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孟芝,是在高一开学那天。
报名结束后的第一堂班会,老师让我们挨着自我介绍。
因为中考发挥失常,我被分进了普通班,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轮到我时,很随便地走上台,说了句:「我叫贺远,谢谢大家。」
面面相觑的寂静里,忽然有响亮的鼓掌声,一下、两下、三下——
坐在第二排窗边的小姑娘默默放下手,有些尴尬地环视四周:
「我……是不是鼓得不是时候?」
同学们发出友善的哄笑声,零零落落的掌声跟着响起来,渐渐连绵成海。
我看到她面前的书本下面压着露出一角的手机,而她坐在那里,挺直脊背,眼里涌出一点孩子气的骄傲。
心底由骄傲与自负带来的不甘,就很奇异地在她眼睛里被抚平了。
如果接下来三年和她在一个班里,那也还不错。
我这样想。
但其实高一第一学期,我和她的交集并不算很多,偶尔只在考试卷子发下来时,会有带着一点旖旎意味的对视。
她的语文学得很好,几乎每一次作文都被当作范文贴出来展览,字里行间都带有鲜明的孟芝风格。
我没有告诉她,她的每一篇作文,我都认认真真看过好几遍,以至于很多年后,偶然在知乎刷到那个帖子时,我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的文笔。
她还在帖子里写,她们高中的操场上有一棵巨大的合欢树。
我当然记得那颗合欢树。
每节体育课,她都坐在树下,一边做题,一边不时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篮球场。
每一次,她的目光落过来,我就会立刻斗志昂扬,恨不得自己发挥得再出色一点。
然而班上莫名其妙传出的流言,却说她看的人是林柯。
林柯?
就是上次篮球赛她给上药的那个林柯?
孟芝会这么没眼光?
我一边在心里这样想,一边又忍不住有点生气,于是那几天都没怎么理她。
我其实是希望她能来哄我,或者澄清一下的,但她好像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冷淡,仍然在每周日返校的那节晚自习前,把一杯芝芝莓莓或者多肉葡萄放在我桌面上。
我的气又莫名其妙地消了。
后来我就给她改了备注,芝芝莓莓。
2
高二那年的开学典礼,结束后,大家都散了,只有孟芝坐在椅子上,迟迟不肯走。
我问她怎么了,她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自己生理期突然到了,弄脏了裤子和椅子。
于是我把校服外套解下来给她系在腰上,又跑去买了包卫生巾给她,然后把椅子擦干净。
她从我手里接过那包卫生巾的时候,脸红得都快要烧着了。
但是八年后,已经能十分坦然地打电话指挥我:
「贺远,我痛经,你下班回来记得在门口的药店帮我带盒布洛芬,再去隔壁便利店买包超长夜用,家里的用完了。」
我说好,下班回去的时候除了记着帮她买东西,还另外买了杯热可可。
晚上,孟芝吃了止痛药,靠在我怀里,用我的 switch 玩塞尔达。
她玩得很专注,只是操作稍显笨拙,从我的角度看下去,正好能望见她头顶那两个发旋儿,还有她按在手柄上认真又紧张的手指。
我忽然想笑,于是伸出手,从后面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附在她耳边低声说:
「放轻松点,你快把手柄捏碎了。」
孟芝一下子就僵住身子,switch 从她手里掉下去,落在柔软的被子上,被我手心贴着的那一块手腕皮肤渐渐滚烫起来。
她很小声地说:「贺远,我今天生理期。」
「我知道,就是单纯地想抱抱你。」
很奇怪的,我在外人眼里,大概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冷漠,傲慢,自负,这都是别人曾经给过我的评价。
传进我耳朵里的时候,我也从没有放在心上过。
但面对孟芝的时候,这些冷硬的傲气可以为她筑起高墙,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特别,也可以在她面前一瞬间溃不成军。
这天晚上,孟芝睡得很早,她贴在我怀里,呼吸悠长。
但我迟迟没睡着,因为一直在想过去的事情。
当初,我托何志年把那本《情书》给孟芝后,迟迟没能得到她的答复,反倒是她对我的态度骤然冷淡下来。
本来是那么软乎乎一个小姑娘,冷漠起来竟也很有脾气。
我一开始是觉得,算了,既然她拒绝了,那我也不作别想。
可开学之后,第一次站在未名湖畔,望着阳光在湖面上铺开一层波光粼粼的金色,那一瞬间,我忽然特别希望孟芝站在我身边。
不论她的冷淡是不是无声的拒绝,我都想再试一回。
但也是这个时候,我听说了她和林柯在一起的消息。
曾经我以为的流言得到验证——所以她坐在篮球场边看的,一直都是林柯吗?
