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华达山脉,高耸入云,薄雾中仍是青灰色的峰峦,除了落在翟阿细鼻尖的一粒雪,没有入冬迹象。
马在打响鼻,比人先一步觉察到凛冬。阿细数数腰间挎包里的子弹,约五十发。帽檐上有新弹孔,那一枪让他险些毙命:三个墨西哥人看中了他的手枪,尾随十五英里,旷野间拔枪拼杀,三颗子弹,其中两人脑浆横飞,剩下一人右耳挂在子弹上,没入裸岩,呆立原地,尿液顺着裤腿流成一条沟壑。翟阿细耳边一声巨响,他转头看,头顶被绞死而曝尸的加州无名罪犯尸体轰然落地,他摘下帽子,有个小孔,子弹从帽檐穿过,正巧射中头顶大树上吊尸的绳子,他笑了,用半截绳子捆住剩下的墨西哥人,丢在野外,他上了马,看见两只秃鹫飞过头顶,在从墨西哥人血肉模糊的耳边开始啄食,翟阿细在那人的惨叫声中,头也不回,纵马离去。
傍晚时,翟阿细在山坡宿夜。
他六英尺高,身材瘦长,黝黑皮肤,穿着像个地道牛仔,但不是效仿风尚,是杀过许多对他不怀好意的赏金客,扒下了衣服;他形单影只,站在山坡,和身旁高山一般的冷峻,满面胡须,显得憔悴。墨西哥人要抢的那只手枪被他旋转在手指上,又迅猛地插回腰间,柯尔特 M1873,骑兵型,编号「61231SA」,他从一个南北战争残疾老兵手里抢到手——老兵家里收藏了六个中国男人的辫子,和印第安人的头皮放在一起,向翟阿细炫耀,翟阿细用铲子削下他半个脑袋,那是三年前的旧事,翟阿细二十岁,至美国八年,早已不留辫子,英文流利,但沉默寡言,被喊作「猪佬」。
阿细坐下来,吃着粗麦面包,在回想着往事。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纸,纸上画着一个男人,每当他路过小镇,都会问镇民,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这是我哥哥。
翟阿细,广东台山人,来美国时,十二岁,那是 1862 年,清同治元年。那一年,瘟疫、饥荒蔓延几百里,翟阿细的父亲是郎中,染疫身亡,剩下母亲,两个哥哥和阿细,二哥是傻的。阿细家在一座小山前,父亲死的那天,山花最烂漫,阿细和同村女孩去摘花送葬,忽然疯了一样,对着摇颤的花骨朵啃起来。现在想起来,他只记得,那天的山花很好看,他们都很饿。
村民围拢在油灯下看传单,识字的私塾先生捏着辫子,念「……美国人是非常富裕民族。彼等对华人前往,极表欢迎。彼处有丰富工资,大量上等房舍、食物和衣着。此是一个文明国家,并无大清官吏或官兵,全体一视同仁,巨绅不比细民为大。」
翟阿细渐渐听睡着了,鼾声起伏至天亮,大哥在门口和母亲争吵。
大哥说:「去是一定要去,不去,家里活不下。」
母亲只是在劈柴,斧头砍在木桩上,砰砰响,翟阿细心口直跳。
「那是金山,听回来的人说,遍地都是黄金,走在路上,磕崩着的不是石头,都是金子。」大哥又说,「挣够钱一定回,我还等着回来孝顺娘。」
翟阿细从来没有见过金子,一个用金子做的山,是什么样?他还是孩子,猜不到。大哥说,只要能弄到一点黄金,就可以回家做个小生意,或者买一块地,再也不用忍受地主的粗暴打骂,也可以盖一间宅院。你知道爹怎么死的吗?爹是郎中,他治不好自己的病,因为没钱买药。
大哥结婚了。
傻子二哥坐在门口,流着口水,像绵羊一样,咩咩叫,对着来参加婚宴的人傻笑,阿细和女伴坐在屋檐下台阶上,手里蘸着红糖,相互舔,鞭炮声里两个孩子也在傻笑。新嫂子穿一身红,和大哥在拜堂,母亲脸上一半是忧虑,一半是欣喜,大哥终于成家立业,却是为了离开——成家,娶媳妇,才会让他有责任感,才会寄钱,才会知道回来。
私塾先生教阿细读了两年书,他不明白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也要远渡重洋,阿细的母亲说,如果美国有前途,就早奔前程吧。
阿细把小秃辫子缠在脖子上,在门前的水流中撒了泡尿,边跑边提裤子,飞奔向去码头的牛车,许多家眷在送别,阿细的新嫂子拿着笤帚望向这里,阿细不明白那个眼神是哀怨还是期盼。私塾先生要扯着阿细耳语什么,阿细在嘈杂声里没太听清,只是点头。
小女伴捧着花在牛车后面追,绊倒了,花洒了一地,女孩哭起来,阿细却在大声笑,冲她挥舞手臂,像要出征,说了句什么,好像是「等我回来」,又像是「别追了」。今天的阿细已经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女孩哭花的脸永远那样定格,阿细面朝前方望,没再看一眼身后家乡的景色。
码头上聚满去美国挖金矿的契约工和送行亲属,告别声、叮嘱声、啜泣声,一片离情别意。招工的头家高声喊叫着契约工的名字,阿细望着茫茫大海,一个蓝眼睛的白人站在那嘟囔,那是阿细听到的第一个英文单词:猪仔。他们这些猪仔踏上船甲板,每人发了一只口杯,用来吃饭、喝水、接小便、晕船呕吐。
他们被驱赶到底舱,阿细最后听到岸上的声音,是有个孩子在对着远去的父亲唱童谣:「燕雀喜,贺新年,爹爹去金山赚钱,赚得金银成万千,返来起屋兼买田。」
二
黑洞洞不见天日,有个老和尚在唱经。
海水的咸潮气夹杂着霉臭味,使人喘不过气,阿细蜷在大哥怀里,铺盖在发臭。
有人冲着和尚喊:「唱什么呢?别唱了!」
有人又说:「唱吧,他累死了能空出来一张床。」
密不透风的船舱里,所有人挤作一团。
阿细对大哥说,「我渴。」
