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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好看的女主不傻白甜的古代言情小说?

我是个游街串巷的女骗子,这天搭档王老头把我卖给我的第二十任「丈夫」赵老爷当妾,洞房前我瞅准机会带着细软翻墙逃跑。

可跳墙后等待我的不是王老头,而是年轻更夫的胸膛。

 

我被一顶小轿抬进赵家时,梆子刚敲过了一更。

丫鬟将我扶下轿,递到我第二十任丈夫赵老爷的手上。

赵老爷今年六十七,娶个小妾才十七,在众人的恭维下乐得满面红光,脸上褶子都笑展开了,挥手让人扶我进洞房。

门一关,丫鬟一走,我立马撕开嫁衣繁琐的下摆,袖子一挽,悄无声息在屋里翻腾了一圈,将值钱点的东西通通打包,头上的银钗子也拔下来塞进小包袱。溜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确保没人守着,我踩着凳子翻出窗,满心欢喜地奔向自由大道。

王老头说好了在后门接应,我一路挑着人迹罕至的地儿钻,树杈子刮的头皮疼。等到了墙下,踩着歪脖子树正要上去,忽然听到不远处的主屋乱哄哄响了起来。

糟了,这是发现我跑了。

我暗道不妙,手脚并用爬上树,等跨坐到墙上低头一看,黑黢黢一片,王老头那老骗子连个影子都不见。

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人影憧憧,朝这边走来。

我在心里大骂王老头不靠谱,正准备咬牙直接跳下去的时候,忽见有人挑着盏半明不亮的破灯笼从巷子口折了进来。

来了!

这死老头子终于记得自己还有个闺女陷在这赵府里头了。

我骂骂咧咧地踢了块石头下去,正打在灯笼上,昏黄的光一荡。

趁那提灯人一愣,我猛地从墙上跳了下去,正落到那人怀里。

只是这怀抱坚硬,两个臂膀铁似的围着我,撞得我差点骨裂。

「怎么才来?」我跳下地去,「再晚来点我就……」

一抬头,剩下的话被我「咕哝」一声吞下肚去。

借着昏黄的光,我对上了一双黝黑的双眼。

不同与王老头那肿泡似的老眼,这是双青年的眼,冷静,漠然,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不可回收垃圾。

……

我默默后退了一步。

「再晚点什么?」

没想到他先开了口,有点哑,声音刀子似的从我耳边「噌」地划过。

身后一墙之隔,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好似有人大声嚷嚷了什么,脚步声忽地散开了。

不会是要在巷子里堵我吧?

王老头左右不见人,一片昏暗里我咬牙抹了把墙灰糊在脸上,摇着头细声细气地开始假哭。

「再晚些奴就要被赵老爷玷污啦!」

跺脚,掩面。

「奴本是,王家村里王初九,幼年间丧了双亲……咿呀哎哎……赵老爷贪奴貌美,夺了奴,要做妾……好容易,逃出生天咿呀哎哎……」

面前的布衣青年被我唱的嘴角一抽一抽的。

但他好像还是信了,叹口气,灭了灯,领着我在漆黑的巷子里七弯八拐地绕,甩开了赵府的奴仆们。出了巷又沿着黄土路走了许久,将我带到了村子最东头的一座小院子前。

他推开门,倾泻的烛火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圈黄绒绒的光。

「进来吧。」他说,「先在这里躲一躲。」

青年叫李元。

年二十,相貌端正,沉默老实,做事认真负责,会点武功,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一年前服完兵役回来,家里的地被赵家买走了。幸好村长心善,给了他个当更夫的活计,勤勤恳恳干一年给粮食几十斤,糊口是没问题的。

以上是征婚启事,由李母口述,保真。

李元带我进了屋便走了,继续去村里打他的更。而我端着一脸的羞涩假笑坐在床前,任由李母拉着我的手长吁短叹。

李家是一眼能望穿的穷,家徒四壁,却干净,屋里常年漫着药草的苦味。

李母缠绵病榻,脸是茅草一样的枯黄,她身前还堆着些未绣好的花样,半支着身子轻声安慰我。

「莫怕,在这里躲躲,等明儿让他带你出村。」

「赵家的真不是个东西啊,六十好几了,娶的姑娘比他孙女儿都小。」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咳嗽着下了床,翻拣出一身粗布衣裳递过来,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吓坏了吧?」

面对这样一个纯朴的妇人,平常那些俏皮话儿也说不出口了。

我呐呐地点了点头,等换了衣服回来,李母已经睡着了。

我熄了灯悄悄退出门去,蹲在外面等李元回来。

这夜不平静,隐约的火光,脚步声来来回回。我缩在门后看着那透进来的细长红光,弯弯曲曲,蛇一样,直到天微明才游走。

梆子声过了五更。

有脚步声过来了,在门前停下。

我靠着大门睡得迷迷糊糊的,身后猛地一空,脑袋砸在铁似的一双腿上,疼得我瞬间清醒。

一抬眼就是李元难掩倦容的一张脸,许是见了我,眼底有些微微的讶异。

「怎么样?」

我一骨碌爬起来,半期待半紧张。

他朝身后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关上院门,冲我摇摇头。

「还在找。」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我撇撇嘴,赵老爷子要是就这么放弃了,那才真真是见了鬼。

