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儿,再会无期了,以后会有另一个姑娘给你糖吃,你要待她好……」
她恋恋不舍地贴上了少年的唇,泪水滑落:「洛修羽,你的锦绣人生,我还给你了。」
(一)
谢烟初到流云城那年,城主到处贴了告示,遍寻天下有才之士,参加「贤师招募大会」,将从中选出三人,做家中三个孩子的启蒙师父。
城主膝下有三位小公子,日后若要继承城主之位,将要通过族中的一场十长老会考,谁能拔得魁首,谁便是下一任的城主了。
为了让三个孩子公平竞争,城主决定招募天下贤师,为每个小公子配上一位专属的师父。
大考之日定在十年后,这也意味着招募的贤师必须在流云城待上十年,陪在自己教诲的公子左右,日夜不离,直到大考结束,最终选出下一任继位的城主。
这任务意义重大,又需耗费无数心血精力,用十年光阴倾囊相授,交付毕生所学,去栽培一个懵懂稚子,不仅是三位小公子之间的竞争,也是这三位「贤师」间惊心动魄的较量。
犹如一场豪赌般,赌上十年光阴,若能栽培出下一任城主,那荣华富贵自不必言,一跃成为城主恩师更是一份莫大的荣耀。
尽管要求极高,必须满腹学识,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但这招募令仍是吸引了不少有才之士,其中大多都是一些年事已高,才华盖世的学坛大家,甚至还有从宫中告老还乡,曾经教过数位皇子的前太傅。
那么多揭榜之人,个个都才华横溢,名头响当当,只是在这招募令的最后一日,竟然来了一个特殊的揭榜者——
小姑娘明眸皓齿,一袭紫衣,腰间还别着一根竹笛,嘴里哼着小调,双手背在身后,像出来踏青游玩似的,站在那告示前漫不经心地看了几圈,随手就将那红榜揭了下来。
一众围观者全都惊呆了,有人好心提醒道:「小妹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紫衣少女莞尔一笑,眉目间一派天真:「知道啊,贤师招募令嘛,不是揭榜者都能参加吗?」
「你?就你?」人群里发出嗤笑,紫衣少女点点头,笑容依旧明朗天真:「对啊,就是我,这贤师招募令不是面向天下之人,无论老幼妇孺,皆能参加吗?」
听上去万分稚嫩的话语又引得众人大笑,人群里有不敢揭榜的年轻秀才嗤之以鼻,不客气地嘲讽道:「这是哪家的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瞎凑什么热闹啊,只怕字都没识全了,就敢来揭这张红榜,也不嫌丢人现眼吗?」
一片奚落嘲笑中,紫衣少女面不改色,笑意清浅,只是抬头望了望天,仿佛自言自语般:「十年便十年,亦不过弹指一挥间,早点办完事,我就能早点回金樽谷了……」
(二)
这一年初夏,流云城里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贤师招募大会,天下有才之人闻风前来。
一轮轮比试之后,终是剩下了最后三人,一位是告老还乡的前太傅,一位是隐居深山的世外高人,还有一位,便是那一日城下揭榜,被众人嘲笑的紫衣少女。
她名唤谢烟,不知何方何地人氏,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姑娘,竟然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更有过目不忘之能,将一众文坛大家都比了下去。
就连那老太傅与那世外高人,都不敌她的满腹学识,在她面前败下阵来,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啧啧惊叹间,只道这小姑娘莫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当夜的贤师宴上,这谢烟小才女自然而然便居了首位,连城主都对她礼遇有加,尊称她一声「谢先生」。
烟花漫天,觥筹交错,三位贤师收下聘书后,这盛宴上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来了——
贤师择徒。
三位小公子被请了出来,并排站在了高台上,由谢烟先进行挑选。
是的,她在招募大会上夺得了第一,自然就有优先择徒的权利,台下那位世外高人瞧了心中酸溜溜的,侧过头同身旁的老太傅小声议论道:
「冯老,您说这小丫头会挑谁呢?」
「徐先生以为呢?」那老太傅抚了抚长须,他这般身份,这般年纪,原本该在家颐养天年,不必再来参加什么贤师招募大会,只是他与这流云城主乃忘年之交,受他盛情相邀,才会千里而来,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小丫头,颜面上委实有些过不去。
思及此,老太傅一叹,看向台上那道纤秀的紫衣身影,「还能挑谁呢?左不过是是大公子,或二公子,总不会是那三公子,毕竟……」
后面那句话没有说出来了,老太傅与徐先生目光交汇,心领神会。
毕竟,流云城主的这位三公子,是个心智受损的傻子。
不过五六岁的孩童,站在高台之上,漆黑的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着,夜风拂过他的衣袂,他生得眉目如画,雪白玲珑,只可惜额角处有一大块印记,似是一团晕染开的墨渍,生生将他一副皮相折损七八。
