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一
我是驿山上的一头野驴精，娘说很少有驴能成精，我们家属于野驴坟头冒青烟，祖宗显灵了。
我娘对我爹十分崇拜。得空便跟着耳朵后面讲我爹有多出息，谁家的老驴被抓下山拉了一辈子磨，临死都没回来。我爹就不一样了，被仙人看中飞升成了驴仙，在牛马驴届都顶顶出名。
「娘，爹在天界干啥呀。」彼时我还是一头小野驴，整日在山里抓蝴蝶，便十分好奇，天界的蝴蝶都是什么色儿的，好不好抓。
听我这么问，她娘将玉米饼贴到锅里，笑意盈盈「你爹在天上给太上老君拉磨！」
本野生小驴精大名叫温长霞，长霞流光一线寒，匪与黄昏抱雀香。这是我爹从人间的一位诗人那听来的，觉得有几分文化，便用在我的名字上。
说句实在话，我委实，很想我爹。
半山腰的狐狸洞里有一窝狐狸，那几个狐狸崽子经常同我打架，架不住我武力值一日比一日精进，耐打抗揍，打上几回她们便再也打不过我，于是她们就会哭着回去找自家爹爹。
每到这时，我就会做鬼脸嘲笑她们，「只会哭爹喊娘，你们一窝狐狸过个万万年都没出息。」
那群狐狸崽子也会一边哭一边回头，「你没爹，你没爹。小驴蛋想爹哭咧咧。」
我听的气急败坏，追上去又胖揍了她们一顿。
这一日我同狐狸崽子打完了架并没有回家，只因今天他家老大下了黑手，使了一招狐爪神功把我脸上挠出了条血道子。
若此时回家，老娘必然会气得火冒三丈，带着我去她们家说理。那狐狸婶有夫君护着，我娘没有，故而我不十分赞同她去和别人吵架。
暮色四合，山上山下都起了炊烟，我知道，老蔡也就是我娘，今日做了香甜可口的卤猪蹄。哎，说来道去，如今的我只是一头无家可归的小野驴。
正当我自怨自艾时，天边突然传来一阵巨响，落下好一个大雷，正好砸在脚边，若偏个一寸两寸，如今我这蹄子怕就能辟邪了。
我掐住腰抬起头，正要无限威武的骂一骂那位晴天打雷的缺德神仙，眼前忽然金光大作，有两位术法绝伦的仙人正在此处斗法。
我滴妈耶，碰上神仙打架了。
我两蹄一缩，找了块大石头看起热闹来，要说看热闹这事，实则是我娘的最爱，我自小耳濡目染也沾染了一两分这种优质兴趣。
「徐晃，你为了西蜀大旱抽干我淮阴河，今日我要为河底数十万生灵讨个公道！」说话的是江南治水的神仙，原是淮阴河的一条鲤鱼，王母娘娘法会掉了一杯琼浆玉液，正砸到这位嘴里。他便借着这点功法，越过了龙门。
因为亲爹在天庭当差，故而我对这天庭的事极为上心。尤其是对面那位徐晃真神，却是一位上天入地了不得的人物。
只听那位手间捏了个决，漫不经心的张口，「天道命法，若你不服，本神可打你回淮阴河做鱼。」
二
要说这位赤鲤金龙鱼也纠缠徐晃上百年了，回回那位下界，他都要来滋扰一番，若不是我小道消息灵敏，知道他生了二十多个儿子，险些觉得这是个断袖。
徐晃放了狠话，一个晕天炫地的术法便打过去，金龙鱼也急了，飞上天际，现出龙头鱼尾的真身，鱼尾巴扫过去，硬生生接了这一招。接着一个鲤鱼打挺，十分迅猛的攻了过去，对着徐晃就是一口。
咬中了？这一大龙嘴结结实实咬在了徐晃的腿上。
显然包括我这头驴外加一条鱼都没想到，这一口能中，金龙鱼眨了眨眼，对天长啸一声，吓得跑路了。
实在是，他虽然纠缠了上百年，徐晃却像逗猫儿一般，金龙鱼连人家头发丝儿都没碰到过。今日不但碰到了，还将这天地间唯一一位真神咬出了血。即刻如怂包一般跑路了。
此时那些花里胡哨的术法金光散去，我才看清这位揽天蔽日，被三界众生都挂在嘴里的真神模样。简而言之就是，太俊郎了。
真好看呀，有一本书上写：色授魂与颠倒容华，兀自不肯相对照蜡。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用在这处，该是恰当极了的。
我看着看着就忘了形，在这位天地真神的面前驴叫了一声，「嗷～」
徐晃皱了皱眉，朝我这处投来一目，被咬了一口之后这位心情仿佛极好，嘴角眼里都带着笑意。他大概是透过这三脚猫的变幻术法识破了我的真身，抬手唤道，「小驴精，过来。」
「哎！」我并不过脑子地应了一声，化作原形，四脚着地欢快地跑了过去，心里想的是，骑我吧，骑我吧，骑了我就讹你做夫君。
老蔡一直教育我，驴精要有驴精的矜持，不能随便被骑，也不能随便骑人。骑了就要一生一世，万万年都在一起。
若我讹了徐晃真神做夫君，那不是就能上天去找爹爹了么。
正当我偷偷想着往后如何带着我爹去狐狸窝耀武扬威的时候，徐晃伸出手来，摸在了我的头上，金光从他掌心缓缓流出，将我身上脸上的伤痕一并治愈。
此时我如沐春风，整个人都酥软了一般。我含羞地低下头，伸出舌头，朝徐晃被咬伤的大腿上一舔。
再舔一下。
我将真神的血液舔进嘴里，抬起头邀功，「我娘说驴的唾沫能止血。」
放在我头上的那只手微微有些僵硬，怕是顾及四海八荒仅存的一位真神颜面，故而并没有把我打出去。
我再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嗯，这位神尊心慈手软脾气好，顶顶合适的一位被讹怨种。
徐晃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我听到他微微的叹了口气，「既饮了我的血，便和我回去吧。」
我连连点头，「回回回，是您骑我，还是我骑着您回？」
徐晃没憋住，笑了一声，片刻间有一架金灿灿的云朵像我们飘来。此时我才想起还在卤猪蹄的娘亲，「等等，我得和我娘说一声。」
他一挥袖，我俩便腾云驾雾飞了起来，「你如今成了我的坐骑，自有仙使去通报。」
坐骑？我内心思索了几番，老爹也是从基层做起，慢慢才上天去拉磨的，那我便委屈一下。可惜这一路上，都是坐的云彩，徐晃并没有骑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坐骑是干什么用的。
我又想起，如今我上天做了徐晃神尊的坐骑，想必也是十分光宗耀祖的事。往后娘的嘴里也当会时常夸我，只不过偌大的驿山，往后她再和狐狸婶子吵起来，不仅没有夫君帮她，也没有女儿了。
三
九重天上的八卦组织炸锅了，第一则是那位千把年都没受过伤的老神仙徐晃被于章上仙的私生子给咬了，第二则是徐晃牵了头驴回来。这驴除了土气点也没什么特别，故而重要的还是第一则。