大哥偷偷看着四周,都是几乎看不清的人,把口杯凑近阿细的嘴边,阿细抿了两口。
头家掀开舱门说:「粮食快没有了,还有半个月,我给你们捞鱼吃。」
老和尚不唱经了:「头家施主,贫僧不食荤腥。」
所有人都笑,干哑嗓子挤出的笑很难听,甚至有些悚然。头家说,「我们是去发财的船,和尚也爱财?」
和尚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没有人知道老和尚为什么出现在这艘船上,但整只船上,只有他付了全部船票。有人猜,他偷了庙里的香火钱,去美国淘金。有人猜,是因为招工告示里写「在彼处,承祀中国神」, 他要去美国弘扬佛法。
老和尚没解释过,他在忍饥挨饿。满船舱都是鱼腥味,半生不熟,有人吃了拉肚子,也在船舱里窜稀。老和尚总在砰砰磕头,对着一个木雕菩萨,别人在吃鱼,他在磕头,砰砰砰砰,头重重磕在船板上,茫茫波涛声里,像在撞自己的钟,很有节奏感。有一次,阿细看见他额头上留下一个大包,老和尚挺慈眉善目,就是饿的皮包骨头。
这天,鱼又被扔下来,老和尚两眼深陷,像行尸走肉,正在念经,念的是超度经,突然扑上去啃鱼,破了戒,吃了四条,五条。有人在甲板上喊,到美国了!其实,只是远远看见影子而已。老和尚还在吃,大哥抱着阿细冲上甲板,看见远远的陆地线,浮在海面上。船舱里忽然发出悠长的嗝。
老和尚撑死了。
白人船工抬着老和尚的尸体,投进海里,他是寡户,没人出钱给他寄尸。老和尚的尸体转眼就沉入海底,阿细看见那只木雕菩萨在海面上浮浮沉沉,很渺小,越来越远,终于也沉了下去。
三
阿细看到旧金山码头停靠着几百艘空无一人的帆船,他心里紧张,怕金山被挖空了。他们在海上走了八十多天,另一个船舱有传染病,听说死了二百多人。
每个人都形容枯槁,面无血色,阿细差点站都站不稳,大哥高高瘦瘦,扯着阿细,背着一卷铺盖,一只竹篮,里面装着鞋帽,这是他们全部的行囊。
船长把他们喊到甲板上,用冷水冲洗全身,白人水手用大扫帚在他们身上刷洗,有个男人找船长借了把刀,割了辫子,岸上有围观的白人在鼓掌、辱骂。
刀递到大哥眼跟前时,大哥又惊又慌的护住自己和阿细的辫子,连连摆手,低声地说,不能割辫子,没辫子回家要杀头的。
接应他们的广东同乡说,以前的旧金山还只是小村,短短二十年就有了六十七家赌场,二三四间酒馆和五三七个卖酒的地方,都是因为淘金客的暴利,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女人,妓院的生意火爆,一晚上可以索价一百美金,在美国其他地方,这等于一般人整年的薪水。
广东同乡还说,在旧金山,没有人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也没有官员核查你的各种记录,杀手、骗子、职业赌徒都群聚于此,一切矛盾都以暴力解决。
阿细被冷水冻得浑身还在抖,一直看着这位穿西装的男人,他讲着广东话,神采奕奕,背后乌溜溜的一条花白辫子。
他摸出后腰的短筒转轮手枪,向阿细比划着说:「在这里,有这个,你说话才有人听。」
他说的没错。
四个月后,大哥带着抖如筛糠的阿细,躲在金矿场的草棚屋里,外面在下暴雨,枪声四起,乱马飞奔,嘶吼、求饶。一群白人盗匪入侵了金矿营地,阿细从棚屋缝隙里看见那群穿牛仔衣的人正把他叔叔、哥哥、大伯们的发辫绑在一起,拷问金子藏在哪,拒不回答者已被割喉。
矿河里的血顺流而下,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散。大哥的手在抖,一边用刀子割断阿细的辫子,让他冒充日本人,回家再杀头,总归比现在死更好。
大哥从喉咙里挤出对阿细的话,「那几句英语学会了没有?!再念一遍!」
阿细只知道哭。
啪!大哥一巴掌扇在阿细脸上,同时用哀求的语气。
「你现在念不会,以后是要死人的!」
阿细哭着,含糊不清的念英语:「我没有挑衅就被他攻击了……他侵占了我的金矿……他想要勒索我的钱……他诬赖我偷他的表……我按时交税了,别杀我。」
忽然连续枪响,有人向这里跑过来,大哥拉着阿细冲出棚屋,盗匪听到声音,朝这里开枪,追赶,子弹贴着大哥的头皮飞过去,乱草横飞,大哥一边跑,一边对阿细说:「阿细,你记得,要赚钱,赚钱,回家!……」
大哥噗通一声跪倒,阿细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满身泥,转头看见大哥腿上鲜血直流,连滚带爬,中了两枪。
阿细远远看见马上的白人盗匪首领,像恶鬼,黑色大衣立领在冷雨中竖立,一只手提着将被浇熄的油灯,另一手平端着枪,对着他,阿细脊背发凉,这一瞬间他觉得很漫长。对方没有再开枪。
大哥瘸着腿爬起来,拉起阿细,跳进溪流,阿细拼了命的游,不知道游了多久,粗略的帐篷、茅屋在他身后远去,他想,一抬头就能到家多好。
暴雨还在下。
两个月后,大哥带阿细去看绞刑现场——那个抢了他们金子的盗匪首领,被悬赏五千美金抓获,要被吊死。
那张脸被蒙上黑布套,在半空中挣扎摇晃着,像在荡秋千,一个酒鬼在哈哈笑着叫好,围观的人都跟着起哄起来,大哥也在鼓掌,用蹩脚的英语喊「好!」
那双摇晃的脚渐渐不动了。大哥一低头,不见了阿细,大哥转身追赶着:「阿细!阿细!」
阿细转头面向大哥,莫名哭起来。大哥以为阿细想家,手里攥着两块面包,往阿细嘴里塞,说,快吃,吃饱了不想家。
四
「从大西洋到波光粼粼的太平洋!」
报纸题头上印着一大行字,阿细读给大哥听。