更遑论他眼底透着的那一点懵懂,说好听点是天真纯净,说难听点,其实就是……痴傻。
(三)
洛城主坐在席上看着自己这个小儿子,心中一阵叹息,原本这小儿子也不傻的,反而是兄弟当中最聪明灵秀的,只可惜天意弄人,他毁在了两年前的一场意外中。
两年前,奶娘带着三公子去山上摘花,一个没留神,顽皮的三公子就跑远了,等到奶娘跟几个丫鬟再找到他时,年幼的孩童已经倒在了一棵大树下,不省人事。
他额头也不知被什么砸中了,多了一大块黑色的印记,像是一团晕染开的墨渍,奶娘跟丫鬟们吓了一跳,赶紧将三公子带回府,这一昏迷就是大半月。
洛城主请了无数名医来替幼子看病,却都束手无策,直到一个黄昏,三公子自己悠悠醒转,醒来后却像丢了一缕魂魄般,整个人痴痴傻傻,再不是从前那个天资聪颖的小「神童」了。
他不仅破了相,还丢了聪明的脑子,用坊间私下传言的话来说就是,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原本洛城主最中意自己这个儿子,私心是想让他日后来继位,但因为这样一场无妄之灾,三公子似乎再无可能成为继承人了。
不仅如此,他跟两个哥哥一起念书,还总是跟不上哥哥们的脚步,因此受尽讥讽嘲笑,就连府里的教书先生也偏心大公子和二公子,对这痴傻的三公子多有嫌弃。
三公子的母亲只是个卖酒娘子,又去世得早,他在偌大的府中,全无倚靠,又因一朝痴傻,明里暗里受尽欺凌。
洛城主平日事务繁多,即使有心护着小儿子,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难免会有疏忽遗漏。
他担心他受欺负,又担心教书先生区别对待,不尽力尽力地教诲这个「傻儿子」。
正是出于这份考量,流云城里才举办了贤师招募大会,洛城主所求不多,只求招来一位学识渊博,心地善良,又耐心十足的老师,好好教诲他的小儿子。
他不求痴傻的三公子多么有出息,只要他能识文断字,明辨是非,多懂一些人情世故,哪怕日后自己离世,他一个人也能在这世上好好活下去就行。
父爱深沉如山,洛城主用心良苦,千挑万选出来的贤师,不仅是要教三公子读书,更是相当于他的一双眼睛,替他在府中看顾着三公子,让他能多得一份庇佑。
只可惜他这用意,几位贤师可能难以领会,毕竟他自己的忘年之交,那位冯老太傅就已私下婉拒了他,若要为师,他更加属意大公子与二公子。
想来这位文曲星下凡的「小谢姑娘」,应当也是看不上自家傻儿子的,洛城主心中一声叹息。
月下,三位小公子站在高台之上,看着那道紫色身影含笑走近。
少女明眸皓齿,腰间别着竹笛,双手背在身后,瞧上去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呢,却已经要一板一眼地来挑徒儿了。
大公子与二公子不由将背脊挺得直直的,他们皆听说了贤师大会上这位一举夺魁的「谢先生」的名号,也各自得了母家的授意,只盼这位「文曲星」能挑中自己,助自己一臂之力,日后直上青云,一举夺下城主之位。
比起两个哥哥的殷切期望,三公子只会傻傻地站在风中笑,他个头最矮小,身量最瘦弱,一团小小的站在月下,像个白白嫩嫩的小包子似的。
谢烟望向这小小的一团,肚子忽然就有些饿了。
她在所有人的灼灼注视下,越过大公子与二公子,径直走向了——傻笑的三公子。
「你叫什么名字?」
「洛修羽。」奶声奶气的回答飘在风中,谢烟吸了吸鼻子,觉得肚子更加饿了。
她抽出腰间竹笛,当着众人的面,忽然轻轻在那三公子头上点了一下,莞尔一笑:「好,从今天起,我便是你的师父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台下的冯老太傅与那徐先生更是难以置信,面面相觑间,谁都摸不准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唯独小小的三公子依旧站在月下傻傻地笑,仿佛没有听清楚谢烟在说什么似的,洛城主急了,连忙一声喊道:「羽儿,还不快叩拜师父!」
这一下,小娃娃才似如梦初醒般,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徒儿叩拜师父。」
依旧是奶声奶气的一句,谢烟笑意不减,正要开口时,跪在地上的小公子却已经抬起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师父,你有糖糖吃吗?」
旁边的大公子与二公子「扑哧」笑出声来,台下众人也窃笑不已,洛城主脸色一时有些难看,谢烟一只手却藏在袖中,灵巧一动,荧光一闪间,她手心里已变出了几颗香甜松软的糖果。
「给你。」
一袭紫衣的小姑娘拉起地上的奶娃娃,无视周遭众人不善的目光,只将那糖果温柔递给了奶娃娃,还顺便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乖徒儿,跟了师父,你想要什么都行,从今往后,有师父护着你!」
(四)
从今往后,有师父护着你!
事实证明,谢烟这句话并不是随口说说的,她很快就让洛府上下见识到了她的「威力」。
那时洛城主去了邻城办事,不在府上,大公子与二公子又趁着谢烟去后山采草药,将傻弟弟洛修羽哄出房门,直接吊在了花园里的树上,用柳枝儿抽他,带着一群下人对他百般戏弄。
他们能不生气吗?谢烟不过来了短短半年,这傻弟弟就像忽然开窍了似的,仿佛真的得到了文曲星的指点,脑子比从前聪明许多,竟然还能在爹面前完整地背出一首长诗来了,得了爹好一番夸赞!