这位于章上仙是一条金龙，如今天君的亲兄弟。从前跟着战神东征西讨时路过人间的淮阴河，这河里有一位十分美貌的鲤鱼精。天雷勾动地火，俩人双修了。结果这头打退了魔界，那头于章上仙就要回去，走之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和鲤鱼精发誓，定会助她成仙。届时俩人重逢在九重天上，继续双修。
可惜这为鲤鱼精甚为命苦，生下一个半龙半鱼的妖怪，叫天道给劈死了。于章上仙来晚一步，只救出了自个的大儿子，也就是咬了徐晃的主角，金龙鱼，大名于无笙。
金龙鱼三百岁的时候，于章上神想了个法子，借王母的法会，来一招鱼目混珠，大变活龙。又下界替人扛了十二道天雷，终于让这个可怜的儿子飞升成仙。
本来这事儿瞒得好好的，大家知道的也当没看见。不想今日这金龙鱼闯了天大的祸，上古真神的骨血珍稀异常，除非同宗同源，如若不然便是大罗金仙也要耗个几百年的功法去化。
这金龙鱼仗着自己有背景，天天缠着跟徐晃叫板，一朝得意忘形，竟连徐晃都敢咬一口。如今躺在于章的龙宫里，火烧火燎的疼。
这于章上仙也是个不会做仙的，按理说这事理亏的是自己家，上门去给徐晃赔个不是也就完了。这位直接求到了天君面前，还耍起了赖，扬言今日天君若不出面说和，他便抽了自己的龙筋龙骨挂在南天门上让九重天都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帝君同源同宗的血脉至亲。
得，一活了几万年的上仙，跟这玩起小孩子和泥巴了。
对于这些八卦，我是丝毫不知的，我这个一辈子都在驿山上打转的小野驴，今日委实是见了大场面了。
天宫可真好看啊，守南天门的将士好看，路上的仙子姐姐也好看，仙气缭绕，紫云堆雾，就连地上那方千年暖玉雕的地砖也十分好看。
此刻我已化为人形，穿着寒酸的驿山特产麻衣在这美轮美奂的九重天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惊叹。徐晃也不愧是真神，对于我这一脸的智障样子毫不嫌弃，竟还频频停下来等我。
我见到有些小仙娥在远处窃窃私语的样子，心里十分了然，这便是天宫八卦队的核心成员，为了同她们搞好关系，我发出了一声十分友好的驴叫。
叫的徐晃面上终于挂不住，脚下的仙云也提了速，「以后不许学驴叫。」
……
可我就是驴啊，不驴叫怎么叫？
我歪头看着那两位捂着嘴对我笑的小仙娥，有些许头疼，若学她俩这个样子，也不是不妥。只是这十分闭月羞花，温婉柔美的样子，有八成像狐狸婶子。
老蔡说过，驴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早日去太上老君那找我爹，我只能低眉顺眼，抱紧这位真神的大腿。
以后我爹就是徐晃神尊的老丈人，再也不用拉磨拉！
四
徐晃住的宫殿叫大渊献，宫如其名，里头大得很，跟一处小山头那么大。负责养我的小仙使说，这处规矩不多，一是神尊的主殿逢川去不得，二是东边的逢水殿去不得。
我点了点头，和那位小仙使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头驴，不吃草，喜欢吃玉米饼和卤猪蹄。」
逢川殿有一处台子，临于九重天上，能观世间万象。我才同小仙使说明白卤猪蹄是道什么菜系，便被叫到这处台上，看徐晃和战神白洗下棋。
战神也很英武，玄铁战甲在身，墨发玉冠。只是坐到徐晃面前，便显得气势不大充沛。我两相对比，十分狗腿地坐到神尊的身边。
徐晃抬手，照例在我头上摸了摸。不知道他俩之前在说什么，战神看到我之后便停了话头，徐晃却并不在意，两指捏起颗黑子落到棋盘上。
「我方才说奇怪，是于章的儿子，能接下我用了两分神力流光印。」
普天皆知，徐晃神尊有三大杀招，排名第三位的，就是流光印。白洗也是惊异，这一路靠着亲爹上位的纨绔，能接下徐晃想打废了他的杀招，还能反咬一口。
「怕是咱们这位上仙给自家儿子弄了件了不得的法器？」这位白洗战神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手下的棋路也是一路送。
徐晃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落下很是腹黑的一子，将自己的大龙盘成一线，拿下大半白子。「天帝在门口，你出去的时候把他带走。」
行，这位神尊能处。一面指使着万把年从未打过败仗的战神，一面将天帝关在门口不见。我在心里偷偷想，甫一托生便是神，真是紫金盘上第一厉害的命格。
像我们这些畜生道的小妖精，便只能夹起脑袋做驴。
战神看了看我，将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这……您这不是为难小神么。」他说完，又低头，硬着头皮摆下一子，这位老神仙的脾性他懂，若这盘上还剩别人一个子儿，人家都不说停。
「本神伤了，被那鲤鱼精咬了一口，如今闭关疗伤。」
我懂了，一定是徐晃觉得那金龙鱼太烦，眼见大招都被挡了，故意叫金龙鱼咬了一口，和我一个打算，找个冤种讹一下。
英雄所见略同，我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情，眼睛里一味地冒着小星星。若这怂包战神不敢说，我替他出去将那只会偏袒亲戚的天帝辇走就是。
徐晃神尊优哉游哉的将棋盘上白子尽数抹杀，收了手回来，「下完了，走吧。」
战神心里苦，却也不敢得罪这位面上很好说话实则睚眦必报的老神仙，如霜打的茄子一般，长吁短叹地走了。
我看着觉得好笑，便学着那些美貌小仙娥的样子捂着嘴乐起来，徐晃瞥我一目，将棋子儿收回白玉做的小坛中，并指点了点对面的位子，「你来，执白子。」
我想起刚才那位战神的样子，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我不会这个。」
徐晃耐着性子，十分温和的同我说，「我教你。」
坐骑这活，真不是普通驴能干的。
五
战神白洗出大渊献门的时候，和天君面面相觑，两人都十分尴尬。