美国大陆上需要一条横跨东西的铁路,必须要把矗立在加州、内华达州境内的内华达山脉凿穿,有些工程师说,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央太平洋公司将传单发放到加州境内的每一间邮局,招工,这是痛苦而艰难的任务,而华人移民便宜又好用。
「我们付给白人劳工的月薪是三十五美元,并提供伙食,但中国佬却只要三十美元月薪,而且伙食自理。」白人铁路工每次提到这事,都会愤恨的骂。如果有不明白的局外人说,「这薪水不错啊。」铁路工的脸上会拧结,扭曲,咬牙骂,「是啊!不过,要不是有这些该死的『猪佬』,我们就可以拿到五十美元月薪,而且只做不到一半的工作量。」
大哥觉得,金矿对华人的税收越来越高,还会死人,去修铁路吧。
阿细仍不够强壮,但和多数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同胞相比,弱小的并不醒目。他和十几个人分成小队,挖山。最多时,有一万多华工。
他们的白人领班,曾在醉酒后说:「华人之所以被迫害,是因为太优秀了,而不是因为太糟。如果能聘得到华人,任何人都不想聘爱尔兰人、日耳曼人、英格兰人或意大利人,因为华人远比他们更诚实、勤奋、稳定,不会酗酒,又刻苦耐劳。」
第二天,阿细因为动作太慢,被他抽了五鞭子。
世界上最大片的森林被夷为平地,黑烟滚滚直上,有些树根深入地底,需要十桶火药才炸地掉。有一次,巨石松脱砸落,一块小碎石射入华工的眼窝里,脑袋后被炸开大洞,那人直挺挺坐着,握着铲子,收工时才被人发现,脑浆已经和雪冻在一起。
工程迫近了内华达山脉,悬崖上远远挂着芦苇篮子,极小,几乎不看见,垂降而下,阿细时不时抬头为大哥祈祷,他不知道大哥在哪个篮子里。叮叮当当凿壁的声音传播得很远,片刻后,轰然几声爆炸,塞在洞里的炸药点燃了。有时,阿细看见被花岗岩碎片喷到的篮子掉进山谷,他会刹那的失魂落魄,直到大哥兴高采烈回归——在爆炸前就被人用篮子拉到上面。
寒冬突降,积雪近八十英尺。
阿细前两天看见,铁路工们用十二辆火车头连起来,推着扫雪机铲雪,不过两天,又积满了。冰雪无休止,在热水中溅起嘶嘶作响的水雾。阿细提着油灯,在雪屋里趴着念英语。外面忽然爆发声响,很远,声音很大,压迫着精神,阿细下意识慌了一下,油灯浇在纸上,他慌忙扑灭,灯熄了,一片漆黑里,有人喊:「雪崩了!」
雪屋隧道宛如迷宫,阿细爬起来,飞奔着穿梭,连手带脚爬上台阶,远远的天幕低垂,沉甸甸压下来,探照灯光中,雪丝飞舞着,大雪在奔腾,无数人迎着冲上去,有人在喊「有人被埋啦!」「快挖!」「别过去!」广东话、英语、德语乱糟糟夹在一起。
阿细也在里面,声嘶力竭:「哥!」
从这里,这片土地上,只剩阿细一个人。
五
阿细最近梦多。
大哥埋在雪下的时候,有人愿意凑钱给阿细买一张船票,回家。阿细没同意,他说要带着大哥的尸体走。阿细等过一个寒冬,春天雪融时,被埋的华工死尸都站得直挺挺的,结冻的手还握着十字镐和铲子,但就是没有大哥。
阿细哭着赖着不走:「我哥呢?我哥呢?」
阿细觉得大哥没死,工人们觉得阿细快死了。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土里、雪里挖,手脚快废了,血淋淋的。他们趁阿细累倒,把他抬回去,绑着,劝慰他说,可能你大哥是跑了,先回了老家。阿细的工钱都在大哥那,钱袋子却不见了。阿细说,不可能,哥回家,不会不带我。工人说,那就是没回,去别的地方发财了,听说往东去,发财的地方很多。漏洞百出的话,点燃阿细的一点希望。
阿细自此一路向东,从孩子到大人,沿着铁路,只骑马,不乘火车,十年间,横穿了北美大陆,他在铁轨附近,见过插着一根木桩的坟墓,旁边摆着一块布,上面是中文,写着死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与家乡。他曾犹豫要不要给哥哥竖一个,转眼就打消了念头。
「那年的雪也和现在一样大。」
阿细心底感慨,尽力把往事驱散,掏出枪,确认每一膛都有子弹,才又插回腰间。在积雪不到小腿时,驭马向小镇去,入口出,耶稣雕像旁,挂着木牌,科洛镇。
一片寂静中的不安。
从阿细身后,奔跑过来几个抱着长管猎枪的男人,枪口朝天,气势汹汹,像没有看到阿细一样,急匆匆跑过去,最末尾的肥胖汉子忽然回过头:「牛仔,别在街上骑马,枪子不长眼!」
阿细摘了帽子,微笑着看他,那人吃了一惊,呼叫前面的同伴,「妈的,这有个中国佬!」
「滚,不收洗衣工!」
队伍带领者下意识转头望着阿细说。
「没时间管他,走!」
他们的脚步不停,向一排房子后跑过去,很快消失在阿细视线里。
谷底,两岸蜿蜒,往东一些,地势拔起,成峭壁,河流激湍,再远一些,中国式水车在黑夜和灰白的细雪间缓缓转动,岸边堆置着淘金盆器,杂乱。一排棚木屋后,男人们持枪严阵以待,面色冷酷,如临大敌。
少顷,马蹄橐橐,伴着呼喝声,马背印第安人装束、鹿皮和头上羽毛在暗淡的光线中若隐若现,斧矛挥舞呼啸着,少数人有步枪。最当先的族人首领,很显眼,肩上披着厚毯,头顶羽毛间斜坠一根金雕毛,打扮与众不同。他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举手用部落语言大声喊:「他们在木棚屋后!」
枪火齐射,印第安人冲至近前,有人应声落马,他们也以斧头掀飞几个人的头颅,鲜血横飞,半空中飞舞着木屑,雪白,血红。