毕竟是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小妾,不过一夜就打了水漂。

我还在琢磨着这次又得躲躲藏藏多久,李元已经绕开我进屋了,手上提了个药包,看样子要去煎药。

我很有眼色地跟了过去,毕竟寄人篱下,手脚勤快些总没错。

「我会煎药,也会做些饭食,恩人若是信得过,便交给我来吧。」

李元看了我一眼,将药递给我,默不作声地拐去后院劈柴了。我在「咔嚓咔嚓」的劈柴声中钻进厨房。

也许是跟着王老头风餐露宿惯了,我会做的饭食除了水煮野菜就是烤薯蓣。李元扛着柴进来时我还蹲在灶前试图生火,鼓着腮帮子一吹,火没升起来倒是扑了满脸灰。

以前瞧着王老头生火那么轻松,怎么到自己就不会了呢。

我气馁地起身,一回头就看见青年沉默地站在门边,背着光,手里拎着捆柴火,一双眼静静瞅着我。

我忐忑地站在原地,想要扯些话解释。他却什么都没说,越过我蹲下身,不一会儿灶里就燃起了火,红彤彤在他脸上跳跃。

「以后生火我来。」他轻声道,声音平缓,「你可以煎药吗?」

我忙不迭点头,心里松快起来。原来瞧他一脸的冷冰冰,还以为是个不好说话的,没想到性子这么温和。

煎好了药,和早饭一起端去李母的屋子里。

「哎哟,怎好让姑娘做这些。」李母虚弱地靠在床上,「赵家的还在找人么?」

李母见李元微不可闻地点头,叹了口气:「造孽哟。」

我也跟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好孩子,莫怕。」李母拍拍我的手,「你是王家村的?」

「嗯,我是王家村的王初九,父母早亡,家里只一个老祖父,靠给人洗衣绣帕子度日。」我挤出两滴泪,嘴里背着早准备好的说辞,「谁料某天在溪边洗衣,被那恶霸赵老爷看中,强娶了来,可怜我那祖父,孤苦无依,还不知怎么活呢!」

一番话把李母说的眼圈泛红,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我瞬间收了泪,转头安慰李母。

眼角余光不经意落在李元身上,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木头样。我在这儿又哭又唱了一出,也不见他脸色有丁点儿变化,仍然八风不动地坐在桌子前,拿布子擦他那打更的梆子。

罢了,我撇撇嘴,反正哄好了李母,留我住几天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真是个可怜人儿。」李母叹道,「你就把这儿当家,多住几日。」

不。

不是可怜人儿。

我笑了笑。

我是个骗子。

我穿过来十七年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一生下来就被亲生父母丢弃在破庙里,快要饿死的时候,遇见了四处乞讨的王老头。

王老头收留了我,倒不是他心善,而是身边多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能哄着妇人们多给几个大子儿。

他带着我一边流浪一边乞讨,五岁教我死皮赖脸抱着人的大腿讨钱,七岁教我拿些劣质产品强买强卖,十岁教我同抢地盘的小乞儿打架。

直到十五岁长开了些,王老头这才发现我长了张还算清秀的脸。

他将我卖给的第一户,是个有点儿小钱的读书人家,十两银子抬做了妾。成亲当天我就按着王老头的吩咐跑了,和接应的王老头一直跑到了下一个城镇,用那十两银子吃到了十五年来第一口肉。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三,四次。

第二十次,也就是昨晚,三十两卖给了赵老爷。

三十两,够我们过一段舒心日子。这两年不太平,又是战乱又是饥荒的,肯花银子买小妾的富贵人家越来越少了,这一单完了,下一单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呢。

我叹了口气,这次可是真情实意。

赵家的人找得紧,王老头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我倒不担心他带着银子跑路,毕竟我这颗摇钱树还在这儿呢,一顿饱和顿顿饱,人精儿似的老骗子肯定知道怎么选。

我在李家一连待了三天。

赵家在出村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人手,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甚至有几次都敲开了李家的门。幸好有李元和李母遮掩,才没让我被发现。

第四日天微微亮时,院门轻响,李元回来了。他左手提着梆子,右手却空荡荡的,没了每日都带回来的药包。

我扒着门悄悄往里看,见李元轻手轻脚地从柜子里抱出个陶罐,伸进去摸了半天,只摸出一个铜板,孤零零躺在手上。

他握着那个铜板站在桌前一动不动,神情苦涩。

直到里屋传来轻微的动静才将他惊醒,一抬头就直直对上我的视线。

眼瞧着被发现了,我忙不迭往后一缩头,又觉得太过欲盖弥彰,只得强装镇定,踌躇着又探头过去。

「饭,饭做好了。」

李元身形微滞,默不作声点点头:「谢谢。」

我没动,继续扒着门缝看他。

「怎么了?」

许是被我盯得发毛,他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金口。

这人天生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我跟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三日,说的话一手都数得过来。

