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曰:「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故曰:「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
一,长安
我八岁时,长安还没有毁于兵燹和大火。有一晚,一只花豹钻进阿娘梦里,撕咬她。梦醒后,我出生。所以小名唤作豹奴。
我生后不久,父亲黄须履战死在陇右,尸骨下落不明,这小名就一直叫到八岁。我家习武从军的规矩,是从高祖参加武科举,在陇右任左果毅都尉开始的。我没见过家父,据见过的人讲,他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力能举鼎,是军中有名的力士。可惜娶了阿娘。
我阿娘叫房渐鹿,曾经是名门大姓,没落了,嫁妆有一把旧琵琶,三五副字画,娇弱的身子骨。字画较为值钱,据说有怀素的帖,我没见过。旁人惋惜,虎父不会有犬子,若有,必是阿娘遗祸。我是只病豹。从生下起就病恹恹的,每天煎汤服药,到了八岁,还只是寻常孩子五六岁的模样,有辱家门吗?应该有。父亲死后,阿娘带我搬到敦义坊,给寺院抄经画佛为生,她琵琶弹得好,若肯授课,日子不会紧俏。可她不肯。抄经累了,嗒拉,弹几下。月色美,嗒拉,弹几下。都在夜晚。清冷里浮着琵琶声,嗒拉,嗒拉。扑通,青蛙入水了。
叔父在凉州,任折冲府旅帅,被回鹘人砍断了右臂,要回长安养伤,一匹马追上他。
「这是残了,开不了弓,抡不动刀。」
言下之意,他不必回军中了。这不在叔父的规划里。他的打算是,死在战场上,或者六十岁荣归故里。现在只剩一条胳膊,被酒碗压的总是发抖。官府给了一笔安置金,不多,加上自己的积攒,够他在长安开个小店,娶一房妻,但他自甘堕落,用这笔钱在平康坊玩了两个月,大雪天,花光最后一分钱,喝成烂泥,被妓院扔出来,差点儿冻死在大街上。上元节那天,叔父来敲门,我透过窗远远看,他脸像一副字帖,草书。胡子不分走向,似飞瀑直下。眼窝和颧骨斧凿般,构成嶙峋怪石,眼珠是怪石间的黑玉。以前是壮汉,仍然高,却瘦成一根杆,杆顶无旗。他说要带我去看百戏。阿娘对叔父一向冷淡,我那时又病得厉害,几乎下不了床,她不同意,叔父争辩了几句,只好离开。
咕嘎,几只鸦儿惊飞。有人跳进院内。我放下两只草人,门开了,叔父蹑手蹑脚进来,脚步轻的像贼。「想看百戏吗?」我弯腰要捡草人。「穿衣服。」他把床边衣服丢给我。我穿衣服的动作很快,叔父蹲下身,把我背到肩上,独臂从后面抄住我,用肩膀抵开门锁,我在他背上起伏,双手死死环住他,手指几乎能扣紧他肩胛骨里,他太瘦了。
阿娘察觉到了,从屋里追出来,叔父跑得更快了,他回头喊,「两个时辰就回!」转眼间我不见了阿娘,四下都是如织的游人。我到处看,叔父埋头跑,头顶城楼上,二百对红纱帖金烛笼明闪闪,站着几个武官,顶双卷脚幞头,绯青紫三色望仙花袍,跨着弓箭。叔父的衣服发着臭,从城楼下匆匆跑过,没抬头。他说,「真轻啊,我和你阿爷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和一般的壮汉打架了。」
「你和我阿爷打过架吗?」
「打过,我打不过他。」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角抵戏。据说这戏已经很古老了,从秦汉就有。这戏叫《东海黄公》,说是东海边住着一个奇人,很老了,不知姓名,唤作黄公。黄公年轻时学法术,常带一把赤金刀,能降服龙虎百兽,呼风唤雨,坐成山河。后来他喝酒太多,到了年老的时候,身子喝虚了。这天在东海边又出现了一只白虎作乱,黄公就带着赤金刀去降服他,结果法术失灵,被白虎所杀。这戏演的就是黄公和白虎搏斗,不过已是两个膀大腰圆的力士,一个扮成黄公,面涂白粉,束发,精赤上身,筋肉起伏,腰上仍挂赤金刀,摆设而已。另一个力士双颊画虎须,身披白虎衣,扮作白虎。两个力士在叫好声中,你冲我打,白虎力士跃起身,大吼一声,将黄公力士整个人提起来,转了几圈,要丢出界外,黄公力士抖擞着臂膀,堪堪折过身,脱了险,砰砰几拳,打的白虎连连后退。叔父说,要是你不生病,以后一定是个好力士。
我只顾着看,看傻了,浑身发热,没工夫听他说话。我再回头时,他正低着头,用袖子擦眼泪,脏兮兮的。他发觉我在看他,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笑着说,当年在陇右,我和你阿爷曾经在节度使面前演这出戏,我是白虎,你阿爷是黄公,他没按着戏来,把我打赢了。说到这,他又忍不住叹着气,「看戏吧,看戏吧。」
戏演完的时候,台下打起来了。
为首的是一帮官宦子弟,较为嚣张。另一群年纪颇大,要么白发苍苍,要么一眼看过去,都缺胳膊少腿,他们和叔父一样,行伍出身。唐朝的士兵,二十岁参军,六十岁才能退伍回乡,终身服役,除非伤残。
叔父冲进其中。他个子很高,却因为瘦弱和独臂,被推搡着左右摇晃,他确实像个旗杆,应该是溃兵逃散时的旗杆。但始终没倒。残的老的这些士兵,可握的武器只剩下挂彩灯的木杆子、路边摊的木凳子,陶罐,相互抡,有人被打的满头血。后来才弄明白为什么打起来。有个看戏的老将,见黄公被白虎压着打,胜负已分的时候,惋惜地说,「妖术不可恃,人力才能胜天。」几个恶少讥讽他。「黄公年纪大了,不中用,才被白虎所杀。」老将以为这是意有所指,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变成一场群殴。
金吾卫的卫兵到了,把两帮人分开,一边得罪不起,一边有同袍旧情,和稀泥了事。但纨绔吃了亏,不服,又不好再当众冲突,就点名要和这些老兵们决斗,这决斗和台上的戏差不多。
「各出一个力士,不能找旁人,约个时间,决出胜负。」
双方都咽不下这口气,定在五日后,城东的相扑场。
那晚穿得少,又跑疯了,满身汗,发了高烧。只模糊糊记得,我趴在叔父身上,他送我回家。天是黑的,他身上湿漉漉,我说,擦擦汗再走吧。叔父一只胳膊托紧我,没有另一只手擦汗,就跟我说,汗流到眼睛里了,你帮我擦擦。我伸出手去抹,感觉这汗黏糊糊的,一看是暗红色,我脑袋晕晕沉沉,在想,原来那个被打得满脸血的是叔父。
我满身血的样子,使叔父又挨了两棍。不过阿娘下手,一定比那些人轻,烧的彻底看不清四周前,我是这么想的。我的高烧时退时起,睡梦里,我变成一头花豹,河水倒影中,毛皮花纹很漂亮。我追着阿娘,她在狂奔,哭哭啼啼,踉跄不停。我不想吃她,只是认出她。一个高壮的力士拦住我,腾地一下,将我摔翻在地,我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踏在他胸膛上,想说话,张嘴却是兽语。力士的脖子在我牙下,我只需咬上去。但我从没杀过人,不敢下嘴。力士还在挣扎,右拳不断挥打我,我疼急了,给他一口,不想威力如此大,把力士整条右臂全部扯下来。我不再理会他,继续追赶阿娘,我穿过冰河,又攀过火山,终于在一片林中追上她,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下去,抱膝而泣。看我的目光,惶恐而惊惧。我走上前,用舌头舔着她的脸颊,舔累了,要躺下睡,阿娘却没了动静。我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一头花豹,舌头上都是倒刺,她的整张脸都舔成血淋淋的空洞,我嘶喊,却仍是野兽的吼,一只花豹的悲鸣,在林子里回荡,我惊醒了。阿娘仍然哭哭啼啼,坐在床边,低头没有看我。
梦里吼了太多声,我嗓子很哑,开口咿咿呀呀说了些什么,阿娘听到了,发觉我醒过来,露着疲乏而凄然的笑,抱住我,摸我的额头,烧似乎退了。我说,「这一觉睡了好长时间。」
阿娘说,「你睡了五天。」
我讷讷地坐起身,忽然想起什么。
「今天有决斗。」
她沉默,垂下头,眼睑抖了几下。
「你以后,别跟你叔父来往,他不是个好人。」
我还想再说什么,阿娘起身,出了门。一阵叮呤咣啷的声音,我的房门被上了锁。
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却暗潮澎湃,躺在床上,闭着眼,幻想自己也成了一个力士,站在角力场上,穿着犊鼻裤,鼓动着身上的筋肉,和迎面而来的力士相搏。我爬起来,从火盆中捡了炭,在墙壁的一角画上脑中的情形,继续幻想。我和对面的力士像两座山石碰撞,发出惊天的响动,我挥拳左冲右打,但对面的力士岿然不动,靠拢过来,甚至越变越大,砰然一声,把我压在身下,我无法起身,在四周的呐喊嘲弄中窒息而亡。唉,想到这我一阵惋惜,以我的体格,故事似乎只有这一种结局,我想不下去,也画不下去。
后来,我果然再没见过叔父。偶然几次夜晚,听见有人在敲门,阿娘起身,对门外说着什么,有时竟会争吵起来,我知道门外的人就是叔父。争吵完后,阿娘则推开我的房门,看看我有没有被惊醒,掖一下被角。我没有勇气在叔父敲门时冲出去,此时当然只能闭着眼睛,发出几下鼾声来装睡,阿娘就坐在我床边,一动不动,话也不说,我不敢睁眼,在心里数出几百个数,阿娘带上门出去。我半坐起来,像阿娘那样,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扫视着空荡而漆黑的房间,怅然若失。
关于相扑场的决斗,过了半年,我也渐渐淡忘了,想不到结果竟是阿娘亲口告诉我的。我后来觉得,她是在我房内看到了那副小人画。她对我讲。
「那天在相扑场上,来了不少围观的。场上两个力士,一个方头圆脖,不高,但极敦实,这种身材属于防守有力,极难扑倒的那种,是那群纨绔高价请来的。而军士一方,这人单看,也够威武了,大概三十来岁,肤色是庄稼汉常见的黝黑,但和方头力士一比,像梨子和冬瓜装在一个篮子里,大小分明。而怪的是,这人左手是秃把子,没手掌,像个鼓槌,上场时,笑声不止。」
决斗开始了。方头力士先向前压了几步,双拳挥打,试探。阿娘比我懂,说这力士相扑,不单推、摔、拌、抓这些动作,也能用拳头打,有的力士就双拳有力。据说曾有个圣人跟身边的力士开玩笑说,要能打得过我,给你个节度使当,这力士极有心机,为了讨好圣人,之前一直隐藏自己,把圣人糊的自以为水平很高,这力士就等这天机会来了,上去铛铛几拳,把圣人打翻,君无戏言,圣人果然就给了他个节度使当。我催阿娘说,知道了,讲岔了。阿娘就又把话拽回那天的场上。方头力士攥住了断手力士的胳膊,粗腿一别,断手力士身子就踉跄一下,眼看要倒,结果他回了身,又稳稳站住,反手用「鼓槌」连着几下,结结实实凿在方头力士的下巴上,把方头力士打退了几步。绳圈本来就不大,何况又挤进两个壮汉,两个人你推我打,这瞬间看起来要出了界,下一刻站住脚,就看起来又赢面颇大,形势很不明朗。
我听得入神,好像眼看就到了场上,那断手力士涨红着脸,咬着牙,方头力士吃了几下「鼓槌」的亏,知道厉害,就有了防备,用胖大的身子贴靠过来,不给他挥拳的机会,要直接把断手力士拎起来,眼看这断手力士危险了,避无可避,要被抱起来,左脚已经离了地,断手力士猛地一蹬腿,一拳狠砸在方头力士肋下,借着方头力士缩手的瞬间,断手力士继续往下一蹲,抄起对手的大粗腿,啊呀一声,直接将方头力士扛在肩上,往外一丢,自己也受不住力倒下,但方头力士先出界,断手力士就这么赢了。
她讲得绘声绘色,好像是亲眼见过。我坐在那,忍不住叫了声好,然后阿娘对我笑了一下,「当天就是这个情形,往后,别瞎想了。」
之后的三四年里,我的个头长了一些,但比起其他孩子,还是矮。其实,做不做力士,我心里已经不在想了。这几年里,发生了许多大事,濮阳有个叫王仙芝的私盐贩子,起兵造反,声势很浩大,几年里反反复复,打打停停。还有一个叫黄巢,也是私盐贩子,我能知道这个人,是他率军攻占了洛阳,阿娘哭得很厉害,他听人说这些乱军十恶不赦,到处乱杀,挖坟掘墓,因为她的家族原来就住在洛阳,现在还有不少远亲。圣人要调长安的十万神策军去驻守潼关,军中哭天喊地。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真正的士兵,而是富家子弟交了钱挂名吃粮饷,听说要去送死,都想办法逃跑,或者交钱请贫苦的人替他们去打仗。这些人的下场怎么样,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从黄巢率军进入开始,长安就不再是我印象中的长安了,尽管我的长安,只是小小的宅院,小小的一间屋,一张床,和遥远而不知在哪个角落的相扑场。
圣人已带人逃出长安,金吾卫的大将军率先投降,带人在长安城外迎接黄巢,点了姓李的名,皇室宗亲,贪官污吏,杀。
他们对贫民挺厚道。这天送来几尾鲤鱼,两兜米。阿娘把米下了锅,鱼放生了。
在这之前的一天晚上,家门前有人马的声音,敲了几下门,阿娘这次没有开门,来到我屋内,抱着我,我们都不说话。敲门声很快停止了。后来我听说,在黄巢骑马走在朱雀大道,向皇宫走去的时候,冲出来一群士兵,大概二十来人,袭击他,很快就被乱军围杀,人头被高杆挑着,和那些朝廷大员一并,挂的很高,这些人都是原先城里的伤残退役兵,要为大唐尽忠。我忽然想起,叔父也是伤残兵,其中有他吗?我不知道。
我第一次听到蒙蒿行的名字时,还想不到今后半生都将和他有纠葛,这些纠葛,要稍后再说。这是个讲力士的故事,所以蒙蒿行当然是个力士,也是这个故事里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力士。其实他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都称呼他「蒙万赢」,这很好懂,相传他赢过的相扑有一万场,不过有人出来挑刺,说绝对没有一万场。我后来仔细算过,也有可能,虽然人的气力有限,他不过比我大十几岁,但按一天比三场算,从我这么大的年纪开始,能凑够数。不过像我这样真正纠结的属于少数,「万赢」只是一种尊称,可能是说,就算现在不够数,以后也一定能赢到这么多次,属于一种美好的祝愿,对实力的肯定。
蒙万赢当然也不是个普通的力士。他是有官有职的,圣人在宫中有个相扑园,养的都是天下绝顶的力士,蒙万赢就是这高手中的高手。关于蒙万赢为什么没有跟圣人逃走的原因,有几种说法,太荒谬的就不必说了。其中一个说,蒙万赢本来要跟着圣人走,但他又偷偷下了车,想在宫里偷一些银钱珠宝,没赶上马车。这一定是某个看不惯他的人杜撰的,带着些阴暗的想法,我可以作证是假的,蒙万赢不是个爱钱的人。还有一个比较滑稽,说当夜行路匆忙,马车分配不均,蒙万赢的马车很破,马很瘦,而和他同乘的几个力士都很胖大,马车轮子被压坏,或者是马拉不动车,被累死,就这么跑不掉了。这个说法滑稽有余,确凿不足,堪堪一笑罢了。因为真要细究,黄巢进皇宫时,相扑园里只有他一个力士,别的力士去哪了呢?这个原因应该也是假的。最后就是传的最广,最有说服力,包括我也一直这样以为的:蒙万赢在皇帝离开时,拒绝上车,跪在皇帝面前,几个力士都拉不动,说,世受皇恩,承蒙不弃,乱军入长安作乱之日,正是臣为圣上尽忠死节之时!这句话据说是真的,不过也显出蒙万赢的文化并不高,哪来的「世受皇恩」呢?他阿爷阿娘都是卖草鞋的,到了他才算偏门腾飞。不过要按大唐子民都受皇恩润泽也能解释的过去。总之吧,圣人听了这话非常感动,把逃跑的时间抠出来一些,扶他平了身,坐上马车走了。
所以当时宫里才只剩下蒙万赢一个人。
他对黄巢说,「我是个力士,但抵不了万人,又想死得其所,我在宫里吃了好多年皇粮,不为圣人尽忠,说出去天下人耻笑。听说将军手下有个力士,叫杨曳,名扬中州,我想和他比一场,输了,将军请杀,赢了,将军也请杀。」
黄巢大概有六十岁了,但胡子还很黑,称得上美髯。他五官的特点大概是,不偏不倚,中人之姿。最使人印象深的除胡子以外,是脸上的一个窟窿,应该是被利箭横穿过去的,左右各一个,左边的小一些,右边的大,能塞进一颗小孩指头,这种伤能活下来真是命大。这些也是蒙万赢告诉我的,据他猜测黄巢留胡子也可能是为了遮住窟窿,他能看见,是因为黄巢听见他的话以后在马上仰着脸笑,他站的低,看得很清。
黄巢笑完了,按着剑。
「那要是不让你比呢?」
「也能杀。」
蒙万赢昂着头,做出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黄巢当然没杀蒙万赢,不过让他多等了几天,他紧急调令,让还在潼关的杨曳火速到长安来,他自信杨曳能赢,打算把军队精锐拉进皇宫,就在含元殿前比,等把蒙万赢这个唐臣打翻以后,第二天在含元殿登基做大齐的皇帝。他对蒙万赢许了个大方的承诺,输了杀头,赢了,赏金千两,来去自留。
这几天,黄巢军渐渐有些不厚道了。街上开始着起火,可能是为了掩盖某个酒楼遭劫。有人写诗讥讽黄巢,找不到作者,就抓了三千多儒生,砍了头。「天街踏尽公卿骨」大概如此。在这些事里,夹着两个力士决斗的消息。不过,输赢一时间让人有点难猜了。在此前,有人先来了一场嘴斗。杨曳是这个故事里第二个有姓名的力士。一个黄巢军中的小将,应该是认识杨曳,在平康坊的一个酒馆里,搂着妓女,把他吹得神乎其神。可能是喝多了,另外一个嫖客有些不低调,他原先给宫里卖过羊肉,认识蒙万赢,不服这黄巢小将的吹捧,俩人先用嘴斗上了。
黄巢小将说,杨曳身长八尺,膂力过人,我清楚,他左手五个手指尤其有劲儿,搭手一捏,这蒙万赢的肩膀就跑不脱了,再使右拳,砰砰两下,蒙万赢必先倒下!
