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那天,我跪在新帝脚下,他打量着我,嘴角玩味。
世人肖想的长公主殿下,也不过如此。
三个月后,他跪在我脚下,我伸出手指勾起他的下巴。
世人敬畏的新帝,也不过如此。
1
国破那天,我带着皇侄逃到密道,结果与穿着敌军衣衫的贼人正面碰上,为首的那人,本是皇兄为我定下的准驸马,而如今,他佩着刀剑,堵住了我唯一的活路。
我看到白京墨笑意盈盈地望着我,眼底恶意涌动,「殿下这是要去哪?」
他本该是我的夫君,可为了野心,他背叛了我,害得我国破家亡,皇兄惨死,甚至还想将我当成他投诚敌国的礼物。
我抬头,天边乌云袭来,天色阴沉,压抑得令人心慌。
本来我马上就能自由,带着身后的皇侄远走高飞,若不是白京墨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不懂白京墨为何这般恨我,恨不得我死,才会选在贼人面前戳穿我的身份。
眼下我唯一能做的,是将皇侄护在我身后,挤出眼泪跟他装傻,「城破那瞬,殿下以身殉国,一身盛装跳了城楼,奴婢不过是想寻条生路,驸马爷何必赶尽杀绝?」
这话半真半假,真话是,城破那刻,长公主一身红衣,当着众人面跳下城楼殉了国。
话里的谎言是,跳楼的长公主并非我,而是与我互换了衣衫的侍女,她用我的身份殉了国,那时白京墨就站在城墙下,仰头看着城楼上的闹剧,无动于衷。
「奴婢知道驸马与殿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驸马也不能因奴婢与殿下生的几分相似,就指认奴婢是殿下啊,当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殿下跳下了城楼,驸马想立功机会多的是,又何必编这种一戳就破的谎?」
白京墨要戳穿我的身份,我便要白京墨与贼人生出嫌隙,相互生疑。
他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敌军刚刚占了国土,白京墨本是替他们前路开城的义士,可如果这个义士,本是准备做长公主的驸马,差一步就成了皇亲国戚呢?
这种情况下,抛下前主搭上后主的行为,怎么听都有些忘恩负义了。
新的朝堂需要新鲜血液,可若是这血液里,本就掺着居心不良呢?
白京墨身后的贼人,自然是听进去了我的话,看白京墨的目光,警惕里带上了打量和迟疑。
我冲白京墨笑得格外乖巧无辜,你看,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是提前公布了你的身份,你身后这些人,便开始怀疑你了。
2
就在贼人怀疑白京墨时,人群后面忽然走出来一个人,穿着铠甲,手握长戟,脸上还沾着血迹,在天色的余晖里,更衬得他凶猛异常。
他在敌军里应当有极高的身份,他一过来,原本立刻相互打量的目光立刻散去,所有贼人乖乖垂首,对他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手一掷将长戟刺进地上,看我的目光里有欣赏还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遗憾,「不愧是世人称赞的女诸葛,长公主一招偷天换日,既殉国博了名,又改名活了命,若非殉国的那位公主身份已被查出,这一次还真要被长公主骗过去了。」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笃定跳了城楼的人不是真正的长公主,又怎么认定了我的身份,看到那人目光移过来的时候,我知道我今天是逃不了了。
那是一双比鹰眼还要锐利的眼睛,与他相比,心思颇多的白京墨最多算是不入流的老鼠。
这样一个人,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大的威胁。
被带到新帝面前时,我灰头土脸,看到新帝后,我不顾公主身份,不记灭国之仇,跪在新帝面前,摇尾乞怜,只求他能饶我一命,便是为奴为婢,我也愿意。
我的表现太过懦弱,半点没有公主的自尊与骄傲,新帝面露失望,语气里难免带上了鄙夷,「世人肖想的长公主殿下,也不过如此。」
朝臣说,长公主有治国之才,无奈生错了女儿身,就连父皇生前都时常感慨,若我是男儿,定能护住山河万里,后来皇兄继位,暗中将皇侄交付我,为的是让皇侄能做名君圣贤,而不是只做一个守成之君。
可如今,我的表现,哪里有一点治国之才应有的骨气?
