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讨厌一个人,福尔摩斯。
在中国,侦探并不合法,来找我的人,最大的案子不过是抓小三、找老赖,顶多用上俩手机,一台笔记本,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总有人冲进事务所,抓着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赵探长,求求你,我老公还在重症监护室,帮我查查肇事司机,派出所跟我说是套牌,人不好找,都说你们侦探有办法,求你帮我找找。
我一般也会握着对方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有同情心,但确实没办法,说,大姐,对不住,这是刑事案件,我们私人侦探查不起,你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一定能将罪犯绳之于法。
对方要还是纠缠,我就把几张打印好的通缉令拍在桌子上,上面印着在逃犯的照片和举报赏金,少的有十几万,多的七八十万。我说,大姐,国家出动这么多警力,花这么多钱都没找着的人,我凭啥抓着?我要是有这个本事,这上面的钱就都是我的了。
好说歹说,再塞一张名片,介绍下业务,民事纠纷、婚姻问题调查、追讨债务、安全技术防范咨询,把人送走了事,送出门,过两分钟再去楼下垃圾桶里把名片捡回来。
每隔一段时间,总要送走一些病急乱投医的受害者家属,没别的意思,的确也没那个能力,侦探是人,人就一条命,杀人犯、毒贩子,一概不碰,个个都是拎着脑袋吃饭的,万一面对面碰上,他真刀真枪,我敢带管制刀具都过不了安检,我被弄死了,人家多背一条人命,枪子该吃还是吃,我弄死人家,算同流合污。
对侦探有幻想,纯属侦探小说看多了闹的。
我十六岁跟家里闹翻,从技校跑出来,到深圳黑厂里打工。头一天去网吧通宵,年纪小,缺觉,困,头一低,手指头被机器夹掉半个,除了医药费,厂里啥也不赔。
深圳天热,出了院就睡大街,不冷,但嫌丢人,用俩破纸板盖身上,差点儿被一辆破别克压死,车上下来个瘦高个,要赔我钱,我说,哥,先请我吃个饭吧。大半夜的,吃了一百多块钱的麻辣烫,才知道这人叫张向阳,专业催债的。
吃完饭,我上了他的车,一路向西,印了一沓「侦探助理」的名片,到今天,干了八九年,转正了。
张向阳这人胆子大,啥活都敢接,我跟他八九年都劝不动。我说,哥,挣钱也要有命花,你查人家犯罪嫌疑人,真惹急眼了咋整?他一般都指着墙上的破毛笔字,不说话,上面写着「富贵险中求」。再后来,我去参加他的葬礼,他躲在黑白照片里,真的不说话了。
他妈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旁边哭的喘不上气。
钱这东西,确实祸害人。我跟张向阳吵完一架后,收拾东西要走,他没拦我,自己也当场开车走了,去查一个拐卖儿童的案子,跟买孩子的那家夫妻起了冲突,被一刀捅在大动脉上,当场毙命。
有个叫郝明亮的富二代找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瘦的像个螳螂。他给我一张纸,有照片,有身份证号,人叫董斌,是个老赖,欠了他爸郝强八百多万,跑了一年多,早就列入失信名单,但人找不着,法院也没辙。
我想了想,欠债这事,警察没工夫追查,总体上属于民事案件,能接。主要是,郝明亮许诺我,只要人找着,不管有没有钱还,报酬是债款的百分之五。
我盯着郝明亮,总觉着他名字眼熟,没多想,临走时候,我问他,我说,你爸欠的钱,你爸咋不来呢?