「啊，今儿天君您也来了。」白洗一摸脑袋，哈哈笑了两声，「神尊伤了，我也没见着，闭关了哈哈。」
天君面上下不来，负手看着白洗，一句话没说，甩了袖就走了。白洗看着人背影，直接捏了个决，疯狂逃窜。
于章这位上仙，一家子都对徐晃不满，这回终于逮住把柄，在天帝面前好一顿挑拨离间。
「您这天君，有这位神在，除了咱们自己家人，怕没人当真吧。」昨日这位还因为儿子被真神血脉灼烧，急得不行，今日却很有闲情逸致的样子。
天帝阴沉着脸，「你对这个被天道不容的儿子，过了。」天帝似乎是个正派的人，并没有顺着于章的茬往下说，直接教训起来，「仙家法则，你如今浑然忘了，心中利欲，竟比无妄六道还甚。」
早些年，天君委实是十分护着这个胞弟的，故而今日这一番话，很触人逆鳞。于章坐也不坐了，站起身来冷笑道，「你倒能忍，仿佛今日连人家大殿门都没进去的，是我。」
「徐晃是创世真神，三界众生都要被其血脉压制，你只需记住这句。」说罢，天帝就叫来天兵将于章带了出去。
什么血脉威压，创世真神，于章自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反而十分不屑的回头看了一目。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目中，金瞳泛紫，竟带着超乎寻常的法力。
逢水殿躺着一副神身，是传说中那位战死的醒世神女，已经死了十万来年，只是徐晃一直不信，亲自以神力供养。我用了两个玉米饼换来这一小道消息，心中十分惆怅。
凡人成亲，讲究个门当户对。
这样的说法在天界没有，底层逻辑却一模一样。单看金龙鱼之家，便可见一斑。
更何况，神尊大人有了心上人，不管死活，我都不能挖这个墙角。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但家教甚严，于是我除了去逢川台下棋，就埋在厨房里烙饼。老蔡的手艺在三界都很吃得开，九天上这群小姐姐已经许多年没吃过饭，见着饼比看见仙丹药丸还亲。
于是我靠着这饼子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搭上了太上老君手下的小仙童。我俩约好今日半夜在大渊献宫后头的玉桂树相见，我给他饼子，他帮我打听我爹的消息。树前月下，不是同人间的话本子讲的一样？我在心里嘻嘻一声，委实觉得自己能屈能伸，神尊配不上，仙童倒也不错。
故而今日下棋的时候，我比平时送白子送得更快，一路东倒歪斜的棋路，使得徐晃神尊不十分开心。许是觉得赢的太轻松没什么意思，他喝了口茶冷哼一声，「教了你这许多天，棋艺不进反退。」
我赶紧摇头，麻利地将茶给人续上，「是您老神仙技艺精进，越下越好。」
他皮里阳秋地笑了一笑，我即刻头皮发麻，觉得大事不好了。
「不老不老，您风华正茂，朝气蓬勃！」
徐老神仙高冷的收了棋盘，「本神这逢川台落了灰，你今晚给擦出来。」
六
逢川台很大，估摸有一亩林子那么大。徐晃背后长了眼珠子，只要我手里的抹布一停，他便很不满意的咳嗽一声。
我打着要去方便的幌子，找了宫里养驴的那位仙使姐姐，让她替我去和小仙童碰头。
我依依不舍的将玉米饼子包好递给她，「仙女姐姐，我爹叫温老三，如今一千二百岁，三百年前上的天庭，走的时候是位俊俏的老驴头。」想起往事来，我偷偷红了眼眶，「若找到了，你让仙童帮我和他说，温温如今给徐晃神尊当坐骑，很有出息。」
那位仙使姐姐原是下界里头的一方砚台，世袭九代，代代主人都是写画本子的。故事看多了，便造就了一位性情中仙，她听我说罢当即就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握着我的手，「放心，我保准给你办好。」
完事姐姐慷慨就义一般，揣着饼子走了，我在一轮绰约的月下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位仙使能处。
当我扶着腰回到逢川殿时，老神仙已经不在了，我问了问门口木头脸的丁冬护卫，他说神尊约莫去了逢水殿。
我于是十分开心，将抹布往地上一甩，「嘿，老娘不干了。」
丁冬在我身后闷闷地说，「神尊说擦完。」
我老老实实地捡起方才扔掉的抹布，一边擦地一边想，逢川和逢水是好名字，山水有相逢。
在驿山时，因为爹爹走了三百年都没一个信儿，以狐狸婶子为首的一群好事妖精大妈，便说我爹定是上了九重天和美貌仙女儿好上了，抛妻弃女，不要我们娘俩了。
老蔡气的怒发冲冠，日日到狐狸洞口骂，同她家四方邻里打架打了个遍，后来狐狸婶不堪其扰，终于在驿山的山头同老蔡低头赔了不是，也不在议论我爹是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那一日老蔡意气风发的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房中哭了一宿。一边哭一边骂，期间什么陈世美、负心汉、王八蛋等等不堪入耳的脏话皆骂了一遍。
我半夜没睡着，坐在院子里那块我爹同娘亲的定情信磨上也听了一宿，我想老蔡并不是为了我爹的名声同她们吵架，她只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心中的念想，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俊俏的野驴精，温老三。
我有一点害怕，天上的仙女们个个美貌温柔，若是我爹真的做了负心汉，老蔡一定十分难过，我也会，十分难过。
爹爹走的第一百二十一年，老蔡看了许多爹爹留下来的诗书，其中就有这么一句。
山水有相逢。
她特意下山找了人间一位写字好的读书人，将这句话写下来贴到西边的墙上。老蔡说她下山时找高人算了一卦，这字挂到西墙，我爹就会早早回家。
等到第二百年时，那位高人的坟头草长了有一丈来高，那句被老蔡用微薄妖力护着的字儿也最终撑不住，化成灰了。
我将十分干净的抹布扔到木盆里，从逢川台上向下俯瞰，一轮又一轮命盘在金光闪烁的云层中回转，众生万象，纷杂不堪。
徐晃如此用心取了这两处殿名，大抵同老蔡的心思如出一辙。
我听到大殿未曾上油的门吱噶一声响了，丁冬急匆匆地说，「别擦了，你快去逢水殿找神尊。」