两位哥哥心生妒忌,又不敢去招惹谢烟,只能将这团火全发在三公子身上!
待到谢烟寻来时,洛修羽已在树上吊了好一会儿,柳枝儿虽然抽得不重,却也在他白嫩的脸上留下了数条红痕,偏偏他还傻乎乎地笑着,以为哥哥们在跟他闹着玩,眉宇间一派天真。
谢烟简直火冒三丈,一声怒吼响彻洛府:「王八蛋,谁敢欺负我徒弟,还不快把人放下来!」
小包子双脚落地,一头投入谢烟怀里,还傻乎乎地笑着:「师父,大哥和二哥在跟我玩游戏呢,没有欺负我!」
树下的大公子与二公子捡着借口,连忙点头道:「是啊是啊,同三弟玩耍嬉戏罢了,谢先生莫要生气。」
他们知道这事瞒不住,只是笃定了即便事情败露,谢烟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毕竟一个师父管一个徒弟,谢烟又不是他们的师父,可没资格来教训他们。
至于他们自己的师父,对这种兄弟之间「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可惜,大公子与二公子错估了谢烟的怒火。
直到两位公子也被吊到树上,柳枝儿重重地抽在身上时,他们才知道谢烟是动真格儿的了!
「怎么样,好玩吗?」一袭紫衣的小姑娘抽着柳条儿,冷冷笑道:「好不好玩?说话啊!」
旁边的下人有心上前,却竟有一股无形之风拦住了他们,叫他们近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位主子被狠狠抽打。
两位公子在树上哭天喊地,他们的师父这下可坐不住了,终是急急忙忙赶来,文绉绉的一堆话却还没抛出来,已被谢烟先堵了回去。
「子不教,父之过,洛城主现下不在府上,他将两位公子交给了你们两位师父,自然是你二位的过错了,你们既然坐视不管,任由劣徒欺人,那我便代为管教,替你们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小兔崽子!」
说完,又是狠狠一记抽下去,那大公子与二公子何曾被这般对待过,在半空中鬼哭狼嚎,谢烟却毫不手软,直到一双白白嫩嫩的手抱住了她的腿。
旁人无法靠近的那袭紫衣,却被洛修羽一双手抱得紧紧的,天真无邪的孩童抬起头,奶声奶气道:「师父,大哥跟二哥都哭了,这游戏不好玩,咱们不玩了好不好?」
他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没有半点杂质,如一泓清澈的甘泉般,望得谢烟心头一软,握紧柳枝的手不禁就垂了下来。
「那你问他们,问问他们两个日后还要不要玩这种游戏?」
树上两个公子忙不迭道:「不玩了不玩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戏弄三弟了,求求谢先生饶我们一次吧,我们知道错了……」
一场闹剧起得快,散得也快,众人看向谢烟的眼神满是惊骇,就跟看个怪物似的。
谢烟却毫不在意,只是牵着洛修羽的手,昂首挺胸地回了屋,像个打赢胜仗的将军般。
回了屋却立刻取来药膏,一边给洛修羽抹脸上的伤,一边问道:「还疼不疼啊?」
粉雕玉琢的孩童抬起头,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师父给糖糖吃,给糖糖就不疼了。」
谢烟听了忍俊不禁,伸手往那小脑袋上拍了一下,「我看你哪里傻了,可精明得很!」
她望着那双期盼的眼睛,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道:「不能再吃那么多糖了,牙齿要坏掉的,你现在就去写字帖,写完两页师父再给你吃一颗,好不好?」
「好!」洛修羽笑弯了眉眼,立刻听话地趴到桌边,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谢烟站到他身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张脸的额角处,大团的墨色印记触目惊心,几乎盖住了小半张脸,她心中莫名一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向那印记。
「师父你怎么了?」
洛修羽抬起头,谢烟吸了吸鼻子,掩盖住歉疚的神色,轻轻回答:「没什么,师父只是在想,这么可爱的小包子,怎么会有人舍得欺负呢?」
(五)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一眨眼,当初那个向谢烟讨糖吃的奶娃娃,早已长成了玉树临风的俊逸少年。
可奇怪的是,谢烟的相貌却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当年那个明眸皓齿,一袭紫衣,清隽秀美的小姑娘模样。
更为奇怪的是,洛修羽脸上的黑印,竟然随着年月流转,一点一点地消失淡去,而头脑也越来越灵光,仿佛幼时缺失的那份慧根又重回了他体内。
人们啧啧惊叹的同时,也对谢烟的身份多有揣测,有人说她当真是文曲星下凡,特来点化搭救三公子的,也有人说,这小谢姑娘没准儿是哪个山野精怪,特意接近三公子,所做的一切一定另有企图!