郝明亮莫名其妙骂了我一句,说,这跟你有鸡毛关系?我爹的钱就是我的钱。
我被骂懵了,还没反应过来,郝明亮体现出了富人阶级的良好修养,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最近情绪不太好,没别的意思,您好好查,有任何线索及时通知我。
我抬手说没事,把他送走。一边整理线索一边琢磨,到底还是有点敏锐的嗅觉,上网查了查企业信息,找郝明亮,他是一家茶叶公司的总经理,茶叶公司的法人代表叫郝强。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打电话问工商局的朋友,朋友说,郝强的合法继承人正在走继承股东资格程序,原公司董事长郝强,死了。
我终于想起来这事了,网上一查,果然有新闻。
半年前,茶叶公司董事长郝强,在家门口被一辆面包车撞伤,凶手下车用甩棍砸了十几棍,原地打电话报警自首。凶手叫李飞,吸冰毒,刚从戒毒所出来没几天,杀人理由是他几年前入股了郝强的茶叶公司,生意不好,想退股,郝强一直不愿意退钱,李飞就动了杀心。我看新闻的时候,案子早就宣判,人也枪毙了。
新闻结尾处,郝明亮对记者说,他对判决结果有意见,他认为李飞从作案时间、方式来看,都不具有杀人动机,本案有幕后凶手,是买凶杀人,他会向监察机关递交材料,希望将幕后凶手找出来。但警方回应,纯属猜测,没有明确证据表明此案有幕后真凶,已经结案。
我恍惚意识到,郝明亮要找的老赖董斌,可能是他怀疑的幕后真凶,以追债名义找我,明显知道我不可能接一个追查杀人犯的案子。
我抽了半包烟,数学不好,不停地摁计算机,八百万乘以百分之五,算了好多遍,每次都等于四十万。抬头一瞥,墙上「富贵险中求」的毛笔字早摘了,换成了「心如止水」,但心就是静不下来。
最后把烟头一掐,郝明亮装哑巴不说是杀人犯,我也当瞎子装不知道,我告诉自己,纯属瞎猜,自己脑补,全是错觉,我找的就是个老赖。
钱这东西,确实祸害人,现在轮着我被祸害了。
二
这行骗子多,一般能给人吹得天花乱坠,又是搞窃听器,又是定位跟踪,比谁吹得响,整的挺科幻,眩晕枪,电击棍,还说自己能吊根绳从楼顶坠下去,跟他妈蜘蛛侠似的。动点脑子就知道,非法取证,法庭作证也用不了。
我查人没啥手段,基本靠关系。
我给电话公司的朋友打了电话,查查董斌名下的手机号,通话记录都是一年前的,早停机了。但我还是让给我发了一份,上面有郝强,打了三个,加起来有半个多小时,后来再没打过。对照半天,啥也琢磨不出。
我打算到董斌家里去看看,隔壁城市,一百多公里,我挑几件没那么大汗味的衣服,还不用洗,又揣了两条烟,下楼开车。
前几年张向阳换了新车,他死了以后,我帮着把车卖了,钱给了他妈,把那辆破别克修修,除了发动机动静有点大,勉强还能开。
我开车走的时候滴着毛毛雨,半路上越下越大,雨刷子刷着都费劲,迎面车灯在雾蒙蒙的雨里扫过来,照过去,眼前时黑时亮,雨水往车里漏,在我脚下积了一滩。
半夜两点多才到,我找了个破旅馆先住下,我用热水壶把臭袜子煮煮,又烫了碗泡面,吃完躺床上,隔壁小情侣在办事,女的叫的很难听,像杀猪,听得我硬都硬不起来。
第二天雨还在下,窗户外头的楼很高,把我的视线全挡住,雨水在玻璃上画道道,弯弯曲曲的,我不想出门,躺在床上打飞机。到了下午五点多,雨小点儿,我出了门,开车去找董斌家。
董斌家是个连排别墅区,「望江家园」,其实就是个小河沟,雨滴在河里乱跳。我后来才知道,这小子也是个青年才俊,白手起家,三十出头,原来资产好几千万,跟郝强合伙,公司干倒闭了,倒欠八百多万。
我说我找朋友,保安三十多岁,有点猥琐,穿了件没肩章的高仿蓝警服,不让我进,我塞了他两包烟,才给我开了大门。
到了门前一看,好好一栋别墅,被祸害的像狗窝,我站在车前盖上往里望,前面小院里的树被砍的全是斧头印,外墙上刷了层水泥,好盖住底下的红油漆,像脓包上糊了块膏药,水泥也没刷好,露出俩字能猜出上下文,「欠债还钱」。大门口的电子锁被砸烂了,贴了张法院封条,不用想,里头没人,我也懒得进去。
我把车开到门岗,雨下的很大,我钻进门岗室里,正叼着我给他的烟,我问他说,你知道这里住的叫董斌的么?
保安往雨蒙蒙的连排别墅瞥了一眼,说,知道,早就不在这住了,没见过。他捏了下烟嘴,又说,伙计,你这烟挺好抽啊。
我又从兜里摸了一包给他,保安说,是来要债的吧?