新帝看不上也是正常,他只当流言误人,毕竟旧帝为了给长公主博得美名,凭空捏造些莫须有的美德也无不可。
但这违背了白京墨一开始的打算,他见状上前一步,「陛下,长公主自愿臣服,前朝那些老臣想来也不能继续僵持了。」
言下之意,不管我多懦弱,目前为了安抚前朝留下的那些老臣,我这个长公主的身份还需要多加利用。
新帝不屑我这般苟且偷生的软骨头,他自诩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又如何能看得起我这样的没骨气?
可他又确实需要我的身份安抚朝堂的老臣,只能许了白京墨的意思,将我留在了宫里。
我的准驸马,为了满足他的野心,亲自为贼人打开了城门,为了能在新的朝堂站稳根基,我这个昔日的长公主,成了他向新帝献媚的礼物。
而我没有选择,不过是亡国公主,身份尴尬,是死是活,均在新帝一念之间。
我住进新帝安排的宫苑里,自我安慰,至少眼下,我还活着。
3
白京墨自以为我的存在成全了他的青云路,可他不知道,我其实早就做好了暴露身份的准备,毕竟白京墨叛国在先,他又与我相识,怎么会认不出我?
事实上,让白京墨认出我身份,是我原本计划中的一环,而我真正的目的,是掩护我身后皇侄身份,那个隐于人后连白京墨都不清楚的皇侄。
一切都如计划那般,新帝与白京墨,都以为那是我养在宫里的面首。
亡国公主的面首,比起亡国公主的身份,在新帝眼中不值一提,他最多是轻视我生活奢靡不堪,顺带为同作男儿身对方却自甘堕落感到愤慨。
他们聪明绝顶,自以为看清了所有事实,连一丁点别的假设,都不稀罕猜测。
自大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望着白京墨,对他那滔天怒火不能明白,他盯着皇侄,目光阴鸷,像毒蛇吞吐着蛇信子,「殿下有了面首臣竟不知,看来之前,臣对殿下还是疏于关心了。」
我让皇侄回了屋,留下自己与白京墨独处,「白京墨,我沦为今日下场,不正是你一手促成的,如今你有什么脸提之前?」
「我知你恨我,可当年赐婚你也没有拒绝不是,你利用了驸马身份的便利,有什么资格委屈?!」
白京墨对我的怒火没有反应,他只是捏着我的下巴,用一种俯视的姿态盯着我,「殿下觉得,臣恨殿下?」
那双眼眸里,充满了病态的固执,「我怎会委屈?求娶殿下,我求之不得,可是殿下是谁,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若不能折了殿下的双翼,便是我娶了殿下又能如何,殿下同样能将我弃如敝履,所以啊,我只能先一步打断殿下的腿,只有这样,殿下才能乖乖留在我身边。」
「你看,现在殿下无依无靠,殿下想要活着,便只能依附我,可是我还是不高兴,我为了跟殿下未来奔波时,殿下却背着我找了面首,夜夜笙歌,殿下这么不听话,会让我很苦恼的,不如我替殿下杀了那面首如何?」
我推开白京墨的靠近,对上他病态的笑,只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凉气,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我的动作惹恼了白京墨,他眼底满是愠色,目光似狼,不管不顾又冲过来,「殿下在躲我,殿下凭什么躲我,便是赐了婚,殿下真将我当成过驸马吗,殿下真在意过我吗,那个面首又做何解释?!」
多可笑!
他嘴上说着在意我,心里却恨不得将我踩在脚下,他眼里映着我的影子,又将我当成了投诚的棋子。
「白京墨,我的事,不需要给你解释,以前是,现在也是。」
白京墨松开我,眼底闪着隐晦的光,「是,殿下不需给我解释,殿下放心,我会守着殿下的,我会保护殿下,殿下只需记得,现在能护着殿下的人只有我,而不是那个还需要殿下护着的废物,殿下什么都不用做,只需乖乖等着嫁给我就好。」
4
疯子!
白京墨就是个疯子!