反而经常见他一边擦着梆子一边自言自语。

怪人。

我看看他掌心单薄的铜板,又隔着衣衫捏了捏怀中硬邦邦的物件,一时下不了决定,只能讪讪一笑。

「没柴了。」

「我去。」他将那铜板攥进手里,闷头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一顿饭吃得沉默,我收拾了碗筷去洗碗,听到一墙之隔隐约的说话声。

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我悄悄贴过去,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阿娘,我去问林叔借点钱。」

「罢了,他们家小幺儿今年要上学堂,束脩还没凑够……」

「可……」

咳嗽声打断了未尽的话语,我离开墙壁,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刷碗。

不要多管闲事,王初九。

再过几天你就离开这儿了。

怀里冰凉凉的硬物随着擦碗的动作,一下一下,硌得肉疼。

这怎么着也能卖个十几两。

十几两,够我和王老头活好久。

不用风餐露宿,不用和乞儿抢地盘,不用被形形色色的男人货物一样挑来挑去。

水流唰啦啦撞在手上,我低头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黝黑的头发,素着脸,穿着李母半新不旧的布衣。

我「咔嚓」拉开门,奔到院儿里,李元还在屋头,守在李母床边低头擦他的梆子。

「你出来。」我悄声朝他招手。

李元皱皱眉头,还是出门来了,我将他拉到一边。

我出来的急,手上还沾着水,在他袖子上捏出月牙似的两瓣。

忙不迭地擦擦手,我从怀里里摸出只银钗子塞到他手里。

·「拿去给伯母买药。」

「你……」这次换他惊讶了,一双眼奇异地瞅着我,没接。

「拿着呀!反正是那赵老爷的聘礼,不花白不花。」我试图去掰他的手,那手钳子似的,攥得死紧,「你救了我,又让我白吃白喝的,这算是谢礼。」

他低头不语,好半天才回头看了一眼屋里。

「谢谢。」

他认认真真道。

「你是个好人。」

嚯。

我王初九活了十七年,被叫过乞丐,疯婆子,小骗子,王姑娘。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个好人。

嗯……感觉还不错。

下午李元便去镇子上当了银钗,买了药回来。

这事儿被李母知晓了,拉着我好一顿感谢。

我脸都笑僵了,手还被她握着不放。若不是李元端了药进来,我怕不是要陪笑到肌肉坏死。

逃出屋去,我坐在台阶下揉着脸缓解僵硬,半晌后身边遮过来一层阴影,偏头一看却是李元。

他正襟危坐在一旁,脚边放着盏破灯笼,手里拎着打更的梆子。

那梆子保养的极好,竹子的外壳泛着玉石般的色泽。

「我娘就是那样子,话多。」

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

「怎么了?」见我一直盯着他,李元擦梆子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小声道。

「这是恩公你第二次主动同我说话哎。」

他不说话了,抿着嘴偏过头去,一会儿又悄悄转过来,正对上我一眨不眨瞧着他的眼。

「以前……是我的问题。」他低声,侧脸被夕晖镀上橘亮的光,「我防备你。」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

没想到表面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心眼子还不少。

「现在呢?」我故意问道。

「……你是个好人。」

他磕磕绊绊说完便逃似的提着灯走了,背影怎么看都有股落荒而逃的味道。

第二次,第二次被发好人卡了!

不过就这木头,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了。

又过了两天,黄昏的时候我在厨房忙活着洗碗,从窗子看到李元的背影,急匆匆拿了把伞塞到他手里。

「今晚说不定有雨,带着。」

李元点点头,叮嘱我晚上锁好院门便离开了。

这家伙还是沉默寡言,不过最近混得熟了些,看人也不是冷漠的样子了。偶尔眼底还带着笑,不经意看过去,像春天站在河堤上,看到脚下波光粼粼。

笑起来还可以啊。

我撇撇嘴。

怎么老是扳着一张脸。

洗了碗,又同李母说了会儿话,待她睡下后,我去了隔壁我暂住的屋子继续缝补衣物。

一灯如豆,窗外风渐渐大了起来,撕扯着影子在墙上摇曳。

我起身关了窗,熄灯睡下。

半夜却从噩梦中惊醒,屋外铺天盖地的雨敲打在瓦砾,飞溅在窗子上。我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瞧着窗外时不时的亮光,有些忧心忡忡。

李元那家伙,这么大的雨,不会还在打他的更吧?

王老头几天都没有消息,这会儿躲在哪儿呢?

「砰砰砰。」

电闪雷鸣停止的瞬间,天地间雨水如瀑,我敏锐地听到院门传来隐约的拍击声。

听错了?

还是李元真的回来了?