我尚没明白是怎么个意思，便听他又说，「镇守琅嬛阁的尾宿上仙被吸干了法力，于章上仙在咱们宫门口闹了起来，非说是神尊干的。」
七
这个于章上仙，委实不是什么好鸟！
逢水殿是普通仙君都不敢靠近的所在，往日都说丁冬是个呆头呆脑的憨仙，其实也不然，这样得罪神不讨好的活，他看驴下菜碟，硬推到我一个小小坐骑身上。
我看着头顶那处匾，愁的驴头生疼。
正当我预备着现学一手传音秘术，不进这个门就将徐晃叫出来时，突然有人从虚空中道了一句，「进来。」
我吓得一个激灵，腿险些软下去，方才想明白，这大抵是徐晃神尊的术法。嗯，不愧是大佬，我不会的他都会。
于是本野驴精一头，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这一处九重天的禁地。甫一迈过门槛，便陡然换了天地，打眼看去，此处尽是极北之处的万年寒冰。我一个法力微弱的小妖精，却丝毫不觉得冷，只因这处灵气极其充沛，仿佛世间仙泽月华都聚在此处。
我滴亲娘咧，不愧是醒世神女的棺材板子。
透过层层仙雾，徐晃正坐在一处莲台边上放血。闪着月华的血液渗入终年不化的寒冰中，散成万缕血线迅速汇入他眼前的莲台上。
以血哺神，情根深种。
我看这画面，心里不是很顺畅，但仍然十分大度地想，明日多烙几张饼，定要将这两位的前尘往事打听出来，回到驿山写了画本子给老蔡消磨日子。
可惜那神女被一片仙泽护着，面貌也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是何等美貌。我不敢打扰徐晃放血，便蹑手蹑脚地坐冰块上吞吐仙雾玩儿。
等了许久，我一个瞌睡没坐稳，脑袋「梆」的一声磕到冰块上。这下磕的实诚，我又驴叫了一声，捂着脑门十分闭月羞花地掉起泪珠子来。
徐晃终于从那片莲台的影子中回神，他看着我，好笑地叹了口气，「过来。」
我并不愿意过去，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外面都在传您为了保这位神女耗费了许多法力，如今连那杂交的金龙鱼都能伤您。」我一副十分忠心耿耿的样子，「今天那个于章上仙都欺负到门口了，在外头说您是吸精气的妖怪，委实太欺负人。」
许是想起了从前在驿山上老蔡背着我舌战群妖的样子，我委屈极了，捂着脸又哭起来。
徐晃沉默了片刻，以术法将神女的气息掩住。他负手向我走来，「莫说这些许法力，就是要我神魂俱灭，又如何。」
他说罢便走了，我回头看一目躺在莲台上神女的身影，生出许多自卑之情来。
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妖精，如今有幸站在她身侧，已然是平生万万有幸。徐晃的脚步已经走远，我抻出袖口擦了一把脸，爬起来也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如今日这般莫名其妙的情绪，往后不能再有了。
仙泽退去，大渊献的门口站了好几位神仙，徐晃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瞧了一眼于章，仿佛没瞧见一般。
他左手捏诀，掌间神力回转，一记流光印以毁天之势现出，直接拍在了于章上仙一家子住的仙岛上。
那岛连带着上头的浓厚的气韵与仙泽一瞬之间湮灭。徐晃收掌回来，看着惊呆了的几位，「找本神有事儿吗？」
八
于章上仙望着自己的仙岛府邸，硬生生被气得吐了一口血出来。
「徐晃，我同你不死不休！」说罢就要祭出自己从前征战魔族的法器来，不想那法器还没亮相，就叫白洗给拦下来。
那白洗作为一代战神，却是这九重天上难得一见的端水大师。只见他一手太虚之力压在于章手心，「神尊用了秘术，只毁了你的仙府，并未伤你家龙子龙孙。」他说这话时，面上难得严肃，「你要在这处同神尊动手不成？」
「九重天上，莫非都要对他俯首？今日事尾宿上仙，明日就怕是你战神白洗！」
徐晃很是无辜地看着二人你来我回，他两手负后，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单他这一步，四下都慌了神，包括那位于章上仙在内齐齐退后一步。
「你们对本神俯首，不应当吗？」
大抵是方才的流光印使然，四海祥云齐聚，纷杂交错在一片橘影之下。如此场景，便是此时这天地间唯一真神的背景。他轻笑一声，仿佛眼前闹剧与他毫无关联。
天道法则，至强者为尊。
我站在院前的一节石阶上，自此落入神尊五迷三道的幻境中去。于我一介小妖，要如何抵挡这位创世真神的风姿。
我偷偷地想，他守护那位神女万万年，我便守护他万万年，左右如今我是他的坐骑，比旁人还算要亲厚很多。
这样想着，徐晃已走到我跟前，并指敲在我方才磕起包了的脑门上，「走了，」他这样说，神力顺着他指尖流入我四肢百骸。
我连忙点头，狗腿的补一句，「关门不。」
未曾得到首肯我便昂首挺胸地走到门前，同外面那群做了个鬼脸，使劲儿将门合上。
于章面色如土，来时怎么威风凛凛，现下便怎么一蹶不振。老窝都被人一招掀开，这条金龙的面子，往后只能揣在怀里了。
我小跑两步跟上徐晃，十分不解地问，「这一家子怎么总同您做对呢？」
不知是血放的多了，还是方才那一招耗费忒些法力，我总觉得神尊面色发白，神力也不十分的充沛。
他走在我上首，打喉间嗯了一声，「快知道了。」
我不笨的小驴脑袋恍然大悟，驿山上那一口同神尊今日行事怕有些关系。都为了把这家人逼急，逼急了做什么呢？
他家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神尊手下一个决的事儿，我抬起头来，「是他们背后还有人要对付神尊么？」
徐晃伸手过来，在我头顶拂过，「给她送药引子的那位要出来了。」他心情似乎尚好，嘴上弯起一抹好看的笑意，「我要去一趟东海，你在大渊献中，不要乱跑。」
「我不能同您去么，我……我是坐骑。」我方才还说要守护他，怎么这就要出远门，我一时着急，攥住了徐晃的袖子，「路上您要是饿了，我还会烙饼。」
他似乎觉得好笑，没有理我便往前走了。我回想了一番方才说的话，只觉矮子放屁，十分低声下气。便掐起腰来，憋足了底气，「我要去！」