他将我呈给新帝做投诚的礼物,又亲自求了新帝将我赐给他。
新帝拿这个消息试探我时,我面上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
「父皇以前总说,定要为我寻来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子当我的驸马,之前早早为我选下了白京墨备着,可惜父皇病逝,我与他的婚事一拖再拖,后来皇兄继位,还是未能送我出嫁,如今物是人非,好在兜兜转转我还能嫁给他,也算是全了父皇与皇兄生前的遗憾。」
嫁给白京墨,怎么可能?
我留在宫里,从来就不是准备将自己跟白京墨绑在一起的。
刚才这话,不过是故意说给新帝听的,新帝知道我贪生怕死,自然不会拒绝嫁给白京墨这么好的活命机会。
可白京墨忘了,新帝自认皇兄德不配位,为了天下百姓他不得已才取而代之,当了这天下新主。
皇兄错了,他才是拨乱反正,皇兄没错,他就是乱臣贼子。
所以啊,新帝不会允许自己的决策与皇兄相同,那是认同了皇兄,这是在打他这个天下之主的脸。
只要我提了与白京墨的婚事是父皇生前就一力赞成的,更是皇兄在位时乐见其成的,新帝自然不会答应将我赐给白京墨。
白京墨确实聪明,能让新帝放下他前朝的身份,对他宠信有加,可白京墨太过得意,忘了新帝的忌惮,忘了新帝这天下是从谁手里夺来的。
我不可能嫁给白京墨,我不乐意,新帝也不会允许,只有白京墨天真的以为,他能将我困在他身边。
这一场三个人的博弈里,新帝与我都打着算盘,白京墨或许也打着,只是他野心暴露在众人前,太早让人抓住了把柄,所以这一局退场的人,只能是他。
为了让白京墨死心,新帝将我纳了妃,白京墨若还想要自己的前程,自然会死心放弃我。
前朝亡国旧公主成了当朝新帝的妃嫔,这本身就是一种尊严的践踏,不过我并不在乎,在宫人的轻视中欢天喜地谢了恩。
至于皇侄,妃嫔自然不能有面首,皇侄被送出了宫,新帝自认仁爱,不会因为面首身份便断了他的生机,而只要出了宫,自然会有人暗中接应皇侄,将他送去安全地带再进行谋划。
你看,我早说过了,新帝过于自负,而这份自负,迟早会将他带向灭亡。
当然新帝并不打算宠幸我,他纳我不过是为了让白京墨看清如今身份,更是为了膈应皇兄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我而言,安全将皇侄送出宫,我的谋划已经成了一半,至于另一半,不着急,算计总要一步一步走。
新帝与白京墨,纵然文经武略满腔经纶,但他们从一开始就小觑了我,我并不担心他们会怀疑什么,唯一让我不放心的,是那天在密道认出我身份的人。
新晋神勇大将军凌秋意,那个传闻中以一驭万能征惯战的将军凌秋意,新帝便是靠着他,一步步打下皇兄的江山。
那天我的直觉没错,凌秋意不能小觑,他是兵法谋略难得一见的盖世之才,更是天生的将才。
好在我送走皇侄时他不在,才没能出什么岔子,可惜我好运气也就用了那么一次,我封妃的那天,凌秋意回来了,在我封妃大典上,当众叫停了正在宣旨的宦官。
5
「如今朝堂未清,四海未平,江山刚固,百废待兴,正是陛下一番作为的大好时机,陛下如何能沉溺后妃之事,便是旁人也罢,可眼前人身份特殊,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陛下转眼却纳了前朝旧主,这若是传出,如何不让众将士寒心?」
我余光看向那个站的笔直的身影,听得他一字一句铮铮有声,心中惋惜,可惜了这样一个刚直人才,这会儿倒是看不清形势,过分迂腐了,他怕是忘了,现在上位的是新帝,不是以前那个安居一偶的节度使了。