我随手披了件衣服,拿着伞匆匆推开房门。

「砰砰砰。」

拍门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听得真切,我撑着伞过去,手放在门栓上,凑到门缝上往外瞧。

黑茫茫一片。

「李元,回来了?」我大声咳嗽了几声,捏着嗓子装作李母的声音,不过风雨太大,也不知门外那人听到没有。

「嗯。」

模糊的应答声钻进耳里,像李元。

我松了口气,打开门。

惊雷炸响,天地有一瞬的惨白,照亮了门外那个矮小的身影,和手中攥着的,熟悉的银钗子。

「王姨娘,你在这儿啊。」

是赵家的人!

我记得这是赵家的仆从赵六,尖嘴猴腮,贪财好色,府里好多丫鬟都遭了他的毒手。我偷听丫鬟们抱怨,才知道他跟赵老爷沾亲带故,赵老爷对他这些破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仿佛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我紧紧扣着门板,脸上堆起假笑,开始装傻:「您说什么呢,我是李元的远房表妹,过来走亲戚的。」

赵六冷笑一声:「装什么,当我认不出来?」

「私藏别人妻妾可是重罪,王姨娘。」他拖着阴森森的调子,幸灾乐祸,「你也不想让李家彻底从赵家庄消失吧?」

赵六说完,转身欲走。我心下着急,赶忙抓住他的衣袖。

「别……」

「唉,王姨娘,不是我不帮你啊。」他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油腻的笑,「只是……」

「你要钱?我有……」

「不,不。」他摇头,将银钗子抵在我脖颈上。

冰凉的触感让人恶心。

他手带着银钗一点点往下,划过我的肩膀,胸膛,丑脸上泛起作呕的淫笑。

我几乎是头皮发麻,丢了伞就死命往回关门,然而肚子猛地挨了一脚,脚下一滑,手上也顿时失了力气,摔倒在泥里。

狂风暴雨敲在面上,呼吸间都是混着泥土的雨水,呛得人睁不开眼。

「臭婊子,给脸不要脸!」

我拼命扑腾着,又踢又抓,还没爬起来头皮就传来撕裂的疼痛,赵六拽着我的头发,拖死狗一样将我从李家拖出去。

我双手死死扣着泥,双眼大睁,被雨水浇了个透,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在打转。

不能被他带走!

不能被他带走!

我会被他毁了的!

「砰」一声钝响,撕扯着头皮的力道瞬间消弭。

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了,溅起浑浊的泥水。我直愣愣躺着,偏过头看到赵六被一道黑影砸倒在地上。

黑影凑了过来,朝我伸出手,我下意识躲开,拼命挣扎。

「王初九!」

熟悉的声音混合着惊雷响彻耳边。

李元……

心下猛地松了劲儿,我不再反抗,任由李元将我扶起来,朦朦胧胧,半坐着靠在他怀里。

他怀里还是铁板似的硬邦邦,但是有温度,像火,让我产生了只要靠在他身边就能驱散这漫长雨夜的错觉。

「是赵家的。」我费力地拽着李元的衣领,雨夜里只能看到他模糊的下颌,紧绷着,像利刃,「银钗子,可能有赵家的印记,他找上门来了,威胁我。」

李元不发一言,但我能感觉到他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咚咚咚」的心跳透过湿透的衣服传到耳里。

「你先回去。」他贴着我的耳说,「能走吗?我扶你。」

我借着他的手慢慢起身,转头的瞬间电光大作,风雨如晦,迎面劈来一拳,重重击在李元头上。

「他娘的,你找死是不是!」

李元一言不发地推开我,回身一拳砸了过去。

心中一窒,浑身血液涌上头顶。眼前模模糊糊,漫天的风雨雷电,人影树影都搅在了一处,我恍惚看到李元与赵六缠斗在了一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仿若海面上两只小舟。

猛地一道银光摔落,我摇摇晃晃站稳,一看,是那只银钗子。

天旋地转,我扑过去抓住钗子,等到赵六在上时,发了狠地一挥。

银钗没入赵六的后背,夏天衣衫单薄,很轻易就扎了进去。同时脸侧一热,蓬蓬的血溅了出来。

凄厉的尖叫只烟火似的迸响了一簇,就被李元捂住嘴咽了下去。

我的手还按在银钗上,一动不动,直到手背覆上李元温热的大手。

他捏着那只银钗,狠狠地刺了下去。

李元将我扶回屋里就离开了,去处理赵家那人。

我独自呆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窗外电光闪过,明明灭灭的黑白。

脑子里发乱,混混沌沌翻搅着那矮小的身影,银钗子,热腾腾的血,面团似的揉来揉去,不得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发出轻响,我下意识一颤,抬头却是一身湿淋淋的李元回来了。他点起灯,暖黄的烛火跳跃在眼底,墙上的影子飘飘忽忽,忽而缩小,忽而颤动。

黑影朝我沉沉笼罩了过来,眼前一闪,他已经半蹲在了我面前。

「有没有事?」

我愣愣地点点头,又摇头。

他犹豫了一瞬,轻轻将我的双手笼在自己的掌心。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我看到满手的泥水,指甲盖因为用力过猛掀了起来,血和土混成一团。