我打断他说,不是,我是他朋友,听说他出了点事,电话打不通,来看看咋回事。
保安说,他公司倒闭了,差不多去年年初的时候,来了一帮人,天天在门口闹,泼油漆砸门。
我大概知道是谁干的。
我说,你们这不是高档别墅区么?随随便便都能进?
保安说,那你以为我咋上的班?之前的保安收了催债的五百块钱,被开除了。
我掏出照片给保安看,这是董斌,你要是见他回来了给我打个电话?
保安瞪着眼睛,义正言辞地说,对不起,我们坚决不出卖业主的隐私。
我看着这个保安,有点犯恶心,不想搭理他,转头要走,他在后头叫住我,伸了根手指头,说,伙计,倒是有个事能跟你说说。
我明白他啥意思,撸了下袖子,露出小臂上的纹身,只掏了三百块钱给他,保安没敢还价,清了清嗓子,把钱揣兜里,指着水沟子说,这水沟子淹死过人。
我问,谁?保安说,董斌他老婆,长得挺漂亮,第二天捞起来都泡发了,一米六泡成一米八,听说还喝了安眠药。
我再次看着那条水沟子,雨点在水上跳舞,心里有点不舒服,说,自杀?
保安说,估计是。
保安拉开窗户,往外头吐了口痰,回身又说,之前我看见过有个人在河边坐了一晚上,离得老远,就一回倒不在意,关键是有好几回,我估摸是董斌想他媳妇,回来看看。
我说,万一是钓鱼的呢?
保安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河里要能钓上鱼,我情愿一头栽进去。
我笑了,拍拍他肩膀,说,谢了兄弟。
我知道这保安说的是真的,开车走了,这种人,见钱就叫爹。半路上,我琢磨着这事儿,感觉这郝强不是什么好人,反倒是这个老赖董斌,有点爱情片男主角的味儿了,想来想去也不好下结论。总之,有点眉目,比没有强。我打算在河沟边蹲几天,找人这事,本来就是看天吃饭,没辙。
为了心里有个底,之前我查通话记录上,有个叫陆雨的,跟董斌通话频繁,应该就是他老婆,我打电话问了问有没有认识火葬场的朋友,找叫陆雨的火化记录。
第二天中午,人给我回电话,去年九月十六火化的,我看了看日历,八月十三,日子挺近,往前推忌日也不会差半个月,我打算在这待段时间,夜里挺冷,我去买了件风衣,裹上,还挺帅,打算穿着等着去河沟边蹲人。
董斌要真这么深情,总得给老婆烧点纸吧?
三
不下雨的时候,那条小河沟挺臭的,绿油油,黑乎乎。我顺着河往东走,被几个厂区截断了,废料渣子都往河里流,挺恶心的,我抽着烟看了半天,手耷拉在车窗上,问一个过路的工人,我说你们这厂里的水就往这里头倒,国家允许啊?
工人回头打量我,说,你是记者?
我摇头说不是。工人说,那跟你有个卵蛋关系?我撇撇嘴,笑着没说话,有点奇怪,为啥现在人生活越好,脾气越臭。工人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你不懂,GDP,GDP 懂不懂?