嫖客说,放屁!蒙万赢膀子也不窄,多大的手能捏的住?这招只用侧身一扭,再拿肩顶,杨曳出不出界?
黄巢小将把酒碗一拍,说,绝对不出。捏住膀子只是个小招,他最厉害的还是下盘,佯攻上边,下边重腿一绊……
嫖客打断他,说,蒙万赢就没有下招了?他要斜抱柳,杨曳招架不住。
俩人渐渐斗急眼了。
「杨曳用拳打,先照面门来几拳!」
「蒙万赢硬接下又如何?趁你双拳在上,过肩抱摔!」
「那就借力打力,砸他身背!」
「砸不成,双脚离地,拳势必乱!」
……
黄巢小将鼓着腮帮子,忽地不说话了,抄起边上的剑,拔出来一刺。
「你娘娘的,谁赢?!」
扑哧,一拔。妓女溅满脸血,哭着躲远。那嫖客捂着肚子,不吭声,倒了地,看他眼神,酒应该醒了。身边有其他人也不敢上来拉黄巢小将,都喊着说,「杨曳赢了,杨曳赢了!」把那嫖客抬走了。这嘴斗变成这样,其实不意外。接着几天,都传说蒙万赢确实打不过杨曳,理由很模糊,但却言之凿凿。意外的是,哪些人也没说中,几天后,军前比完了,寻常百姓看不成。但这么多双士兵的眼睛前,输赢竟然没分清。
当时这一着是如此:蒙万赢和杨曳相互挟抱,拼个气力,最后竟是齐齐摔到界外,本来有人说,是蒙万赢先着了地,黄巢很高兴,砍头的刀都洗好了,结果杨曳站起身说,自己先着的地,蒙万赢着实厉害,甘拜下风。黄巢脸上不笑了,窟窿眼里冒气,把胡子吹动了几根,说,你再仔细想想,到底谁先着的地?边上的裁判不敢吭声。杨曳喘着气,抱拳跪下,头也不抬,说,没错,确实是臣先着的地。杨曳在军中威望不小,黄巢没法怪罪他。没有风,脸上的胡子却全飘起来了,黄巢说,那就判蒙万赢胜吧。带人走了。
蒙万赢当然既没有黄金千两,也没有来去自留,他被下了狱。不过他有些不解,心里很清楚,应该是自己输了,军前虎视眈眈,他纵然有虎胆,也确实怯了,一怯,则气力不够,对方是绝顶绝的高手,打不过正常。就是杨曳最后这一下,让他摸不清,太奇怪。也因为这样,到底谁输谁赢,就又成了一个判不清的谜案,在场的说不清,不在场的就更说不清。其实,只要再比一场,自然清楚多了,可蒙万赢被关在狱里,皇帝——「大齐」的皇帝,他已经登了基——黄巢不发话,就比不成。
我听到这事以后,在心里想了好多天,终究也得不出一个结论。
这一晚,一个男人推门进了院子。男人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穿着极肥大的黑色袍衫,右手提着个包袱,不圆不方,左手隐在袖筒里。我在池边望着男人,又望向阿娘。阿娘捏着笔,头也不抬,专心写经,她对男人说。「客人稍坐片刻,马上就好。」男人极有耐心地等,直到阿娘放下笔,在经纸上轻吹了几下,抬手唤我过去,我把石子投入池中,水波荡漾。我接过那经,阿娘停笔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即佛土净。」我认得,《维摩诘经》。阿娘看了一眼来客,对我说,「你去屋里,不要出来。」我托着经卷,关门声比平时大一些,躲在角落从窗棂向外看。
男人把包裹放在桌上,撸起袖,双臂肌肉结实,像木刻。我看清了,他左臂没有手,像个鼓槌。我眼皮跳动,觉得似曾相识。他是断手力士。
「要打开看看吗?」断手力士说。他一边用单手要解开包袱。
「不用了。」阿娘说。
男人有些失望。「几百颗人头,找了两宿,废不少力气,看看吧。」
阿娘摇头,摁住他的手。断手力士只好把手从包袱上挪开,坐下,说,「按理说断了一条胳膊,尸首好认,不过不知道被黄巢埋在哪儿,没办法。人头是昨天官兵从城楼上取下的,大多面目不清,好在他走之前告诉我,他小时候从树下掉下来,脑后有块骨头豁进去了,我就是这么找到的。」
阿娘仍然不打算打开包袱,却把手伸进包袱里摸,摸了很久,像是在分辨眼窝、鼻子和嘴,断手力士在一边说,「我摸过了,错不了。」阿娘不说话,好像是摸到那块豁骨,停手了,然后低下头,背影微微颤抖。
阿娘将断手力士送走后,继续抄经书。那包袱就放在经卷旁,使我心惊。半夜时,我听见院内有响动,阿娘拎着包袱出了门,手里提着铁锨,许久后才回,包袱不见了。这期间,我的脑袋里总有什么东西跳来跳去,耳朵边也隐约听到掘土声,擦,擦。因为总是窝在家,我在院墙里搭了个土梯,能爬到房顶望望远处,以前阿娘怕我摔下来,现在她默认了,毕竟再夺走我眼前这些乏味的景色,她于心不忍。我坐在房顶,远边的余光退尽了,能望见长安外的山影,模模糊糊。屋后一片松林,风声簌簌吹过,很平静,我始终不敢去猜,那里埋着什么秘密。夜渐渐从四面围上来。
长安又开始大乱了。另一个皇帝,大唐的圣人,躲在成都,发布诏令,号召天下各路官兵,进驻关中,讨伐黄巢。我和阿娘闭门不出,夜夜有乱军在街上闯荡。这一日,街上跑马声络绎不绝,都在喊,唐军已到渭北!……唐军已到武功!……唐军已到盩厔!……唐军逼近长安!
最浓烈的那团大火是傍晚在城北烧起来的,蔓延到敦义坊时,已经子夜。我在黑暗中惊坐起来,两个黄巢军中的士兵,提着刀,冲进了家门,我躲在墙角,倚靠着两个力士。小人画。刀尖上闪着一点烛火,光灭了,月光攀着刀刃游动,晃眼。阿娘被两人拉走了,她手忙脚乱,把门上了锁,我伏在窗沿,阿娘跟着两个乱军进了屋,灯也不点。我猜到房内要发生什么,男女之事,我早在书中见过,此刻只恨自己怯懦无用。大火在天边闪烁,我仿佛已闻到灰烬和烟尘的味道。忽然,我被阿娘那间屋内的声响惊动了,是惨叫和怒吼,我透过窗棂,望见两个士兵从母亲屋里出来,一个捂着肚腹,踉踉跄跄,受了什么伤。一个在地上爬,被随后跟出来的阿娘一剑戳死,那剑卡进骨头里,阿娘拔了几下,没拔出来。她摇摇晃晃,转身进屋拎着琵琶,三两步追赶上那剩下的一个士兵,这人受了不小的伤,无力反抗,阿娘将其砸倒,直到手里的琵琶断成两截,她停了手,似乎听到我在房内的啜泣。我难以想象,她一个娇弱的女子是如何杀了两个提刀的兵。阿娘打开我的门,将我揽在怀里,我望着她的脸,鲜血在头顶的火光中,反射着骇人的颜色。阿娘拭去我的眼泪,血将我整张脸弄得脏兮兮。
「阿娘不是甘心受辱的人。」她一张嘴,血就顺着胸口洒下来,阿娘也受了致命的伤。「我有几句话你要好好听。你阿爷没死在陇右,他就是你叔父,你别多想,他是独子,为了见你才谎称是你叔父,他当年抛下了我们母子,可他又是为国尽忠而死,我不恨他了。」
我只在呜呜地哭,说不出话。
「你大名黄成蹊是你阿爷取的,改不改随你。阿娘也有病,你的病是我带来的,就算今天不受这一剑,我也活不成了。来送你阿爷人头的断手力士你还记得么?他叫康平延,是你阿爷的旧友,能托付。你阿爷的人头埋在屋后的松树下,松树上有三道斧痕。挖到人头不要怕,我裹着包袱埋的。再往下挖三尺,是怀素的帖,值千金,你去磕三个头,把贴挖出来,去百川寺找康平延,交给他,他会带你出城,你要离开长安,再也不要回来。」
阿娘说完这句话,再也没醒过来。一些声音,一些场景,一些荒谬的猜想,像一颗颗珠子被串起来,一幅幅画卷被拼接,未见全貌,使人心惊。我埋在阿娘怀里哭,终于抬起头看她,她已断了气,容貌依然安详,却让我陌生起来,我看了很久,终于起身,向屋外奔去。
几颗松树下,我茫然地四处摸寻阿爷的坟墓,终于摸到松树上的三道斧痕,黑暗中几只夜鸟啼鸣,我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奋力挖起来,忽然,眼前的松林里闪动着火光,还有马的响鼻声,有人大喊了一声,「干什么的!」一支利箭已经没入我脚边,我向后退了一步才反应过来,闪烁火把下,是几个穿着盔甲的乱军。人脸在光下狰狞恐怖,嚓拉拉的抽刀声里,又是两三支箭簇,从我头顶飞过,我只能爬起来,奋力狂奔。乱军纵火烧长安,满城大乱,孩童坐街而泣,军与民四散出城,践踏死伤无数。在漫天的火光中,我满眼都是烟尘,不知何时走到何处,我从未熟悉过长安,此时一切更是茫然。
阿娘的话在我心头绕来绕去,我终于想起了百川寺,那是我常去的寺庙,喝过那里不少香灰。我向百川寺奔去,直到望见那影影绰绰地佛塔,在已毁弃的断墙后,噼啪作响,奋力燃烧。佛塔下,两座山石般的东西相互抵击,岿然不动,像是唯独不可被大火烧去的依靠。百川寺前的匾已落下,院内僧众难寻,我这才望清那两座山石,那是两个力士在相抵,却相互无法击倒对方,只得以最愚笨的方法,抵在一起,较量谁的力气先用尽。为何此时还会有此情此景?我几乎以为是幻觉。可眼前的场景无比清晰,这使我进一步去想,这样的时刻,还会有人会在大火焚身中要分出一个胜负?两个力士的名字刻在我脑中,他们的确还没有分出胜负。热浪逼近着我,灼的耳目生疼,我找不到康平延的人影,眼下两个相扑的力士成了我唯一可见的活人,谁输谁赢,竟成了我眼前唯一的期盼。他们一动不动,无尽的力量在暗处涌动,一切像是凝固了,只有越燃越旺的大火。我被熏出了眼泪,止不住。烟尘滚滚,终于使我再难以看清,只剩下两团影子挤在一处,最终,影子也渐渐不可见,火光将长安覆盖,我的眼中,一切都化成灰。
二,盛宴
他已经很老了。
借着案上枯灯,从身后背光而望,身形丰润,宽袍披身,山石般静坐,不似老叟。近前觑,幞头下双鬓花白,眉须也尽是白。臂如枯柴,一手托腮,双目紧闭,昏睡过去,喉头耸动着,像有什么东西在滚爬。另一只手捏着小毫,笔尖浓墨在草纸上洇出大片渍,像一汪黑沼,蚰蜒就在这黑沼里游荡,这类恶虫,早就在这半塌的荒屋筑巢,不断在他身下的蒲团四周和案上爬动,想搞清这庞然大物打哪来。这只蚰蜒胆很肥,是个先头兵,来回试探,观察到他的笔杆子是奇袭要道,就要顺着爬进他袖筒里。天要亮了,却没有鸡叫,他这个年纪,鸡不叫,很难醒。蚰蜒的胆就更大,已经隐在袖筒黑暗里,呼哧咬一口,挺疼,他醒了,甩甩衣袖,蚰蜒跌出来,他心里骂,你妈的,抬脚想踩,蚰蜒在地上翻个圈,跑了。只留下臂上的大块红肿,警告他快滚。鸡始终没叫,不奇怪,关中连年兵燹,几百里也找不出一只活鸡。
他醒来,双眼昏聩,望着臂上红肿,不是很在乎,又将宽袖盖上。想再埋头,盹也打不下去了,干坐片刻,撑膝起身,踱步至塌房无顶处,天光暗淡,将雨。他呆立着,脑中的乱风又刮起来,把那点事全部刮散,像秋风扫落叶,不好收拾。琢磨了半天,想起来了,痴呆,痴呆,我得了个叫痴呆的病。那又是怎么到这的呢?忘了。好像是打吴越来,去长安。对,去长安。去长安干什么呢?回家,老家,我是长安人,好多年没回去。没人陪着来?这离长安还有四五十里呢?有人陪,还不少,脚夫、书童、侍卫,二十多个,走了三个多月,人死了一半,好像昨晚上被我全赶回去了,一个不剩。不对。怎么不对?你别骗我,照这个阵势,你非富即贵,怎么也送到地了。哦,那照你看怎么回事?照我看?照我看,就是这帮人实在送不动,或者看咱是傻的,痴的,把你扔下了。是这样么?应该是吧,我瞎猜的,要不您再想想?算了,不想了,扔下就扔下吧。嗨,我劝劝你,别怪罪他们,从咱大唐没了到现在,人心一步步往硬了靠,这你可是亲眼见过的。我知道,我知道。那就别说了,歇会儿,上路,咱走。
他脑子里就这么乱腾腾的,大概搞清楚身处在长安五十里外的一间破屋,稍后就往长安走。急么?似乎不太急,回去也是抱守残躯而终吧。他取水,润润嗓,又润了笔,举了半天,终于想起要写什么,前唐诗人贺知章的七言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后半段忘了。他向远处望了望,路旁的孩童尸首还躺在那,仔细辨认像是又被野狗咬去几块肉,他记得昨夜应该是嘱托随行埋了,又不记得到底说没说出口,总之那尸首没人管。他转身站下,提笔后半句,编着写吧,垂髫卧道泥销骨,白头不见春风来。他花须扫动着,自己还挺满意。该留个名字吧?说起来有点荒唐,他竟然忘记自己叫什么了。好像是姓蒙,蒙什么呢?蒙蒿行?不对,又记得自己姓黄,黄成蹊。唉,想不出来了。
他暂且管自己叫蒙蒿行。去埋那孩童尸首时,树林里有只野狗望着他,舌头滴淌着涎水,凶光四溢,不知是怪罪他埋去野狗的一餐,还是想伺机扑上来,咬死他。蒙蒿行干脆就这么坐下了,和野狗对视着,同样瞪着眼睛。都说年纪大了像小孩,加上痴呆,更减几岁。日头向西,早早越过了他。四下无人,他既不害怕,也不寂寞,心里清楚,身边肉眼不见的游魂很多,自己和他们结伴的时候快了,确实快了。嚓,那野狗像被蛇咬了一口,扑地倒下,脑袋上多了支箭。他转头看,一行牙兵正乘马携车,向夕阳奔去,逆光下有一匹好马,「乱血红」,马上的青年牙将正把弓放回脚边。
牙将的鼻子有点红,没胡子。射死野狗就算了,不该过来,一过来,就有点自降身份,好像是小猎户跟老猎户邀功似的。不过得了痴呆病的有一个好处,大多脾气和善,所以蒙蒿行也没觉得牙将不顺眼,笑呵呵地说,哎呀,将军好弓马。
牙将说,注点儿意,野狗人肉吃多了,成精,它知道你这样的好下手。
我这样的?我这什么样的?蒙蒿行真像个孩子似的反问。
牙将坦然说,老呀,老而无力,一扑就倒。
好似悟出什么了不得的道理,蒙蒿行脸上每道皱纹都流动起来。
牙将说,这么大年纪?晃悠什么?
蒙蒿行回答,准备回家。
牙将说,要抓紧。天快黑了。家在哪?
蒙蒿行说,长安。
牙将按住剑,城里跑出来的?
蒙蒿行说,从外地回来的,家在长安。
牙将释然,把剑松开了。我说嘛,城里要派出这么个年纪的,也就离城破不远了。牙将扬着马鞭,嘴里一声「叱!」就要转头走。「哎呦!」蒙蒿行在牙将身后惊呼着说,你是郭雀儿的部将呀?牙将看着写着「郭」字的牙旗,转头瞪了他一眼,气上来了,心里骂,郭雀儿也是你他妈能叫的?
你认识?牙将嘴上倒还懂点礼貌。
蒙蒿行说,太认识了。
牙将说,讲讲,怎么个认识。
蒙蒿行说,不少年了,我好好想想。
牙将说,先等会儿,你说说,你是个干嘛的。
我啊。蒙蒿行心里又吵起架,好半天憋出几句话。幼时离开长安,浪迹江淮,四十岁在吴越落脚,年事已高,打算落叶归乡。
牙将问,想起来了吗?
蒙蒿行嘴里嘀咕着,像在书卷里检索,郭雀儿,郭雀儿。
牙将不耐烦了,说,将军开国柱臣,贵为司徒,统十万兵马,名讳郭威。你这老头别乱喊了。你说,怎么认识的。
蒙蒿行说,好,不叫。我和郭将军有点儿旧情,一面之缘。不太方便告诉你。
牙将说,我非知道不可。
蒙蒿行说,凭什么?
牙将拍着马,瞪着眼,说,郭将军是我爹。
蒙蒿行站在那,望着牙将向后奔去,旗纛在风中无声飘动。
还记得我么?郭威有些发福,看着眼前的老头说。帐车外是跑马声。他就这么盯着郭威看,看他现在壮年,阔面方耳,浓黑长髯,还折过身,把甲胄脱下,展示颈后的麻雀给他看,时间久了,刺身墨迹有些消退,展翅高飞之姿。
好像是三十年前?大概有。他客居在顺州。城里不是很太平,街面上总有些兵跑来跑去。坊市里有群恶少,不学好,呼朋唤友,结党作恶。这天傍晚,他拎着酒壶,在桥边柳树下独醉,望见这群恶少正将一个半大孩子投进水里,提着棍棒沿桥驱赶,放声大笑,不让他上岸,约莫两刻钟,孩子在水面浮沉,渐渐力气不支。他酒喝尽了,掐下一根柳枝,醉步上了桥。为首的恶少右臂上文着个天王神像,怒目狰狞,连着数十下,被柳枝抽的脸皮红烂,恶少们被打窜了稀,提着鞋跑。他救起那孩子,瘦若柴鸡,浑身抖瑟着,他送孩子回了家,问起街坊才知道,孤儿寡母,难免受欺侮。这孩子大名就叫郭威。他在顺州待了两个月,教这孩子不少武艺,防身健体的。离开时,特意去找这孩子告别,孩子张大着眼睛,脸上不少雀斑,那时候还看不出他日后的大才。
孩子问,听说在身上文身能让男人有气概,真的假的?