印第安人从镇中呼啸而过,劫掠着所见妇女儿童。
阿细在阴暗中的街口,一面用干稻草喂马,一面卷好一支香烟,点燃,缓慢抽着,听着四下里奔逃的声音,和从他眼前跑过的镇民,无动于衷。
突然,他拔出腰间的枪,瞄准身后阴影里,一个女孩走出来,双手在胸前握着一个十字架,面如土色,嘴唇颤抖着。
「晚安,小姐。你是镇上的人?」阿细问。
每随着一声枪响,女孩就颤抖一次,点了头。
「有旅馆么?」
一个白人男性被拴在马尾上,从他们身后的街上被拖行着,女孩瞪大了眼睛,指着那里,阿细没有回头,又摇晃着枪,重复一遍。
「有旅馆么?」
女孩咬着嘴唇,或许是受阿细影响,她也竟然像是从还在镇上肆虐的战斗里抽身,压抑着恐惧,点了点头,就转身要带阿细去。
一排极有节奏的子弹忽然齐射在阿细身边,一个惊恐的声音喊叫着。
「谁在那?!」
阿细端枪走出,瞥着,一个男人惶骇地望向自己。阿细没说话,街上正在爆发枪战,路边餐馆炒锅盖子飞出来,嘭嘭几声,玉米汤和咖啡也跟着飞出来。
阿细站在街道中央,堂而皇之,吸引了双方注意,牛仔打扮让科洛镇民没有轻易开枪,印第安人不管,朝他冲杀。
阿细低着头,甩了下枪管和弹膛,马蹄声在耳边狂响,他感受着腹内的颤动,砰——砰!两声枪响,两个印第安人人仰马翻。
阿细抢过其中一匹马,纵马而上,对着黝黑的巷子里的女孩说,「你叫什么?」
「艾琳娜。」
「先别走,艾琳娜,等着我。」
阿细将柯尔特手枪插回腰间,在马背上俯身抄过一把来福枪,马蹄脆响,在石板回转,绕过树,眼前,印第安首领一人落单,头顶金雕毛,细眼高颧,裹皮袍,提着一杆步枪,子弹刚刚打光。他脸上有鹰隼般无惧勇猛的神色,果断提起长矛,眼神里闪凶光,轻夹马腹,侧身,和阿细眼神相撞,阿细平举来福枪,瞄准,对着蓄力投掷的长矛——枪响,矛至,电光火石。
印第安首领摇摇晃晃,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那只矛卷起一阵风,离阿细脑袋半尺之遥,矛头没入树干,矛尾仍在不住抖颤。
对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努力想爬上马,将脸侧向阿细,盯着他棱角分明且年轻的脸,阿细胸膛挺立,举枪,等待随时给他致命一击。首领喘着气,吃力爬上马背,双手拉住缰绳。阿细将手里的来福枪丢开,闪身对他让开一条路。
印第安首领勒马,缓缓过来,和阿细交错而过,捂着伤腹,深深望向他,忍不住咳两声,不再说话。群马负着群汉,从镇上呼啸而过,追寻雪地里的首领,留给阿细众多背影。
风冷彻骨,枪声立止。
六
「你的枪很快。」
阿细坐在柜台前,双肘支在柜上,喝着啤酒,枪在腰间。
说话的人是酒馆老板,肥胖,脑袋陷在脖颈里,看着阿细,怪异的笑,看不出嘲讽还是客气。
「那你该拿出更好的酒。」阿细把酒吐在地上,摸出两张钞票,拍在桌上。老板笑着,重新打满一杯黑啤,正要摸钱,一只粗糙的手,摁住他的肥手。
「我请客。」那手的主人说。
阿细偏头看,一个黑脸的壮汉,约四十岁,微红色的络腮胡,身形魁梧,联邦政府治安官的打扮,满身是雪,正在抖擞着,然后摘下帽子和另一只手套丢在桌上,那双手上有细长的绒毛和厚茧。
「被打死十七个,真够惨的,这帮印第安人土匪。」这人又说。
「柯恩警长,我们也不赖,割下他们二十多张头皮。」酒馆老板反驳他。
被叫作柯恩警长的人撇着嘴,有些嘲讽,从怀里摸出刀割肉干,丢进嘴里,像是很难嚼动,腮紧紧缩着,骨碌咽下去,又用手指在口腔里抠唆着碎肉,向阿细伸出手。
「我是这一代的治安官,柯恩。」
阿细伸出手和他握:「阿细,翟阿细。」
「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认识几个华人,他们也叫阿细。但你应该是最好的一个。」柯恩眉飞色舞,继续嚼肉干,「昨晚上接到消息,说印第安人又来劫掠矿区……」
酒馆老板对着阿细,把话抢过去:「你知道吗,他们根本不是为了金子,他妈的,部落的狗崽子,就想把矿河、营地全毁掉,不让你安心干下去。以前科洛镇有几百人,现在只剩几十人,还是非在这不可,就为了保护营地。」
柯恩对酒馆老板有些不满,嘲讽着:「是,那时候你的一杯啤酒可以卖到三十美金,现在三美金都没人喝。好像是你保护了营地一样,靠他妈的酒精?你就躲在他们保护里咒骂印第安人吧,反正他们也杀不到你这里来。」
酒馆老板悻悻:「警长,你不该在这个中国人面前说这种话。」
「为什么?这一带有八个矿场,每次你们都像,像,像他妈的,被一百头猪轮奸一样向老子呼救,」柯恩忽然把手枪拍在桌子上。「但我只有一把枪!」
柯恩转过头,对阿细致意,也像是说给老板听,老板独自嘟囔了一句:「反正我很快也要离开这。」
「听说你昨晚参与了这场战斗,不管你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他妈的爱尔兰人,都该请你喝一杯。」柯恩又挑了下眉毛,「不过,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你放走了他们的首领,你会得到更多。」
阿细面无表情,和他碰了杯。
「你的枪不太适合你。」柯恩诡秘而小声地凑近他说,「这是军队的配枪,来路不正。哈哈,」他看着警惕的阿细,像个长者,拍拍他的肩。「放心,你不会上我的通缉名单……中国男孩,你来这里干什么?」柯恩咕噜噜喝下啤酒,他看着阿细,比量着他脸上的胡须,又低声笑说。「我能看出来,你还是个孩子。成熟,是用刀在脸上刻出的皱纹,不是轻飘飘的胡子。」