众说纷纭间,洛城主却没放在心上,反而对谢烟更加尊崇,毕竟他最看重的小儿子竟然渐渐恢复如初,又重拾昔日聪慧,他简直喜出望外,开始将城中许多事务都交给洛修羽打理,隐然之间竟有传位给这位小公子的意图。
大公子与二公子心急如焚,两位师父也焦虑难安,却如何也抓不住谢烟与洛修羽师徒二人的把柄,只能眼睁睁看着洛修羽一天比一天聪明,若再这样下去,他日那十长老会考上,他定能拔得魁首,坐上城主之位!
就在这焦心之际,洛修羽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简直是天助他们一臂之力!
是伺候洛修羽的一位婢女,在夜半三更时刻,偷偷摸进了洛修羽的房里,想与他春风一度。
这婢女存了歪心思,原本洛修羽是个傻子,还破了相,谁都看不上,可没想到几年过去,他不仅容貌渐渐恢复,脑子也聪慧起来,身上光芒越来越耀眼,还得尽了城主的疼爱与器重,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
府上许多婢女都动了心思,只可惜三公子不近女色,平素里只与他那师父形影不离,寻常人根本插不进去。
这个趁着半夜偷偷摸入房中的,就是洛修羽院中的大婢女,她在自己身上抹了一些催情的香料,还换了一袭薄纱长裙,只盼着能勾住三公子的心魄,一夜之间跃上枝头变凤凰。
可是她没想到,房里竟然有一道身影比她更早一步,捷足先登!
幽幽的月光之下,紫衣少女坐在床头,俯身贴近少年熟睡的面容,像在吸食他的精气一般,不断有缭绕的黑烟从少年脸上漫出,还泛着诡异的光芒,令人惊骇无比。
那婢女脸色煞白,不可抑制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啊——」
她几乎是夺门而出,在院里吓得尖声喊道:「快来人啊,妖女吸食三公子的阳气了,快来人啊!」
房中的谢烟长睫一颤,施法的过程被陡然打断,那缭绕的黑烟又钻回了少年的脸上,她身子被猛地震开,一口鲜血喷到了帘幔上。
她却顾不上自己,只是赶紧凑近少年,伸手往他脖颈探去,「糟了!」
(六)
一夜之间,谢烟就从府中人人敬畏的恩师,变成了谋害三公子的妖女。
她被当场抓下,关在了一个大铁笼中。
因为输送了不少灵气给昏迷的洛修羽,作法又被中途打断,她元气大伤,正是身体最为虚弱的时刻,被抓时都无力反抗,关在铁笼里也挣脱不得。
洛修羽脸上黑雾缭绕,始终昏迷不醒,众人根本无法近身,洛城主心急如焚,领着全府上下在院中审问谢烟。
「你究竟是何人,到底对我儿做了些什么?他何时才能醒过来?」
谢烟笼虚弱地靠在铁笼边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直到洛城主又怒声追问了一遍时,她才在笼中轻轻道:「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只是暂时昏睡了过去而已,醒来后就好了……」
「那他脸上绕的那团黑雾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人?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洛城主攥紧双拳,咬牙切齿:「什么叫暂时昏睡过去?万一他一直都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对,父亲,我看这妖女就是在撒谎,拖延时间,三弟被她害成这样,可一定不能轻饶了这妖女!」
大公子在旁边愤慨不已,二公子也连声附和,笼里的谢烟冷冷一笑:「我若真要害他,何必等到今日?何必多年悉心教诲,令他焕然新生?」
「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杀猪的也会把猪养肥了再宰呢!」大公子狠狠一声啐道。
周遭众人也纷纷点头称是,望向谢烟的目光充满了惊恐与猜疑,谢烟在笼中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凡人愚钝,多说无益。
更何况,天机本就不可泄露,她所来之处,所行之事,包括她的身份,统统都是不能告知这些人的,只有等洛修羽苏醒过来,才能证明她的说法,至少她并没有谋害他的性命。
接下来几日,无论洛城主怎么审问,谢烟都只有一句话,她没有害洛修羽,洛修羽马上就会醒来了。
其他的,半个字也不肯再吐露了。
到了第十天的时候,床上的洛修羽仍旧没有苏醒过来,洛城主的耐心终于耗尽。
他原本看在谢烟这么多年悉心教诲洛修羽的份上,没有对她用刑,但事到如今,一定要想法子撬开她的嘴巴了。
谢烟被从笼中拖了出来,用铁链绑在了院中,那大公子与二公子各自拿着一根长鞭,当着满院中人的面,狠狠抽在了她的身上。
「谢先生,好玩吗?」
两位公子面露阴毒之笑,谢烟吐出一口血水,嘴角微扬,额前碎发都已被汗水浸湿,「不好玩,我当年用柳枝儿抽你们才好玩呢,那时候你们吓得屁滚尿流,连声求饶,还记得吗?」
「闭嘴!」大公子与二公子怒不可遏,长鞭疾如风,抽得少女身上血肉模糊,谢烟却只是咬牙忍耐,一声不吭。
凡人这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她,只要不损她元神,肉体之躯毁便毁了,待她灵力恢复,自可重造一副躯壳。