蒙蒿行接过孩子阿娘递来的黄酒碗,躲闪着眼神,只盯着酒碗里的酒,那酒在碗里漾起波,撞到碗沿又回弹,眼看要在心里起波澜,他仰头一饮而尽。
孩子又鼓起勇气问,那我身上文些什么好?
院墙白杨枝上落下几只麻雀,唧唧喳喳的叫,他逗着说,小麻雀儿,小麻雀儿,飞吧。是不是这个意思呢?但孩子果然在颈后文了只雀儿,混迹几年,也有了些侠名,人送外号「郭雀儿」。再后来,等远隔千里的他听到这名字时,当年的郭雀儿已是一方名将了。
柴荣听完便下了车。车撵过一颗石头,往上颠了一下,郭威说,一别近三十年,先生也老了。蒙蒿行说,光阴催人,你也有所成了。郭威说,我进军河内,连破两城,扫贼无数,剩下一个长安,平叛在即,乱军断粮好几个月,先生要回家,不如等城破后。蒙蒿行摇摇头,这一句话说得倒很坚定,我身染恶疾,回乡但求一死,死在家宅里。两人听着账外在夜色里涌动的车马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他望着长安城外连绵的军帐,篝火在黑暗中爬行。军士有在饮酒的,有在豪赌的,声音混成一片。转头望去,长安的角楼和城墙显露出即将倾倒的模样,寂静无声。柴荣带一队人马飞奔到城下,将一封书信射向城楼。郭威修了一封书,写明缘由,要不想落得城破后尽遭屠戮的下场,或是有举城投降的想法,就开门放先生进去。郭威毕竟带兵多年,心肠不比常人,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吧。片刻后,城中复信称,「然」。在这片刻里,他想起了离开长安后的飘零半生,忽然感觉脑子清楚了很多。柴荣带着半月的吃食,交给他入城后吃,叮嘱不可被乱军抢去,他看着这个健壮的青年人,心里隐隐有个感觉,如果多年前,他没有离开顺州,这孩子该叫自己一声爷。可转念又想,要是留在顺州,许多事到今天也不会发生了。人世间大多是这样,错过和惋惜。他从放下的吊桥越过护城河,河中泡着腐尸残肢,腥臭不可闻,柴荣孤马远远吊在身后,目送他进城,柴荣问,阿爷没说老丈的名字,该如何称呼?他立在那,转过略显臃肿的身体,没说话,脸上的神情憨憨傻傻的,仿若又犯了痴呆,好半天才像从哪儿挖出个宝贝。他说,黄公吧,黄公。二字足矣。
一进长安,黄公就高兴了起来——他又以为自己是黄公——发觉许多记忆像久塞忽泻的水流,哗啦啦全撒了。他原先的家门前,有座高丘,丘上有个小凉亭,亭前小溪,潺潺而过,不少文人驻过足。他循着这景图去找,长安早已大变了样,坊墙塌毁,水井被土石所掩,门庭后那片风声簌簌的竹林,也毁于大火,只剩下枯竹老根,夏日躺在席上听竹小睡的印象,成了残年旧梦。他入城回家的路上,将带的粮食尽数施舍给城内居民,循着残梦到家门前时,久别重逢,不敢认,屋顶没了半边,黄公安慰自己,举目望日月而终,不失一生雅兴。
篱墙没了,他抬脚迈进去,窸窸窣窣间,一个孩子从稻草间坐起来,开口问,谁?黄公站在庭院里,想不到有人,没回答。
孩子冲稻草间另一处说,娘,有人。
孩子阿娘侧了个身,不说话。
孩子习惯了,就转头对黄公说,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偷不着。然后就又睡下。黄公有些哑然,在院子角落寻了块平地,斜靠在几块石头上,渐渐睡去。被唤醒时,天光大亮,那个阿娘带着孩子,谨慎卑微,正打量他。
黄公说,你们醒了?
孩子阿娘像审贼,你是谁?
黄公打量着破败的宅院,这是我家。
孩子阿娘说,这原先不是个狗窝么?
黄公说,谁是狗?
孩子阿娘说,被官家杀吃了。
黄公又看着孩子,说,当狗窝之前,肯定是住人的,我像这孩子这么大的时候,住在这。
黄公手撑在地上,站起身说,只有你们两个?你夫家呢?
孩子阿娘说,死了,战死的。
黄公说,谁的兵?
孩子阿娘说,不知道,到处都有兵,分不清。
黄公说,我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天,回家来等死,要是你们还想住在这,就答应我一件事,我死后,埋在房后的那颗松树下。
孩子脑袋很大,身子很瘦,像支撑不住似的,问,我一直住在这,从没见过你,你怎么说是你家呢?
黄公转头问孩子阿娘,他叫什么?
孩子阿娘说,貛儿。
黄公问,你呢?
孩子阿娘说,韦菩提,叫菩提就行。
黄公说,信佛?
菩提说,又不是自己取的,爹妈信。
黄公牵过貛儿的手,轻车熟路,到一处房内,捡了块瓦片,把墙上的烂泥刮掉,显出的不是字,是画,小人画。黄公看见画,自己也跟个小孩似的傻笑,说,这是我画的。獾儿歪着头看,画的是两个光膀子的力士,穿着犊鼻裤,头上戴着幞头,搂着摔。
獾儿问,这画的什么?
黄公说,力士,角抵,相扑,听过么?比谁力气大。
獾儿说,听过,没见过,你是力士?
黄公说,你看我像吗?獾儿伸手在黄公胳膊上捏了一把,说,我娘说,肉瓷实的力气就大。黄公自己也捏了一把,软塌塌的,说,年纪大了,瓷实不起来了。
黄公袖筒里还剩下两把米,给菩提半把,煮了锅米汤,锅里多添水,掩着门,怕别人闻到米味儿。獾儿喝的肚子滚圆,躺在地上半天不动弹。到了晚上,三人躺在稻草堆里,望着天上的月牙,已经又饿得睡不着了。
獾儿问黄公,力士长的都很壮实?
黄公说,壮实,不壮实打不过别人。
獾儿说,那吃的也多吧?
黄公说,不少。吃完了还要少动弹。
獾儿又问,吃肉?
黄公说,吃肉,羊肉,牛肉。
獾儿咽口水的声音很清晰。我没吃过肉,好吃吗?
黄公说,好吃。
像是有意馋馋这孩子,黄公又接着说,长安原来卖一种胡饼,叫「古楼子」,相扑力士最喜欢吃,用一斤羊肉,切成臊子馅,加盐和香料,用牛油拌匀,趁胡饼子烤到焦黄酥软,把羊肉馅铺在胡饼上,叠上好几层,层跟层之间用椒豉隔开,然后再放到炉子里烤,肉半熟的时候拿出来吃,饼极脆,肉极嫩,一口咬上去,味浓肉鲜。
獾儿又咽了一口口水,比之前响。
獾儿说,我能当力士吗?
黄公说,多吃肉就能。
獾儿说,是先吃肉才能当力士,还是先当力士才能吃肉?
黄公说,先吃肉,当了力士继续吃。
獾儿还想再问,菩提在一边,揽过獾儿在怀里,捂住他耳朵,催他睡,黄公也知趣,不再说了。片刻后,獾儿鼾声响起。
外面远处的街道上,开始有躁乱,黄公问,这是干什么的?菩提沉默了一下,说,抓人的。
黄公问,抓什么人?
菩提说,抓人去做饭,城里的赵军使每晚在京兆府办宴席。
黄公说,不是断粮了?
菩提拍了拍怀里呓语的獾儿,说,他是将军,他有吃的。
第二天白天,黄公坐在家门前,向獾儿讲了一天的故事,他的举止,和獾儿亲如兄弟。他说原来天下是一个天下,所有人都是大唐子民,皇帝们都姓李,住在长安。后来天下大乱,造反的造反,占地盘的占地盘,天下就分成好多个国,他就在这些国之间游历,见过很多荒唐事。其实,獾儿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吃的。
獾儿咂嘴,羊肉要是这么好吃,南方人不吃吗?
黄公说,也吃,但是南方的羊比较少,没有北方的好吃,他们喜欢吃鱼,各种鱼,做鱼生,切成细薄片,用青葱或者桂花调味,味极鲜。还有河里的螃蟹。
獾儿说,螃蟹好吃吗?
黄公说,好吃,但比较贵重,在以前,是要进贡到长安给圣人吃。糟蟹、糖蟹,贴上金缕龙凤花云,叫缕金龙凤蟹。还有一些地方的人,会吃各种贝类,毛蚶、文蛤、赤贝,住在海边的人,会到海里去捕鱼,墨鱼、鲳鱼、梭子蟹。海里的鱼都很大,有的比人还大,要好多人才能捕的上来,捕上一条大鱼,够全村人吃一个月,还有各种奇形怪状,颜色鲜艳的鱼。
獾儿在他讲完一段之后,总是重复同样的话,好吃吗?黄公就点点头说,好吃,但还有更好吃的。说到最后,獾儿问,那你吃过最好吃的是什么?黄公就摇摇头,沉默片刻说,没有最好吃的,我觉得好吃,等你吃到了,不一定会觉得好吃,人世间的滋味,要自己体会。
这天,黄公带着獾儿在附近游荡,傍晚回家,不见了菩提,米汤在咕咕噜噜的沸腾。一个老太太趴在锅沿上,嘴跟铁的似的,不怕烫,喝得正起劲。黄公上去推开她,老太太嘴上起了几个白泡,黄公问,菩提呢?可能烫到了喉咙眼,老太太疼得用手扼住脖子,说,她被赵将军抓到京兆府做饭。她还要继续往下说,黄公猛推了她一下说,喝饱了赶紧滚蛋。老太太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墙柱上,轻的像没骨头,反弹回来,额前乱发又脏又白,想说什么,看着黄公噬人般的眼神,吓得不敢再开口,像只灰老鼠般顺着台阶爬走了。黄公把有些惊慌的獾儿拉过来,让他坐下,盛了碗米汤给他喝。
獾儿舔着嘴唇,有些慌张,问,我娘去哪儿了?
黄公若无其事,去做饭了。
獾儿说,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黄公说,天亮就回来了。
黄公陪着獾儿躺在稻草堆里睡觉,獾儿瞪着眼睛,数天上的星星,想菩提,睡不着。黄公咳嗽几声,脸上的神情也不太妙,他看出孩子的心事,又不好搂过他哄,就主动陪他说话,我今天讲这么多好吃的,你觉得哪个最好吃?
獾儿没说话,明亮的眼睛和星星对视着。
黄公逐一问,炙烤羊肉?河豚?鱼生?还是海里那种大鱼?
獾儿背过身去,嘟囔着,有些孩子气,说,都不好吃。转眼,就是默默地啜泣。黄公知道孩子的心思,心里叹了口气,又说,你从小就在长安?
獾儿抖着肩膀,哭得更厉害,但在强忍着。
黄公说,你见过你阿爷么?
獾儿还是不说话。黄公望了天上的明月又挪移了一点儿,獾儿的啜泣渐渐静了下来,黄公坐起身,望了望四周,静的吓人,也黑的吓人。外面刮进来一阵风,卷起几根稻草,又平静下来。黄公觉得被这阵风吹平了心。他戴好了幞头,站起身,披上衣服,不知道獾儿睡着没有,他说,长安很快就会被攻破,屋后的松树下有千金,你记好。好孩子,你一定要活下来。
他要走出门的时候,獾儿坐起来,很害怕,说,你要去哪儿?黄公走过去,在黑暗中抱紧他,这个瘦弱的孩子,他不断在他耳边低声说着别害怕,别害怕,将怀里抖瑟的獾儿安抚下来,渐渐,獾儿睡去。
他还记得京兆府的位置,早已没有宵禁的长安,他走路的速度陡然快了起来。先是声音传入耳朵,躁乱和呼喝声。其次是眼前亮晃晃地明灯,在沉寂的长安城里,很醒目。最后是一种香味,肉香。京兆府的堂外,是大院,青石板铺地,大门开出一条缝,门前拴着几匹瘦马,不见人影,他从门缝中挤进去,柴火燃烧声噼里啪啦,伴随着欢声笑语,和凄厉的惨叫,他看见的是一场盛宴。火把在黑夜中忽闪着,从门到堂上的两旁,分置数十口大锅,肉汤沸腾。蒸汽从锅中喷涌而上,在夜里聚成像白雾一样飘忽的形状,飘香十里。军士高矮胖瘦都有,均赤膊,汗流浃背,有的提水,在的添柴,有的站在锅边,持大勺和木棍,在锅中搅拌,或是盛出一口,咂着滋味,味道写在脸上,妙极了。然后从锅里捞出各种肉块,有手,有脚,骨肉酥烂,一碰即分离,趁热分食,骨头弃在角落,四处成堆,有的还摆出树木形状。还有提头颅,背尸体的军士,向锅边走去,尸体就地剁碎,一一投进锅。在这声势中,正有爬高上低的牙兵,攀在房上,将京兆府牌匾摘下,掷于地上,四个大字「礼乐遗教」,利斧一拥而上,劈成碎柴。黄公站在那,不见痴傻,眼似明星。幞头下双鬓花白,眉须也尽是白,身形挺拔,山石般挺立,不似老叟。
黄公被押解到堂上,他坐在那,望着堂上的男人。那男人抱着酒坛,扔在一旁的盔甲上沾着血,埋下头,不用筷子,野兽般,舔食盘中之物,那是生食。男人侧目,嘴角和鼻尖也满是血,味道似乎不好,他皱着眉,灌一口酒咽下,然后大喊,记!
堂下一将拔刀,在柱上猛砍一下,那柱子上密密麻麻,尽是刀痕,这拔刀的小将扯着嗓子大喊,五百三十一!
院内众将士闻声叫好。这时,男人才抬头看一眼黄公。
男人问,想吃吗?
黄公说,吃什么?
男人捏起盘中血迹斑斑的东西,说,胆,人胆。吞胆千枚,则胆气无敌矣!
黄公神色如常,说,你是赵将军。
男人说,你找我?
黄公说,听说将军在办一场宴席,老朽不请自来,想献上一道好菜。
赵将军有些兴致,说,哦?说来听听。
黄公甩袖,正色,说,献菜之前,先要酬金。
赵将军说,只要是好菜,尽管提。
黄公说,一个女子,姓韦名菩提,夜前被将军绑来做下酒菜。
赵将军说,不巧,可能已下锅了。菜是什么菜?
黄公说,先找到这个女子才行,否则,杀了我,此菜和将军无缘。
赵将军眼睛眯起来,捡起一块布,擦擦嘴,打量黄公。又把眼睛张大,要试试这老头子的胆,说,那好!锅里人头滚滚,你自己去找。
黄公站起,叩谢,转身向大锅走,立在锅边,看锅里浮着一层油,凑近了闻,不再是香,是油腻腻的臭,黄公夺过一把木棍,搅拌,看着起伏的人头,皮肉都被煮烂了,有的连男女都看不清。黄公走过一锅又一锅,将木棍丢开,回到堂上,对赵将军说,找完了,韦菩提不在锅里。
赵将军惊奇,你能认得清?
黄公擦了擦手说,认得很清。
赵将军拍桌,赞叹,老丈好胆!借我一尝?你看锅的时候我已经问过了,后面是有个叫韦菩提的,先不下锅。
黄公的眼睛凹进窝里,说,那请将军饶她一命。一颗胆,将军尽管尝,只是小看了老朽。
赵将军说,哦?你说说你的菜。
黄公端坐着说,将军喜欢吃人胆,但这些平民的胆都太小,不够将军壮胆,我听人说过一种吃法,叫「日月胆」,取六十人,一一当着其他人的面杀死,要是留下的最后一人没被吓死,就是最肥的胆,这种胆,吃一只抵得上吃寻常人一百只。
张将军问,何谓日月?
黄公说,三十为男,三十为女。
赵将军点头,又皱着眉说,不对,我怎么记得这是一种取无脂肥羊的吃法?
黄公哈哈大笑,说,确实是羊的吃法,将军吃的不正是两脚羊吗?逐一把羊杀死,羊因为恐惧,脂肪破入肉里,最后一只羊则肥美却无脂也。
赵将军拍案而起,就要拔出刀,大骂,老头子,想糊弄我?
黄公一动不动,说,正相反,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试试将军是不是真的见多识广,如此,才配享用我这道菜。
赵将军把抽出一半的刀又插回刀鞘,坐下,抚着下巴上的虬须,说,你讲。
黄公拉开袖子,往前探了几步,说,这菜,就是老朽。
赵将军愣了一下,嗤笑着说,两脚羊中,以女子幼童为佳品,青壮男子其次,像你这样的老头最差,我吃过,肉又酸又涩,也配叫菜?再说不出个所以然,立斩不赦!
黄公仍然不急不慢,说,将军此言差矣,你吃的两脚羊,都需要亲自动手,死前又惊又惧,这气渗到肉里,当然难吃。我这道菜,唤作「逢春」,何解?都知道老肉难吃,其实只是吃法不对。这菜要取利刃,似鱼生,将肉片片而下,都需老朽心甘情愿,亲自动手,或烹或煎,全凭将军口味。某既是一道菜,也是做菜的,这样,肉才是服服帖帖,顺口顺舌,鲜香余味十足,如枯木逢春,嫩芽嫩枝,管教赵将军此生难忘。
赵将军探身,如此说,老丈果然好菜。若不死,某必效刘豫州,汝为黄汉升!可惜,可惜。
黄公大笑,何足为惜!某舍一身俗臭,累累白骨也不许留,一口气,结伴日月,正是削肉效枯木,道中得羽化,求而不得,逢春了!
赵将军喊,取刀!短刀!一口铜锅,搬到堂上来。
黄公继续说,且慢,等我说完。这菜,还要有一道极佳的佐料,才能激出这肉块的滋味,年纪大的人,身上哪块筋肉没经历过世事浮沉?这就需要老朽在做菜时,为将军注解,说些老朽的故事听,随着块块皮肉下肚,将军也就知道这具肉身是如何长成的,又见识过哪些事,其中滋味,妙不可言,等老朽身上的肉割完了,老朽的故事也说完了,将军一定比喝了陈酿还醉,还香。
赵将军听愣了,说,神异!神异!
黄公探身,摇头,不慌不忙,说,更有一条,能亲自割下自己的肉来烹煮,又能面不改色说完生平,这胆一定比鸡卵还大,将军吃下这颗胆,则不必再吃旁人的了,老朽这道菜,平生也只能做这么一次,给将军吃,正是天作之合。
赵将军脸上红光满面,赞叹着,妙,妙不可言,快做来我吃。
黄公当即接过短刀,撸起袖子,瞅紧手臂上一块紧实的皮肉,唰一刀,肉落锅中,鲜血才喷溅而出,黄公神色如常,笑吟吟的,取一块白布盖在伤口上,用筷子夹住锅里的肉,肉半熟,取出来放在盘上,身旁的牙兵端到赵将军面前,赵将军望着黄公,满脸敬服,说,果然胆大如卵!胆大如卵!先生且说来!