徐晃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温声道，「听话。」
得，您说啥是啥吧。
我打小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因此迷醉在这句听话中，自觉不算丢人。
九
徐晃这个名字，是他曾经下界历劫时带回来的，七七四十九场劫难，这位神尊尝遍了人世冷暖。
早在数千年前，醒世神女大劫去了之后。天道觉得他倨傲无情，后来特特降下这一轮回劫难，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搓磨他一番。
并没有什么预兆，按那位经年累月给玉桂树浇水的浮屠公讲，那一日天地悬红，仙云和星宿都如出了血一般。九重天凭空落下三道诸神之雷，正正打在徐晃神尊的脑门上。
徐晃接下三重雷，化成一缕青烟，没了。
诸多神仙将通身能耐使了个遍，皆找不到这位神尊的去向。天界之上多半数都松了口气，按人间来说，也算喜丧，大家欢欢喜喜去送丧。
后来还是天君有能耐，一句话打碎了许多人的美梦，他说神尊去下界渡劫了。
诸仙又想，死在劫数上的倒也不少，于是稍稍安了心。
听浮屠公讲到这里，我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
「都在一个九重天上住着，这群神仙怎么连个邻里和睦的道理都不懂，若不是那十二位创世真神，今日还有他们蹦跶的地方。」
我愤愤不平，又哼了两哼。
浮屠公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须，笑说「你小闺女不懂，诸神应劫，神力便散于九幽，谁有幸捡了去，是大大的造化。这十万年间，神尊吊着醒世神女这一口气，可不知，是与这九天之上的神仙都过不去。」
「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道理，非逼着人去死的。」我听了更觉生气，打小我便听母亲讲过，创世真神是怎么一刀一斧劈开混沌，一气一血催生万物，又怎么为守护苍生一个个应劫而去的。这群人，委实狼心狗肺。
浮屠公道「左右啊，咱们神尊轮回了整整一千年，回到九重天后愈加孤傲，一挥手就将淮阴河给掀了。」
淮阴河正是那位金龙鱼的老巢。我细细琢磨一番，觉得那杂种定是在神尊下届的时候落井下石，欺负他了。
于是就说了出口，「那金龙鱼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下界的时候想必也是个祸害人的妖精。」
「哎呦，可不敢这么说。」浮屠公将水壶放下，凑近了一些，「这位大有来历，你看他作了这么大的祸，不是连个动静都没有，神尊到了也没说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到底，人家后台靠着天君呢。天道法度，专欺负老实人。
金龙鱼以下犯上没人问没人管，早上神尊毁了他家仙府，下午天君就下来旨意，调神尊去东海打怪。
东海是龙族的地盘，天知道徐晃过去要受多少挤兑。我坐在地上叹了口气，正在这时，昨日替我去和小仙童见面的岁聿姐姐回来了。
只见她面色绯红，发髻凌乱，眼中还带着那么几分春色。
「我竟不知道，老君府上的星星如此好看。」她说这话时眼里也带了数不清的星星，和老蔡说爹爹时候差不许多。
我暗暗叹了口气，得，小仙君没了。
十
岁聿说，太上老君府邸，一头驴都没有。
我跌坐在玉桂树下，头昏脑胀，「那有磨么？我爹是给太上老君拉磨的。」
我看着岁聿摇头，一心期盼也跟着被摇落了。三百年了，众人都说我爹去了天上，成了仙。我扶着树起来，「我去看看，我爹面子薄，或许说自己是一匹马也说不定。」
浮屠公又将自己的大水壶拿起来，「早些年太上老君坐下的虎精偷跑下凡间惹了祸，他那仙府啊，打那往后再不进畜生喽。」
「那去你家的仙使叫什么名？具体怎么说的？」岁聿一副热心肠，她觉得浮屠公不会说话，瞪了他一眼，拉住我的手往大渊献走。
我一面走着一面更加迷茫，说话时也带了哭腔，「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爹。」
我自打出生，就只有老蔡。
老蔡教我法术，给我烙饼，冬天的时候山上吃得少，她就背着我下山去卖饼。老蔡说我们虽然是妖精，也要靠自己的本事赚钱。
这是我爹教她的道理。
老蔡说我爹是野驴届的天才，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就通晓人间道理，学得仙门术法。关于爹爹的种种，都是老蔡说的。
我又泪眼婆娑地看着岁聿，「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
岁聿姐姐叹了口气，将我揽在怀里，「可怜的孩子。」我呜呜哭了起来，突然很想老蔡。但我不能回去，我要找到我爹。
我擦干眼泪，重新打起斗志来，若是爹爹真如狐狸婶所说，骗了老蔡抛弃妻女，那我要将他找出来带回驿山上叫老蔡狠狠揍他一顿解气。若是那仙使骗了我们全家，指不定爹爹现在在哪处黑了心的富贵人家里没日没夜的拉磨，等着我去救他。
我同岁聿说了这番想法，她十分赞同。
只是如何去找又难坏了我们两个，众所周知，大渊献同各路神仙关系都不大好，别说求人办事了，不被找个机会办了就是运气。
徐晃早上同我说完就腾云东去了。
于是我将目标放在了逢川殿出场率最高的一位神仙身上。
白洗正在自家的仙府锻造一门新法器，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他捏诀算了一算，神尊已经不在九重天了才是，于是他放下心来，将炉中无妄火又添了两道。
这门法器是上回输了棋局，徐晃同他说的方子，神尊万年难得一见的大方，赠了他一滴血。并特意嘱咐了，锻造时最要紧的就是火候，多一道不行，少一道不成，偏生无妄火是地狱之火，仙家掌控起来需要凝神静心，否则极难控制。
正好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守门的小仙传音进来，道大渊献道那头小驴精来了。