果然,新帝脸色阴沉,「凌卿,朕知凌卿对朕忠心耿耿,但朕封妃,并非为了一己私欲,正如凌卿所言,如今天下初定,前朝旧臣不愿臣服,朕善待前长公主消息一出,那些旧臣闻弦歌而知雅意,君臣之间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能让新帝亲口解释,可见凌秋意在他心中地位,若是旁人见此,自然也就顺着这个台阶下去了,可偏偏凌秋意这人听不出新帝话里的警告,反而更加坚持自己的立场。
最后这场闹剧,因为凌秋意的坚持,我的封妃大典被迫中止,比起我的脸上无光,更没面子的人是新帝,凌秋意的不讨喜也让新帝记恨在了心里。
毕竟现在,可不是打天下的时候,既是江山已定,朝堂想要的自然是文臣而非武将。
可我总觉得,那日凌秋意是故意的,他有颗玲珑心,不可能看不出新帝的心思,可他偏偏选择了反其道而行之,当着众人面让新帝难堪,这般让人琢磨不透,与我而言可不是一个好征兆。
我还是无名无分留在宫里,比起之前,如今神勇大将军亲自表明了对我的不喜,那些宫人对我态度越发蔑视,但我并不生气,因为离间凌秋意与新帝的机会来了。
我如今身份尴尬,分不出闲心应对,那么便只能拔了凌秋意这个不确定的因素了。
我掐断宫苑前开的正艳的花枝,看着它在日光的暴晒下褪去生机。
6
新帝问我,怨不怨凌秋意那日毁了我封妃大典。
娇纵又虚荣的长公主自然怨,不光怨还得暗戳戳将人踩一脚才行。
「妾只是想报答陛下不杀之恩,可凌将军那日当场让妾下不来台,本来倒也没什么,毕竟凌将军对妾确实不喜,可妾回来后越想越恼,皇兄还在时,固然御下不严,但也没哪个朝臣能当众这般不给皇兄留情面,知道的还说君臣佐使,是为佳话,不知道的,还要以为陛下是怕了凌将军。」
长公主没脑子的形象早就入了新帝眼,所以我越是口无遮掩,新帝越会放在心上。
新帝越要与前朝旧帝比,就越不会放过凌秋意这件事,藐视皇恩,忤逆犯上,哪一样,都够凌秋意折腾一阵子了。
许多事点到即止,长公主不想死,所以这个时候,她还要毫无尊严的惦记封妃的事,「陛下,下次封妃定在何时?」
新帝没有答复,怒气冲冲回了勤政殿,回去后,新帝第一时间收回了凌秋意兵权,对外只说体恤神勇大将军多年征战落下一身伤,不忍神勇大将军如此辛苦,特意安排了御医为神勇大将军调理身子,待神勇大将军身体恢复如初,再辛苦大将军守江山。
冠冕堂皇的理由,至于后面身子得调理多久才算恢复,自然得新帝说了算,归还兵符一事,自然也是遥遥无期。
狡兔死,走狗烹,凌秋意是新帝手中的一把剑,曾经他指哪这把剑便杀到哪,如今他对剑生了忌惮,这把剑便不能再出鞘。
我本以为,对新帝如此过分的疑心,凌秋意多少会抗拒,可没想到,消息传到时,凌秋意毫无反抗的意思,甚至谢了新帝的体恤之情,为送去的御医安排了上好的庭院,并主动让御医为他诊断。
他这般作为,我倒是看不清他是真正直还是假玲珑了。
没了凌秋意的阻挠,我的封妃大典自然再无波折,甚至办的比第一次还要盛大。
伺候的宫人只当我迷了新帝的心,伺候时殷勤不已,我却知道,新帝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寻回当日在凌秋意那边丢了的颜面,更是为了警告别人,帝王之事,容不得旁人置喙。
所谓杀鸡儆猴,凌秋意无疑是最好的那只鸡,敲打了凌秋意,其他人也该夹紧尾巴做人了。
不得不说,新帝的天子威严,做的确实到位,他杀伐果断,也的确有上位者的威压,皇兄生性懦弱,行事迟疑不决,输给新帝这样一个人,不算冤。
7
新帝不是骄奢淫逸之人,他心里装着天下,纳我也是形势所迫下为了安抚旧臣不得已,所以我是新帝后宫里唯一的妃嫔。
没有妃嫔的勾心斗角,不用费尽心思的提防暗箭,这种情况下,讨好新帝便成了我唯一要做的事。
而讨好新帝之前,顺便再踩凌秋意几脚,最好是能让他彻底陷在淤泥里,毕竟跌得越惨,后面反抗才越有意思。
新帝自鸣得意,以为他封我为妃的消息,旁人都看得懂,却忘了,宫里最不缺的是捧高踩低的人,只要有了帝王的宠爱,什么样的人,都愿意倒戈,至于这帝王宠爱是真是假,谁在意呢?