黄公双目微闭,右臂握刀,在脑子里构想着往事,一件又一件,把心底积压多年的东西都寻出来,晒晒霉,拍拍灰,穿针引线般凑成一个好故事。他迟迟不开口,赵将军就尝了一口肉,赞叹着,绝佳,这肉不是凡品。黄公这才睁开眼睛,容光焕发,不呆不傻,果然有逢春之感。他目视堂上众人,白须颤动,一字一句地说,老朽所见故事,需从前唐细细说。
三,力士
我在车马声里醒来。
我从一个宽厚的怀抱中挣出脑袋,望见马车外渐行渐远地长安,火光冲天而上,但从我的距离看,长安只有火把大小。我仰面看了看抱住我的人,有些陌生,贴的极近。他皮肤黑,有坑洼,像块泥地,根根胡须扎根在里头。他在出神,竟没发觉我醒了,我毫不恐惧,他的怀抱让我有安全感,就这么看着他。一只飞虫飞到他鼻尖上,他伸出手去拨弄,没有手掌。他是康平延。
「醒了?」康平延和我对视。我没回答。
「你一个人倒在寺门前,差点被烧死,嘴里在喊,阿娘死了。时间紧迫,我托付一个不愿离开长安的僧人去将她埋了。我记得院里有个池塘,我说就埋在池塘边上吧,以后回来好找……」
「赢了吗?」我没由来地问出这句话。我不是非要操心寺里的决斗,只是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脑子唯独能下意识蹦出来的只有这一句,想赶快把这一晚当成刚做的梦。可眼泪啪嗒嗒地掉,冲破了一个孩子的伪装。马车最里面坐着的人看了我一眼,壮硕无匹,月色照进来,他还年轻。他是蒙万赢,没说话。康平延替他回答。
「没有。火烧起来了,我叫停了他们。」
「为什么不接走我阿娘?」眼泪既然流了,我干脆问个清楚。我的意思是,哪怕尸体,也要背着走,他们都这么强壮不是么?康平延沉默了半晌,说,「你阿娘早就病重,我送去你阿爷人头时,她已托付我要将你带出长安,只有你自己,不算她。」
我不愿再缩在他怀中,挣出身,独自坐在角落抹着眼泪,望着长安只剩一点星光大小。天快亮了。
「你自幼多病,有你阿娘护佑你,打今个起,你没娘了,也没爹了,安身立命,要靠你自己。」康平延在我身后说。他的声音平静,但夹着一种警示的语气。我努力把啜泣声减小一些,单薄的肩膀在黑暗中摇晃。
「好多年前,是我把你阿娘救出了城,连着她肚子里的你。那是在洛阳。」康平延沉静地说,重构一遍我的生平。「你阿爷叫黄须履,自幼和我一起长大。他去洛阳待命时认识你阿娘,她是个在青楼弹琵琶的。你阿爷要回边关,托付我按时辰接你阿娘回长安,但他和妓女订婚的事被你祖父知道了。你祖父叫黄康虎,原先在河西和回鹘人打仗,我幼时记得他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杀过四千回鹘人,狠辣杜绝,你阿爷从小怕到大,他脑袋后面的豁不是爬树摔的,是你祖父喝完酒给了他一铁锤,差点儿自己把独苗给踩了。你祖父知道你阿娘的事,这是有辱家门。他带着一众人去洛阳,看在你阿爷面子上能给你阿娘留一命,但她怀上的孩子,也就是你,不能要,怕是外人的野种。就拿铁杵捣她小腹,再喂她吃马钱子五行草一类的毒物来下胎,把你阿娘折磨的不成人样,所以你这一身病是从胎里带出来的。但要说你这孩子命也确实硬,转天就是我去接你阿娘的时辰,是我趁你祖父睡下,硬把你阿娘带走的。」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康平延,他埋下头没理我,像是在自说自话。
「不过我确信你是你阿爷亲生的,他跟我讲,你阿娘是个清白女子,家门衰微,靠琵琶卖点钱而已,那天床上落了红的。身处烟花,能守身如玉,所以我敬佩她,把她带回长安,租了个宅院住下。你阿爷畏惧你祖父,连长安都不敢回了,我知道他那时候心里是彻底打算扔下你们母子。你祖父黄康虎知道是我救走了你阿娘,非要斩草除根,把我抓去盘问,剁下我一只手,我死活没说。」
天渐渐亮了,角落里的蒙万赢似有似无地瞥向康平延那双断手。
「你们一家都亏欠我的。」康平延叹息了一声。
蒙万赢终于说话,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像从古井下面对人喊话。
「要不然,你才应该是长安最好的力士。」
康平延洒洒脱脱,笑了一声,说,「后来你祖父黄康虎骑马时被掀翻摔死了。你阿爷更有意思,他的胳膊不是在战场上砍断的。大概是你六七岁那年,你阿爷应该是后悔了,他知道你们母子还活着,到处想找,我对他还带着恨,避而不见。他没办法,在长安找道士算卦,掀翻了好几个挂摊。后来在凉州当折冲府旅帅,抓了一个回鹘僧人,找他占卜,算你们母子在哪儿,他喝酒喝昏了头,僧人哪会占卜?那僧人去过长安,会说汉话,反正就把你阿爷糊弄住了,单独带他进大帐,这僧人就趁机夺刀砍下他一只手。你阿爷自诩世代戎马,结果自己和儿子都是这个下场,因果报应循环不爽。等你阿爷那副德行来见我时,既然都这么多年了,我气也消了,何苦不让骨肉相见呢?可你阿娘的气消不了,不愿意。是我想了个折中办法,让你阿爷谎称叔父,才能跟你说上几句话。」
我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热浪灼过的余温,又像是不知为谁的羞愧。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我理解,你阿爷终究是为国尽忠而死的,是个壮士。你阿娘说要把那副怀素的帖送给我,你带来了吗?」康平延问我。
「我被乱军追赶,没挖出来。」我低着头说。
「那就算了。」康平延可能觉得说的太多,怕我多想,就凑过身来用右手拍了拍我的脑袋。「爱憎分明,是某的恪守。要是为钱,我多年前也不会救下你们母子。主要是那帖上的八个大字,也是你名字的来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要记牢。这是你母亲的用意。」
我是自此才真正带着某些东西活下去的,在此之前,病榻之上,在生死间徘徊,渐渐对一切都看淡了。那天我们是向蜀中方向走,颠簸之中,和残败的人世景象相比,高山古道,密林野花,似乎从来和人间没什么关系,冷眼看着,不受牵连,繁花总是那样开了又败,如期而至。我想人事可能也一样,有自己的兴衰道理,不过变化缓慢,我们身在其中,一时一刻难察变化,想领略人间的四时,要活的足够久。我自那时有了这念头,可到底没想过,幼时常有性命之虞的孩子,能活得这么久,活到身边空无一物,活完一个人间春秋,又不得不踏入寒冬。这已是后话。我此时,破土嫩芽,挨过漫漫长夜,总算要接受春雨润泽。蜀地四面险阻环罩,自古都自成一片天地,外界的战乱在这里,像快荡尽的水纹,波澜无力,起码还能让人安闲几分。除了从未见过的蜀地景色,身边能引起我兴趣的,就是康平延和蒙万赢。我才知道他们是原先是好友,对手。康平延断手以后,再不敌蒙万赢。他们都是高手,可最让我敬佩的,其实是杨曳。
黄巢撤逃那一晚,军中已乱成一锅粥,谁也顾不上谁。杨曳就趁着这档口,独自去了大狱找蒙万赢。看守大狱的已经跑光,杨曳顺着幽深的监牢往里走。蒙万赢自从被关进牢里,倒也不哭不闹,安安分分,蹲在鼠虫遍地爬的黑暗角落,除了起初的一声微小叹息,其后的日子里,连身上的铁链都再也未曾响过。杨曳望见他时,他正盘在黑暗里,影子比一般人大。他没有消瘦多少。杨曳暗中打过招呼,不许亏待蒙万赢的伙食,他知道总还有再比一场的机会,力士最忌缺嘴,顿顿牛羊肉,就为了等这一天,他比谁都渴望赢,堂堂正正的赢。
「那一日在殿前,我知道是因为人多,你气怯了。气一怯,太影响发挥,不是你的水平。今夜唐军反攻,黄巢已打算带兵撤逃,我们有三个时辰再比一场。」
「你不跟着逃?」蒙万赢问。
「当初圣人走时,你不是也没跟着走?」杨曳说,「你点名要和我比,我不能短了气势。跟着黄巢,也是为了四处找对手。没和你分个输赢,我何必走?」
蒙万赢腾地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哗啦啦响。
杨曳打开门锁,说,「长安你熟,找个清静的地。」
蒙万赢说,「有个朋友在百川寺静修,地方大,不远。」
于是二人结伴去了百川寺。康平延说,他是在阿爷向他告罪以后,忽然记起因果循环这句话,觉得是佛缘到了,可还是不能全然放下俗事。百川寺的住持告诉他,有心向佛,不必拘于形式。就让他在百川寺住下,不用剃度。这寺比较偏僻,自打原先朝廷灭过几回佛以后,就没什么香火,除了大,还是大。僧人们一人能睡两间禅房。于是就常看见康平延赤着膊在院里端缸举石,从这头走到那头,可算在佛祖面前好好耍了一通威武。为了护住一身力气,照样大鱼大肉,荤腥不忌,庙里飘着一阵肉香,和尚们干咽唾沫,都烦他,可住持总笑眯眯的,不是很在意。那天起火的时候,康平延醒过来,院里的七八个僧人跑的精光。住持站在经楼前,火烧得太快,已经救不回来了。住持说他早看出来这几个僧人无心修行,在庙里就是为了躲赋税,干脆趁这把火,赶走他们算了。问康平延为什么不走,康平延叹着气说,佛祖不嫌弃我荤腥不忌,我又怎么能因为一把火就扔下他老人家呢?他望着那殿里的石佛,又说,只恨力气不够,背不走他老人家啦,我记好佛祖的脸,以后给他塑个金袈裟穿。在这样的情势里,两个人还有说有笑起来,有点诡异。住持还是催他走,说,佛祖是无相的,能记着佛祖的好,就够了,快走吧,我也走,现在不到肉身成佛的时候,修行不到家,佛祖不渡咱们。俩人要走,迎头又撞上蒙万赢和杨曳。他们看了看火势,一齐认为,起码能再烧半个时辰,够了。
不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手,他们在大火蔓延前,谁也奈何不了谁,终究作罢。离开长安时,杨曳在另一辆马车里,在入蜀时他告了别,没分出个胜负,都很遗憾,可毕竟他在黄巢手下名声太大,去了蜀地是死路一条。杨曳的样子暗暗刻在我脑子里,他个子不低,细长身材,像条鱼,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
于是,我就跟着康平延和蒙万赢两个力士住在蜀地一间破庙里,这庙建在山脚,只有两个老僧和一个长住的行脚头陀。是康平延执意要住在庙里,蒙万赢顺从了他的意见,一是,他暗暗憋着劲,每天加紧练,找康平延陪练。都知道,他是为了应付不知何时再见的杨曳。二是,他不敢去人多的城里,圣人住的成都离这不过几百里,如果他再名声大振,一定会召他回去,他不想再回圣人身边,他既然说出为君为国而死,现在活着算什么呢?再者是,照杨曳说,君在上,臣在下,在下则气短。力士气短,后果堪忧。
康平延的举止越来越闲懒,和蒙万赢相扑的劲头变小了。原先每日必有一博,后来三天一次,再后来,半个月一次,还是生拉硬拽,上去不过一弹指,胜负见了分晓。那头陀有医术,替我治病,大家都挺熟了,他笑话康平延说,这是渐入空门,心神俱宁的征兆,身上的斗念被抚平了。康平延摆出一副被看破的笑容,不置一语。蒙万赢神力空坐,只能每日举石消磨。
这天,康平延跟我说了这事,他说,「非不相角力,实为换了乾坤。」说这话时,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人世间的角力,何止徒在其力呢?俗事与极乐,人善与人恶,繁盛与颓败,这些东西总在我脑中相扑。被砍去手时,我顿悟几分,百川寺被焚,我顿悟几分,见蒙万赢和杨曳相斗,我又顿悟几分。到此两年,悟彻了。气力终究日衰,年老则不敌年青,这是摆不脱的道理。我对他说过,万赢总有一败,可他悟不透。」
我将这话告诉了蒙万赢,他笑笑,继续奋力推石。
听闻圣人将起驾回长安的消息,似乎也因为蜀地几年的安乐,把天下大乱的情景都模糊了。蒙万赢不再顾虑,他去了城中的相扑场,要赚些银钱,一日十四胜。威名还没传回小庙,康平延的红尘丝先落了地。他终于打定决心剃度。
「缘起缘尽。成蹊,你的病见好了,我们缘分也至此了。我已打定主意入空门。」
前一天,康平延如此对我说。我知道,康公有他要分出个胜负的相扑,不在一身筋肉,读了不少书,我懂,故而也不再多问,旧情颇大,我难报。
蒙万赢的名声渐渐复起,也因为这名声,杨曳才能找到他,寄来信。
「旧日相扑,胜负未定,见信有意,亳州一试。」
蒙万赢当夜即收拾行囊。康平延法号叫「明释」,他和蒙万赢谈了半刻,最后唤我进去。
「蒙施主要去赴约,你年纪也不小了,总在庙里,对心境不好,怕你把心待空了。你和蒙施主一起去吧。」
我跪别了康平延,明释师父。壮年出家,我一直想不通。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说他无爱无恨,不妥,不争强好勇,也不妥。他的爱恨,他的争强,不像蒙万赢那样清晰可闻,他能为之相扑的事,都在心里,不在俗世。多年以后,我在顺州对郭雀儿和其母相对无终,颓丧离开。无力感骤生时,蓦然想起了康公,心内刹那间洞彻,可小庙早已断墙残垣,人去楼空,禅房墙上,「花房鹿渐木,空心坐柴扉。」只言片语,斑驳不清。
六十岁时,我打算撰一本《相扑杂记》,起笔本想从康平延开始,可我从未亲眼见过他与人相扑的场景,编纂几句,枯乏无味,该写的那些话外事,似乎又和相扑无关,只好作罢。书中记了蒙万赢和杨曳。他们在长安的事,只用「累有相扑,胜负无定」略过,细讲,是从和蒙万赢去亳州赴约开始的。亳州真源县,是老子李聃生地,高祖开国时,以老子后人自居,将老子奉为先祖,尊为「太上玄元皇帝」,道教为本朝家教,位尊于儒佛,且起建了宫阙殿宇,显赫无匹。可杨曳生在此地,没有受李教熏陶,反倒跟着黄巢造反。据他说,真源县大空寺的僧院里有一颗李树,种了十四年,才长一丈八尺,有一年春天,枝叶忽然蹿高了六尺,有人占卜曰,木生枝耸,国有寇盗。一时间人心惶惶,只有他觉得是天赐良机,腾达之兆。
蒙万赢和杨曳已有三年未见。相对而坐,谈的只是技艺是否精进。第二天下午,他们在某间道观中借地相扑。这是我第一次能亲眼所见两个力士相扑的场景,更无其他杂事干扰,能心无旁骛的看。相扑,以前称之为角力。有人言,角力者,宣勇气、量巧智也。意思说,并非靠蛮力取胜。蒙万赢平日话很少,心思和智慧全用在相扑上,只有上了场,才能见他的智勇。砰然一声,二人相击,声如房震壁摇。杨曳双拳飞舞,直打蒙万赢面门,蒙万赢以拳相迎,却防着杨曳出拳是假,抓推是真。果不其然,杨曳拳势骤停,头上的幞头抖了几下,弯身侧腰就要推平蒙万赢,蒙万赢脸膛通红,猴一般,跳身一躲,高高的两双手,往下一探,就要提住杨曳的犊鼻裤,把他摁倒在地。眼看胜负分明,杨曳身子摇摇晃晃,要吃了这一下,必败无疑。我说他当真似条鱼,吼一声,就势抱住蒙万赢下身,要把败势拧回去,两人肌肉相击,竟发出铜铁似的锵锵声。蒙万赢撤脚,收腰,胸膛一探,下盘则稳如山,臂膀内缩,骤起,似猛虎,大呼,一拳正中杨曳面门,力士一拳,力有千钧,杨曳登时口中喷血,却须发皆立,抱住博了命的心,将蒙万赢往外一推,砰砰砰,杨曳硬吃几拳,扑倒在地,蒙万赢被猛力一推,脚尖踮在界外。细风拂过,麻雀立在枝头,一缕烟飘飘升空,香未燃到一半。
力士之勇力,不难猜想,但力士之迅捷,未亲眼所见,不可想象。力士的体格,本应像界碑、巨鼎、山石一类的东西,只需立在那则使人生出威重之心。谁能想,不动则已,动则如霹雳,电光先至,雷鸣才响。蒙万赢看着脚尖已落出界外,叹一口气,拉起已垂垂不醒的杨曳。
「谁赢了?」蒙万赢问我。
「又是平局。」
我很难偏向于谁,刹那间,我所见即是如此。
蒙万赢颓丧地坐在地上,三载相搏,结果仍如是。各有各的生业,我和蒙万赢带钱不多,不得不走。杨曳吃了那几拳,槽牙都被打掉几颗,少说需数月调理,已无力再来上一场。这是他们第三次相扑,仍未分出胜负。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怪了,按理说,二人都是难觅对手的水平,相扑之斗,差之分毫则高下立判,可偏偏就是奈何不了对方,像是隐约中有什么东西,故意不让他们分出个高下。兵荒马乱,在这次临别前,蒙万赢干脆和杨曳相约,五年一会,还在这里,再作较量。
我问过蒙万赢,为何一定要分出个胜负呢?蒙万赢回答我说,「若力士不分胜负,还叫力士么?」有一夜,蒙万赢睡不着,在院中举着磨盘练力气时,看见我披衣服出来,对我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杨曳前世有仇怨没算清,留在今生了。当初在殿前,是我输了,他救我一命,就是为了能堂堂正正打赢我,这算我欠他一命,他愿意打下去,我就陪到底。但我也不想输。」哼哧哼哧,他继续举磨盘。又过了几年,唐朝覆灭了,天下彻底大乱,蒙万赢说,谁也料不定前程如何,他不过一个力士,当初既奈何不了黄巢,也救不了现如今的天下,我们都是小人物而已。他唯一能争取的,也就是勇夫之胜罢了。