阿细咂下嘴,面对警长的态度有些缓和,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哥哥的画像。
「这个人有多少赏金?」
柯恩误以为阿细是赏金杀手,阿细愣了一下,立刻解释。
「不是,这是我哥哥。」
柯恩笑笑,也从怀里摸出两张纸,拍在桌上,两个凶恶的男人画像,下面写着赏金,分别是五千美金和三千美金。
「可惜了,不然这笔钱我们可以合伙赚到。」柯恩接着说,「你哥哥你怎么回事?」
「他失踪了。在修那条大铁路的时候。雪崩,没找到尸体,我觉得他还活着。」
「哦,那是十年前了,孩子,再次向你致意!」柯恩玩笑般的向阿细致脱帽礼。
街对面的房子忽然发出巨响,站在酒馆门口的女孩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房子被雪压塌了。阿细望见了女孩,女孩穿着白色冬日长裙,束腰很紧,带着头巾和遮雪的坎肩,立在门口,昏暗空荡的酒馆,像被圣洁的光照进。
「嘿,」女孩迎上阿细的目光,有些闪避。「我想,如果你还需要一个住处的话,你可以住到我们家。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她看见了柯恩警长,「柯恩叔叔,早上好。」
「早上好,艾琳娜,好久不见,小丫头。」柯恩热情地对她挥手,明白了她的意思,转头对阿细说,「如果你要找一个地方住,他们家应该最合适了,毕竟总有人会歧视华人……他爸爸曾经给十五个黑鬼洗礼,甚至还动过去印第安部落布施的想法。」
七
雪下了整夜,愈下愈大。
翌日清晨醒来时,窗外白茫茫一片,仅余远山凄峻的棕色裸岩,阿细心情不佳,每次冬日时,都是。
艾琳娜邀请阿细一同早餐,她的父亲乔德是牧师,很早就出门,为被印第安人杀死的矿工祷告,泥土被冻得很硬,来年以前可能都无法下葬。乔德从外面披着一身风雪回家,正在生炉子,乔德曾为柯恩证婚,他们是老朋友,各自的妻子都在同一年去世,两个孤寂的男人,不过乔德还有艾琳娜。
柯恩宰了一只小猪,把肋条肉剁下来,切下大块的猪腿肉,烤好,这就是早餐。
阿细安静的等待着祷告结束,艾琳娜随父亲闭上眼睛,睫毛颤动着,感谢上帝。阿细拿起刀叉,看到她想说些什么,艾琳娜从衣前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快速递给阿细,然后将脸埋低。
那是一双自制的筷子。
乔德笑着问阿细,「你来美国多久了?」
「十三年。」阿细拿着筷子,有些发呆,感觉陌生而熟悉。
「去过很多地方吧?」
「加利福尼亚、犹他、堪萨斯、密苏里……一直到纽约。」
柯恩插话说,「坐火车么?」
「骑马,或者步行。我从不坐火车。」
「为什么呢?」艾琳娜好奇地问,瞪着像瓷娃娃一样的眼睛。
「我不想太快走完。」阿细头也不抬。
「你一个人?」
乔德和柯恩都很惊奇。
「是。」阿细说。
「你是个怪物。」他们俩像见了鬼。
「东西岸之间几乎没有人烟,也没有什么可靠的交通工具和路线,路上有可能病死、饿死、渴死、冻死或热死。」乔德说,「或者被匪盗和印第安人杀死,因为要穿过阿帕契人和科曼契人的领地。」
柯恩撇着嘴说,「我宁愿选水路,从大西洋坐一年的船绕到加州。」
「他们很友善。」阿细说,「我认识一个叫杰罗尼莫的阿帕契人,他们因为拒绝《印第安人迁移法案》,正在准备和美国联邦政府作战,想夺回自己故乡的土地。」
「你支持他们么?」柯恩问,「所以你没有杀那个印第安人的首领。」
「我没法杀正在保卫自己土地的人。」阿细回答。
柯恩说,「孩子,可能你是对的,不过当我们踏上美洲大陆时,一切都变了,这由不得任何人的私人意志。」
「遵守上帝的旨意吧。」乔德问阿细,「你是基督徒么?」
阿细摇头,「我不信任何教。」
乔德惊奇而惋惜道:「一个人怎么会没有信仰?」
阿细说,「可能,信仰有很多模样。」
八
酒馆老板找到柯恩警长,他的威士忌供货商说,一伙盗匪出现在离科洛镇九十英里的矿区,柯恩警长必须尽快赶到,尽管大雪已经封住了山路。
阿细去送别他,柯恩说,以他的经验,雪一停,印第安人会再来,但他可能无法及时赶到,他请求阿细在来年以前,能够停留在镇子上,作为报酬,他会向州政府为他申请一笔酬金,并且发布一条他哥哥的寻人通告。阿细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但他答应了。柯恩说他在老朋友乔德那里留了一个包裹,如果雪融时等不到他,提前离开时可以向乔德取,里面有弹药匣、黄油、牛肉干、面粉和一些药物,希望他以后用得到。然后,柯恩背好长管猎枪,为马蹄包上布。
「明年再见,中国小子。」
阿细看着柯恩缓缓消失在风雪中。
艾琳娜告诉阿细,她在画册里见过中国的房子,雕梁画栋,很喜欢,想请阿细帮他设计建造一座那样的房子。阿细回答她说,他没住过那样的房子。艾琳娜问为什么?阿细说,他很穷,所以才来美国,到这里的华人都是因为穷。
在父亲的授意下,艾琳娜很乐意向阿细传道,地点常常在阁楼上,窗外飘着雪,屋内燃着炉火,艾琳娜抱着厚厚的《圣经》,认真、一板一眼的讲述,阿细的神情往往游离在故事以外,专注于她。