李元端了盆热水过来,双手浸入水中的时候,温暖与迟来的疼痛一瞬摄住心魄。我咬着牙洗干净,李元拿了药膏给我上药。

他浑身还湿漉漉的,低着头抹药的时候,发梢有雨水滴落。

「你怎么回来了?」

我轻声问他,手还有点发抖,递给他干布巾擦头发。

「看到有人影朝这边过来了。」他抬头看我,睫毛滚着细小的雨滴,浮动着金色的烛光,「怕是什么贼人,就跟过来了。」

鼻头不知怎的一酸,我听着耳边遥远的雨声嘀嗒,忽然没由来的想大哭一场。

可我没有。

我只是低下头揉了揉眼,将那些莫名的心酸,悲哀压回去:「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家本来就作恶多端,这算是为民除害。」他摇头,解释道,「赵家仗着家大业大,随意欺辱乡亲。趁着近年天灾不断,收成不好,低价强买土地。赵家庄大都是赵姓,给赵老爷种地,一家子的生计都被赵老爷攥着,不敢反抗。以往还有半数人家姓李,也渐渐被打压的没落了,只剩下我们一家。」

「我家原先也有几亩薄田,都被赵家的趁我不在,强行买走了。」

「当初来买田的就是方才那个,叫赵六的。我爹气不过,找他们要个说法,也被赵六打断了腿,家里没钱治,两年前就去了。」

「若不是村长有心照顾,怕是早饿死了。」

他平静地说着这些,每个字里仿佛都沁出了鲜血,一字一顿,血在滴滴答答流淌着。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才生硬地转开话题。

「你把赵六埋哪儿了?」

「从村后面的悬崖上丢下去了。」他说,「暂且不会被发现,你放心,这几日我多多去赵家打探打探,若有了什么变故,我们再想法子解决。」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又仔细瞧了瞧我的手,起身欲走。

我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角,指尖一阵钝痛。

「怎么了?」他回过头来,「我去给你熬点姜汤。」

「不用了……」我犹豫再三,选了个含蓄的说法,「你……一会儿还要出去么?」

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嗯。」他点头,「我还要打更。」

……

放着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不管,还打什么破更!我还没有你那梆子有吸引力吗?

怪不得讨不着老婆,你单一辈子去吧!

我气哼哼地甩开他的衣角,偏过头,好一会儿才听到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勉强收拾了一番,我赶忙缩进了被窝,翻来覆去听了许久的雨声,才迷迷糊糊睡着。

醒来天光大亮,头有些昏沉沉的,不知是不是染了风寒。我头晕脑胀地摸到厨房,蹲下来刚要烧火,眼前就是一黑。

再次醒来已经是黄昏了,屋里漫着暗沉的褐,呼吸间有浅淡的铁锈味。我直愣愣盯着屋顶看了半晌,刚想翻个身就感觉右手臂被压住了,侧头一看,趴在床边睡着的竟然是李元。

「醒了?」感觉到我的动作,他抬起了头,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还有点发热……我去给你端药。」

「风寒?」

「嗯,你晕倒在厨房了。」

我扁扁嘴,一口吞下黝黑的药汁,正皱着眉头忍受苦味时,有什么东西在唇上碰了碰。

哇,蜜饯哎。

甜丝丝的味道让我连日阴雨绵绵的心情好了起来。

「谢谢……哪来的?」

「买药送的。」

信你的鬼。

我昏昏沉沉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我刚从梦中惊醒,就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轻响。

「好点了没?」李元端着药进来,惯例摸了摸我的额头。

「好多了。」浑身还是有点酸软,但起码能半坐起来了,我接过药一口闷,又被李元塞了颗蜜饯。

「我煮了粥,喝点?」

我捧着粥一点点咽着,隔着茫茫水汽看到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赵家的发现人死了?

想到这种可能,我手都有点抖,李元无奈地看我一眼,扶稳了粥碗。

「没什么……赵家那边没动静。」他犹豫了一瞬,「今早在村头破庙发现了一具老人的尸首……像是被人打死的,没人认识,村长让我悄悄埋了。」

老人?

我心下嘀咕,谁啊,这么倒霉。

等等,老人?

我求了好久李元才答应带我去看一眼。

整一天我都心绪不宁,好容易捱到了晚上,李元偷偷将我带了出去。

一路上我遮着脸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李元,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走了多久,我猝不及防撞在李元宽阔的后背上。

眼前树木丛生,杂草掩映着颓败的破庙,大门洞开,李元提着灯,稀薄的烛光只照亮门口窄窄一线。

庙里佛像下倒着个枯瘦的人,一打眼瞧见那熟悉的衣服,我脑中「轰」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一步步蹭过去,翻过那人身子,熟悉的黑瘦长脸,稀疏眉毛,挨挨挤挤的皱纹,板着脸的时候仙风道骨,一笑就露出满嘴黄牙。