我和蒙万赢分分聚聚,他流离于各处,靠相扑挣些银钱,或者教授相扑之技,在幽燕一带,从其门下者上百人。我起先因通文墨,也到处浪迹,此时的天下,各地藩镇混战,占城为王者多如牛毛,牙兵牙将因主将更迭频繁,越发骄横,忠勇廉耻都忘了个精光,不鲜见以下克上之事,我只好躲在寺庙里替僧人抄经,挣些钱就到处游历,赏山玩水,有段时间还被某个节度使聘为幕帐,幸而厌烦兵事,早早告退,否则必受其覆灭而牵累。我毕竟不知道自己所求为何,即近三十岁,仍然对姻缘没兴趣,可笑,当初阿娘为何不说让我以后做些什么呢?她要是替我指一条路,不会如此。我终究不是个有主见,甚至生性怯懦的人。所期盼,甚至能唤起心中勇力的,只剩下相扑一事。故而蒙万赢每次和杨曳的约定我都在场。
事情的突变出现在他们的第六次相扑。距离在真源的那次,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这些年,杨曳去了契丹,契丹人远在漠北,草原上相扑之风尤胜,高手很多,可杨曳当真是绝顶,将这些契丹高手一一打败,身为汉人,却被契丹皇帝收入斡鲁朵——保卫契丹皇帝的禁军——教授相扑。这第六次,杨曳远道而来,到了燕州。当时蒙万赢门下已有不少门生,尊蒙万赢为天下第一力士,蒙万赢从不许如此称呼他,他心里知道还有一人尚未战胜。可这些年轻的徒弟们,自然个个都有为师父争个颜面的心思。
这一天,蒙万赢和杨曳在界内相对而立,脚掌尖着地,双膝半蹲,手置于膝盖之上,以示尊重,可仅此而已,杨曳脸上豆大的汗珠沁了出来,动作刚起,胜负见了分晓,杨曳力不足,脚不稳,这边正待一场恶斗开始,那边蒙万赢双臂一伸,杨曳就踉跄跄向后栽去,倒了地,捂着肚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知哪个徒弟,早听说蒙万赢有个多年未战胜的对手,想助师父一臂之力,前一晚在杨曳的肉里撒了药。
蒙万赢脸色铁青,恳请杨曳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有辱名声,杨曳答应了。蒙万赢召集门生,要在杨曳面前揪出下药的人,可杨曳根本没到场,他知道蒙万赢的为人,不会多想,只留下一张纸条,独自回了契丹。下药的人,到底是没找到。这件事的后果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才显露出来。燕州离契丹不远,契丹人听说杨曳落败了,倒也不至于要把他怎么样,只是对杨曳说。
「听说有个叫蒙万赢的将你打败了?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契丹效命。」
杨曳是个心气奇高的人,他赢的时候,从不会对败者趾高气昂,可他输的时候,苍蝇大的奚落都听不得,何况他几乎从未输过。他悄悄离开契丹,不知道去了哪,总之,他第七次再见蒙万赢时,已不见先前的从容和坦率,冷着脸,话也不怎么说,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赢了蒙万赢,来洗刷之前的耻辱。只有他自己认为是耻辱。蒙万赢见他的样子,全明白了,先前的事,还是在两人之间裂成一条大缝。他亲自负责杨曳的起居,也打起前所未有的精神,一定要堂堂正正赢下来,证明自己不是靠手段才能赢的人。
这次相扑,几乎已不再能称得上是相扑。在场的只有我和另一位裁判。俩人拳拳都带着要命的力道,不出三五下,竟都已见了血。当时是深秋傍晚,在距城五六里的一棵槐树下,四下无人,漫天橘光,洒在两个力士身上,一道道淤青,一声声巨响,甫一开始,两人都忘记了相扑的规矩,是要把对方置于死地才善罢甘休,围好的界绳早被踢打得东倒西歪,你一拳,我一脚,怒吼着,简直成了两头野兽的搏斗。蒙万赢掐住了杨曳的手腕,死不松手,咔嗒,骨头折断了。我让矮个子裁判沿着田垄跑回去喊人。杨曳瞪着眼睛,要挤出血来,奋勇地扑向蒙万赢,我在一旁,心惊肉跳,却阻止不了两个力士的死斗,即使伤痕累累,他们随意挥出一拳也够打死我。又或者说,我其实也希望他们分出一个胜负呢?不管用哪种手段,总归有个结果。这瞬间,我隐约察觉到一个可怕的念头,蒙万赢压倒在杨曳身上,头发散乱,满面是血,狰狞着,喉咙里挤出难以言说的声音,竟然伸出手掐住杨曳脖子,想要他的命。杨曳脸色涨红,断腕耷拉着,额头、皮肉,整个身上,到处都是暴起的青筋,那像是一种恶虫蛊惑了他,他竟然侧头反抓住蒙万赢的胳膊,生生用牙撕下蒙万赢小臂上一块肉。杨曳胡子上沾满血丝,发疯挥拳打向蒙万赢,蒙万赢忍着疼,还击同样疯狂,他从嘴里吐出几颗烂牙,尖锐的不像人牙。手臂上被咬出一块豁口,沾着几片枯黄的树叶子。近二十年的纠缠,在我的叙述中如一道烟飘然而过,可对他们而言,强烈的好胜心或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迫使他们几千个日夜不敢停歇,挥汗如雨,唯恐在下一次相扑中被对方所压倒,以为苦练五年,下次必能获胜,可始终无法打倒对方,这成了一种宿命般的噩梦,纠缠着他们,像扼住喉咙的绳索不断收缩,越来越窒息。只要赢一次就够了,赢一次,赢的人不再计较,输的人终于解脱,这是他们此刻抱有的想法,为了终结这绝望的宿命,他们都触及了那个可怕的念头,不惜将对方杀死。天色已渐晚,满地落叶,满地泥灰。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狈的力士。
蒙万赢和杨曳的赤身上到处都是泥灰和血。血从嘴里流,从耳朵里流,从鼻子里流,从身上流,壮硕的身躯好像连血都是流不尽的。他们终究用完了力气,各自倒在一边,力竭了,还试图去向对方挥出拳头,落在身上,力度之小,不及捶背。他们相互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只剩下绝望,始终无法战胜对方,自己也始终无法解脱的绝望。
在这个月夜,蒙万赢和杨曳相继离开了,他们再也没有和对方说一句话,再也没有问对方要去哪,再也没有约定下一次的相扑。连想杀了对方,都分不出胜负,这是命运的嘲弄。或者说,他们的胜负心已和求生欲一般强大。看着他们的生死相搏,我背脊发凉,满是冷汗,如果康公还在,他会坐视这样的场景发生么?我不知道。他们从青年至壮年,二十多年来的相搏,似乎结束了。以一种漠视对手,忘记对手存在的方式,获得自我的解脱。其后十几年间,我再没有见过蒙万赢。
三十岁时,我终于找到一件人间乐事,吃。为了一口珍馐,我流转于各地,去江南吃海鮸干脍,去岭南吃鲻鱼、蜜唧,到桂林吃虾蟆,年近不惑,身子渐渐发福丰润起来。古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之前几年,我是曾有过这样的担忧,每每深夜愁思。可渐渐,想透彻了,从生时起,我的使命不过是活着,活着,多活几年,又有谁担心活成之后的事呢?唯一记挂的阿娘早已不在,因她,我对成家立业总心有芥蒂,最后打定主意,算了,一路见过多少惨剧,我不忍我的孩子生于这样的世间。如有一日作古,并不怕因此获罪于我那祖父或者阿爷,毕竟谁该求谁恕罪尚且难说,让阎罗王来说理,恐怕也会站在我这边。
四十六岁时,我到吴越国云台山国清寺,替僧人们抄经,终究走回阿娘的老路,在一卷卷经书里寻找安静。这一年我比阿娘大十四岁。国清寺曾在前唐会昌年间遭遇过一场大火,经书十不存一,重建时搬到了遥对的山峰,寺里还有柳公权的亲笔「大中国清之寺」。吴越国王钱弘俶笃信佛法,故而下诏重建经阁,对此事非常看重,在各处求借经书备抄,笔法要求很高,我是勉强能入眼的抄经人其一。照现在的进度,或许我余生都将留在寺里了。我抄经时喜欢清静,寺里的清静还不够,我搬到了原先被烧毁的国清寺旧址,有几间禅房修缮一下还能住人。每天安睡在这片被烧毁的废墟中,便觉得安宁。拂晓时,山岚弥漫,对面峰顶的钟声将我唤醒,我坐在床榻上,许久不动。每五天,一个脚步勤快的僧人,穿过丛林草木,为我送来吃食,我再将抄好的经书卷好,塞进竹筒里,看着他在丛林斑驳的光影间小跑,人渐渐消失。我可以半年不下山。必要下山的一次,是八月十八,钱江涨潮时,钱弘俶会召集百官看潮,寺内高僧也在其中。潮头过之后,是斗牛,一般至此,僧人便告退,不必看血淋淋的场景。至于我,无所谓,不过为图方便,往往也一起走了。这一次要走时,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鼓动我留下来,于是就多嘴问身边一个武官。
「斗牛之后,还有什么?」
武官没看我,对台下叫了一声好。
「还有相扑。」
我惊诧一下,转而又释然,隐约泛起一股期盼。有多少年没看过相扑了?我记不清了。可当两个年青力士登场时,我望见那身后看相扑的人影间,有张极熟悉的脸,头发花白,可身形不减当年,独自站在一边。是蒙万赢。
他是先遇到了一位叫皇甫店的旧友,此人原来是前唐宫中的乐工,如今为吴越王效命,于是向钱钱弘俶举荐了蒙万赢,让他在军中教授相扑。这是五年前的事。同在一地,相隔如此近,可我一直在山上,从未有遇见他的机会。蒙万赢眉眼间多出许多皱纹,皮皴的像干土,这还是从前那个力士么?可他倒是先感慨嘲笑我,离开长安时的毛头小子,眼看也是老态毕现。我和他相谈了很久,一见蒙万赢,我脑中总想到杨曳,可当时我始终没提过杨曳的名字。我邀蒙万赢到山中一坐,他连连摇头,说受不了寺里的清苦劲儿,我一笑了之。
我和蒙万赢之间算朋友么?我说不好。只有相见时,才会说了那么两句话,否则谁也想不起去找另外一人的踪迹。所以我在山上,他在山下,不会有刻意相聚。第二年的某天夜里,我挑灯夜读,听到寺庙里有什么东西在喘息和响动。自废弃后,这里本来就有不少野物在夜间巡游,关上门就好了。可那喘息还在,接连又有几声脚步。我端着灯出门,灯影下,望见有人靠坐在几块碎石间,不言不语。
「我去了国清寺,僧人说,你在对面的山峰上,我就又爬下去,再爬上来。」
蒙万赢坐在微弱的灯光下,喘着粗气。
「为什么不喊我呢?」我哑然失笑。
「太晚了,不好打搅你。」蒙万赢说着,站起身,跟着我进了屋。
我问他来意,蒙万赢喝了几口水。
「你觉得,我和杨曳到底谁输谁赢?」
这在我意料中,我不惊讶,反问他。
「你们还照常约定分胜负么?」
「没有。从那天开始,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可现在有了。」蒙万赢拿出一封信,递给我,我草草一看,几行话。杨曳的信。何苦呢?看着蒙万赢的老态,想必杨曳也是如此,我生出一种怜悯。原因我不必再问了,这早已成了他们心底的死结,若不解开,死也不能瞑目。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相扑了吧,我问蒙万赢。
「你要去么?」
「我来找你。就是还拿不定主意。」蒙万赢的语速很慢。「当年和康平延告别时,他告诉我,成蹊有一个好力士该有的心境,我问他,该有的心境是什么?他说,无欲无求。不问胜败,方得常胜。」
「当时你不过是个毛孩子,康平延的话我不信。不问胜败,还叫力士么?」蒙万赢笑了一声,又说,「我忽然发现,你确实活得比我坦然。」
我明白他的来意了,打断他。
「你不是来找我问意见。你是想让我陪你一同去。」
蒙万赢不说话,看着我,意思很明显。
窗外星光斑斑,月色普照。我是该下山了。
我不知道蒙万赢还会吹笛子。我们去真源的路上,他的大手捏着那双笛子,给我唱了一首《鹊踏枝词》,不无得意地说,我和圣人有同等殊荣了,他以前在宫里唱过。蒙万赢一路上再也没有像原来那样搬石拔树,神色安然的像去见多年老友。关于这次相扑的胜负,我倒是没什么期盼,心里知道,不管如何,这最后一次相扑,两人必能个结果。不是胜负,只是结果。
可什么算结果呢?空中飘摇的灵幡,飞舞的纸钱,堂中安放的棺椁,和一把把覆在上面的黄土。这日天气很晴朗,万里无云。田垄间,杨曳的侄子草草将其葬完,扛锄带人离开,只留下黄土上一只木牌,杨曳的生平逝年,在细风中安稳不动。
他是不久前回乡的,没有子嗣,住在穷苦的侄儿家。既然向蒙万赢发出相扑的邀请,为何又在几天前自缢于梁上?我看着蒙万赢坐在他坟前,看着日光渐渐西沉,猜测着。是因为侄儿嫌弃他早年声名显赫,到老却身无寸银?不太可能,侄儿的厌弃只敢在他死后显露。想的深远一些,莫非他是想用自己的死,来给蒙万赢一个交代,了结这段半生的宿怨?可他真的甘心吗?他死前一晚,还在院中练气力,分明是做好了应战蒙万赢的准备。
蒙万赢弄清了杨曳的死。本县一个叫刘车儿和杨曳较量,杨曳不敌,羞愤难当,死在当夜。我惊讶之余反倒理解了,听起来有些荒唐,但这是杨曳的脾气。他这一生,从没为别的事分心过。
蒙万赢这几天,不再安分。他重拾起年轻时的训练。我问他要干什么。
「刘车儿是高手,我要打赢他,一是替杨曳报仇,二是,我和杨曳间也有了高下。」
我不打算阻拦他,知道拦不住,偷偷留心了几家棺材铺子。
这一天夜前,蒙万赢整装待发。
「明日我去找刘车儿。」
我心底叹息,知道是时候了。可整晚忧心忡忡,辗转反侧,不知何时睡着,睁眼时已天光大亮,正午。我惊出一身汗,蒙万赢没来喊我。我急忙穿靴紧衣,出门去,左问又探,拐到一户人家,心猛地一跳,遍地是血,与水横流,磨刀声锵锵从角落传来,我撩起下衣迈进去,一个汉子在阳光下看刀,刀身一侧,闪了我的眼。可再一睁眼,刘车儿正提着刀向羊圈走,他是个屠户。
「你是刘车儿?」
他早看见我了,不想搭理。
「你会相扑?」我问他。
刘车儿五短身材,略微发福,挺着肚子,一只手捏住羊后颈,一只手握刀在羊咽下比量,看我。
「买肉吗?」
「上午有没有一个老丈找来?」
刘车儿拖拉着羊,到下刀处。
「看了一会儿,走了。」
「没说什么?」
「问我会不会相扑。」
「你说什么?」
「就一把穷力气。他说我是个好力士。」刘车儿把刀往案上一剁,若有若无地轻蔑。「没用。老头买肉不给钱,照打。」
「你打了他?」
「不敢打了。之前打过一个,转天上吊死了,倒赔我十斤羊肉。」
我没说话,刘车儿臂膀肌肉起伏,死死压住羊,一刀戳入羊咽喉,血流溅在瓦盆内外。
我出门去,三两成队的武士扛着长戟走过,荒草藤蔓覆在断壁残垣上。抬眼望,满是苍芜,不见蒙万赢。年老日衰,世间常理,他和杨曳早听过,只是迟到自己身如其境才愿意接受。我没有把这段写进《相扑杂记》。
这一年,吴越王钱弘俶迎天台山僧人德韶为国师,行弟子礼。天台山僧人义寂以天台宗教典自会昌焚毁,零落不全,又新罗国本甚备,请德韶言于钱弘俶,欲浮舟泛海往新罗、日本求天台教典。钱弘俶遂造宝船数艘,遣使携宝东渡新罗、日本,求经书原本。当日送别,我竟见蒙万赢立于宝船之上,苍头颓背,唤他,也不应。问及身边知情人,他已耳聋目昏,不堪大用,早从军中撤下,听闻有船要往东海去,他请求同往,钱弘俶允了。我看着蒙万赢的身影越来越小,随船浮于海面,渐渐不见。
其后十多年,未见船归。钱弘俶有一日诵读佛经,发觉几处错字,问罪于天台寺僧人。是我,不知何日起,脑中所忆渐渐模糊,原来不须对照也能抄纸如飞,如今两列并放,也错漏频出。鉴于我往日从未出错,僧人也不曾细查我所抄经书,故而经书一路送到宫廷,没有人发觉。德韶与我有旧,替我求情,本就不算大错,钱弘俶不再计较,只是不再让我抄经,请了郎中替我问诊,状为痴呆。我在寺中闲坐半载,忽而想起长安,想回家了。德韶愿意帮我了却心愿,雇请了二十余人,一路送我回长安。
出发前,我收拾行囊,翻开《相扑杂记》,所记诸人,缺漏不少,脑沉眼昏,写不下去。我去了蒙万赢出发时的岸口,深夜时分,寂静无人。一轮弯月半浸于海上,不见有归人迹象。此书结局必然无终。四下鸥鸟飞掠,波涛拍岸,我取出火燧,将所记力士过往付之一炬,似有人欲读,一阵忽大的海风,卷起火纸,扶摇直上,直入东海。
四,东海
左臂的肉已割尽,白骨裸露,点点碎肉鲜血,似白雪红梅。黄公手中小刀在臂上剔下几片碎肉,用袖将骨臂盖上,除额头上沁出的几粒汗珠,神情安稳。堂上众人瞠目。黄公将刀掷在地上,换一把刀来!大一些,割腿上鲜肉。
果如老丈所言,配上几句故事,这肉别有滋味。赵将军打了个饱嗝,不知是回味肉香,还是故事,说,力士相扑,人间快事。就是结局不好。
一将又呈上一把刀,黄公试了一下刀刃,割开裤子,说,怎么不好?
赵将军说,本以为有一场恶斗,却草草了事,憋着一股气全泄了,可惜,可惜。
黄公没有回答,刀刀割去身上肉,像卸下陈年痼疾,心底有什么东西也痊愈了。他说,剩下还有不少,将军若是吃饱了,剩下的赐予众将吃如何?
赵将军说,还有故事可讲?
黄公说,要听,就有。
赵将军对院内喊,愿尝好珍馐者到殿上来!
呼啦啦涌上殿数十人,将黄公围簇着,黄公一手握刀,耷拉着脑袋,忽然笑了。
黄公说,先前说,郎中诊断我是痴呆症,常常有许多事记不清,我方才想起,这故事里又几处全讲岔了。
赵将军说,哦?哪里?
黄公说,何止哪里,连本人姓名生辰来历全都错了。
赵将军笑了,感觉很荒唐,世上还有这样的事?你姓黄,名成蹊,何错之有?