那两位公子见谢烟一声不吭,心中更是恨极,索性扔了血淋淋的鞭子,直接拿起了火盆里的铁烙。
那铁烙烧得红彤彤的,两位公子狞笑靠近:「妖女,你多年容颜未老,我们今日倒要看看,你这这张蛊惑人心的皮囊之下,究竟是个什么山野精怪?」
他们举起那铁烙,眼看着就要烫上少女白皙秀美的一张脸时,一记长喝忽然响彻院中——
「住手!」
原本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洛修羽,竟陡然出现在了院中,他周身黑雾消散,额角处的印记也越发淡去,整个人神清目明,瞧上去竟是又比从前聪慧灵动了几分。
洛城主喜出望外:「羽儿,你终于醒了!」
少年却是几步上前,狠狠推开大公子与二公子,护在了伤痕累累的少女身前,「谁也不许伤我师父!」
「我师父不是妖女,更不会害我,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信她!」
斩钉截铁的话语回荡在院中,谢烟抬起头,看向少年坚毅的侧颜,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她双眸隐隐湿润。
多年相伴,她悉心呵护的那个孩子,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洛修羽抱起一身血污的谢烟,在满府之人的注视下,向门口一步步走去,「师父,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谢烟抬头看着那张俊逸的脸,往常她总当他是个孩子,这一刻,她却觉得,他早已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能为她遮风挡雨,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不知怎么,她一颗心忽然跳得很快,在这世间活了几千年,她还从未有过这样心跳纷乱的时刻。
她不知道,圣贤书里不会教她辨认这种情感,她得去坊间找几本戏折子看看,方能知晓这一刻的无端心动。
所谓情不知所起,所谓未识曲中意,已是曲中人。
(七)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在洛修羽强势的态度下,府上没有任何人再敢对谢烟的身份提出质疑。
洛修羽睡了一觉醒来后,变得比从前更加聪慧机敏,洛城主在对谢烟放下戒心的同时,也愈发器重于洛修羽,大公子与二公子在背地里恨得牙痒痒,却无计可施。
意气风发的少年,每天都会采一束鲜花,送到师父的房中。
他个头比她高了许多,模样也成熟不少,师徒之间瞧上去,她倒更似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有什么在悄无声息中微妙地酝酿开来,少年的眼神从不会在其他女子身上停留,永远只追逐着那道紫衣身影。
许多心知肚明的东西,即便没有宣之于口,却也已经萦绕胸膛,再不可分。
这一年初夏,十长老会考终于要来了,洛城主却在这之前,提前给洛修羽定了一门亲,只等会考后就举行大婚。
流云城附近还有一座城池,叫作风陵城,城主之女秦笙与洛修羽年龄相当,外貌品性无一不匹,是最好的联姻人选。
洛城主此举,无异在告诉众人,下一任城主的位置,几乎非洛修羽莫属了。
洛修羽连开口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洛城主先斩后奏,直接宴请了风陵城主一家,在席上当众宣布了这桩喜事。
谢烟亦坐在席上,面色淡淡,似乎早有预料,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宴会结束后,洛城主携几位公子出城相送,本该在其中的洛修羽却消失了。
他心乱如麻地去找谢烟,一把推开房门,那道紫衣身影却坐在屏风之后,一声喝住了他:
「别过来了,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从今往后,你我师徒之间,除了授课之外……还是尽量避嫌吧。」
「避什么嫌?」洛修羽急了,又上前几步,「师父,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的,我根本就没有答应这桩婚约,等父亲回来后,我自会前去找他的!」
「不要胡闹了。」少女清泠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秦小姐与你再般配不过,你安心等着十长老会考,摘得魁首后就娶她为妻,如此一来,你的人生也便圆满了。」
那轻轻缈缈的一字一句间,分明带了几分怅然伤感,洛修羽如何听不出来,少年陡然红了眼眶:「何谓圆满?为了身份地位,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人生便称得上锦绣繁华了吗?」
「我不愿!」少年掷地有声,字字动情不已:「我只知道,在我幼年,护着我免受欺凌的是师父,教我读书写字的是师父,知道我怕打雷下雨,将我搂在怀中的是师父,每天给我一颗糖吃的还是师父!」
他喉头哽咽,隔着一道屏风,终是说出了那句深藏在心底的话:「师父给的糖,是这世间最甜的东西,徒儿尝过了,就不愿再接受别的了。」