我就是闲得蛋疼,倒车走了。前几天我查着陆雨的照片,没想明白,挺漂亮的女孩,就算想不开自杀,也不至于往臭水沟里跳。
不过也说不好,人要是真绝望,挺说不好的。
我也记不清第几天,反正待了挺久,中间郝明亮打电话催过一次,听说还在找,也没多问。那天晚上,十点多,车里空调不好使,冻得我神智有点不清,抬头一瞥,远方高楼,耸着,灯火通明,天很暗,闷头砸下来,把我跟远方隔开,眼前只剩黑乎乎一片,看的人心情有点抑郁。
河沟边上,烧着一团火,火苗卷起,升腾着,河面被照出一团光,碎屑在光里飞,一个人影在火边,忽而蹲下,忽而站起,场景像梦又像画,我惊醒了。
我沿河开车,停着远远看,那是董斌,拎着兜子,在给老婆烧纸。后来,光暗下去,董斌在河边站了一个小时,接了个电话,中间我看见他坐在地上,身子在抖,仿佛在啜泣。最后,他上了路边的车,我跟着车走,七拐八拐,越走越偏僻,四周像个城中村,没路灯,大半夜的,一个人都没有,我看了眼表,十二点多。
忽然,董斌的车被一辆面包车挡住,我摁了好几下喇叭也不动,面包车向后倒了一下,董斌的车已经不见了。
我刚想骂一句,掏出打火机点烟,一侧头,从后视镜看见另一辆面包车从后面堵住我的车,前后两辆面包车上,呼啦啦下来两伙人,都是大小伙子,手里提着家伙,冲我的车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我扳了下车门,往旁边看哪有岔路,猛地一开车门,拔腿就跑,两帮人没反应过来,但很近,已经要扑住我,有个人扯住我风衣袖子,我猛地一带,袖子从肩头被拽掉了,质量真差操他妈的。
我不要命的跑,烟抽太多了,肺里呼哧哧响。一群人在追,当啷一声,我脑袋一晕,被扔过来的甩棍砸了一下,脚跟着软下去,在墙边被扑倒摁住,先挨了一顿打,我护住头,不知道多少只脚在我身上踹,然后有个领头的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提起来,我靠着墙,闭着眼,不看他,领头的吼我说,睁眼!我说,睁不开。他说,我他妈让你睁眼!我说,道上规矩,我懂,睁眼我就活不成了。
领头的听笑了,周围人都跟着笑,又给我来了几拳,我被干的想吐。
我说,伙计,我啥也没干,别揍了。
领头的说,啥也没干你跑什么?
我说不出话,已经有个人上来拿黑胶布把我眼贴上,手反绑着,提溜着我走,领头的说,你搞跟踪的啊?我说,没有,各位兄弟高抬贵手,有话好好说。
领头的说,你技术不到位啊,早被发现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跟我们没啥关系,人大哥说了,把你送到他那,怎么处理跟我们没关系。
我琢磨着,董斌真不是个傻子,又一想,他要真是个幕后杀人犯,我挺惜命的,送到他那,指不定给我整碎尸了。我脚在地上乱蹭,想能慢走几步就慢走几步,突然听见一辆电动三轮车的声音,还有个老头的声音在电喇叭里响「糖葫芦,五块钱一串」,我不知道从哪攒出来的劲,向那个方向冲过去,喊,爹!救我,杀人了!
我不知道喊了几遍,身边呼啦啦,没人拽我没人拉我了,一群人全都作鸟兽散,估计有半分钟,一双颤巍巍的手把我眼上的胶布撕下来,一个大爷手里攥个老年机,看着我说,咋了小伙子?要报警不?我摇摇头说,算了,大爷,你是我亲爹。
我拍拍身上的土,抬头看俩面包车已经没影了,头顶上挂着个牌子,「扫黑除恶,严厉打击黑恶势力」。我本来要走,冲大爷挤出点笑,从钱包里摸出十块钱给他,自己选了根带橘子的糖葫芦,俩手乱抖,边吃边往车上去,又捡起来地上被拽掉的半截风衣袖子,揣兜里,踩着油门赶紧走。
刚上车,我就给郝明亮打电话,我说,郝老板,对不起,你这活我干不了了。郝明亮好像在跑步,喘的呼哧呼哧,身边还有个女人的声音,微微弱弱的,郝明亮说,咋了?钱没给够?我后怕的咬了一口糖葫芦,说,不是,给是给够了,我怕我没命花,我被人反跟踪了,差点儿弄死我。
郝明亮说,董斌干的?