黄公说,的确错了。我并非黄成蹊,也不认识黄成蹊。我痴呆症后,有人送我一本书,此书叫《相扑杂记》,作者名黄成蹊是也。朋友说此书中记了我的生平事迹,问我真假。我翻来看,一派胡言,显然是这位叫黄成蹊的儒生在作伪。可就是方才讲与赵将军听时,脑中许多事情搅浑了,误把书里这些一派胡言的故事,当成确凿发生的生平见闻。
赵将军愣了一下,被他绕晕了,半天反应过来,问,你也在此书中?
黄公大笑,说,对。不是别人,姓蒙名蒿行,诨号万赢者,正是老朽。这位黄成蹊有几分笔力,连我这书中所写之人也被绕进去了。
赵将军惊诧,说,还有这样的事?有趣,有趣。老丈原来竟是蒙万赢,若是这样,故事该是如何讲起?到底有没有打赢这力士杨曳?
于是黄公割下腿上一条肉,投入锅中,众目睽睽之下,又重新将故事往前拨了几十年——
我阿爷在前唐咸通年间是宫中内苑有名的相扑高手。
咸通十二年,我阿爷蒙黔为力士,在京畿一带小有名气,受召入宫,做当时仍是太子的僖宗皇帝李儇的玩伴,教太子相扑,凡赛必赢,宫中无人能敌。圣人病重弥留时,太子李儇正在球场打马球,长竿戳中马腹,惊了烈马,小儿园玩伴和一众力士没人敢靠近,阿爷脱衣赤膊,跃前五步,拉马缰,徒手抱住马头将马摔翻,一只手托住太子,稳稳落地。前来报信的权宦田令孜额首惊叹,抱走惊魂未定的太子。
等阿爷从地上起身,那匹叫「乌踏雪」的西域马,差点没能站起身,半个马头被摁在夯实的硬土里,被马倌推扶着站起,七天后死在御马厩里,马肉当天被割下,被破例用在太子登基的宴席上,田令孜耳语圣人说:「自马场惊驾那日,此马七日未进食而死,破腹一看,五脏肝胆俱裂,兴许是当日救驾的力士所致。」
皇帝兴致大增,召见阿爷,阿爷于文武官中穿行至殿前,面呈降马所得与经过。
阿爷说:「真龙登天,凡马难支,臣是借陛下之龙威,才能得此神力降服烈马。」
言毕,有人瞠目而惊,有人胡须颤笑,有人侧目鄙薄,有人扼腕长叹。
三天前,阿爷花一百两金子,买了田令孜这句话。
阿爷收买过近侍、宦官、权臣,甚至对手,圣人眼中,他是天下第一力士,无人敢争。他死后,余威渐散。我始终有一事不明:阿爷天赋惊人,血汗尽抛于相扑,五十三岁死,一身筋肉似铁,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他本可以不靠这些手段,天下也鲜有人能敌,何苦卑躬于阉人膝下?我不得其解。
阿爷下葬后第二个月,有力士上门。
「蒙黔膝下有一子,是你?」
我放下木桩,看力士褪去外衣,身形很高。
「我师父八年前曾败于蒙黔之手,身骨碎裂而死。这是世仇,父债子偿,我来,是雪耻。」
我阿爷有个特点,下手极狠辣,败者非死即伤,树敌无数,他死时,我早预料会有人上门报仇,不过并不紧张,只敢在阿爷死后上门之辈,何惧之有?他们都以为,阿爷和我是沽名钓誉之辈。
将这力士摔倒三次,我没下手挫断他手骨,让他自己滚。可我仁慈无用,登门者接二连三,半年不得安生,我狠下心,毁了几个力士前途,人便少了。
阿爷不是真有那么多仇家。许多人说他是靠银钱打点阉人才赚到些虚名,我年轻气盛,受不了谩骂羞辱,在街上走,凡是交头接耳看向我者,便以为暗中消遣我,非上去把人打得满脸开花不可,相扑时,用尽万分力,以证实我绝非庸庸之辈,可力能止,言不能禁,空打棉花般,白白在无用的事上挥汗。我问阿爷,为什么不向他们证明,你不是……
「不是什么?」阿爷笑而不语,他始终不留胡子,脸白,不相扑时,很有儒生气。
「我已然是天下第一了。」阿爷说,「世上的事,好的坏的分不开,杀人者,也不碍举帚避蚁。何况我确实与宫内宦官交好,送过许多银钱,这是实话。爱嚼口舌的,无非是爱拿这人身上的坏事,去抹煞这人的功绩。我非圣人嘛。」
「我既然身处这样的位置,有人非议也是常事。吃肉还挑哪一块可口呢,阿爷这事,他们觉得有滋味,就咂摸吧。」
阿爷的话,我只认同一半。我想,有实力足矣,不必靠旁人抬举,哪怕几个阉人百般暗示我,将阿爷和他们的关系好好续下去,我顺理成章也是第二个「天下第一」,可我再也没对那些显贵们送过半分钱,每日闭门不出,练好自己本事。那些宦官就真以为我和阿爷是全仰仗于他们的花架子,找了许多力士,隔几日便登门,随便编几句家门恩怨便挥拳上来要给我个教训,全被我打出门去,才算平息。
黄巢作乱的消息传入长安时,为恐圣人问罪,宦官们把军情文书摁下不表,小败说成「贼望风而逃」,大败说成「与贼相持,不日将克」,继续带着圣人打马球、赏美姬。潼关被攻破时,都开始做好逃跑的打算。有个叫张成恩的老宦官,年纪大了,不再侍于圣人旁侧,他受过阿爷恩惠,私下告知此事,让我近日于宫中相扑园待命,随圣人一同出长安。
将行那晚,宫内灯火通明,车马不够,宫女哭喊着奔逃。我匆匆在宫内穿行,已空无一人,我出了力士园,望见张成恩弯着腰,在御马监外道树荫灯影下四处望,身边一辆马车,在等我。我凑近了,对他抱了声恙。正要上车,望见老马在踏蹄,车轮外翻,被什么重物压得很厉害,张成恩看出我意思,催我快上车。「半生家财都在这啦,快上车走。——嚯,一分钱都不想出的美事,不胜你阿爷,该死!」
刺啦一下,我只看清肚皮上还剩把刀柄,在张成恩手里攥着,圣人用的金柄刀。车帘一闪,两双手把我扯进车厢里,坚实有力。肚子上还插着刀,我力气弱了几分,动弹不得。黑暗中,两人摁住我,一人对坐,双目灼闪。三人皆是力士。
「你活不成。」对面的人说,「你阿爷拧断了我师父脖子,是世仇,父债子偿,我们要报仇。」
我知道,这回是真报仇了。
这力士说了一大堆话,我零零散散地听,肚子上的血无声地流。他说完,过来伸出两条胳膊,抱住我的脑袋,我挣扎,不能动,他也要拧断我的脖子。一样的死法,这才叫报仇,我心里想。外面的老马嘶鸣了几声。张成恩原地打转,老鼠似的小眼也滴溜溜打转,看车厢左摇右晃,咔嗒咔咔,骨头断裂声响几下,他眼皮跟着颤几下。许久,声停了,他催一声。「快点。」我推开身上的死尸,跳下车。
「多少钱?」我问。
「给了你多少钱?」我又问了一遍。
「二十金。」张成恩牙齿上下碰。
阿爷一定给过他更多。刀尖碰到了什么内脏,我捂了下肚子,把刀拔出来,划过张成恩的咽喉,力气太大,他半边脑袋连着皮,跑了几步才掉落,论杀人,用刀省力。
那老马向前走了几步,从车厢里滚下三具尸体,车厢轻了,老马速度更快,转眼奔出拐角,消失不见,我满手鲜血,瘫坐在地上,无力去追。
我坐在院中等死,四处是往日练力气的磨盘,巨石,抓手处已很光滑。等待死亡之刻,我想起车厢里力士那番话。「你阿爷蒙黔能与宦官勾连,莫不能也是个阉人?!」
阿爷下葬时,我褪去他衣物,双股间只有两片干橘皮般的丑物,没有男根。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时,早已见过这个秘密。
那时阿爷在京畿一带很有名气。长得很高很大,不像穷苦人能长成的个子,所以有些暗地嫉妒的难听话,说蒙黔的双亲是为供独子累死的。他模样也端正,肩宽直背,见什么官,见什么兵,不像旁人似的低三下四,腰杆很硬。可能是这股心胸里带来的气魄,他成了个挺好的力士,有开相扑场的,愿意供着他,顿顿大肉。他吃的理直气壮,因为赢起来也毫不费事。爹妈死了,没吃上儿子用身板挣来的好饭菜,他有点难受伤心,泪就掉进碗里几滴。他觉得这副壮实的像棵松似的身体,是双亲留给他最好的物什,一滴汗,两滴汗,把这身体锻造的铁铸一般。所以他从不去青楼一类的地方,一是觉得青楼女子娇娇滴滴,像沾露水的花,一抓就碎,他连碰都不敢碰。二是有人告诉他要守阳势,不能泄,不然气力跟着泄,他至今守身。为了报答双亲,他要取个健健康康的贤妻,生个好儿子,像他似的,壮实有力,把蒙家的香火越烧越旺。
宫内相扑园广罗天下力士,听闻他有名,有一日,他受召入「相扑园」,一位叫郭元蜂的力士在相扑园掌事,考验阿爷。
「你举这石头,绕三圈我看看。」
阿爷赤膊,举石绕场三圈。
「你推我这帐车走几步,我看看。」
阿爷不是推,是抬着帐车走到头。
郭元蜂盯着阿爷的肉身,捏着胡须,又看看阿爷的脸,点点头。
「看不出来,白白净净,细细嫩嫩,颇有几分力气。」
郭元蜂把身子一侧。
「好。奉钱拿来。」
「什么奉钱?」
「能入相扑园与圣人为伴的奉钱。家有几亩良田?」
「一亩没有。」
「房屋几间?」
「半面壁墙,遮不住雨。」
「穷光蛋?平日相扑所得银钱呢?」
「买肉吃酒了。」
郭元蜂有点不耐烦。
「那你到底想不想进相扑园?」
「想。在下只有一身筋肉。」
郭元蜂又在阿爷起伏的胸膛上扫了几圈。
「好。来人呐!」
乌泱泱外面冲进来一群力士。
「此人说了,愿用一身筋肉换个相扑园名额!」
阿爷虽气力惊人,也难抵众力士齐围,灯盏灭了,他既看不清周围的脸,又扯不过几十条臂膀,左冲右突,还是被摁在地上,身上所余的犊鼻裤被一把扯了下,在黑暗中被多少双脚践踏着。
不知何时,宫内暗行龙阳之俗,据说是某位圣人在位时严禁入宫者出宫门,不过一年半载,多少力气也耗不尽的力士,便只好自顾取乐,这暗中的恶习便沿袭下去,成了条毒蛇,每个进了相扑园的力士都要被咬上几口,甚至于,天残的宦官们也找到条蹊径,以宣淫欲。食色,为人之本性也。
阿爷受辱后,获准入相扑园,只是他刚刚身有伤疾,获准休息数月。这几日下着暴雨,阿爷在皇城门前蹲守数日,迟迟不进,直到望见那辆帐车出了皇城,他跟在车后,直到一青楼,他静候片刻,追身上楼,踹开大门,女子正埋在郭元蜂腿间舔舐,被惊起,见阿爷杀气腾腾,惊爬出门外。
「不是来杀你,你是相扑园首座,我和你比一场,打赢你,相扑园我再不会去。」
郭元蜂提上裤子。
「有比你反应更大的,最后也习惯了。你入相扑园,早晚也精于此道,又不影响娶妻成家嘛,以你这身皮肉,必成相扑园花魁,众星捧月,说不定,还能侍于圣人床榻。」
阿爷是个气血壮的青年人,更听不得他这言语羞辱,冲上前去,提抱起郭元蜂,将其拎出,提这力士似提鸡仔般,奋力一掷,榻上矮桌塌裂,郭元蜂借着几分力气,伸手挡,阿爷一拳捣在他脸上,鼻眼被挤在一处,喷着血,阿爷停手了。
「首座不过这般,相扑园我不入也罢。」
说完,转身要离去,郭元蜂恨而起身,摸起个瓷瓶,在榻上一磕,在阿爷背上连插了两刀,阿爷也拧过身,挟住郭元蜂上身,让他动不得,这郭元蜂的手正抵在阿爷腰上,大骂,「好,登徒子不识好歹,叫你好事不成!」刺拉拉在阿爷腹下连割几刀,世间的疼,不过如此,阿爷夹住郭元蜂脑袋,咔嗒一扭,脖子断了,腹下也血流如注。门外来了人,阿爷忍痛冒雨跳出窗,沿街一路跑跑停停,在敦义坊的某处破门前倒下,望见了我。我六岁,父母早亡,街头偷抢为生,从未伤过天,害过理,眼见惨状,心难免恻隐,开门让他进了屋。几昏几醒间,阿爷颤着手,褪下裤子,一摊血,有干的,有在流的,什么也看不清,他自己摸了几下,哭着。
「早年阿爷死前,唯念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我没受过这种嘱托,不懂其号啕的悲戚,宽慰他几句,均不在点上,只好添油加醋说说自己的生平,让他知道世上有比他更惨的。他迷迷糊糊,听进去多少也不知道。我端着灯,太费油,吹灭了。他腾起坐起来,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手腕捏断。
「你叫什么?」
「不知道。没名没姓。都叫我佛怕儿。我刮过寺里佛陀脑袋上的金粉。」
「好。以后走正道就行,我要活下来,我当你阿爷行不行?」
我没敢回答,怎么也想不到,开门迎进来个阿爷。
「也让我有脸见死去的阿爷阿娘,图个心安。我有的是办法赚金银,亏待不了你。」
我还是没回答,他摸了摸自己胯下,不想等了。
「我能活下去再说。去,拿把刀来,端盆水,再烧点草灰。」
我把东西送进去后,在门口听到撕心裂肺的喊。他挺了很长时间,活了下来。
关于阿爷身上的其他秘密,我和听故事的诸位一样,知道的仅此而已。他怎么回到相扑园,又怎么把相扑园的恶习清扫个一干二净,我一概不知。我十四岁进相扑园时,那里只有相扑。阿爷一步步显赫,打死过很多力士,最后被埋葬在敦义坊的松林,死前他说,「蒿行,你和阿爷一样,不过一力士而已,要想在宫内站稳脚步,名利金钱等诸多手段,不必避讳,切记。」我从未深信此言。他借手段飞黄腾达,我将死于宦官的刀下。
我睁眼时,置身榻上,四壁粉墙,油灯闪烁。一个穿铠甲的牙将探头看我,问,「你是力士?」我点头,他只说,「好好养伤吧。」起身走了。
过几天,能坐起来了,牙将又来看我,他右脸长了个极大的痦子。
「长安已被我军占领,黄将军不日将在含元殿前登基,他要找力士来相扑,以振军威。」
「和谁?」我问。
「将军账下第一力士,杨曳。」
「我伤还没好。」
「不能好。」
「怕我赢?」
「城里没有别的力士。」
「还是再给我来一刀吧。」
「上一刀救命,这一刀要命。」
「那正好。」
牙将不屑,摸出把短刀,往床边一丢,扬长而去。
我握着那把刀,想了很久,拔出来,放在桌边,手指几次划过刀刃,竟无比疼,终于合上刀鞘,有种被人看穿的赤裸感。我确实不敢死。我知道,输了可以活,赢了一定死。心里想,不过是被人当众摔来摔去罢了,忍一时罢了。杨曳何人?我听过,中州一带大有威名,没伤我也不一定能赢。
寒意很浓,没有一点诗意,只是寒冷,只是枯萎。冷寂的上空飘着雨,落在我心上,眼睛睁不开,眼皮很沉,昏昏欲睡,一拳打来,我垫脚抵住,腰腹很疼,勉强看清杨曳,惊了一跳,恍觉这人跟阿爷长得极像,面色白皙,有些清瘦,额头很宽。他大手捏住我肩膀,往下一摁,我则双膝跪地,雨水浇淋在身上,我冷得发抖。腹上的伤口开裂,从白纱里渗出红色,半天黑云,斜漂在大殿一角。我被抗在杨曳肩上,头朝下,一切事物都在颠倒,满眼是望不到头的黑甲武士,跪坐,却垂吊于天顶,乌云是他们的倒影。雨滴沿着兜鍪流淌,从一片片甲上滚落,耳边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我趴倒在地上,又被拉起,再摔。我仰面朝天,雨滴在眼前转瞬变大,又砸在我脸上,消失不见。极远处的大殿下,一个穿着血红盔甲的男人站在那,手中长枪一挥,无数黑甲起身,发出金铁般的齐声,他们在皇宫内整齐地走动,每一张脸都是同样的神态,每一幅甲胄的细纹都如出一辙,在我四周和脑中不断闪动,天穹变得极低,耳边接近失聪般的蜂鸣,压抑和恐惧将我裹入其中,挣脱不出。
我被投入了大狱,没有放我离开。是杨曳的授意。
「若杀此人,则是我大齐无容人之心,若待其日后能为圣上所用,天下必知圣上为惜才爱才之人,到时,四方豪杰,必为圣上所有。」杨曳对黄巢说。
「以你勇力,为何没将此人打死?」黄巢问杨曳。
原来,我只有输这一条路,输了也活不成,黄巢授意,要当场打死我。
杨曳留情了。
「此人身有伤疾,我不忍下杀手。」
黄巢沉默良久。
「杨力士真乃仁士也。」
我在狱中呆坐数月,纵有勇力,也挣不脱铁锁石墙。某一日,火光从小窗照进来,外面蓦地响起了一阵马嘶,几句吆喝后,狱卒纷纷起身,准备逃走。我心头一紧,知道大事不妙。我认出一个熟识的狱卒,但他没停,许多东西在喉头间涌动,却吐不出。大火越烧越望,尽是逃不出的犯人在大呼小号和惨叫。直到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恍然游来,在忽闪的火光中,杨曳的脸,并不那么像阿爷。他怀中竟抱着个四五岁的孩子。他打开锁笼,放我出来,却一言不发。像有自觉般,我跟在他身后,再一次见到长安天光,一切都变了模样,满街是冲杀的乱军,哀号的妇女。杨曳说,「你是个好力士,我不忍心你死,伤好了,我们打一场。」杨曳不该来救我。救了我,也不该让我跟着他走。
我们是第四天到的那座无名山峰。这是片群山中的峰顶之一,离长安三百里,四面是峭壁,不是三面。入寺的路,只有一座藤桥,藤桥一端,有刀斧痕迹。想不到,这山丘顶还有座寺。会有人在这里修寺?真想不到。这寺叫东海寺。