皇宫里生存的法则,新帝又怎么会有我这个前朝公主懂得多。
我利用了新帝对我营造出来的宠爱,派人给凌秋意下毒,在这之前,我甚至联系到了白京墨。
深夜寝宫里,新帝带着人闯进来时,看到的是被白京墨按在床榻上衣衫不整奋力挣扎的我。
白京墨被人拉开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当然若是他这么快清醒,那药也就不是宫廷秘药了。
新帝不喜我,但我名义上还是他的妃嫔,他连我留在身边的面首都送走了,又怎么能容忍我与其他人不清不楚?
尤其是这个人还是惦记过我,求过新帝将我赐给他的白京墨。
认错是长公主最为熟练的事,我跪在地上,哭的委屈,「陛下,妾绝无二心,妾与白京墨虽之前曾有过婚约,可自从妾成了陛下的人,便早就将那些前尘旧梦忘了个一干二净,妾的命都是陛下的,妾再怎么糊涂,也不敢拿自己命当玩笑。」
「陛下明察秋毫,今日之事定是有人陷害,白京墨与妾若是真旧情不忘,当年就该成婚了,而不是等到如今,陛下,白京墨放着驸马不当也要追随陛下,定然不能背叛陛下,妾也是,陛下明察,妾不想被冤枉,妾不想死……」
我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新帝,白京墨曾经可差点成为了长公主驸马,他放着好好的皇亲国戚不当,跑来新朝做个文官,到底是图什么。
图什么,那是新帝该考虑的事,当夜,新帝将白京墨带走审讯,至于我,碍于新帝脸面,碍于前朝旧臣,新帝并未发作,只是将我宫门外的侍卫增加了一层。
穿好衣衫,望着外面泛白的天色,漫不经心剪灭燃烧的烛火,既然马上要天亮,自然不需要这般微弱的光。
给凌秋意那边下毒的事已经安排妥当,今夜白京墨的事,不过是突发奇想的闹剧。
投敌叛国的罪人,不利用一番,岂不是太可惜了?
8
白京墨最后如何了,我没有打听,因为凌秋意派人找上了我。
得知他想见我,我并不意外,一个人被逼到绝路上后,他的行为便不再受任何人的掌控。
凌秋意是匹狼,本来他还有点理智让他忠君爱国,可这匹狼被最信任之人亲手破开肚肠后,那仅存的恨意,便如草原上的火焰,熊熊燃烧,风一吹,蔓延了整个原野。
而我要做的,就是替他拨开阻碍,让那股风能毫无顾忌地吹过来。
此刻与凌秋意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其中诱惑太大,很难让人不心动。
所以我选择依着时辰赴约。
凌秋意中毒了,那毒药性极猛,便是侥幸解了毒,也会亏空身子。
凌秋意如今的状态,便是强行解毒后被反噬的结果,双脸煞白,手脚无力,单单是站着,都废了他许多劲。
我看着他逞强的身形,手指因为用劲而泛白,明知故问,「将军可是身子不适?」
凌秋意盯着我,面露审视,他没有说话,我也任由他打量着,好半天,他才轻笑,「之前是我看走眼了,我以为被关在笼子里的女诸葛,便算不得什么,自然也不需要戒备,没曾想,倒是败在这份大意上了。」
凌秋意猜到了他如今的境遇是我算计的,但他没有证据,所以他只能试探,而我注定不会搭理他这份毫无意义的试探。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坦然,凌秋意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望着天空,回忆起了往事。
「我与他自幼相识,相伴长大,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如旁的君臣那般,充满算计猜忌,可我没想到,他会授意御医给我下毒。「
凌秋意嘴里的这个他,自然是新帝,毕竟兵权是新帝收回的,毒是新帝派人下的,御医是新帝安排监视凌秋意的,至于我,不过是困在深宫里无依无靠的亡国公主罢了。
「我从未想过与他作对,便是有时词不达意,惹了他不快,那也并非我真心想他为难,我以为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他总归能理解我的。」
我看着眼底殷红一片的凌秋意,火上浇油,「凌将军,陛下是天子,天下不需要理解任何人。」
「是,他是天子,他是百姓之主。他不需要解释,可明明是他说过,让我不必将他当成天子,是他说过,他想要与我打破自古君臣定生疑的谬论,是他承诺过,江山需要我替他守着,我做到了一切,最后错了的也是我。」