我说可能吧。
郝明亮说,那这么的,我再给你找几个兄弟,跟着你一块,有事让他们来。
我说,算了,真干不了。
郝明亮说,你不是说啥人都能找着么?你要找不着,我可不干了。
我咬咬牙,知道他在威胁我,我说,那这么的,我在隔壁市,董斌开的车牌号我记着,我赶快查查他的行踪,你喊人过来吧,董斌找着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郝明亮嗯一声,挂了电话。
我又给交警队的朋友打电话,我说,有个车,帮我查查路线图,最后停哪儿了。挺崇拜我自己的,查人查事就靠关系,遍地都是朋友,各行各业,灰色地带。
朋友说帮我调查调查,明天回信。我给郝明亮发短信,让他明个一大早来就行。
想起今晚上这堆破事,我一边心里骂,一边开车往小旅馆走,以我这么强的跟踪能力,有点搞不清楚董斌是咋发现我的。前台的小姑娘看着我青红的脸,半截袖子的风衣和身上的鞋印子,憋着笑,我冲她骂,笑你妈了个逼。小姑娘被骂地涨红了脸,咬着嘴唇没敢还嘴。
我上楼的时候,正看见一个黄毛往我门缝里塞小卡片,我上去给了他一脚,让他滚。
我掏钥匙开门,开了灯,刚转头要脱衣服,听见卫生间里水龙头在响,我一抬头,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也伸出头看着我,我瞥见桌上放了把刀,心头一颤,小胡子拿着毛巾擦手,看着我,阴沉沉的笑,说,回来了?找你真不容易。
我没等他说完,上去一脚踹过去,他没反应过来,又被我踹回卫生间里去,我摁着他一顿打,小胡子被打懵了,一开始只伸手挡,后来干脆也还手,俩手乱抓,摸着个马桶搋子,臭烘烘的,往我身上打,我顺手也抄着个拖把,砸他,小胡子有点招架不住,屁大点地方还想往后退,一脚把我蹬出去,想把卫生间门合上。那门是坏的,我知道合不上,转头去摸桌上的刀,我拿刀指着他,我说,出来。
小胡子看着我,说,老弟,别冲动,我没别的意思。
我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背脊发凉,心里想,董斌真他妈够狠,找人追到这想弄死我。
我说,我也没别的意思,不管谁喊你来的,杀我还是怎么的,我压根不想知道,老子他妈的现在就走,好吧,别动手了。
小胡子听傻了,从水槽边上拿个牛仔帽扣在头上,扯了扯脖领上的三角丝巾,还挺会起范儿的。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歪着头,看了我半天,说,老弟,你是不是警匪片看多了?谁要杀你?不犯法啊?刀搁那吧,没开刃。
我愣了一下,伸手指头摸了下刀,确实没开刃,我搞不清啥情况,没敢动,我说,不是董斌让你来的?
小胡子有点懵,但很不屑,说,董斌是谁?
我看他那样,不像说瞎话,心里和缓下来一点儿,小胡子推了我一把,从卫生间出来,坐在椅子上,看我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我瞥了眼镜子,脸上身上都被马桶搋子捅的黑黄黑黄的。
小胡子说,挺暴躁的,进来先给我干一顿,有精神疾病啊。
我一边洗脸一边听他数落我,来气了,我说,你他妈才有病吧?你谁啊?大半夜进我屋?没干死你算好的。
小胡子说,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探长。
我拧灭了水龙头,笑了,同行,但我先不打算说破。
我探出头来看他,我说,你找我干什么?
小胡子从兜里摸了根雪茄,翘着腿,真他妈能装,我心里想。
王探长说,你是不是叫赵浩?你爸叫赵建国,你妈叫李春兰?
听他提我爸妈,我有些烦躁,摸烟点火,从喉咙里挤出声嗯,算是默认了。
王探长接着说,你提前做个思想准备,我怕这消息告诉你,你太过于情绪激动。
那时候,我其实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但总感觉,心里头熄灭的火,怎么可能还点得着呢?
王探长清了清嗓子,摸出一张纸,像个机关领导宣布一样,刚要说,又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过来,看着,感觉没我的高级。王探长跟我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江山,经营一家事务所,主营业务有民事纠纷、婚姻问题调查、安全技术防范咨询,但最核心的业务,是帮助无数家庭寻找被拐卖儿童的下落……
我心里又可笑又抓毛,默默听他讲前面一大堆废话,然后王探长才说,一年前,我接了一个寻找拐卖儿童的委托,经查证,我可以确定你就是委托人要找的拐卖儿童。