「耶稣又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对父亲说:『父亲,请你把我应得的家业分给我。』他父亲就把产业分给他们。过了不多几日,小儿子就把他一切所有的都收拾起来,往远方去了。在那里任意放荡,浪费资财。既耗尽了一切所有的,又遇着那地方大遭饥荒,就穷苦起来。于是去投靠那地方的一个人,那人打发他到田里去放猪。他恨不得拿猪所吃的豆荚充饥,也没有人给他。
「他醒悟过来,就说:『我父亲有多少的雇工,口粮有余,我倒在这里饿死吗?我要起来,到我父亲那里去,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一个雇工吧!』于是起来,往他父亲那里去。相离还远,他父亲看见,就动了慈心,跑去抱着他的颈项,连连与他亲嘴。儿子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父亲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可以吃喝快乐。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他们就快乐起来。
「那时,大儿子正在田里。他回来,离家不远,听见作乐跳舞的声音, 便叫过一个仆人来,问是什么事。 仆人说:『你兄弟来了。你父亲因为得他无灾无病地回来,把肥牛犊宰了!』大儿子却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就出来劝他。他对父亲说:『我服侍你这多年,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命,你并没有给我一只山羊羔,叫我和朋友一同快乐。但你这个儿子和娼妓吞尽了你的产业,他一来了,你倒为他宰了肥牛犊。』父亲对他说:『儿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 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
阿细若有所思,「这故事是什么意思?」
艾琳娜说,「我们就好比那个离家的浪子,天父就是那个父亲。耶稣用浪子的比喻让我们看到天父那一颗焦急的心,他巴望着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向他回转,来到他的身旁,不要再在这个世界流荡。无论我们曾经是多么的无知和悖逆,如今只要我们诚心的向他悔改,他就会接纳我们,并把那属天的恩惠赐给我们。」
夜色已经很晚,艾琳娜却兴致高昂,她推开阁楼的床,脸蛋被寒风刮得通红,有着少女独有的羞涩,低声哼着《哦,苏珊娜》,她嗓子很好,清亮而柔和。
「我来自阿拉巴马,还带着心爱的五弦琴。昨晚更深人静,我沉睡入梦乡,在梦中见苏珊娜漫步下山来相迎。她嘴里吃着乔麦饼,但眼泪晶莹,我离开故乡来找你,苏珊娜,别哭泣,噢,苏珊娜,你别为我哭泣……」
真好听呀,阿细想着,在歌声里渐渐入梦。
第二天清晨,一匹马穿过风雪,负着柯恩警长的尸体回到小镇,尸体被冻僵,已死去多时了。
九
柯恩的手枪不见了,猎枪弹膛是满的,他没有开枪,远远一发子弹,击中他的胸膛,他驾马狂奔,没撑到镇上。
阿细扒开雪地,想为柯恩挖出坟墓,直到两只手血淋淋的,几乎握不住铲子,土坑也难以装下柯恩的棺材,他觉得很颓丧,想等明天再继续挖。自从大哥离开后,他从没再掉过眼泪,现在鼻子却很酸。
葬礼在乔德的小教堂举办,很多人都在。
「愿可敬的柯恩,与主同在。」
和柯恩的遗体告别时,阿细拿着柯恩的枪,点 56 口径的柯尔特卡宾枪,将它放在棺材内,乔德看了阿细一眼。
阿细说,「他只有这一把枪。」
乔德嚅动着嘴唇,递给阿细一个包裹,这是柯恩的全部遗物。
「如果你需要。」乔德说。
阿细摇摇头,接过来,将包裹一并放在棺内,许多鲜花被放置在柯恩苍白无血色的脸旁,冷峻的面孔平添一些柔色。
葬礼后,阿细待在阁楼上,想象着自己见过最富丽堂皇的中国宅院,画一幅房屋设计图,尽管很拙劣。
在同一天,一个马戏团也来到小镇上,为躲避风雪。
他们的车停在一间杂货店前,两架长条大车上满载货物和兽笼,笼子里有一头非洲狮、两头老虎。马戏团首领穆里特是西班牙裔,和他穿着男人服装的妻子安东尼娅在小镇上到处张贴表演传单。
傍晚,艾琳娜敲门,邀请阿细去参观马戏团的演出,压抑寒冬里,这是唯一能释放人情绪的方式。
小镇的居民几乎全部到场,狭窄的酒馆挤满了看客,屋里极暗,只有一片欢闹,一只老虎正在跳火圈,驯兽师就是首领穆里特,安东尼娅穿着牛仔裤和加厚的双排扣衬衣,戴着一顶帽檐不平的旧帽子,有些脏。
木桶搭乘的台上,老虎离看客很近,阿细和艾琳娜处在一种奇怪的火热气氛中,狂风将门顶的咯吱作响,一匹马正要被牵到台上,打着一连串响鼻。
砰!——门忽然被撞开,黑洞洞的一排枪口指着所有的看客,在没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台上的安东尼娅从腰间摸出一把转轮手枪,对着天花板连开三枪,老虎在吼叫。
「所有人,都乖乖坐好。」穆里特对着台下的人说,「请科洛镇矿场的人出来,告诉我你们的金子在哪儿。」
台下寂静无声,一个矿工缓缓站起来说。
「金子在大雪之前都已经运走了,不在山上。」
一声枪响,血溅当场,矿工被爆头。
阿细把手放在腰间的枪上,他几乎能感受到身边艾琳娜的颤抖。