什么小驴精，白洗正要挥手打发了，方想起来，徐晃走前特意叫他照看大渊献里那位姓温的小妖精。
……
正是一头野驴精。
只这略略一分神，炉中火叫凭空的邪风吹了一下，旺了大抵有五六道。白洗老泪纵横，这一下搭进去多少宝贝不说，再练他又要腆着脸去阴间去要火。
轰隆一声，那专门锻造上等法器的炉子突然起了一团亮光，法华大作，竟是成了。
堂堂战神一时又高兴起来，刚要伸手去接，那团法华便似有了召命，嗖的一声朝外头飞去。
十一
说到底，我也只见过战神两面，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坐骑，故而这一趟腆着脸找人帮忙，我委实有些不好意思。和看门的仙君通报之后，便和岁聿乖巧地等在门口。
我还带了一锅卤猪蹄，老蔡说求人办事，初次登门都不能空手去的。但我这实在没有什么稀奇的宝贝，便托岁聿给我找了几只猪蹄来。出锅的时候差点给我香迷糊了，也只给岁聿和浮屠公一人吃了一只。我忍住了，没有吃。
我希望如此大的诚意，不能感动天感动地，至少感动战神帮我这一个小小的忙。
出门来的并不是战神，是一团很有气势的白光，这光不打别人，冲着我就蹭蹭蹭的飞来。委实给我吓坏了，我将卤猪蹄塞到岁聿的怀里，撒腿就跑。
我跑，那白光就追。我上蹿下跳的跑，那光也上窜下跳地追。
模糊中我看到战神气冲冲瞬移过来，同那团白光打了起来。我这才松口气，我滴妈，我这是惹了什么祸了。
白光越打越勇，终于灵巧的越过战神的太虚之力，以看不清的速度向我的天灵盖飞来。
全完了，这下谁回去给老蔡送终养老。
正当我闭着眼睛等死的时候，岁聿终于跑了过来，她抓住我的手，「没事了，温温，快睁开眼睛。」
我听话地睁开眼睛，那白光已悄悄的变淡了，淡的只剩下一把银色的短剑。剑柄的地方有一颗红色的宝石，真好看啊。我被这光华吸引着，慢慢伸出手心，银剑嗖的一下就钻入我的掌心，消失了。
「完了，去哪了。」我被唬了一跳，赶紧前前后后去找。
战神白洗一步又一步地走过来，面色不是十分好看，「到你的灵识里去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困惑地抬起头，仿佛听见了白洗咬牙的声音，「您，您怎么在这。」
白洗铁青着脸，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地瞪了我一眼，「你们大渊献，忒欺负人！」
我和岁聿被吓得齐齐往后跳了一步，我此时方想起正事，从岁聿的手里拿过装着卤猪蹄的食盒，双手讨好的奉了上去，还咧了一个自以为十分好看的笑「您吃猪蹄么？神尊都夸好吃的猪蹄。」
定坤宫是白洗的仙府。
此时他正红着眼眶啃猪蹄，那小驴精奉上食盒的时候他本来想一巴掌给打翻了的，可细细想到自己锻造法器用上古宝贝，又委委屈屈地接了过来，若不吃这一顿，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吃白不吃，哼。
白洗心里十分委屈，他此时已经想明白了，他抱着笑了好几天的法器方子，就是神尊借着他的手给这小野驴做的。
堂堂一代神尊，竟欺负人到如此地步，太过分了。
这么想着白洗又啃了一大口猪蹄子，他愤愤看向我，凶神恶煞的道，「法器都到手了，还不走！」
方才在路上的时候，岁聿已经偷偷和我解释过了，那团追着我不放的白光，是一炳上乘法器。很有可能是白洗战神锻造出来的法器，认了我为主。
……
羞愧！羞愧万分！
十二
我一边看着战神啃猪蹄，一边十分局促地想辙。我将手伸出去，坚定地说，「您把它叫出来，我与它分说分说道理，按理说一炳上乘法器，该通晓道理的。」
战神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我立马补上，「往后神尊叫您下棋，我都顶上！」
说到这里，他面色才缓了缓，「宝贝给我还回来。」
「还还还。」我并不敢细问是什么宝贝，找到爹爹我们一家打个几千年工，定给战神买一个宝贝。于是我酝酿了一下，可怜兮兮的看过去，「往日里听九重天的仙姑们讲，战神是九天八荒最最英武的神仙，怜贫惜弱，匡扶正道，顶顶伟岸。」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已经预备下一箩筐的好话，打算今日都用在战神身上。
只见他放了猪蹄，很是文雅地擦了擦手，「嗯，才来几天，消息倒很灵通。」我看着战神面色悠然，跟我在家哄老蔡时一般无二，更是开心。
「那是那是，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精怪，如今也只能求到您这儿来了。」我学着狐狸婶的样子挤出两滴眼泪来，「这事正经与天庭名声有大关系。」
有小仙使奉了茶水来，战神一杯，我一杯，岁聿在门口等着，故而没有茶喝。我看着战神慢慢抿了一口茶，漱了漱口又吐回盏子里，然后端起我面前的那盏咕嘟咕嘟喝了。
「说吧，什么事。」
战神问的痛快，应该是看了几分徐晃的面子，我擦了方才挤出来的眼泪，麻溜就说，「三百年前，我爹被仙贩子给拐了。」
我说完这句，估摸着战神的脸色，见人神情中带了那一二分求真务实的意思，心下大喜「他们说我爹得道成仙能到九重天上来，活都分配好了，给太上老君拉磨。可是您瞧，我左右打听了几圈，太上老君的仙府，没有驴，连牛马都没有。」
三百年前，确实出过这么一桩事，下界许多精怪散仙们一时之间被各种骗术给拐走，生死不明。还是有几位土地寻思混个功德，将此时报到天君处，这桩案子落到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仙君手上，后来那小仙君忘了触犯哪条天规，被打发去东海看大门了。
以白洗在天庭混了这许多年的资深阅历来看，这桩事，最好不沾。他看了看那头双目泛光，一脸期许的小驴精，犯了难。
我十分不解，按理说战神问了那一嘴，顺理成章该帮这一忙才是，不然怕就一口回了。此时他问过缘由，却犹豫不决。
我自小就很懂人情世故，察言观色的水平日益精进，但凡老蔡有丝毫不悦，我总是能再第一时间将人哄好。