王探长看着我站在那,又改口说,二十多年前是拐卖儿童,我想联系你的父母,确切说应该是养父母,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接受,但是我们没找到,毕竟你现在也是个成年人,我就干脆直接找到你了。
我就站在那,低着头,嘴唇动了动,我看了眼镜子,脸上在笑,其实心里却翻江倒海,我转了下头,抹掉名片上的一滴眼泪,没让王探长看见。
其实我他妈早就知道,我他妈早就知道,四岁的小孩就记着很多事,我记得家里有一条大黄狗,我记得离开家右拐,每天会开过轰隆隆的火车,四岁后,眼前变成了稻田,家门前变成了大山。隆隆的火车在我梦里响了很多年,每一次都期待能把我带回家,醒来,总是另一种亲情,我爸叫赵建国,我妈叫李春兰,我默念很多遍,我又不能说不爱他们,就是,两种记忆硬要交融在一起,扯又扯不开,撕裂的我快疯了,我不得不很早离开了家,我想,我自己独自活着,没人能再把我撕裂吧。
四
第二天傍晚,我开着破别克车,载着王探长。
他要带我去见委托人,我问他委托人是谁,王探长说,行业规矩,必须保密。我告诉王探长,我还有个事没解决,找个叫董斌的老赖,讲了昨晚上的事。王探长知道我也是个侦探,很惊讶,说什么拉我合作,又跟我吹牛逼,说他找到过二十多个失踪儿童,基本没失误过。我挺想怼他的,全中国一年有多少拐卖儿童,你这连个零头都算不上。但没敢说,主要是我也不敢信,自己是这些零头里的幸运儿,怕自己一说话,把喜气给冲没了。
郝明亮给我打电话,说,他快到了,问我这边啥情况。我其实有点不耐烦他了,但秉持着职业操守,我说,你放心,没问题。我给交警队的朋友打电话催,说是看见车驶进了一条单行道,里头是「望江家园」,到现在还没出来。
我再给郝明亮回电话,说董斌开的车回自己家小区了,直接带人过去吧。
挂完电话,我如释重负,王探长一直看着我打电话,没吭声,最后说,你挺忙啊。我停了车,让王探长帮我开会儿车。
我把印着董斌资料的纸掏出来,看着,我说,其实我也是来找人的,说是个老赖,欠了不少钱,但我感觉,这家伙可能是个买凶杀人的嫌疑犯,警方觉得证据不足,结案了,死者儿子以找老赖的名义委托我,我装作啥也不知道。
王探长咂咂嘴说,那这要是被抓住,是要上私刑的意思啊。他想想又说,不过这也不怪人家,爹被杀了,哪个儿子能不想着报仇呢?活着都挺不容易的。
我手指抖了两下,看着窗外飞掠过的景色,疲倦地合上眼,靠在后座上,说,自作孽不可活,随他便吧,这里头的破事弄不清楚,也懒得弄清楚。
忽然一个猛刹车,我没系安全带,差点给我甩飞了,以为出车祸,一转头,看见王探长盯着我手里的纸,傻在那,说,这人叫董斌?
我点点头,跟王探长一对视,心里有点发毛。
王探长说,这他妈是我的委托人。
我跟着他也傻在那,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说,你再看仔细点儿,你确定?
王探长又看了一眼,说,我确定,他找我,用的不是这个名字。
我说,赶紧的,去望江家园。
我心脏忽然跳起来,我赶紧给郝明亮打电话,半天没人接,总算接了,听见声音很乱,我说,郝老板,人找着了么?
问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害怕,我怕郝明亮干出什么极端的事,都他妈知道,杀父之仇忍不了。郝明亮半天没说话,杂音乱哄哄,我听见有一群人在乱喊乱叫,像是打了起来。郝明亮在指挥,说,拦住他!拦住他!
然后电话断了。
我又重新坐在驾驶位上,开着车,往望江家园去,连闯了俩红灯,等到的时候,已经没人了。路边的垃圾桶被撞得东倒西歪,垃圾满路都是,那个保安躲在门岗里探头探脑,我冲过去问他咋回事,保安头上斜扣个帽子,支支吾吾半天,说,来了一帮人,要找董斌,董斌开着车冲出去了,这帮人也开车跟着追。
我看着打开的大门,我说,你们他妈的不是高档别墅区吗?!啥人都让进?!
保安红着脸,说,其实就冲这臭水沟子,这别墅区就没住过啥人。
我正要转头走,忽然想起来一个事,我说,董斌是不是一直还住在这?
保安看我凶神恶煞的样子,缩着脖子说,他倒没住家里,都住她老婆家。
我说,她老婆家在哪儿?
保安伸手指着远处董斌那栋别墅,说,董斌家隔壁,他原来跟他老婆是邻居。
我一股血差点顶到喉咙眼,弄明白是咋回事了,我朝保安脸上来了一巴掌,大骂着,说,你他妈的不跟我早说,跟我玩猜谜语呢?!
我知道他是嫌我给的三百块钱太少,保安被我打的向后转了一圈,王探长拦住我,我还冲着保安骂着,说,是不是董斌也给你钱,让有人找他就告诉他?!