「我开枪时,你找机会回教堂,告诉乔德,将黄金藏好。」阿细用很细小的声音说着,另一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嘿,牛仔,把手拿开,转过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阿细身后说。
阿细心底一沉,将手从腰间挪开,几乎没意识到声音很耳熟,他转过头,黑暗中,辨不分明,一个头发剃得很光的男人举着枪凑过来,阿细慢慢看清了他的脸,心脏像被一把抓住。
那个枪口也停住了。
阿细从没想过以这种方式重新见到大哥。
十
「雪崩时我在山顶,滚到谷地,几乎重伤,脑袋破了。」大哥说着,把脑袋侧过去给阿细看,上面是一道狰狞的疤。「一个老牧羊人救了我,我躺了很久,一直想回营地找你。但等到了以后已经是夏天,他们告诉我,你已经走了。」
阿细看着大哥,眉眼间残存一些曾经的温厚,除此外,一副亡命之徒的气象,在吹枪口的火药。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营地的钱袋……」阿细努力回忆,近十年前的细节。
「我托付一个老乡保管,他没有给你?」
阿细摇头,大哥烦躁且轻蔑地笑。
「我就知道,谁也不能信,谁也不能信。」他不断重复这句话,甩甩手里的枪,「除了这个。」
远处有人在喊。
「秃鹫!」
站在街边正在和阿细说话的大哥伸出手回应,「马上!」
「你现在叫这个名字?」阿细问。
「在美国也是行走江湖,行走江湖都要有外号。」
大哥要过去,阿细拉住他:「这都是怎么回事?」
阿细看见酒馆门口一个个的矿工被押出来,十几个骑着马的马戏团盗匪同伙对着酒馆二楼开枪,打死几个想逃跑的人。
「你放心,那个女孩我帮你保护好。」大哥说,「你怎么喜欢一个美国人?」
阿细心头忽然难受不安。
「哥,我想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大哥像突然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大笑。
「回我们家!」
大哥回过头说。
「阿细,我们漂洋过海,是为了改变生活,你看,我们现在都改变了,不再饿肚子,有钱了,有枪,想杀谁就杀谁,你还想回去试试原来的生活么?」
「你不是说,我们总有一天衣锦还乡,有地位,有财富,回家过好日子么?」
大哥愣住了,把头埋下去,声音很柔和。
「但大哥那时候不知道的是,很多人永远回不去了。」
说完,他拍了拍阿细的脑袋,起身向正在惊呼和惨叫的街对面过去,阿细站在这一边的黑暗里,看着大哥向火光里过去。
「哥,你不能当强盗!」阿细忽然对大哥吼着。
大哥停在路中间,转头说,「阿细,这样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被踩在脚底下的不是我们。」
马戏团的首领穆里特从酒馆里出来,迎上大哥,向阿细这里招手。
「嘿,孩子!」
阿细的眼眶里像有什么要滚下来,他缓步走到路中央,穆里特抽着雪茄,眼神锐利,一边在衣服上抹蹭血迹,向阿细走过来:「你是秃鹫的弟弟?」
「我是。」阿细说。
「我是穆里特,西部罗宾汉。」穆里特从兜里摸出一个干巴巴的苹果,一边嚼,一边对阿细笑,有些阴鸷。
闪动灯火的酒馆里,阿细看见艾琳娜惊慌地跑了出来,她望见阿细和穆里特在说什么,转身向黑漆漆的街道跑去,跑动声在道路上哒哒响着。
在阿细没有看到的地方,刚在酒馆里咆哮着杀人的安东尼娅,已经叼着一根稻草,悄悄跟在艾琳娜身后。
低沉而不安的夜空,暗淡无光。
阿细忽然忘记了自己的过往,他看着站在穆里特身后的大哥,不明白时间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现在直觉告诉他,是陌生,陌生掉脑海里的一切回忆,将它和现实完全割裂。
在穆里特转头时,阿细忽然拔出枪,对准了穆里特的脑袋,他忽然想起来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出现在柯恩那两张一闪而过的赏金海报上,他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我想,更应该称你是残忍的恶棍。」阿细忍住莫名的愤恨,尽可能冷静地说,「你手下有 18 个骑兵随从,一起参与抢劫和谋杀,杀人如麻,在整个西部矿区劣迹斑斑,而你开心解闷的方式,是把五六名华人用他们的辫子绑在一起,然后割断他们的喉咙。」
最后几句话是对大哥说,「哥……」
「阿细!」大哥呵斥着,也已经拔出了枪对准他。
「好胆量,你要开枪么?刚刚有个酒馆老板说,这里来了一个厉害的枪手,劝我小心,他已经死了,你要加入我的队伍么?你的哥哥是秃鹫,你是什么?」穆里特却不顾脑袋上的枪口,饶有兴致,「小麻雀?」
大哥开枪,子弹命中阿细的枪管,手枪脱手。
「秃鹫胜利!」穆里特欢呼雀跃。
大哥看向阿细的眼神很复杂,有抱歉、训斥、笑意,但也什么都没有。
「阿细,等会儿和我们一起走,大哥送你一把新枪……」
阿细却已经像不再认识他,没有继续听下去,转身要上马,去追艾琳娜。
「至少,不要再杀人了。」阿细又忽然转头,眼神坚决。「如果你还是我哥哥。」
近十年,阿细忘了眼泪怎么流,更忘了怎么笑,他都不在乎,现在心下却无比惶骇,他觉得,家离他越来越远。
十一
