄,我任你发落,你放了她……」元绍开口。

「你是朕唯一的弟弟,哪怕朕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可为了我元家的江山,我还得把天下给你,可阿绍,凡事总有代价,江山美人,不可能全是你的……」

萧晗却突然抬起了头,看着元贞道:「我……」

然而就在这时,所有人未及反应,只见阿沅突然从狱卒手中挣脱出去,元贞霎时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可没能等他追上去,她已扑到蛊池边,毅然朝里头跳了进去。

这一刻,她替他们做了抉择,如此决绝。

11

新帝登基已有一年了,可一直不肯纳后,可急坏了北朝的大臣们。

世族各家莫不削尖了脑袋想把女儿送进宫里,可新帝最恨别人往他身边塞女人,为此发落了不少大臣。

皇帝陛下惧内,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这个「内」,指的是承平宫的那位贵妃。

众人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偏爱贵妃,那贵妃分明痴痴傻傻和个三岁孩童无异,听闻是曾受过什么重创伤了脑袋,让陛下只恨不得将她似眼珠子般宝贝着,轻易连见都不让人见着。

元绍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每日下了早朝,立马就要赶往承平宫。

她如今真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一会儿见不着他就得闹。

果然,他刚一进殿,就见一团东西向自己扑来,他伸手将怀里的人捞起来,打横抱着,朝里头走去。

「你又丢下我了!」怀里的小人儿嘟啷着,死死缠在他身上。

「贵妃娘娘息怒。」他笑了笑。

两人痴缠一阵,她累极又睡了过去,元绍在一旁看着她的睡颜,想起那日的场景,时隔至今仍是后怕。

那时她跳进虿盆,他本以为再无活路了,只跟着一起跳了下去,谁知蛊虫却纷纷散开,只余她躺在中央,浑身乌紫。

元贞当晚就驾崩了,他找了南疆蛊师来问,也不知算不算幸运,原来是池中蛊虫相杀生出了蛊王,那蛊王爬进她脑子里,其余蛊虫便不敢接近了。

那蛊师将蛊王逼出,可蛊毒却无法除尽,要想保住性命,唯有有南疆古巫法中的金针封闹将毒锁住,只是,金针入脑后人会失去记忆,以及神智。

他依当初许的诺,将萧晗放归,将她留在了身边,她什么都记不得,整日缠着他,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那蛊师说,不能叫她想起从前的事,否则蛊毒蔓延,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所以他要无比小心,不能让她有丝毫想起从前的可能。

这样就很好了,元绍想,像照顾女儿一样,照顾她一辈子,他也觉得满足。

「你就这样,乖乖待在我身边,我宠你一辈子,好不好?」他亲吻着沉睡中的她,喃喃道。

12

他从不敢往坏处想,哪怕明显感觉到她的变化。

她越来越沉默,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深沉。

可他不敢问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他怕她回答是,怕这一天真的到来。

太医也说她身子无碍,元绍便安慰自己,一定是他太敏感了。

直到那一晚,他从噩梦中睁开眼,发现她竟未睡,就那么直直盯着他。

良久,她伸手抚上他的鬓发,突然哽咽道:「元绍,你怎么有白发了?」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最后开口问:「你是不是想起过去了?」

她点了点头,又摇头:「不是全部,只是一些。」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神仙,可或许真是之前他为她所建那些佛寺积德,让菩萨保佑她记忆慢慢恢复的同时,蛊毒却再未发作。

可他知道,当她记起曾经,就意味她也记起了那个人。

陛下再未踏足过承平宫,这让那些大臣们又看到了希望,上书请求重开秀女大选的折子堆起厚厚一叠。

等元绍终于下定决心,却听宫人说,贵妃求见。

她居然主动找他,顿时元绍觉得心灰意冷。

等他终于见到她,发觉她竟容光焕发,似乎连人都胖了些。

两人同时开口,她笑了笑说:「你先说。」

他苦笑,攒起勇气道:「我想通了,你能平安无事,我便已再无他求,如今你想回南梁去,我也不会阻拦。」

她却直直看着他,看得他发毛,他发现她竟慢慢红了眼眶。

心一下子慌了,却听得她道:「想来是过去我欠你的太多了……」

他背过身去,不敢看她,却发觉衣角被人拽了拽,回头便见她期期切切看着他,然后道:「陛下说完了,该臣妾说了。」

「不管臣妾曾经做过什么,是否伤了您的心,如今还请陛下看在孩子面上,不要和他母亲计较了罢?」她看着他笑着道,手抚上自己的小腹,面上带了一丝娇憨,眼中却是盈盈春水,落落动人。

他楞楞看着她,不敢置信的样子,脑中却似千万株烟火齐放,良久才回过神来。

「哪里敢,」他低声说着,如今蓄了胡须,那胡须一抖一抖的,既好笑竟又有些可怜的样子,眼眶也红了,「余生还望娘娘多担待呢……」

作者:写手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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