我看着战神，又轻轻地补上一句，「您定然有许多事要忙，战神大人手下的仙君想必也都是有大神通的，并不必亲自出手。」
战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子上的猪骨头，终于叹了口气。
「本神替你去查问一番……」
我连忙欢呼起来，「感谢战神大人，战神大人威武！」
「哎，我只说去问问，可没说要帮你！」
我连连点头，「明白，明白。」现下只有感激能说，但是我内心打好了主意，这位战神大人是好神仙，我便是打上万万年工，也要报答他！」
十三
当我走出定坤宫时，脚下还如踩了棉花一般，我拉着岁聿的手，十分高兴，「这九天上除了金龙鱼一家，都是好神仙。」
「哎呦，我的小驴奶奶。」岁聿赶紧捂住我的嘴，又左右看了一圈，「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那位可是龙族。」
嗯嗯，我懂，龙族是顶顶尊贵的血脉。于是我捂住嘴，同岁聿眨眨眼，她便知道，这事儿成了。
我俩高兴的手拉手走回去，一路都在夸奖战神大人。如今岁聿同老君家的小仙童关系十分亲密，走到一半她就自个儿去老君府了。
九重天有一处十分好看的景致，叫作四周星，都说那处不管白天黑夜都能看到漫天星辰，但是我谨遵神尊说的话，好好在大渊献待着，故而即便路过，也没敢去。
四周星前头有一位仙娥簇拥的仙子，我偷偷望过去一眼，觉得十分赏心悦目。可就这样一眼，看坏了。
她寻着目光看过来，神情似乎一愣。便有一位仙娥同人禀告了我的身份，她向我走了两步，端着骄矜的姿态让我过去。
我秉持友好互敬的心态，把撒腿就跑的想法按回肚子里。
「你就是神尊带回来的驴？」
这话乍一听，挺没礼貌的，但是在下不才，确实是头驴。于是我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这位美貌的仙女是谁呀。」
仙女没有接茬，倒是旁边的小仙娥挺胸抬头，十分骄傲，「这是我们凤族的公主，灵回殿下，你个小小妖精怎么没有礼数。」
「我是徐晃神尊的坐骑，是一只畜生，不通你们仙家礼数。」我一本正经，丝毫没有同人玩笑的意思。
那公主看了我一阵，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既然不懂，教一教就是了。」她这样说完话，自有两个仙娥过来压住我。
其实我十分想反抗，只是能耐不行，稍稍一动身上就疼得厉害。她们一人压住我一只胳膊，又使了法术让我膝上使不上力气，噗通一脚，将我踹倒在地上。
真疼呀，比我在驿山被四五个狐狸崽子揍还疼。
我咬着牙不肯哭，想抬头看一眼那位高贵的凤凰公主，却被哪位仙娥一手按下去，「像你这样的下界妖精，不可直视我们公主。」
于是我低下头，看着眼前那块千年暖玉雕刻的莲纹地砖，仍旧不服气，「我是神尊宫中的人，等神尊回来，定会给我做主！」我这样同她说，心下也有了几分底气。
我抬不起头来，只听见上方有一阵笑声，她慢条斯理的同我说，「本上仙是醒世神女那一脉的亲戚，整个仙界，神尊平日对本上仙最好了。若听说你这般无理，抽筋拔骨打下凡去就是了。」
她多说一句，我心里便凉下一分。
这天庭之上，龙子凤孙忒多，我一个小小妖精，这两日待的，浑然不知自己姓什么了。我冷笑一声，握起拳头来，太她娘的欺负人了。
灵回公主见我不说话，自觉要端着仙家气度，便叫她们放开手来，「下回……」
没等她说完话，我即刻就窜了上去，以方才被死死按在地砖上的头，死命地撞在尊贵公主的大脑门上。
十四
灵回公主什么高阶的术法没见过，偏生被这下界的无赖打法给唬住了，头上钗环被撞的叮叮当当，全都落到地上去。
据战神所说，他听了信儿赶过来的时候，我正骑在公主身上，两只胳膊都被仙娥拉住往下扯，独一双腿，死死盘在她身上。
凤凰的头硬，我却撞坏了，彼时我满脸血看着过来救我的战神，呜呜喊着，「战神大人，她欺负我，这个公主欺负我。」
凤凰公主也嗷嗷的哭，捂着脸一边叫一边哭。
战神使了个术法将我们二人分开，这才看清，这灵回公主的眼角不知被什么灼烧了，红彤彤的，像一点朱砂痣。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赶紧提着袖子将脑袋上的血囫囵擦去。我之前舔过神尊的伤口，怕这口血长在了脑门上。这么想着我心里说不出的慌，仿佛什么不好的大事就要发生。
「战神大人，我闯祸了。」
战神看着灵回眼角的疤痕，又看了看我，神情十分严肃。「神尊将自己的血脉神力藏在了这小驴精身上，灵回上仙，你的回风镜碎了。」
灵回这个上仙，纯纯是靠血脉累上来的，性子又十分倨傲。故而长辈寻了一件法器贴身护着，那便是回风镜，镜灵在身，神以下的仙君，百招内都不能伤她分毫。委实是，好东西。
「不可能，回风镜怎么会碎。」尊贵的公主十分不信，笃定地指着我道，「她身上定然有什么妖术，我要将她抓回去审问。」
战神捏了个决，召出一排天兵来，「不必灵回上仙动手了，神尊走时曾嘱托本神看着这小妖精，若有什么不妥，定坤宫担着。」
彼时战神立在我身侧，同平时老好人的样子不大一样，却让我觉得十分安心。
凤凰公主气宇轩昂的来，捂着脸回了，回的时候狠狠瞪了我一眼。战神脸色也不好，他叫天兵散去，回身训我，「神尊带你回来，不是让你惹事的。」
「我并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她就找仙娥按住我，让我跪在地上给她磕头。」我十分委屈，期间又夹带着一两分怨气，凭什么我是一头驴便要低别人一截，凭什么她是凤凰就要让我下跪，「难道她打我我就要站着挨么？」
战神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你还小，世间道理怎么会这般分明。」
「世间道理不明，是世道的错，还是我的错？」
风起云间，将我头上未曾擦干的血照的十分可怖，混像地狱的鬼魂。战神如徐晃一般摸了摸我的头，「回大渊献吧，她未必就此罢休。」
我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来，「您方才说神尊将血脉神力藏在我身上了？」