「王老头。」我叫他。

他不理我,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别装了。」我说。

十六岁时他也是这样,装死骗过了对他拳打脚踢的混混儿。我差点挖坑把他埋了的时候,这老骗子又笑嘻嘻地坐起来了。

我晃着他的肩膀,揪他的胡子,扒拉着他的眼皮。不过这次他装得像真的一样,怎么折腾都不醒。

「老骗子,我埋了你!」我气得招呼李元搭把手。

李元沉默着,和我抬着王老头去了庙后的空地,那里已经挖好了坑。我气哼哼将那老骗子往里面一放,捧着土往里填。

泥土慢慢覆盖了他全身,他还是沉睡着,直到脸庞也被淹没。

我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忽然感觉铺天盖地的恐慌压过来,像落进水里,冰凉的液体一层层漫过下巴,鼻子,眼睛。我感到窒息,心脏被挤压着,有什么顺着胸膛,顺着喉咙涌出来了。

一双大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我听见一道尖利的声音在喊。

「你个骗子!」

你个骗子!

骗子!

说什么会在墙下接我,说什么拿到钱带我吃肉,说什么不会丢下我!

都是在骗人,骗人,骗人!

我浑身都在细微地发着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被拉进一个坚硬的怀抱。李元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像安慰。

我又感到了那在雨夜燃烧的火,蓬蓬的,在他胸膛里跳跃。

「是你祖父?」好半晌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我迟疑着点头,又听他说道,「今早发现的时候,我模糊看见几个赵家的人……从破庙离开了。」

我有过怀疑,只是当下亲耳听到,心里还是一阵抽搐的疼。

接下来的记忆有些模糊了,我呆坐在王老头身边,背靠着庙后的歪脖子树,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六月初七日,月如勾。

月华似水,李元同我并肩坐在一处,像是沉入寂静的深海。

「你若是没地方去的话,就留在这里吧。」

他说。

「你不嫌家里太穷就好。」

李元的声音像是拨开了茫茫水流涌到面前来,一时竟让我疑心是否是幻听。

但是没有,他说完便很快偏过头去,耳廓泛红,像是在掩饰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提不起力气。

「不,我不能待在这里。」

「为何?」他有些难以置信。

因为我是个骗子。

「因为赵家不会放过我。」

我不能这样没有尽头地躲在这里,整日心惊胆战祈祷着赵家发现不了我。我没法子给王老头报仇,我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但我可以选择不连累李元和李伯母。

「我会保护你。」他说。

我偏过头,树木的阴影中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轮廓,一双眼明亮,带着认真的执拗。

被卖给一家又一家的时候,我听过太多男人的承诺和甜言蜜语了,他们大多说着一戳就破的假话,偶尔有些真的,也不过浮光掠影的一刹那。

而如今我看着面前这个青年,看着他泛红的耳朵和低垂的眉眼,突然有那么一瞬希望他的真心能长一点,久一点。

我自认算不上个好人,身份是假的,经历是假的,就连名字也是随口胡诌的,骗一家用一个名字。

只有胸膛里跳动的这颗心还有点真,有人曾温暖过它。

我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但我只想抓住当下的这点善意,哪怕有一天我终将孤苦飘摇,也能借着这一点温度度过漫漫长夜。

回程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

是一个村民。

虽说只是不远不近打了个照面,但李元还是有些不放心,怕我被那人认出来,然后告诉赵家。

到那时候,我便是插翅也难逃。

这个村子是不能待了,不仅是因为阴魂不散的赵家,而且听说战乱即将蔓延到这里。李元打算带着我们北上去青州城,投奔李母的亲戚。

第二日整一天我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李元去找村长交接更夫的职责。

只是临到离开之际,李母不走了。

「我走不动道了,带上我也是个拖累。」她缓缓道,「我在这儿还能替你们遮掩遮掩。青州城离这里也就三四天路程,你们先走。」

就这样,我和李元的逃亡之路开始了。

我们在深夜出发,趁李母假装摔倒吸引了赵家看守的注意,悄悄出了村,奔向自由大道。

月明星稀,夜风呼呼吹拂,若不是正在逃亡路上,我真想仰天大笑一声。

终于逃出来了!

我和李元跋涉了半夜,进入了村子后山上的林子里。微微发白的天光落在树梢,铅灰的云团在聚集,不一会儿竟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幸好不远处有个山洞,紧赶慢赶,在倾盆大雨降下之前拉着李元钻了进去。

雨幕连绵,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喷嚏。

李元将我往山洞深处拉了拉,他则坐在洞口,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我从怀里摸出离家时带着的火折子,将洞里散落的枯枝败叶笼在一处,「啪」生着了火。

融融的火光跳跃在他眼底。

「等到了城里,我们先去找你家的亲戚?」

「嗯,是我姨母,为人很好,你先住着,我回去把阿娘也接过来。」

「不知道城里有没有空房子。」我努力地从鞋底抠出一小块银子,「我攒的一点钱,实在不济还有个住的地方。」

「以后得买个小院,离医馆近一些,伯母的药也好买……不知道城里有钱人多不多,我还能绣点帕子卖钱……要是王老头身上的钱还在,我们甚至能盘个小饭馆,我跟你说,我以前可会做饭了……」