见到了一处破败的山门,唯余几段蜿蜒的半塌土墙。寺里荒草萋萋,我哗啦啦的迈过齐膝杂草,残碑隐匿在烂泥之下。佛殿是木制,红白二色,屋瓦青黑,斗拱大,屋檐挑,手艺很巧。金刚像被人折去一只手,剩下的一只空握着,铜禅杖已被人夺了去。佛面上有鸽子屎,莲台可见狐狸行迹,香炉歪在大殿中央。来这里干什么呢?我不清楚。杨曳把怀里的孩子放下,轻熟地从包袱里掏出几根香,在香炉里点上,烟便一路飘飘直上,升入半空,我和杨曳,那孩子,一齐仰头看着。孩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杨曳说,「这寺庙很有来历了。起初,是小寺。缘起一个叫广空的僧人。有一天,广空行至山脚远处,看天边金光闪闪,似佛手指莲。他望山而行,发觉恰是五座山峰,错落有致,如同佛手。他选了莲光汇集处的第三指,便想攀上峰顶,于此地参禅。据说他登上峰顶用了十多年。本来只有他一个僧人,一间草房,不受香火。后来,有僧人知道这事,佩服他的决心和毅力,便搬来一起修行。这里从未有人涉足,有八九亩良田可丰五谷,不少果树,供养三五人足矣,不需下山。最奇的是,广空登峰那天,先望见的就是一汪清泓,潺潺而流,日夜不歇。哪来的水呢?不知道。任谁都觉得,这是上苍的恩馈。这事可能有几百年了,广空为什么选这么个无人可至的山峰呢?据说这广空是南北朝人,当时天下战乱,北周皇帝下诏断佛、道二教,融佛焚经,驱僧破塔,经像俱毁,宝刹伽蓝皆为俗宅,百万僧人流离,广空遭此大难,只想找一个永世不被叨扰的静修地,天底下再没有比这绝境更能避世的地方了。广空在寺中将圆寂时,此寺还没有名字,他最有资格取名,这是最后一个辛劳。僧人只好掰开他的眼皮问。广空是南方人,死前或许是眼前浮现儿时碧浪,唤了几声『东海』而死。寺就叫东海寺了。这后来变成一种神迹,凡在寺中圆寂的僧人,甚至从未去过海边的,也连声唤『东海』而死。到底是真见到,还是假见到,不得而知。可能是觉得,若不这么攀附开寺之祖喊两句,自己便是修行不够,去不了极乐,一代代延续成得道的明证。广空死时,还留下一条规矩,入山门者,终生不许下山。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可能是广空觉得,只有如此,才能将此地炼化成俗世间的极乐之所,或者说,他以为山下的战乱,是末日之兆,永远也不会消停了。过了几十年,据闻已天下太平,江山稳固,第二任住持缘镜便率先下了山,请工匠修了这座大寺。缘镜虽有僭越之嫌,但也是有功劳的,毕竟迎风面雨,不是办法。为了搬运材料,他们先修了那座藤桥,本意是寺修好后,则毁去。可等大寺真的拔地而起了,这藤桥在众僧心里或是实处,都毁不掉了。『采买些用品』、『总归下山能省时省力』,这些鸡零狗碎,与拜佛修禅无关的理由,忽然有了极强的说服力,毕竟,修行未成前,还是活在尘世,像蹲大狱般,谁也受不了。这缘镜住持心里难安,只好折个中,在落瓦时扣下一片,以示寺未修成之意,留下藤桥,打了个对死人规矩的小聪明算盘。又在藤桥边修了个小石房,取名叫「断尘龛」,大小刚够装进一尊小木佛和两把利斧,木佛是广空样貌,两把利斧是以备有朝一日,天下战乱,则将瓦片置于原位,利斧斩断藤桥,与世重隔。这些事一做,缘镜总算睡了个安稳觉。百余年间,断尘龛上不知堆积多少鸟屎,两把利斧有时也被拿来砍柴,至于屋顶,除了最初那片瓦始终静坐在莲台下,其余瓦片不知换过多少茬风雨轮回了。会昌年间,下山买布的和尚回来说,天下『法难』,天下『法难』了。圣人下诏,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寺不纳税,乃社稷毒蟲,下令拆毁寺院,勒令僧人还俗,长安兰若尽毁,铜像、钟磬一律交付盐铁使铸钱,不从者当街杖杀,道死者不计其数。五六个僧人围坐于佛前思虑,是否要取出瓦片。可又都踟蹰不定,觉得地处偏远,不碍事。近日吃得多,单是山顶的粮食未必够吃。我们本不受香火,寺无余财,就算圣人前来能奈我何?各说出一些道理来,此任住持也被说的心神摇动,将装瓦片的木匣又推回莲台下,不免怀疑这几百年前的古训是否还有遵守的意义。其实,入寺时都听过『终生不得下山』的戒令,可就连说话的人也宽慰,虚言缛节,不必强循,不必强循。现在陡然说,因一句口口相传的戒令,此后终生再不能下山去,真似眼见青天直愣愣掉下来一般,都悚然惊惧,头摇似鼓,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变得大石般沉重,谁也没有碎石之勇了。或许是广空在天有灵,这次灭佛之灾没有波及东海寺。僧人额手相庆,明智,明智!侥幸上再加几分侥幸。约莫四五年开外,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帮乱军闯入山中,大祸骤降,佛前一通血雨,掠走些罐瓮米布,扬长而去,众僧皆殒难。唯独一小僧躲过一劫,埋葬众师兄弟,心头陡升起古戒,撑起气力到「断尘龛」前,取斧断桥,可这斧早已锈钝,不堪大用,白白磨去了一腔勇力,砍出几个斧印,手脚的酸痛,又将心神拉回了俗世,迟疑了,恍觉山下良辰美景在摇旗冲锋,手一松,斧落山涧,寂黯无声。小僧口诵『我下山买把利斧来,我下山买把利斧来』,步步回首跪罪,纵身跳入红尘,从此未归。这小僧失了约束,还俗成家,复名康平延,家业毁于徭赋,随军造反,与我成了好友,中箭伤将死前,将此地奉送于我。」
我若有所思。「可你要干什么呢?」我问他。
「这是康平延的儿子。」杨曳指着怀里的孩子说。这孩子瞪着眼睛,望向我,不只是嘴巴,他耳朵也听不见。「这个孩子,生下来又聋又哑,康平延总觉得是轮回报应。他知道,自己一死,这样的世道,孩子怎么活下去呢?思来想去,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这孩子不受打扰终老。我答应他,将这孩子养到十五岁,会吃会穿会耕田,我就砍断桥,下山去。」
「他现在多大?」
「刚满五岁。」
「整整十年。你熬得住?图什么?」
「一诺千金。」
我佩服他。这几天,我们把寺里打扫干净,杨曳带了两把利斧,恭敬的供在断尘龛里。擦了擦蒙尘的佛像。他带的东西很多,锄头、凿子、种子、火燧、麻布、针线。细致的像女子。还有一些认字书。既然一辈子不下山,认字有什么用呢?可孩子看得津津有味。我暗中想,若是他从现在开始,终生就在这峰顶上,春去秋来,每日每夜,静坐空堂,耳边永远无声,他会和常人一样孤寂难捱吗?我竟觉得有些残忍。这样孤苦寂寂活下去,甚至不如狠心一刀,早早让这孩子脱离苦海。我不知他的阿爷康平延用多少时间才做出这决定。等两个月后,伤痊愈了,我和杨曳相扑一场,下山去,我可能就是这孩子此生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只有飞鸟能登上峭壁。我窗外能望到大殿屋脊,屋脊尽头的石鸱尾,是一只隼的落脚地,每日拂晓,它会静驻半个时辰,梳梳羽毛,打个盹,四处望,不知道在看什么。我从不惊扰它。天光将屋内半壁照亮时,它扑棱棱飞走,我穿衣起身,再见是下一日。
这一天隼没有来。其后的日子也没有来,死了吗?可能吧。这一天,山门里闯入了生人,十几个败逃的唐军在起义军的围追上,来到了藤桥的这一边。我闻声冲出门外时,乱箭齐发,几支箭从头顶飞过,没入草中。我四处寻找杨曳的踪影,望见他站在房顶上,头顶烈日,望着远方,我喊他,说,「山门外有唐军和起义军在交战,怎么办?」他看我一眼,对我所说的话漠不关心,也不理我。在他脚下的大殿中,孩子用一只沾了水的笔,在地上写字,什么也听不见,眼中只有几行水渍小楷。这一天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如此怪异。我莫名心慌。忽然,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我奔至山门,见到对面崖上,有三十多个黄巢的兵,被拦在桥一端,僵持不下,四五人便各自抽出长刀,一拥而上,咔咔几声,藤桥摇摇晃晃,在崖上荡出一条线,被斩断了。像一阵闪电划过。这里彻底成了待死的孤峰,绝壁。
我环顾四周,一切都开始旋转,颠倒,越转越快,直到被一阵声音喝醒。
「你是干什么的?」
我抬头看,一队唐军站在我眼前,多数只剩半甲,还绑着几个起义军俘虏。带头的是一名队正,四十来岁,缺一颗门牙,说话漏风,臂膀、肩头,很多地方都带血,瘦长,脸上蓄着不短的胡子。他提着刀,问。
「哪里能下山?」他问的很轻描淡写,哪里能下山?他还不知要面对何等境地。我没回答,不过他的话让我抓住一些希望,我在想,事情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杨曳,找杨曳,他一定知道如何下山。他知道很多这寺的往事。我赶快转身去找杨曳,却已不在屋顶,我向寺外跑去,唐军以为我要带他们下山,一边让我慢一些,一边紧跟在身后,我望见杨曳坐在崖边,怀里抱着那孩子。我喊他,杨曳回头,他问我说,「桥断了是吗?」
我点头。
杨曳说,「天意,天意。」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一片瓦。
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杨曳说给我的那个故事里,故意隐去了什么东西。在藤桥没有修建之前,广空,和其他的初代僧人是怎么攀到这孤峰上的呢?他们也一定下去过,可杨曳故意忽略了这部分,我忽然变得没有这么恐慌了,当我看到杨曳手里那片瓦的时候,我知道,那上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杨曳举着手里的瓦,对我身后的唐军说,「四面都是峭壁,只有一座藤桥可以下山,这座桥刚刚被砍断了是吗?除此以外,还有一条路可以下山,路写在这片瓦上。」
我欣喜了一下,猜得不错。下一刻,杨曳手一挥,那片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下山崖,消失不见。
「现在,只有我知道这条路了。」杨曳看我一眼,又看看其他人,抱着怀里的孩子,起身走了。留下我和他们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那个队正问我。
「如果你们想下山,只能求他。」
我把杨曳说给我的故事,告诉了他们。
「老子缴贼三年。」队正说,「没碰见过这种事。」
这个队正叫姜彦武,晋阳人。
「可他想干什么?」姜彦武问我。
我摇摇头。
一群人乌泱泱跑回寺里,见杨曳。
「我们要下山。」姜彦武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没什么要求,你们不要打扰我就好。」
殿外日头西沉,屋内昏暗,杨曳把香插在香炉里,虔诚地拜了拜,孩子在一边,无聊地敲着自己听不到的木鱼。
姜彦武他们在寺内住下了。
这天晚上,我去找杨曳。
「为什么不让他们走?」我问。
「换个问题吧。」杨曳说。
「寺里有粮食吗?」
「有。二百斤。不过,只有我们能吃。」
「那这些人吃什么?」
「你先回吧。伤好了吗?」
「还有些疼。」
「再养养吧。」
其实,我的伤早已好了。一直不敢说。怕输吗?大概是。我要早鼓起勇气,和他打一场,不会落入如今的困境。既然如此,也没有立即打一场的必要。我猜杨曳早知道我伤好了,我拖延,他不说破。
第二天,杨曳将这些唐军全部叫到大殿里,数清了人数,共计十六人,除去我与杨曳、孩子,是姜彦武所率的六个同乡兵,四个折冲府的戍边兵,三个被俘的黄巢兵。杨曳一人发了一个小布袋,打开看,是一些麦子。
「这是种子,寺后的几亩田,刚刚犁过,还未播种,你们把地种了吧。」杨曳吩咐他们。
「老子缴贼三年,他娘的……」姜彦武被谁碰了下手肘,意思要他客气点。「我们可是为了缴贼。偶然闯进宝刹,扰了山门清净,有叨扰,对不住,您指一条路让我们下山去吧。何苦这样?」姜彦武说。
「我就是你们要缴的贼。」杨曳笑了。「我是黄巢手下第一力士。要杀我么?」
一群人瞪着眼,不吭声。
「不敢杀,就种地去。」
他们真的扛起锄头到寺后的田里种起了地。可到开饭时间,一粒米也没有。这些人骂咧起来。
「果树上有果子,摘来吃吧。」杨曳说。可等找到那几颗果树一看,只结了几颗拇指大的青果,不能吃。一群人只好去挖一些野菜下肚。
干了两三天,姜彦武的表弟赵三羊受不了,当众拔刀要剁了杨曳。「直娘贼,说不说?」
杨曳迎着刀,说,「杀。保管你再也下不去。」
赵三羊把刀刚放下,杨曳一拳凿在赵三羊脸上,把他打的鼻梁歪斜,一群唐军把刀抽出来,杨曳抱着孩子,迎刀穿过去,无人敢动。
「老子缴贼三年,」姜彦武说,「还能死在这山坨上?找到路,一刀宰了这贼人!」他骂骂咧咧着,并不信这是绝峰,他开始带人在四周到处找下山的路,一无所获。这一天,姜彦武用树枝和藤枝编了个绳子,让一个叫寥五的戍边兵攀着绳子下山。可姜彦武没有告诉寥五一件事,没有足够的材料做藤条,绳子是不够长的,他们只是想试试,到了那个高度,有没有落脚的地方,或者说从那个高度再掉下去,会不会摔死。这峰顶离里面约一百丈。寥五把藤条缠在腰上,上面几个人,抵住石头,一点点把他往下放,在距离地面还有四十丈时,哒一声,啊一声,他们只拽上来半截绳子,面面相觑。
其后的几天,肉眼可见姜彦武等人消瘦起来,恐慌逐渐从心里走到脸上。我于心不忍,试图去找杨曳理论,却论不出个所以然。姜彦武带人提刀围住了杨曳的门,要个说法,杨曳赤膊出来,抖擞着身上的筋肉,说,「这样,你们挑三个人和我打一场,如果赢了,我就告诉你们怎么下山。」
当所有人都在心头确信「此峰是绝路」时,杨曳的每句话都变得极有压迫性,难以抗衡,他们气势汹汹的模样,看起来颇像孩子对阿爷哭闹着买糖人。他们只好选出三个人和杨曳相扑。胜负不出意外,三人被杨曳提溜着摔的七荤八素。杨曳说,「几亩地是你们种下的,等你们收完粮食就可以下山了。」
「这要半年,我们吃什么?」姜彦武说。
「这不关我的事。」杨曳说。
我恍觉杨曳此人,深谙驭下之术。十数天,一步步将这些人身上某些地方撕开,拽住一条线,提拉在手里。他从不一次性提出过分的要求,只是一件很简单且看似有希望的小事,像布置精巧的陷阱,把他们引入其中,直到木刺穿身,动弹不得。这些人竟然忽视了杨曳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自觉的信服于他的承诺,开始思考如何能熬得到粮食收成时。而我,尽管可以分一口杨曳的粮食吃,但看到这一切,也开始也和他们一样深陷其中。其后的岁月里,我总在后悔,应该早些看透这些事,可更无力的是,哪怕我看破,依然无法改变什么。
当习惯这一切,信服了他所说的话,此山是孤峰,只有他知道下山的路,杨曳便因这个秘密便成了孤峰上的主宰,没人敢对他生出异心,只能讨好取悦于他,奉若神明,这在其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明显。为了活到「粮食收成时」,他们想尽一切办法。用弓箭射过路的鸟,但很快便没有鸟再落到孤峰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菜色,盔甲早已脱去,太沉。尽管抱着自己或许也能找到下山那条路的希望,但起身的欲望也都被饥饿所带来的虚弱感吞噬,每天杨曳的房内传来饭香时,每个人都吞咽着口水,嗅几下,赶快远离。这时理智还在控制着他们,不敢去抢杨曳的饭吃。可连我都在担心,他们会被饥饿冲昏,闯进去,乱刀砍死杨曳。我比杨曳本人更害怕,多次想不顾杨曳的警告,偷偷给他们点饼子吃。事实证明我多虑了,他们不敢进来,举起的刀,先对准了自己人——起因是一个死去的俘虏死。他是除坠崖的寥五以外,死在山上的第一个人。此人受了刀伤,能活到此时实属万幸,姜彦武除了嘴臭以外,待人并不差,甚至是厚道。他早就不再关着这三个俘虏,任他们自由活动。这天晚上,姜彦武和他的表弟赵三羊去埋那具尸首。
峰顶上出现了火光。噼啪的柴声中,香味飘荡。我远远望过去,姜彦武正用长刀串着几片肉,在火上烤,黑黢黢的角落里,尸体大腿裸露着森森白骨,赵三羊用刀在骨上刮出擦擦的声音。饥饿的人对一切香味都极其敏感,何况是肉香。转眼间,一群人到了,呆愣了片刻,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拦,蜂拥而上。
「老子缴贼三年,」姜彦武吹着胡子,「什么事没见过?不就是吃个死人呐!……」
还活着的两个俘虏分别是:苏淮庸,苏淮楚。这两个人是同辈兄弟,目前分得了一杯羹,一条小腿和半边脚掌。两人饱餐以后,发觉一个可怕的事实,一旦开始吃人,便不只是一个。眼前的死尸吃完,下一次轮到的最有可能是他们俩。
第二天太阳下山后,苏淮庸和苏淮楚提刀进了姜彦武屋里。苏淮楚年轻,胆也不大,先瞄准头砍了一刀,结果砍在右肩膀上,刀卡进骨头,姜彦武「啊」了一声,疼醒了,看清苏淮庸和苏淮楚,先是惊,后是怒,坐起来。苏淮楚吓得往后退几步,苏淮庸也握着刀,呆着不敢动。姜彦武伸手要摸刀,右胳膊就喷着血,只剩下半边嫩肉还连着身子,滴溜溜晃荡,要掉下来,疼劲还没反应过来,姜彦武一边左手托着右胳膊,一边低头找鞋。「好哇,老子缴贼三年!……」苏淮庸一咬牙,把姜彦武踹翻在榻上,跟着跳上去,照脖子砍,姜彦武耳朵和半边脸先被砍下来,眼珠子在榻上滚来滚去,姜彦武露着槽牙,张着嘴要说什么话,伸左手挡刀,咔,断了一根手指,咔,断了半边手,咔,整条小臂没了,血在榻上流,脑袋砍了四五刀才剁下来,苏淮庸抱着姜彦武的头,丢给苏淮楚。苏淮楚抖着手,抱头要出去,苏淮庸正拿刀破腹,叮嘱他,「先开脑,烤了吃。」
二人在分食姜彦武时,赵三羊带人寻至,二话不说,乱刀劈死。至此,粮食变得充足起来。我望见他们将尸体切成小块,在晾晒肉干时,冲进了杨曳的门。
「你眼看他们同袍相食?」
「粮食不够这么多人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杨曳抬头,看我要说什么,又说,「你记得我为什么来这。」他看着怀里的孩子。「为了这孩子,下山的路要成为一个永远没人知道的秘密。」
「桥断了。」我下意识说。另外半句惊了半天,没有说出口。
「他们不可能活着离开孤峰。」
什么东西从一端划向另一端,我的伤好了。三天后,我要和杨曳相扑。
子夜后,起了浓雾。我敲开杨曳的门,他还在睡。
「打一场吧。我准备好了。」我说。
「行。」杨曳提着衣服,答应得很干脆,把孩子留在屋子里。
只插了一支火把,在浓雾里效果不大。没有月亮,快入冬了。我和杨曳都赤膊,骨节毕毕直响。一阵阵风往脸上吹,峰顶的风很大。眼前的杨曳,又变得和多年前的阿爷相似。那天,阿爷受圣人赏金,带我登终南山,我们在山顶,阿爷说,你以后不要相扑。我说,为什么?阿爷说,人不敌猛虎,猛虎则不敌巨象,以勇力争胜,是下乘。我问,巨象之上是什么?阿爷没料到我这么问,想了想说,太多了。高山深海,闪电暴雨,这是能看到的,看不到的更多,春夏秋冬,四时寒暑。我说,那怎么斗的赢?阿爷说,不赢,要顺,顺势而为,盛极则衰,否极泰来,非胜负能定论。圣人赐我天下第一,你说阿爷现在赢还是输?我说,赢,天下第一就是赢过所有人了。阿爷笑笑,一阵阵风往脸上吹,阿爷说,风大,走吧。