屏风后的谢烟身子一颤,心头大片酸楚漫开,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那屏风却被少年一把拉开,她抬头,正对上他泛红的一双眸。
少年蹲在谢烟身前,双手按住她的肩头,气息灼热无比:「如果此生注定要与一女子携手到老,那么徒儿只希望那个人,是师父。」
心照不宣的那份情愫终是被挑明,四目相对间,少女泪光闪烁,却到底摇了摇头,哀伤莫名的一句话在屋中响起。
「不可能的,你的人生里,本就不该有我的,这一切……原就是个错误。」
(八)
明月皎皎,树影婆娑,夜风拂过院中,谢烟坐在窗下,心神恍惚,耳边还回荡着白日里少年那动情的字字句句。
却是忽有一股冷意幽幽袭来,院里的花草树木像凝固住一般,时光静止,漫天之中,一片雪花轻轻落下。
谢烟脸色一变,初夏飘雪,不用多想,自是金樽谷的谷主,雪明川来了。
「早知谷主要来找我了,是否想问我一句,为何还没动手?」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谢烟按捺住了紊乱的心跳,对着空中开口,提前道出了雪明川的来意。
那道雪衣身影渐渐浮现在月色下,额心一道银色飞霜,墨发飞扬,清冷绝美,对着窗下的谢烟,淡淡地点了点头:「是,时日将至,你为何还不清去洛修羽最后一丝墨毒?」
「清去最后一丝墨毒,他彻底恢复之后,就会忘了一切对吗?」
谢烟长睫微颤,心头酸楚难言:「包括我与他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全都会忘掉吗?」
月下那道雪衣身影神情淡漠,「这不是你一早就清楚的事实吗?」
他目视谢烟幽幽道:「你原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快了结这里的一切,随我回金樽谷吧。」
冷风呼啸,月光照着窗台,泪水滑过紫衣少女的脸颊,她终是在心间将最后一丝希望斩断,闭上了眼眸。
「好,谷主,我知道了,我明日就会……清去他最后一丝墨毒,还他大好人生。」
洛修羽的大好人生是什么呢?天资聪颖,才华盖世,一举夺得会考第一,当上流云城的城主,娶上门当户对的娇妻,受万民拥戴,享富贵繁华。
这是他命盘上显示的星途,只可惜在他年幼之时,被谢烟意外毁掉。
是的,那年树下的昏迷,孩童额角上的黑印,被众人取笑的痴傻,通通都是谢烟造成的。
一袭紫衣,清隽灵动,满带书卷之气的少女,的确不是凡俗之人,却也并非妖物,反而算得上一个半仙。
谢烟原本是谢琼山,念尘尊者书房中的一方松烟砚台,她因浸染尊者仙气,日积月累中,便有了半仙修为,化身成了一位窈窕少女。
谢烟久在仙山,受书墨熏陶,不染俗尘,性情天真明媚,却也俏皮贪玩,她在念尘尊者闭关修炼的那一年,因耐不住寂寞,便化作了紫衣少女,偷偷跑出了谢琼山。
岂知没跑多久,念尘尊者便有所察觉,踏云追了出来,对着谢烟一记拂尘扫去,谢烟猝不及防,在风中直接被打回了原形,从半空中坠落下去。
世事巧合,她的真身,那一方松烟砚台自半空坠下时,正巧砸在了溪边一个孩童的脑袋上,当时那孩童便被砸晕过去,额角上还溅开了好大一片墨汁。
那个倒霉悲催的孩童,便是幼年的洛修羽。
(九)
谢烟意外闯下大祸,整个人吓坏了,趁着念尘尊者还没追来,将那孩童抱到了树下,匆匆给他渡了一口仙气,探出他性命无虞后,便继续往南边逃去。
这一逃,就是整整两年,她甩开念尘尊者,逃到了金樽谷里,与一群妖灵为伴,开始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
金樽谷里有各种各样的妖灵,热闹非凡,光听他们说自己的生平故事都别有乐趣,谢烟如鱼得水,再也不是孑然一人,不用忍受无边无际的寂寞了。
因为她乃一方砚台所化,又汲取了念尘尊者的笔墨仙气,自然是满腹学识,出口成章,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金樽谷的妖灵们都对她敬重有加,尊称她为「小谢姑娘」。
她在金樽谷中过得逍遥快活,可惜两年之后,念尘尊者还是寻到了她,他前来找谷主雪明川要人。
直到这时,谢烟才知道自己当日出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过!
原来她砸中的那个无辜孩童,天赋异禀,本该有锦绣人生,却因为脑袋受到重重一击,墨毒入体,灵识有损,变成了一个痴傻儿,命盘上的星途就此改变。
那所谓的「墨毒」,其实是砚台中的仙墨,只是仙福太重,凡人承受不起,便反而成了可怖的毒药。
小小的孩童,额角上多了一大块墨印,人也变得痴痴傻傻,这墨来自于谢烟,便只有她一人能够除去。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必须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前去那流云城,替那孩子清掉体内的墨毒,找回灵识,恢复聪明才智,让他的命途扭回正轨——
夺得会考第一,继任流云城主,娶上命定的贤妻,过上锦绣繁华的人生。
这便是谢烟当初在金樽谷接下的任务,她要纠正一切,将洛修羽偏离的命运拉回来,等到顺利完成任务后,念尘尊者就会放她自由,不再追究她的出逃之罪,从今往后,她就能在金樽谷逍遥快活地生活了。
谢烟就此来到流云城,揭下红榜,成为了洛修羽的师父。