因为他是天子啊,天子怎么能真的任由故人与他平起平坐,哪怕这个故人是一手扶持天子走到如今地位的忠臣良将也不行。
我垂着头,「将军既知已引得帝王疑心,何不退一步,成全彼此颜面。」
主动上缴兵权,主动退隐一旁,主动与权势划清界限,这样新帝还能给他富贵,送他贤名,全他余生顺遂。
「不,我偏不,我凭什么要退,」凌秋意声音里都是抗拒,愤愤不平道,「他想要我退,我偏不退,他想要我服软,我偏不服软,他不是天子吗,他不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那我倒要看看,对我这个故人,他准备做点什么。」
「他夺我兵权,我不争不辩,他命人监视,我冷眼旁观,我不抗拒他任何要求,我只是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我们之间的情谊,他打算消磨多少。」
「可我没想过,他会想要我的命,明明我那么忠诚于他,只要他开口,我愿意将人头奉上,全了那一份君臣之心,全一份君臣佳话,他想要什么,张口便是,何必派人偷偷下毒。」
因为派人下毒的人,是我啊,想要挑拨你们关系的人,也是我啊。
「将军约我出来,想来不止是为了找个人一吐心中苦闷吧?」
凌秋意闻言,这才直视着我,「有些事长公主不承认,我也知道,陛下对我的生分疑心,其实是长公主暗中挑拨的吧,我没有怪罪长公主的意思,若陛下不曾有疑心,长公主再挑拨离间也无济于事。」
「今日约长公主一叙,是想与长公主做个交易,长公主想要自由,更想要洗脱成为陛下妃嫔的污名,而我想要活着,长公主与我所求,皆与陛下所求背道而驰,所以凌某斗胆,想与长公主合作。」
你看,凌秋意这人,心机城府深不可测,是他逼着我与他同谋,可偏偏他话里话外都是为了我着想,好像他一片忧人之心,我若是不同意,倒成了不知好歹。
至于他之前的什么不得已,凌秋意的话,我是一句都不信。
他开始服从退让,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站在道德点,新帝对他做的越过分,他便越能让人同情,这样以后,他后面再反抗,世人也只当他是被逼无奈,为了活着只能如此。
毕竟,新帝是想要他的命,想要忠心耿耿的神勇大将军的命,如此作为,怎能不让赤胆忠心的神勇大将军寒心,自此与新帝离了心。
至于这心思是什么时候生出的呢,也许是密道认出我身份的那一刻,也许是破开城门之前,也许要更早。
9
话说到这份上,我才惊觉,我还是低估了凌秋意,他比孤狼还多了份奸诈。
他当真是受得起足智多谋赛神仙的称谓。
你听听,多好的算计。
他连我对付新帝的枕边风都算计进去了,然后利用了这份算计,将计就计把自己扯进去,而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这样一匹蛰伏多年的狼,总算是露出了尖牙。
这一刻我恍然大悟,那日密道初见,他眼里我看不懂的遗憾,是遗憾我女儿身,也是遗憾他的不得志。
而那些遗憾里,隐藏最深的,是野心与不甘。
同一起打的天下,凭什么新帝摇身一变做了天子,他冲锋陷阵最后还要位居人下。
野心像杂草,不用精心浇灌,只要给它种子埋在地上,随便一点雨水,便能生根发芽,长成苍苍一片。
可笑的是,时到今日,新帝都仍认为凌秋意绝无二心,新帝终日打猎,今日倒是被雁啄了眼,偏偏他还毫无察觉。
又或者他其实是察觉到了,不然当日也不会顺着我的挑拨,直接就夺了凌秋意的兵权,派了御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而凌秋意也察觉到了新帝对他的杀心,所以那下了毒的药,他自然是要喝,他必须要喝。
便是不喝那味毒,他也会喝另一味毒,只有真的服毒,他才能坐实新帝毒害他的事。
这样一个对自己下手都这般狠的人,新帝那种小孩子算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或者当日,称王称霸的那一天,新帝的身份其实是凌秋意故意让出去的,他在利用新帝承受亡国奴的算计,然后他再等待时机,来个麻雀在后。
如此深谋远虑,工于心计,这样一个人上战场,确实是屈才了。
10
我答应了与凌秋意的合作,诚意是我会利用挑拨之术让新帝对凌秋意痛下杀手,而他要替我救出关押起来的白京墨。
凌秋意问我,可是还放不下白京墨?