寒气般,一拳拳朝我扑打来。猎猎的秋风里,浑身热成炭,像饮了火,灼的血管爆起来,一块块筋肉在地震,浓雾在山峦间飘来散去,又重聚。洪流被雨水带入山峦间,冲毁大片森林,闯条河床出来,一艘大船在洪流上颠簸,不知要往何处去,几道雷电劈下来,大船的桅杆一抖,船尾被劈成焦黑,躲躲闪闪,呲拉又一道雷,闪了几下,声音在我耳边翻了个跟头,幞头被一把连抓了去。洪流带着滚滚泥石而下,大船急调头,终于被迎面的波涛卷起,在洪流间转着圈,扑通——
我仰面朝天,脸膛开花,眼角流出血,杨曳伸出手拉我。
「你说,另一条路要成一个永远的秘密。就是说,连我也再不能下山。」我没有接过杨曳的手,对他说。他只看着我,有点歉意,有点决然。是了,他之前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应该料到了。下不了山的人中,当然有我。
赵三羊从浓雾里出来,抱着那孩子,提着刀。
杨曳救过我两次,但代价是连我也下不了山,我则明白了,我与杨曳,中间实则有一条望不见的线,是他划下的,我与唐军都在线的另一边。在他们被杨曳逼到相食前,曾找过我,希望我能指出让杨曳开口的办法,我当时摇头了。唯独能让他暂时离开这孩子的,唯有我约他相扑一场而已。这场相扑其实是我赢了。
赵三羊说,「下山的路在哪?不然,我们杀了这孩子。」
我至今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我们将孩子看押起来,逼杨曳就范,因为我的背叛,形势发生了逆转。其后一段时间里,我们占据了上风。我们把杨曳关起来,将那些粮食分了,大快朵颐。我没有他们那么饿,我的目的,只是为了下山而已。我不许他们伤害那孩子,杨曳没有任何挣扎,任由我们把他捆起来,我每天去送饭,负责和他谈这件事。
「你现在只能用下山的路换这孩子。」
「不可能。说出来,就等于杀了他。」
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绝峰,下去的人,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上来的想法,谁会稀罕?只是为了让人不能打扰这孩子,实在太牵强,我绝不信。我只能想,这寺里到底还有什么别的秘密?想了很久,想不出。我开始渐渐体会饥饿感。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起初,会变得狂躁,毕竟此时还有力气。但很快,本能占了上风,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找一口吃的。随着体力消耗,身体变得虚弱,一切感官都被调动来解决饱腹问题,连表达情绪的力气都是一种奢侈,反倒是极端的冷静,像蛰伏的猎人,等待猎物出现,就拼了命扑上去。会去尝试一切可以下肚的东西,只要它能咽下去,只要它能填饱肚子。这是随着杨曳的粮食渐渐吃光后所有人的感受。但我比他们少了一个底线,我还没有吃过人肉,我极度惶骇,一旦忍不住也突破这个界限,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什么怪物。我对杨曳开始步步紧逼,对他施加一切肉体上的折磨,从他言语羞辱我,嘲讽我被什么摸不着的东西要挟开始,我给了他一拳,再之后,我在两种情绪中不断挣扎,我加大力气,把他眼眶打的开裂,牙齿混着血吐出来,我的手臂在颤抖,力度更大,我越害怕,越用力。我害怕他挺到死也不说,他以一种不畏生死的凌然面对我,咬紧牙关,露着坦然的笑,看着我失去理智,愤怒地挥拳,这更让我倍感耻辱,像在嘲笑我不过是个匹夫,嘲笑我不管是相扑还是此刻对生死的选择,都无法战胜他。「我能坦然赴死,你敢吗?你打得越厉害,越证明你是个怕死的懦夫,你永远也扑不倒我。」那张脸上分明在说着这样的话,我有一种浑身充满力气却无处发泄的痛苦,他咳嗽着,大口大口往外吐血。我脸上满是泪和鼻涕,那双手举在空中,我感到绝望,知道靠它们有一个永远无法战胜的对手。「求求你,我求求你。让我下山吧。」我跪下了,我求他,我把脑袋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额上也满是血。杨曳看向我的眼神,分明我已卑微到尘埃中,我不再配做他的对手。
「我轻轻丢出那片瓦,你们就跪倒在我膝下,你们怕的不是我,你们怕的是生死。你信命吗?或者说是轮回。我信。少不更事的小沙弥,被遗弃的婴儿,从未见过山下的美好,这种尘世的诱惑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大。这寺早非与世隔绝了,听说这里有神迹,多少达官显贵求着来送金镀佛,不受香火,是,只受金银。小沙弥受不了修行的清苦,偷了寺里的钱下山消遣,被抓回来当众鞭打,皮开肉绽。小沙弥年月日增,眼见僧人们都是道貌岸然,蝇营狗苟的假慈悲之辈,怀恨之心与日俱增,恰逢乱军造反,便纠结反贼,以金银利诱,带人将山门屠戮一空。这小沙弥还了俗,没有什么康平延,只是我杨曳而已。」
杨曳看着我说,「所以我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只是你们,我从来也没打算下过山。没有什么十年之约,说十年,是想用十年来下定决心,留在山上,还是死在尘世。」
「你要死在山上,来赎罪。」我喉咙像含了沙子,「我们是陪葬?」
「我会死,怎么死都是命中注定,我扑不倒命,这是输的代价,无论如何我都接受。」
杨曳闭上眼睛,从这天起,再也没有说过话。那个孩子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带他来山下,迎接的是一种漫长孤寂的死亡,我明白了他为什么那天说「天意,天意」。天意难道就是让我们这些无辜的人也死在这峰上?我对杨曳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弃,恨不得生食其肉的滔天怒意,让我和其他的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我们要报复他。我们百般凌辱他,先是用刀割下他的脚趾,杨曳不开口,便一刀刀割他身上的肉,一节节剁去他的手指,杨曳忍着剧痛,一声不吭,直到两只手都成了光秃秃的肉团,我们割去他的耳朵,割去他的鼻子,当面煮熟,吃下去。杨曳仍然不为所动,我们意识到对他本身的施虐决不能让他屈服后,将目标转向他的孩子。用同样的步骤,在他眼前依次将孩子的身体部位割下来,一节节手指,小小的鼻子,小小的耳朵,一个哑巴孩子只能用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古怪声音来痛苦嚎叫,杨曳闭上眼睛不看,我们就割下他的眼皮,两只滚圆的眼珠只能直愣愣地望着那孩子被分割,他依旧沉默。直到那孩子被凌辱致死,被剁成一团肉块,我们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杨曳屈服,也没有更残忍的东西来刺激他,他那双眼睛散发出的骇人气势让人无法忍受,便用刀剜掉了他的眼,只留下两个黑红窟窿。我们把孩子煮成一锅肉汤,要掰开他的嘴喂他吃下去,杨曳咬紧牙关,我们就敲掉他的牙齿,用一只木棍把肉块全部捅进他的喉咙里。我如实说出了当时的场景,我无法解释我们此时的所作所为,这些残忍也只是为了残忍而残忍,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在这种行为中消解愤怒和绝望。
没有人想给杨曳来一刀干脆的,哪怕他已经不可能开口,但他活着,总还是一种可见的希望。这一天峰顶上大雨如注,我推开关押杨曳的门,他的脑袋动了一下,没有牙齿的嘴连冷笑都含糊不清。他听出了是我。我看着一团血葫芦般的他,提着刀,对他却没有一丝歉意,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和他还是朋友,坐在他身边。我问他那片瓦上到底写了什么字?杨曳不理我。我把刀抵在他胸口上,我说,「你说句话吧,就当作告别。我送你去死。」那刀抵在杨曳胸前很久,我也很有耐心,他终于开口说,「你还没有放弃吗?」
我说,「不,我放弃了。还有好几个月,第一粒粮食才会长出。你死以后,我们为了活下去,会继续相互残杀,就算能等到粮食丰收,也要永远留在这山上,孤寂终生。我在想,我是应该跳下悬崖,一了百了,还是拼命杀死其他人,活下去,在山顶坐死。两种死法,我想让你帮我选选。」
「活下去吧。」杨曳说,「你来找我,就是还抱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你真的以为那片瓦上,写的有下山的路吗?」杨曳说,「没有,没有,那就是一片普通的瓦,房顶上到处都是,我骗了你们。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你们总以为有一条能直通山下的路,其实,广空是用斧凿在崖壁上一下下凿出的岩隙,手指抠着岩隙一点点爬上去的,直上直下,爬得越高,越有可能坠崖而死,广空是用求死的心来做这件事。可他没有死,他活着爬到了峰顶,所以他才觉得这是佛的恩赐,他用生死换来的宝刹,在后来者眼中却是监牢。尽管他用一根绳子捆在峰顶的巨树上,捆着绳子,保证不再会顷刻间粉身碎骨,可对其他人来说,还是太难。除了最初的几位僧人以外,没有人再愿意,或者说有勇气走这样一条路。可修成正果是步步深渊,回到凡尘也是如此,这才是广空的本意,他以为,既然有决心爬上来,就有不再下山的决心了。可他料不到会修上一座藤桥,山崖上的路,就此绝了。」
我一用力,将刀送入了杨曳的心脏,他一声不吭,栽倒在我怀里。将死前,我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什么声音。
「什么?」我问。
「东海。」杨曳说。
我想起这个故事里的神迹,我不信。
「我看见,东海了。」杨曳笑了一下。
可我看杨曳,只有两个骇人的血窟窿,黑的望不到头,已经没有眼睛,我不信他真的看到了。
「是真还是假?」我问他。
杨曳永远陷入了沉睡。
当接受这最坏的结果和最后的真相时,我坦然了。大雨中,我爬上了房顶,雨水在脸上滴淌着,哗啦作响,我沿着屋脊,用了一整夜,把所有瓦片都掀起来,一片一片的看,不是为了要找到什么字迹,而是要确信,这里的确不再有什么秘密,黎明时,雨停了,我看完了最后一片瓦,坐在那,看着连绵屋脊尽头的鸱尾,久久没有飞来一只隼。
我理解阿爷说的话了,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命运,勇力又该向何处挥击。我觉得自己茫然地站在相扑场上,四周摇旗呐喊,眼前却空无一物,对手看不见摸不着。杨曳觉得输给了这个对手,从唐军冲入山门,藤桥断裂开始,他从未阻拦,也从未做过什么,他觉得这是败者的惩罚,无论多坏的下场,他都坦然接受。但他留给我一个机会和答案,我该如何战胜它,活下去之后,该做什么。我觉得腰间的伤口再一次撕裂了,我必须要将它先治愈才能迎击这个对手,也或者说给自己一个时间来仔细思考,积蓄勇气。山上发生了什么,还用说么?相互厮杀,靠人肉活下去,我赢到了最后,吃完最后一片肉干时,我看见田垄上的麦子变成金黄,结出了壮硕的穗子。
只有我活了下来,在每个日夜里忍受孤寂。最初的两年,我试图在崖壁上找到广空斧凿的痕迹,但时间久远,就算有,也早被磨损在风尘里。这两年,我在治愈伤口,开始细致的观察所能看到的每一件事物。比如眼前的大殿的斗拱结构是如何造成的,果树上的虫子是如何用牙齿一点点咬下半片叶子,将瓦片取下来,像孩子般重新搭建成小房子,把麦粒当成人或士兵,在其中排兵布阵。我唯恐自己发疯,乏味的食物会让我失去味觉,我努力幻想我在吃世间的珍馐,后来逼真到似乎的确在吃这些美味。渐渐的,我连时间也忽略了。我只在乎墙上的每一道裂纹是如何形成的,斑驳的树影在脑海中构成了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故事。不知过了多久,我决心应战,我找到几个凿子,开始从崖壁上向下凿,日日夜夜,叮叮当当,用坏了多少把斧凿,便用那些唐军曾带来的刀去砍,刀坏了,用石头,进度缓慢,但从未停止,我要向将杨曳击倒的对手复仇,他倒在它膝下,我绝不,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击败它,必须是我。白昼,夜晚,黎明;狂风,大雪,暴雨;叮叮当当。岁月全部损蚀在声音里。
终有一天,我已发觉自己的身体已不复青壮,我决心要拼一把,将绳子捆在身上,沿着岩壁直下,一直下到距离地面不到十丈的地方,一只我并不认得的动物,像羊又像虎,就那么抬头看着我,我和它对视了很久,然后我解开了绳索,一坠而下。用了四十年,我赢了。
我衣不附体,抬头望着崖壁和峰顶,头发和胡子已花白,我的一切,都扔在那绝境的峰顶上。我穿行在山谷里,景色恍如隔世。直到我遇到第一个活人时,我用了很久才说出话来。我发觉我的记忆开始产生了混乱,一些幻想的东西成了我四十年来的真实经历,我无法将它们摘出去,因为除了这些以外,我脑海中只剩下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曾以为下了山,便有一个美好的下场,可想不到山下的场景,比我上山时更为惨烈。为了混一口饭吃,我四处宣扬自己曾是前唐宫中的相扑园力士,指点一些游侠儿相扑。我向一个儒生讲了一些曾经相扑的故事,此人姓黄名成蹊,家有余财,而病体堪忧,出不了家门,愿意为这些故事破费一些银钱。于是其后的几年里,我开始编纂很多力士的故事与他听,他则修订成册,取名曰《相扑杂记》。我和杨曳之间,并没有什么相扑的故事好讲,可有一天,忽然像是某个开关被打开了,脑子里多出许许多多奇怪的,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故事,这故事就是说我与杨曳为争得虚名,辗转各地,斗了一生的故事。黄成蹊并不满意我将故事讲的不分胜负,觉得颇为乏味,可对这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我心里却无比坚定,咬定此事就是如此。故事的结尾,我写到我坐上一艘寻经书的大宝船,去了东海,从此未归。黄成蹊不解何意,不愿写。「此人何来的东海?去东海又是何意?不明不白,实在有些奇怪。」我想了很久,只好对他说,「他去东海,见一个旧友。」
好了,诸位。我去到绝峰之前,曾以为,吃人一事只可能发生在峰顶绝壁。可如今,山下也与峰顶无异。我不后悔。不过,我相信报应轮回。唯独惋惜的是,跃下崖壁时,我以为我胜了那对手,可今日,仍入了它的厅堂,虽败,无憾。诸位,请食!
黄公说完,持刀又片下一块肉,骇然丢在众兵面前。
赵将军却沉思良久,说,非也,非也。老丈的第二个故事,似乎也是伪作。
黄公说,老眼昏花,记不清啦,开胃就好,何必论个真假。
赵将军拍案而起,大怒,将刀指于黄公面颊,说,骇煞人也!你到底是黄成蹊,还是蒙蒿行?
黄公说,诸位若信哪个,哪个便是真,不必问我。似第二个故事杨曳一般,将军的刀,吓不住我。
赵将军转头,踢翻了面前的桌案,听不出这两个故事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像全身生满虱子般,瘙痒难耐,忽然转身,手起刀落,黄公双目紧闭,人头滚滚。
赵将军说,将此人胆挖来。
韦菩提被唤于殿上,伏身跪拜,抖如筛糠。
赵将军问,此人是谁,你可知晓?
韦菩提答,骤然而至,不知。
赵将军望着盘子里的胆,叹息,果然胆大如卵。却久久下不去箸。
赵将军说,留你一命,是此老丈之功,勿忘祷祭。
韦菩提不敢看眼前的残尸,爬起身,穿过两排肉汤滚滚的大锅,将出门前,忽而立止,再跪拜。
韦菩提说,家儿无粮,请将军赏一碗肉汤喝。
赵将军以剑挑起韦菩提的脸颊,打量着,挥了挥手。
回家路上,迎风肉香扑面,这是谁人的肉,韦菩提并不知晓。她喉头耸动,吞咽口水,走得又快又慢。快的是,想快将肉汤给獾儿喝几口,慢的是,唯恐汤汁洒出。走过几面坊墙,走过几道街衢,身旁一间寺,烧成焦黑,牌匾落在地上,韦菩提并不知道那寺二字为「东海」,她只晓得这间寺曾烧死不少僧人。
到了家,韦菩提轻声唤起獾儿,母子二人,将肉汤喝得呼噜作响,舌头也险些跟着吞下去。獾儿咂摸一块肉,说,真好吃。韦菩提摸摸他的脑袋。獾儿问,老丈呢?要见他,我问问这肉是不是比他所说的那些还要好吃。韦菩提摸摸他的脑袋。獾儿说,老丈说,松林后有金子。
韦菩提照着獾儿所说,挖出一个包袱,避着四下的黑,进了院子,喜不自胜。獾儿问,东海在哪儿?韦菩提掸去包袱上的泥,一边解,一边说,问这个干什么?獾儿舔了一下碗,打了个嗝,说,老丈说,他去了东海。
一声惊呼,韦菩提吓得倒退几步,手里的只剩下包袱皮,一颗头骨滚下阶梯,滚入眼前的一汪黑沼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