那一夜烟花璀璨,她走到那天真玲珑的孩童面前,唤了他一声「小徒儿」,从此十年相伴,朝夕不离,彼此都成了对方深入骨髓的牵念。
不愿割舍,亦不能割舍。
她每夜为他吸去额上那片墨毒,却顾及他凡人之躯,只能循序渐进地清除,令他一点一点恢复。
昔日稚子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额上的黑印也几乎消失殆尽,缺失的灵识也慢慢回来了,这就意味着,到了谢烟功成身退,该要离去的时候了。
只差最后一次清除墨毒,他就能彻底恢复,参加那十长老会考,然后迎娶风陵城的秦家小姐,命途扭回正轨,他的大好人生,她终是要还给他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即便再不舍,她也要走了。
从此之后,他会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他生命中再也不会有她的痕迹,那个相伴十年的小徒儿,往后只能存在于她一人的梦中了。
心头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谢烟眸中泪光闪烁,深吸口气,抬头望向半空中的雪明川,一字一句道:「谷主,我明日就会清去洛修羽最后一丝墨毒,然后便随你回金樽谷,此事就此了结,你也能给念尘尊者一个交待了。」
「如此甚好,只是……」半空中那道雪衣身影望着谢烟的泪光,轻轻叹了声:「你可后悔来这一遭?」
他一语点破她的情愫,那身紫衣飞扬在月光下,却是微微扬起了唇角,每个字都说得珍而重之:「人世走这一遭,我无怨无悔,只盼我的小徒儿,能一生顺遂安康,与那位秦小姐白首到老,长乐无忧。」
雪明川望着谢烟这副模样,一双薄唇动了动,似乎犹豫了下,却到底还是一声低叹:「他恐怕不会跟任何人白头到老,因为……他的寿命,只剩下三年了。」
「什,什么?」谢烟瞳孔骤缩,不敢置信:「三年?」
她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不是说他一生锦绣繁华,绚烂无比吗?」
雪明川站在月下,语气意味深长:「绚烂无比的一生与活得久不久没有关系,短暂的生命也能绽放光芒,他的确是当上了城主,娶上了贤妻,在余下的三年中替流云城做了不少贡献,深受子民爱戴,这难道不是极为灿烂的一生吗?」
「只不过,」雪明川顿了顿,叹声间亦有些惋惜:「他的一生,比常人短了些罢了。」
「短了些?」谢烟神情激动起来,骤然拔高语调:「这根本就是戛然而止吧!人生都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直接结束了!」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双眸子因为激动而灼灼泛红:「这样算什么?我付出这一切,千辛万苦才将大好人生还给了他,老天爷却要让他去死?」
「这是他的命。」雪明川轻轻开口,虽也面露不忍,却仍是望着谢烟劝道:「凡人各有命数,你将自己该做的做完就行了,其他的无需去管。」
「洛修羽的命,就是死在三年后,这是早已注定的,你回到金樽谷后,便将他……忘了吧。」
(十)
月悬中天,山道如银,一辆马车驰骋在夜风中。
少女一袭紫衣,腰间插着一根竹笛,容貌清隽秀美,周身还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书香气,却在月下手握马鞭,眉带急色,薄唇笼着一层凛冽之意。
马车里躺着一个昏睡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端得灵秀无双,俊逸非凡,只是额角处有一块浅浅的印记,像是胎印一般。
紫衣少女不时回头望上一眼,眸中万千柔情,却又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她咬了咬牙,内心坚毅无比,握住马鞭的手又紧了紧,决绝无比地奔向远方。
夜风猎猎,山道悄寂,马车驶到一半时,一股寒气却陡然袭来。
明明是初夏时节,半空之中,却悠悠飘下了一片雪花,天地间仿佛刹那凝固了般。
紫衣少女脸色大变,握住马鞭的手一颤,眸中涌起一片惊骇与绝望之色。
「谷主!」
月下,一人踏着漫天飞雪而来,衣袂飘飘,额心一道银色飞霜,墨发飞扬,清冷绝美,周身气质淡漠出尘,浑不似凡世之人。
「痴儿何苦?」
缥缥缈缈的声音随夜风遥遥传来,隐隐带着一丝悲悯与叹息。
紫衣少女眸中泪光闪烁,望着那道从天而降,熟悉万分的雪衣身影,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谷主,求求你,放过我们吧,让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去?」雪衣男子摇头轻叹,清冷的一双眸子望向那紫衣少女,「命格一早便已注定,纵然天大地大,亦不过在神佛手掌之中,你能带他逃到哪儿?」
「不管逃到哪,总之我都不会将他交出来的,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哪怕粉身碎骨,永坠无边地狱,也绝不会将他舍弃!」
紫衣少女长发飞扬,一只手摸向了腰间的竹笛,心知今日难有一条生路,她周身杀气陡然暴涨,咬牙间视死如归。