「不,我恨他,恨不得他死,可他要死,也该是死在我手上,而不是死在别人手里。」
「他是父皇为我相中的驸马,可他背叛了父皇,背叛了我,仅凭这一点,他便不能原谅,更别提,他打开城门,将我朝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说起来,当初若是父皇先认识了凌将军,凭着凌将军的才智,当年订为驸马的人选,也许就成了凌将军,如此想想,但真是有些可惜了。」
凌秋意这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只做一个有名无权的驸马?
我这些话,不过是打消他心底的顾虑,只有前朝公主被仇恨蒙蔽双眼,冲动任性,他才能放心与我合谋。
至于白京墨,他是叛国的罪人,但在没查明凌秋意心思之前,他本是我能牵制住且能留在新帝跟前的唯一人选。
新帝还未起事之前,确实是白京墨暗中与他在联系,替他招兵买马,打理银钱,而他当时的想法,是想让新帝折腾一番,他再借机平乱,全了一份功绩。
结果新帝有凌秋意,一路势如破竹,白京墨的算计落了空,直到后来,为了保全自己,开城迎贼,还得了个开国功臣的好名声。
我没有骗凌秋意,我恨白京墨。
我知道白京墨爱我,他也清楚我爱他,但那都是曾经。
白京墨起了算计的那日,他与新帝暗中联系的那日,我们之间已经走到了末路,再到城破那天,我们之间的缝隙,一步步扩大,到最后,成了鸿沟。
我们都清楚的知道,我们之间的爱,跨不过家仇国恨,跨不过尸山血海,跨不过烽火满天。
我们之间不仅有爱情,还有遍地横尸,死不瞑目。
所以,我跟他只能走到那一步了,只能成为仇敌,彼此算计利用。
白京墨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死,他欠前朝众人一个赎罪,推翻新帝,还回我朝天下,他才有资格死去,他才配死去。
凌秋意不愧是有野心且早有准备的,不过短短三日,便将白京墨从大牢带了出来,他已经按着约定给了我足够的诚意,我自然也得投桃报李。
我找上新帝,哭哭啼啼地诉委屈,又扯出了凌秋意中毒一事,新帝本不喜我,若非为了拉拢前朝老臣他又怎么会留下我比你容忍至今。
可偏偏,我说出了他最在意的事情,「凌卿中毒,谁准你胡说八道的!」
「妾哪有胡说,京城都传遍了,凌秋意病重,陛下派过去的御医都束手无策,那群愚民竟说是妾克凌秋意,嚷嚷着要妾拿命换凌秋意的命,陛下,妾整日待在宫里。根本都没去见过凌秋意,又怎么会克他……」
这是我一早就想好的说辞,新帝巴不得凌秋意死,而我恰好是民意推出去的替罪羊,新帝只要将我推出去,美约其名是为了凌秋意祈福,待我死后,新帝再设计让凌秋意彻底死去,届时也可推到我身上,最多再追悔莫及一阵,后面的事,自然有人替新帝开脱。
新帝不蠢,这个法子他自然想到了,他颇为不耐的安抚了我几句,便匆匆召来了御医,明面上是忧心神勇大将军病情,实际上是确定凌秋意中毒消息的真假。
新帝他自负又自卑,他知道论军中威望,论行兵打仗,他一样都不如凌秋意,他嫉妒凌秋意又不敢撕破脸,只能一步步在暗地里谋划。
他与白京墨,不过都是荧幕里的老鼠,见不得光,只会暗中恶心人。