保安没说话,默认了。
王探长说,昨晚上我给董斌打了电话,说人找到了,他给的有个地址,我知道他要去哪儿。
我上了车,顺着王探长指引的路开。
天色渐晚,日将西沉,我将油门加大,一切都抛在脑后,只害怕丢掉最后的亮光。
五
世界上有好人和坏人么?我觉得,可能只有不太好的人,和不太坏的人吧。忘了谁说的,一个人的一生,能掌握的事太少了。
父亲郝强被杀死在家门口,真正的罪犯可能另有其人,对郝明亮来说,只有两条路,自己想办法抓到真凶,或者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好好生活。怎么选,都挺难的。
那天晚上,我跟王探长到了一个筒子楼,十多层,没电梯,楼道灯里又昏又暗,往上几层,根本没灯,黑乎乎的,我往上爬,听着越来越近的呻吟、喘息、惨叫,打开手机手电筒,郝明亮坐在那,被一群人拦着,胳膊上都是血,他一手捂着胳膊,一手拎着家伙,想冲上去为父报仇。事后我问他时,他告诉了我上面那段话。
董斌在天台上,拿着把刀堵在门口,谁敢上去捅谁,楼道里躺了好几个,救护车还没到,我怕王探长说出我的事,跟这个老赖董斌有关系,再让郝明亮更冲动,我跟王探长说,你去在楼下给董斌打个电话,说我上去了。
我跟郝明亮说,这事交给我处理,他要是幕后真凶,我给你亲手把他抓下来。
我往上走,从天台到楼道没有窗户,站在楼道里往上看,正好一轮月色浮在门里,我冲着里面喊,没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哑,我说,是董斌吗?
天台上没人答应,我说,是王探长让我来的,我上去了。
我迈着腿,空着手,一步步往上走,到了天台,没看见人,一转头,董斌手里提着一把刀,上半身还有血,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面对面,他盯着我看,眼神很恐怖,像困兽,又带着些柔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很紧张,不是怕面对杀人犯,而是,和亲人相见的场景梦过无数次,当真的到来时,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太魔幻。
我说,你放心,没人再上来了,能不能把刀放下。
董斌从栏杆朝着楼下看了一眼,我想,他也对这一刻的相见很不安,他把刀放下,回头冲我笑,说,你能认出我么?
他没叫出弟弟,但一瞬间的态度转变让我感到很奇异,像是从一个全身带血的恶狼,变成温顺的家犬,给人一种安全感。
在远处的警笛没有响到这里时,他说起二十多年前的盛夏,带着弟弟,就在这座筒子楼下,吃冰、玩水,打打闹闹,弟弟很小,话说的含含糊糊,和很多故事一样,烂俗,却仍让人心痛,只是一个转身,弟弟消失了,父母心碎和哭声,更无法苛责仅剩的一个儿子,还要努力安慰,让他从错误中脱身,以免自责感困扰终生。
董斌不确定父母的早逝是否和这件事有关,他更应该记住的,是父母告诉他,将这件事忘掉,过好自己的生活。他照做了,比别人加倍努力,将全身心扑在事业上,年纪轻轻,事业有成,搬到自己买的别墅,那时门前的水还清澈。偶然瞥见邻居,一位温柔美丽的女人,爱情向他招手,似乎命运为他勾画了一条新的人生轨迹。
直到他遇到一个叫郝强的企业家,颇有长者之风,却带着老式商人常见的利己风范,一纸合同,轻的能随风四散,却像一记猛锤,事业上遭到重击,虚无的赔偿债务,连带着砸烂他的生活,一系列的百般羞辱催债,对郝强来说,只是特殊手段,却让妻子陆雨小产抑郁,更无法承受尾随跟踪、泼漆辱骂,这个女人吞下两瓶安眠药,跃进门前的水沟。
重振事业对董斌来说,已毫无意义,所谓东山再起的一百万,远不够抵偿债务,却成了他复仇的资本,他仍一直住在妻子的别墅里,听着时有时无的人在自己的家门前怒骂拍门,他默默忍受着,只准备着最彻底的反击。
烟头烧到了我的手,我其实挺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误会,只是听到复仇两个字,我明白,这一切是无可避免的发生到这一步的。
对身患艾滋病的吸毒者李飞来说,五十万足够他杀一个人,揽下一切罪责,留给家人还算优渥的生活。
但面对四处寻找真凶的郝明亮,董斌明白,再蹩脚的调查方式,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被派来跟踪尾随他的人,像蚊子一样围着转,总会叮出血,其实他只是出钱给保安通风报信,又找了一帮混混,恐吓威胁这些跟踪他的人,他也明白,其实不闹出人命,搞跟踪的这些人也根本不会报警。
但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世界上唯一还和他拥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无论再缥缈,心里的希望,还是会让他尽可能想撑到见到弟弟的那一刻,所以,他找到了王侦探,他扔在地上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三十万,让我转交给王侦探。
我默默听着董斌讲完,裹了裹衣服,我笑着对董斌说,能抱你一下么?