「做什么?水煮野菜还是烤薯蓣?」

我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他:「那不是没材料吗?!我穿……我以前会做好多吃的,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过油肉……」

李元瞧着我,突然微微笑了起来,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我被他看得莫名心跳,脸烧得慌:「你,你笑什么?」

「很美好。」

他说,声音轻飘飘落在雨里。

「姨母家是打铁的,我可以去帮工。到时候攒下些银钱来,就能开个小饭馆。」李元拨了一下火堆,有斜飘的雨丝落进来,他半个臂膀都渗着湿透的深色,「你想要什么,我会努力。」

「什么都行?」我抱膝坐着,定定地看着他,「比如漂亮的衣裙?」

「嗯。」

「金钗子呢?」

「嗯。」

「那我要天上的星星。」

他似乎在斟酌着:「这个……好像不能吧?」

哈哈哈,这也太实诚了。

我笑得东倒西歪:「哪有你这样哄人的,你应该说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能摘下来。」

李元突然不说话了。

我有些疑惑地仰头,这才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他肩膀上,距离近到能看到他在火光掩映下泛红的耳廓。

我「噌」地坐直,感觉熟悉的滚烫再度攀登至脸畔。

忍不住拿眼去看他,又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纷杂心绪扰着,视线抬起又落下,只盯着火堆发呆。半晌才下定决心抬头,却猝不及防撞上他看过来的眼。

我慌的整个人都蒙了,将头埋在膝盖上,宛如鸵鸟。

半晌却听见青年明朗的笑声,叮叮咚咚,如珠玉落盘。

我悄悄抬起头来,脸颊还发着烫,看着他微弯的双眼,也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雀跃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傻乐什么,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感觉阴沉沉的天都亮了起来。

山洞里木头「哔剥哔剥」燃烧,雨水从倾盆逐渐到淅沥。

雨停了。

山路泥泞,我和李元继续赶路,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一整天里只有中午略停了一停吃点干粮,剩下的时候都在赶路。

只是还没走出林子,就被人追上了。

听见乱哄哄的脚步声时我和李元已经走到了林子边缘。天已经暗下来了,铅灰的云块沉沉压下来,带着窒息与令人恐惧的感觉,我下意识回头,在树林的缝隙中看到明明灭灭的身影。

是赵家庄的人?

手腕被猛地抓住,李元拉着我跑了几步,不远处树木稀疏,有宽阔的官道通向青州城。

如果能甩开身后那些人,如果能跑到青州城的话……

「李元!」

「李元,你在哪?」

「李元!你娘快死了!」

呼呼喝喝的吵杂声涌进耳里,牵着我的力道猝然消失。

我心一沉,昏暗的天光里我看到身旁青年苍白的下颚,紧绷如刀。

他一言不发地停顿下来,仍然牵着我的手腕,热量源源不断传来,我心底隐约的不安却在逐渐扩大。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他忽然伸手抱住了我。

淋了雨,他的怀抱像是冰冷的火。

「你一会儿就顺着这条路去青州城,进城后去杏子巷最后一户人家,就说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姨母会收留你的。」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说完我便被他推了一把,踉踉跄跄陷入黑暗,而他则最后看了我一眼,折身朝影影绰绰的人群走去。

我整个人缩在浓郁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李元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缩成一团模糊的光斑,融入更大的光团中。

他走了。

铺天盖地的黑暗压下来,带着雨后萧瑟的寒凉。

青州城没有李元的姨母。

我好容易在城外破庙蜷缩了一晚,天不亮就奔去城门,混在人群中进了城。四处打听找到了杏子巷,最后一户人家却紧闭大门,空寂无人。

隔壁的大娘告诉我,这户人家昨日刚走,说是投奔京城的亲戚去了。

只差一点。

就这样擦肩而过。

我无处可去,又放心不下李元,借着夜色的掩护,穿山越岭,又回到了赵家庄。

只是街上无人,我一路忐忑走过村里一排排的房屋,走过村头的大树,走过祠堂,来到灯火通明的晒谷场。

人声鼎沸,无数村民举着火把围在一处。我缩在阴影里,左顾右盼,费力地爬上了树梢,低头一看,被围在中间的果然是李元。

他伤痕累累地被捆在木桩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不远处放了把椅子,上面坐着的正是赵老爷那个老东西,捧着盏茶,笑眯眯的。

「听说是拐了赵老爷家的小妾跑了。」

「李元还能干出这事儿来?」

「你别不信,赵四说前儿晚上喝酒回来,模模糊糊就看见这李元身边有个人,他家人都死光了,老娘也病得下不了地,除了那跑了的小妾,还能是谁?」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跟你说,要不是他老娘知道他带人跑了,气得上吊吊死了,李元还不回来呢!」

「他认了?」

「不认……不过赵老爷有手段……马鞭打上一夜,再怎么硬的骨头也认了。」

气得吊死了?