这样想着，我的小驴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便见战神眉目中也有些犹疑，「不然以你的能耐，想骑到上仙身上撞破她的回风镜？」
也是也是，我心中雀跃，仍不忘神女的事，「咱们神尊是不是同神女是一对儿？」
「说什么怪话呢，那是神尊的母神。」
？？？
十五
我麻了，彻底麻了。
直到回了大渊献，还是懵的，我抓住守门的丁冬，「你知道醒世神女是神尊的母神么？」
丁冬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有谁不知道么？」
得，只有我这头蠢驴不知道。
我回屋里给自己洗了个脑袋，本想使个术法将脑门的伤治了，可是一想起来那凤凰公主可能要叫人过来评理，我干脆就将那道伤口露着，看谁有理。
我换了身神清气爽的衣裳，坐到逢水殿的门口。我想着，她老人家独个在此处躺了十万年，或许十分孤寂，如同此时在驿山上的老蔡一般。嗯，我是一个如此见风使舵的人，知道这位是徐晃的母神大人，立刻觉得万般亲切。
逢水殿门口没什么仙泽，同各处宫殿大同小异。我脑子慢慢地变清楚了一些，浮屠公曾讲过，金龙鱼被真神血脉灼伤，在自家仙府疼了好几日才被于章不知道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法术给治好了。
那我怎么没事呢？
按常理来说，我这点微末道行，该被点成灰了才是。额头上的伤口被风一吹，有些疼，战神说我身上有神尊的法力，神尊为什么对我如此好？老蔡说过，这世上本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更何况我一个山里长大的野驴精，到底因着什么缘故呢？
九天之上，仙上垒着上仙，上仙上垒着血统，血统之上还有一位真神。比如那位琅嬛阁的尾宿上仙，本是一只昼伏夜出的逐魂鸟，在下届的时候跟着一位道士修炼，道士死了，它却阴差阳错上了天庭。
逐魂鸟不大吉利，尾宿是几千年来头一个飞升且修炼到了上仙的逐魂鸟，方一上来被天君当作楷模好一顿夸奖，又将自己的藏书阁封给尾宿打工。
可几千年过去了，这只稀罕的鸟如今被吸干了仙气，天宫上下也没什么动静。浮屠公说，于章闹了一场后，这事儿交给了一位小仙君去办了。
故而我说，同样是禽，禽比禽真要气死禽。我尚且不如尾宿上仙，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人家堂堂神尊，要图我些什么。
于章上仙一家龙子龙孙正在盖房子，从前好多的珍宝法器都被那位一掌给化了，于章又恨又奈何不得人家，只把这处都教给了夫人，自己则预备着回东海了。
正捏个决要走的功夫，便听自家一位好事儿地说，凤凰族的灵回公主在天庭叫真神血脉给伤了。
可这徐晃不是早去了东海？
「听说是神尊将神力和血脉都封在了一头驴身上。」
「那头驴把灵回公主给打了，如今毁容了。」
「是啊，周围的小仙娥都看见了，这公主在家作呢。」
这是什么邪事？于章左右琢磨了一阵子，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万万年来，还从未听说过真神血脉能放一头妖精身上的，况且，那看上仙都不用正眼的徐晃，从下界牵了头驴上来？
他阴鸷地听完，捏了个决，目的地却不是东海，是大渊献。
十六
按浮屠公自己说，他是一棵树精。人挪活，树挪死，同他在一个林子里长了两百年的玉桂树被挪到了九重天上。
将将就要修成人形，能与浮屠公说话逗趣的玉桂树，成了一颗真正的树。
这一切都因为天君下凡的时候夸了一嘴，说这树长得真好，九重天上没有。下头办事的仙君三下五除二就给玉桂树挖了，彼时浮屠公是一颗光秃秃的桦树，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得好看一点，这样就可以和玉桂树一起被挖走了。
小仙君把树挖上来的时候，玉桂树已经散了精元，只剩一口气儿。天君看着无精打采的玉桂树，觉得这并不是人间的颜色，一挥手就让人下去了。
神尊正好路过，将这棵树要了下来，种在了大渊献后头。
又过了一千二百年，浮屠公日夜修炼，终于飞升。这位死心眼的木头精，同玉桂树终于重逢。
我俩坐在玉桂树下，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我脑门的伤，「小丫头，咱们要认命，有的时候你撞得头破血流，到最后啥也不是。」
我见人喝大了，难免有几分敷衍的意思，「是是是，您说的对。」
这世上孤寂的物种十分多，比如方才我坐在她门口说了许多话的神女，也比如传说中月宫的美貌仙子。我摸了摸月桂树的树干，树兄树兄，你有浮屠公陪着，浮屠公有你陪着，在这片儿多少缺些人情味的地方，尤其难得。
想着想着，我的眼角有些湿，听到浮屠公迷迷糊糊地说，「若有一日我应了劫，你就到下界给我挖出来，埋在玉桂树旁边，我俩好作伴。」
「呸呸呸，几个菜给您喝成这样。」我暗道了一句真晦气，便将他的酒壶给抢了。
浮屠公眯着眼睛来我这捞了一把，没捞着，躺在树根上睡着了。
于章偷偷潜入大渊献的时候，和扛着浮屠公的我撞了个对脸，我攥着老树精大腿的手微微发抖，使了平生用的最顺溜的一个法术，将浮屠公迷晕，然后一拳打出了大渊献的墙头。
委实是方才他应不应劫的那段话，忒晦气。
神尊不在，我便没有嚣张的气焰，「那老头喝多了，查数都查不明白，还想往我家神尊宫里走，直接扔出去算了，反正他明儿醒了也不知道是我干的，上仙您说是不。」
我咧嘴一笑，看着于章盯住我的脑门，心下才反应过来，晦气的怕是我小野驴本驴。
他眼中带着邪乎的紫色，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同那凤凰公主对峙的勇气散得无影无踪，只觉得好日子怕是过到头了，想跑都迈不动腿。
于章一手按向我脑门的伤口，直至按出血来，他将蘸了血的手指放到嘴里，阴测测地笑了一声。
「原来徐晃藏了个宝贝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