那雪衣男子凝视她许久,面上依然波澜不惊,眸中却带了一分叹惋之情,「谢烟,你是要与我一战?」
「谷主,冒犯了,今夜挡我路者,无论是谁,都休想从我手中将他夺去!」
「谢烟,你当真要逆天改命?」
夜风猎猎,月光如银,狭长的山道之上,雪明川拦截下了谢烟的马车,眼见她周身杀气暴涨,却仍不愿与她动手。
谢烟自那夜得知洛修羽只剩三年寿命后,面上假意放下,答允了雪明川会为洛修羽清去最后一丝墨毒,然后便会随他回到金樽谷。
雪明川离去后,她却驾着马车带洛修羽连夜出城,她特意没有用法术,就是怕被感应追踪到,可惜雪明川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她终究是逃不掉的。
如今萧萧月下,面对雪明川的诘问,谢烟不禁攥紧了双拳:「逆天改命,什么命?我不懂,也不信!」
她坐在马车上,猎猎大风将她的长发扬起,她身子一动不动地护着马车内昏睡的少年,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山道上:「天道荒谬,何妨不能逆天改命?」
「我只知道,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一手带大的小徒儿,死在最好的年岁!」
掷地有声的话语响彻夜空,那道紫衣身影周身白光大作,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腰间那根竹笛,已是一副蓄势待发,鱼死网破之态。
雪明川久久注视着她,却终是一声长叹:「也罢,也罢,情之一字,一旦沾惹就莫想脱身,红尘痴儿,终究何错之有?」
他一拂袖,在漫天雪花中悲悯地望向紫衣少女,字字幽深沉重:「你若真想救他性命,叫他一生顺遂安康,与妻子白首到老,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是却要毁你千年道行,你将一朝打回原形,变回一方松烟砚台,重新忍受数千年的寂寞,一切从头再来,你可愿意付出这份巨大的代价?」
(十一)
烟花当空绽放,长街人头攒动,处处欢声笑语,这是流云城一年一度的花灯盛会,盛会过后,便是那十长老会考了,下一任城主终于要诞生了。
原本洛城主带着一家上下要去游湖泛舟,共庆盛会,谢烟却带着洛修羽悄悄溜了出来,两人戴着面具,手牵着手一口气奔到了街上,气喘吁吁,却在烟花下相视而笑,好不快哉。
川流不息的街头,夜风拂过紫衣少女的长发,她望着少年漆黑的瞳孔,一字一句轻轻道:
「小徒儿,今夜花灯盛会,就我们俩在一起度过,谁也不要来打扰,你说好不好?」
洛修羽自然欣喜点头,一双眸子亮得像天上闪烁的星辰,「徒儿求之不得,不仅是今夜,往后年年的花灯盛会,徒儿都只想跟师父在一起,相伴一世,永不分离,师父说好吗?」
少年的话中别有深意,谢烟却不去回应那份情意,只是忽然抬头看向了璀璨的夜空,悠悠一叹:「又是初夏时节了,我刚到流云城的那一年,也是初夏,时间过得真快啊……」
雪明川对谢烟所道的法子,其实不算逆天改命,而是一命换一命。
洛修羽的命数注定,他将死于三年后的一场大病,谢烟要做的,便是散尽自己数千年的修为,将所有灵力灌注到他体内,日日夜夜地保住他的心脉,令他渡过天劫,一世安康到老。
雪明川陪着谢烟「胡闹」,同她一起违背天意,日后少不得也要领一番责罚,谢烟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往日里那个冷若冰霜的谷主却在这时,扬起唇角淡淡一笑:
「逆天之事,我从前又不是没有做过,你安心去吧,此后一切有我担着,我向你保证,你家小徒儿的一生,一定如你所愿,锦绣灿烂,长乐无忧。」
顿了顿,那道雪衣身影望着眸含泪光的谢烟,轻轻道:「待你修为散尽,幻回原形后,我会将你的真身,那方松烟砚台带回金樽谷,置于案头,日日予你仙气滋养,待你数千年后再度归来,就能给金樽谷的妖灵们,讲一讲你自己的故事了,想必那时金樽谷又会多了许多新朋友,能慰你数千年的寂寞,你说对吗?」
饱含善意安抚的一番话,听得谢烟泪流满面,她情不自禁俯下身去,对着那道雪衣身影深深一拜:「谷主大恩,谢烟没齿难忘,愿永世追随谷主,绝不背弃金樽谷。」
明月映照着长街,花灯随风摇曳,这最后一夜,即便再不舍,也终于要结束了。
「小徒儿,师父要走了。」
谢烟在心中怅然一叹,川流不息的街头,时间忽然凝固,所有花灯与行人均被定住,天地间一片静谧,少年眼中还带着一抹清浅的笑意,却并不知这曲折子戏已然唱完,曲中人终要离去。
紫衣少女一步步走近,伸手揭开少年脸上的面具,轻轻抚上了他那张俊秀的脸庞,她在月下扬起了唇角,泪水却潸然落下。
「小徒儿,再会无期了,以后会有另一个姑娘给你糖吃,你要待她好,乖乖听她的话,还要做一个贤明宽厚,造福百姓的好城主……」
她指尖触上他的额角,那最后一小块浅浅的黑印,也终是泛着微光,彻底消失不见。
「洛修羽,你的锦绣人生,我还给你了。」
谢烟掀开自己的面具,踮起脚尖,紫衣飞扬,一颗糖含在嘴中,恋恋不舍地贴上了少年的唇,泪水伴随着呢喃,在长街上动情回荡着。
她周身荧光缭绕,灵力倾注间,一袭紫衣渐渐消散如烟。
冷月幽幽,天地间静谧无声,一道雪衣身影不知何时浮现在半空中,注视着这一幕,长声一叹。
明明初夏时节,却仿佛有雪花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