那些在我心里一点一点浇筑出完整又鲜活的她的暧昧,也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吗?
不可否认,那短短的一瞬间,我几乎是恨过她的。
第二年,已经退休的爸妈跟着搬了过来,把四环外空置许久的那套房子简单收拾一下,住了进去。后来的五年里,我一直待在北京,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再联系过孟芝。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有交集。
直到我在朋友圈看到林柯和曲心瑶的合照。
那么……他和孟芝分手了?
那一瞬间,我原本沉寂已久的心重新活跃起来,本以为消失无踪的悸动自四面八方涌起,穿过血液与骨骸,共同在我心头汇集成一个具体的形象。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利成章。
说服爸妈回老家生活,跟公司申请调动到新设立的分部……
飞机缓慢起飞的时候,我望着窗外北京冬日蓝灰色的天空,忽然明白了。
心底晦暗涌动的火焰,从没有真正熄灭过。
只不过,她是唯一的燃料。
3
由于我妈和孟芝的妈妈关系过于亲近,我们的婚期也很快提上了日程。
我找个时间,和孟芝一起把积攒了两年的年假用掉,去了几座她一直想玩的城市。
最后还剩三天时间,干脆回家待着。
这天晚上吃完饭,孟芝缩在沙发里捣鼓她新买的那把吉他,我在厨房洗碗,孟阿姨忽然出现在我身边,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她望着我,很有几分感慨的样子:
「小贺,阿姨真的要谢谢你,和你在一起这两年,芝芝比原来还要更活泼了,本来我真怕……」
我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当初和林柯分手,孟芝受了不小的打击,连她爸妈都担心她走不出来。
「没事的阿姨,这有什么可谢的呢。」
我把洗好的碗一个个擦干,转头看着她:
「我喜欢芝芝,所以很愿意看着她和我在一起之后一天天变好,这是理所当然的。」
洗完碗出去,我把垃圾收拾了一下,拎着往玄关走:「那阿姨叔叔,我先回家了。」
结果孟芝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我送你!」
大冷的天,她往毛绒绒的珊瑚绒睡衣外面又裹了件宽大的羽绒服,整个人被簇拥成小小的一团。
电梯一路下行,寂静的空气里,她忽然哼哼唧唧开头:
「哼哼,贺远同学,在我妈面前很乖嘛。」
我低头看着她,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很乖。」
「?睁眼说瞎话!——你知道杜玲在我面前都喊你什么吗?」
「什么?」
电梯停在一楼,电梯门打开,我跟她并肩走出去,夜风已经卷着细小的雪花飘在脸上。
我把垃圾扔进门口的垃圾桶里,洗了手,刚转过身,就听见她带着几分淘气的声音:
「bking!他们都叫你 bking——」
没说完的话被堵了回去。
我低下头,贴上她柔软温热的嘴唇。
手上湿淋淋的,天气太冷,我没敢碰她,结果这个吻在翻滚的旖旎中渐渐沸腾起来后,反倒是她伸出胳膊,环住了我的腰。
良久,我终于退开了一点,抵着她额头轻轻喘气:
「好了,天太冷,又是晚上,不安全,你回去吧。」
她没松手,反而贴着我的胸膛,黏黏糊糊地说了句:「我会想你。」
冷硬的、一贯无波澜的心,在这一刻化成柔软的雾气。
「我明天再来看你。」
回家后,我洗完澡出来,忽然被在客厅欢乐斗地主的我妈叫住:「你刚从芝芝那边回来吗?」
「……是。」
您倒叫得亲近。
她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我半晌,忽然出声:「你打算什么时候跟芝芝求婚?」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吧?」
「我不管,我对芝芝很满意,希望明年春节,我们两家人能在一起过年。」
其实我觉得她更想明年春节和孟芝妈妈一起打麻将,但不得不说,我妈的确也格外喜欢孟芝。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我知道了。」
然后吹干头发,回卧室。
桌上摆着我和孟芝的合照,是之前我们专门回学校的那棵合欢树下拍的。
我盯着照片上的孟芝看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两只精美的小盒子。
打开来,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轻轻摩挲着那颗打磨得精致光滑的钻石,感受到心里的火焰在这一刻陡然旺盛起来。
明天,我将会向她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