董斌脸上的表情很扭曲,看不出是哭是笑,他沿着天台栏杆走了两步,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说,还是算了吧,别把血沾到你身上。
我看他的动作,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董斌捡起刀,说,对不起,可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不好的东西,但我不会再打扰你,你以后,好好生活。
他忽然哭了一声,又强行忍住,说,我可能有点不称职,对不起,弟弟,把你弄丢了。但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哥啊?
我脱口而出,哥。
董斌脸上露出欢愉的神情,像是还清了欠这个世界的所有债,倒头而下,重重坠地。
我立在那,楼下传来几声惊呼。
六
黑漆漆的楼道里,我慢慢走下去。
楼道里空无一人,都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抬走,脚步声从下而上,是王侦探,从他带着些兴奋的神情看,他还不知道董斌已经坠楼,只是看着我说,怎么样?
他可能是想问问我和亲人相认的感动心情,我手揣在兜里,沉默着,最后还是掏出来,递给他。我说,这里边有三十万,董斌给你的。
我要走,又转身跟他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侦探。
王侦探拿着卡,神情很亢奋,说,不客气,我说过,我专业找拐卖儿童。
我没再管他,继续往下走,黑深的楼道,像是要把我吞噬。我忽然脚软,走不动,坐在那,王侦探想拉我,我说我坐这歇会儿,你走吧,别管我。王侦探跑下楼,没再回头。
那三十万,我本可以不给王侦探,毕竟,真要计较,他没有真的帮董斌找到了弟弟。
我抱紧双肩,全身都在颤抖,觉得自己哭了,伸手摸摸脸,没有一滴眼泪。跟喝了假酒似的,头又晕又沉,心里头被钝刀子割着,活不成,死不了,折磨我,本来都烧成死灰了,非要亮出来一点火星,我还跟傻子一样扒拉,巨大的希望破灭,真绝望的想死,我根本不是幸运儿,我他妈是在做梦,大黄狗已经死了,没有火车能带我回家了。
四岁的记忆刻骨铭心,我从来不记得曾在这栋楼里生活过一秒钟,也从来不记得我有过一个哥哥,我家里有一条黄狗,门前有轰隆隆的火车,操他妈的,我差点又试图将董斌的话,再作为一段记忆塞到我脑子里,可根本对应不上,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是我的错觉,哪怕一开始就知道是错的,还想在一堆错误里找出来哪怕一丝的正确来慰藉自己。
在天台上,我说不出,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咱们弄错了。不管是不是因为董斌报了假名字,还是王侦探业务能力不够,错了就是错了。
可我实在说不出口,成为十分钟的亲人,那就十分钟吧。
往事再一次将我淹没,我想爸妈了,我想家了。
一次激情过后,我把被拐卖的事情告诉了张向阳,张向阳说,他要去找我爸妈问个清楚,起码要找到人贩子,才能找到我亲生父母在哪儿,还要顺便把我们的事说了。我拦不住他,他趁着夜色去了,我开着那辆破别克去追,已经来不及了,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本应该在杀鸡待客的我爸,赵建国,把刀砍在了张向阳脖子上,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爱我,情绪本就暴躁,忘记自己的手里还提着刀。
我爸被判了死刑,我妈很快去世,最爱我的人,却相互之间,造成难以磨灭的伤害,漩涡中心的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被离心力甩出这个世界,只有我,想逃,逃不脱。
我给这么多朋友打电话办事,却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走出漫长黑暗的楼道,眼前灯火通明,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许多人围着惨不忍睹的坠尸,被驱赶着,推搡着,笑闹着。有个作家说,每一个日子往后退去,人就长大成年,冬天的夜虽然很长,总不会把梦做到穷尽了。眼前楼很高,却挡不住风,我不怕梦做尽,我只是太冷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