既是以自己为诱饵,凌秋意自然是真的中毒,也是真的身子虚弱不便于行,新帝大喜之余,便将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这一步,正好走进了凌秋意的算计中,凌秋意给我的承诺,是他会趁着新帝用我命祈福之际,安排我假死脱身,再后他安排新帝罪己诏,揭露新帝罪行。
我吞了假死药,在凌秋意与新帝彼此算计中,先一步全身而退。
11
我自然没有如凌秋意以为那般,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出宫后,我联系上前朝旧部,寻到了之前被送出宫的皇侄。
他有专门的人保护,又进过这一阵的磨灭,眼里没了当初的天真胆怯,如今的他,能担得起帝王重担与天下责任了。
新帝处死了我,凌秋意却没有如他无间的那般病重而亡,相反,凌秋意身子一日日好起来,这个时候新帝再蠢也该反应过来,他被凌秋意耍了。
昔日的君臣成了仇敌,原本的战友杀红了眼,那个位置的诱惑当真是太大。
凌秋意与新帝的博弈正式拉开,凌秋意早有准备,在两人争斗间,天下各处时不时传来地动毁坏房屋田舍的消息,这一动静,也被世人认为是新帝不仁所致。
让新帝彻底失了民意的,是蜀山山地的一处石头破裂,而从里面掉出的,是新帝的罪诏书。
天有异象,国君不堪,新帝还是输给了凌秋意。
凌秋意赢了吗,怎么可能,那份罪己诏之后,还有谴责凌秋意的天书。
凌秋意自然不信,那本就是他算计新帝的事,可架不住世人相信啊。
凌秋意用了什么法子毁了新帝的民心,我便用了相同的法子毁了凌秋意的民意。
民于君如水于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凌秋意不得民心,皇侄身份爆出一呼百应,自有民意揭竿而起追随而来。
而我手里,除了民意,最大的底牌,可是当日凌秋意交还给新帝的兵权,后面他忙着与新帝斗,没能及时拿回兵权,那么这兵权我便替他收着。
就想当初新帝替他收着兵权一样,到手的东西,自然不能再送出去。
我拥着皇侄登上了皇位,他们夺走的江山,还是回来了,我听着下面高呼万岁,似乎有点明白新帝的猜忌,这样一个高位,确实容易让人迷失。
12
凌秋意被俘的时候,我没去见他。
我命人给他赐了毒酒,让人看着他咽气,这样一个极具威胁的人,不能留着。
至于新帝,大概是为了让我解气,皇侄命人将他捆了跪在我脚边,一如之前我被迫跪在他跟前。
我伸出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像打量着好看的玩物,语气轻佻。
「世人敬畏的新帝,也不过如此。」
发泄过后便是无趣,我挥手让人将新帝送去与白京墨关在一块,国破那日,皇兄殉国,皇嫂殉情,而他们的尸体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这种种仇怨,如今,便让他们如数还回来吧!
当日皇兄皇嫂尸骨被烧,今日便让新帝与白京墨葬身火海替皇兄皇嫂引路吧!
我听着漫天火海里传出来的痛苦的嘶吼,攥着手心的兵符,也许哪天我也会迷失在权势的欲望里,可现在,我是复仇胜利者。
庸人何必自扰,未来的事自有未来的我去应对,眼下我要做的,是护着皇侄,一步步坐稳这帝位。
我抬头看向四方宫苑的上空,雾蒙蒙的天色放晴,太阳自云层洒下,炫目光晕里,是权势与自由的味道。
(全文完)
作者:华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