怎么可能!李伯母向来是个好心人,我和李元能顺利逃出村还是靠了她,怎么可能因此上吊!

只能……只能是赵老爷为了逼迫李元回来,害死了李母。

我气得浑身都在抖,只是远远看着李元低垂的头,心头蓦地一阵酸涩,视线泛出模糊的水雾。

村民们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公然说些什么。

一鞭又一鞭,血腥味飘散。

我眼见着李元猛地一颤,淋沥的鲜血染红了衣衫,心也跟着一抽。

赵老爷看够了戏,阴笑着离开了。

我紧咬牙关缩在树上,一动不动望着那个被捆在木桩上的青年。每有一鞭炸响在耳侧,身体就不经意地抖一下。

但我想不到办法。

我该怎么救他?

我只能咬牙抱着自己,蜷缩着,抑制住发抖的身体。

怀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我借着火光,从怀里摸出一截没烧完的火折子。

……还有办法。

我悄无声息跳下树,原路返回,摸到了村里的赵家祠堂前。所有人都去晒谷场了,这里锁着门,漆黑一片。墙太高跳不上去,倒是后墙有个窄小的狗洞,我费力地拿手扒开石块,一点点扩大到自己能勉强钻进去的大小。

指头上鲜血涌出来,疼得钻心。

我钻进漆黑的院里,正屋放置着数不清的牌位,燃着盏盏油灯。我将易燃的布巾,垂幄拽下来堆在一处,又将牌位也堆上去,抬手将灯盏推倒,灯油泼洒,丢入火折子,霎时便燃起了火。

我瞧着火势慢慢变大,又从狗洞钻了出去,回到了晒谷场的树上。

不一会儿就有人发现了祠堂的大火,村民们大惊之下跑了个一干二净,争着抢着去灭火,转眼间就连赵家的奴仆都跑了,晒谷场只剩下李元孤零零被绑在桩子上。

我又等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忙跳下了树,奔了过去。

麻绳捆得紧,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我正急得浑身冒汗,就感觉李元动了动。

他醒了,一双眼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亮色。

「你走罢,太危险了。」他低声说。

「要走一起走。」我快速说道,「我把赵家祠堂烧了,够拖延一会儿了,赶紧走。」

「解不开的,拿火烧。」他眼神示意着,我只能拔下不知是谁遗落的火把,抖着手靠近他手背的麻绳。皮肉烤焦的味道混着血腥味,他浑身一震,终于挣脱了绳子。

「走。」

我跟着他跌跌撞撞奔跑在夜色里,迎面拂来夏夜的暖风,他牵着我手腕的大手很烫,几乎要在我心上烫出个洞来。

我们面前是漆黑的道路,看不见来路,也没有归途。

但我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我们能永远的,长久的跑下去,跑过那些生命中悲哀的过往,跑过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跑过所有的不幸与无奈。跨过沟壑,山川,河流,抵达另一个美好的明天。

身后隐约传来的火光和呼喊声,像利刃刺破梦境。

有人追上来了。

眼前的路有了分岔,牵着我手的青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抱住了我,轻声说道:「我引开他们,你从另一条路走……」

但是来不及了,视线掠过他肩膀,我看到那两条分岔路上也隐约飘起了火光。

三面皆楚歌,四顾心茫然。

李元将我护在身后,我背靠着一面土墙。四周慢慢围拢了许多飘渺的火把,所有人的面孔都在明明灭灭间起伏,有一瞬好似都长成了赵老爷的橘皮脸,有一瞬又好像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

耳边嘈嘈切切的声音一直在响,越来越大,直到变成愤怒的嗡鸣声。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指责,不知从哪儿飞过来块石头,眼见着要砸我头上,被李元挡了下来。

接着是更多的石块。

李元一言不发地转身,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我陷入令人安心的黑暗中。

火光涌动着,翻腾着将我们包围。

有拳头砸下来了,震动顺着他的胸膛传递。沉闷的钝响,模糊的谩骂,他呼吸间都染了血的甜腥味。

但他还在轻声说着,在我耳边轻轻说着。

「不要怕。」

「我会保护你。」

我哭了吗,好像是的,连同着在胸膛中跳跃的心也在哭泣。我感觉好不甘心啊,我是如此迟钝的一个人,到现在才听出他平常语气里满盛着的那些细微的在意和喜欢。

我感觉好不甘心啊,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异性,可他就要死了。

而我也要死了。

我抱着他,无数拳头和腿脚雨点似的落下来。

骨头被砸断,碎在血液里。皮肉被扯开,涌出粘稠的血。一切都在破碎,分崩离析,我的血和泪落在他身上,脸上,他在看着我,火光倒映在他眼底,有一瞬我们好像又回到了许久前的那个夜晚。

我穿着嫁衣慌不择路落到他怀里,夜风过耳,掀起发梢。

而他伸手接住了我。

我们在黑暗里相拥。

我这短暂一生中得到的所有欢喜与温柔,都在那一刻落地,生根发芽。

终究还是。

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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