阿细骑着马,身后是雪夜,大帽檐上满是落雪,他在教堂前停下,乔德站在阴影下,艾琳娜立在他身侧。
「在神的庇佑下,黄金平安。」乔德说。
「酒馆被杀了许多人。」阿细说。
「我知道你也无能为力,艾琳娜说,你已经尽可能拖延住他们。」
阿细下马,没有回答,步入教堂,燃着暗淡烛火的教堂下,受难的耶稣雕像,默默注视。
身后刚刚关上的门又开了,安东尼娅,独自一人,身上是白雪,她在门口的暗处等候很久。
「你们要约定在这里结婚么?」安东尼娅像个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稻草,看着艾琳娜和阿细,笑。
阿细和乔德警惕地看着安东尼娅,没说话。
「两个月前,我们到过一个矿区,那里的淘金矿工喜欢把黄金放在茅坑里,臭气熏天,沾满了屎和尿,不过,那些黄金洗干净以后,依然闪闪发光。还有一个矿区,将黄金藏在树上的鸟巢里……我们总结发现,淘金客都很有智慧。」安东尼娅将转轮手枪在手指上旋转着,环视教堂,「你们呢?」
乔德脚步刚要挪动,安东尼娅用枪指着他们。
阿细说,「这里没有黄金。」
安东尼娅一面朝身后窗外望,那里飘着大雪,她的人还没有到。
「这里?」安东尼娅用枪指着棺材。
「嘿!」阿细拦住她。
砰!安东尼娅很轻蔑,一枪打在棺材上。
阿细的眼睛里有火在燃烧,乔德大声的骂着安东尼娅:「疯女人!如果你再敢对我的老朋友开枪,我撕了你!」
安东尼娅向乔德脚底开了一枪。
「老朋友?那个为假消息,独自在雪地里狂奔的警长么?他太好骗了。」安东尼娅说,「他回到镇子上的时候,还活着么?」
她说到这,乔德已经按捺不住,向她扑过去,艾琳娜惊呼,枪响,乔德胸前血流如注,阿细已经一拳打在安东尼娅脸上,手枪飞了出去,安东尼娅不仅是打扮,身体也几乎像男人般强壮,她吐出一颗混着鲜血的牙齿,和阿细扭打在一起,手枪滑到艾琳娜的脚边。
奄奄一息的乔德胸膛起伏着,推开要接近他的艾琳娜,指了指地上的枪,又指了指棺材和阿细,艾琳娜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窗外传来马蹄声,安东尼娅脸上被阿细锤打的满是鲜血,脸上狰狞,叫喊着:「中国猪佬,我要砍了你的头!」
艾琳娜捡起那把枪,枪响,安东尼娅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腹上中弹的位置,接着又一枪,艾琳娜深蓝色的眼睛里露出愤恨,对父亲死去的愤恨,乔德已经无声息了。
「安东尼娅!」
门被撞开,风雪和穆里特一同闯进来,安东尼娅像是没有受伤一样,回头对穆里特招手打招呼:「亲爱的!」然后直挺挺倒下去。穆里特手里还提着一个酒瓶,身后跟进来阿细的大哥和其他随从,面对小教堂穹顶下的厮杀现场,都愣住了一瞬,大哥呼叫「阿细」的声音、酒瓶摔碎的声音、枪声一同响起,在这一瞬间,阿细已经扑倒了艾琳娜,拉着她在无数座椅中矮身逃,座椅和蜡烛被打的砰砰乱响,木屑飞了起来,阿细夺过艾琳娜手里的枪还击,子弹只剩三发。
「黄金在哪?!」阿细问。
不等艾琳娜回答,她手指着的受难的耶稣神像,已经被一整个枪林弹雨扫烂,无数细碎的黄金泻出。
阿细在那些人中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酒馆的胖老板,是他骗了柯恩警长,在冰天雪地里被杀,向穆里特他们出卖了黄金的下落。阿细想一枪打死他,但现在没有机会。他身体紧贴着地面,将脸侧向艾琳娜说:「阁楼上有一个小窗,从外面爬出去,到马厩等我。」
艾琳娜摇头,阿细严厉地指了指楼梯口,然后用中文对着外面喊给大哥听。
「哥,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请帮我。」
大哥没有回答,穆里特大声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阿细又继续对大哥喊,「或者,以后我们不再是兄弟。」
大哥听到了阿细的话,始终没有回答,但终于对穆里特用英文说,「他说他要投降。」
枪声未停,阿细已经让艾琳娜向阁楼阶梯跑,阿细在弥漫的硝烟中站起身,却是连开两枪,几乎和艾琳娜同时,冲向一扇被打破的玻璃窗,打出去的两枪击中了穆里特的左耳和一个随从。
一连排子弹跟着阿细,他的右臂鲜血淋漓,但已经翻滚出窗,窗外是一个下坡,他在积雪中狼狈滚动着,很快消失不见。
十二
艾琳娜的裙摆绕过胯下塞进腰前的细腰带里,头发散乱着,她骑着阿细那匹摩根马从马厩里冲出来,远处的雪地上,一个捂着手臂,满身冰雪,蹒跚着的人迎上她,是阿细。
追赶的枪声在他们身后响起,阿细爬上马,一只手拉住马缰,向雪地荒野里狂奔,身后枪声渐弱,阿细额头和脸上结上一层细霜,而胳膊上的血和雪已经凝结成冰,雪白,雪红。
艾琳娜看着阿细的胳膊,想触摸,又缩回手,她倚靠在阿细的背上,啜泣着,没有人问要去哪里。
阿细的脑海中涌现出无数乱糟糟的东西,混杂在一起,他们停下时,雪茫茫的山间,不再有枪声,也不再有大哥,不再有乔德,不再有柯恩,阿细一言不发,他还是个孩子,尽管是个坚毅的孩子,身上的疼痛和心内的苦楚,仍然让他有胆怯的念头,阿细总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失去。他转头回望,黑夜里燃起火光,教堂刚开始燃烧。
月夜下,一颗巨大的橡树,是他们冰天雪地里的唯一依靠。
阿细试图活动一下右臂,撕裂般疼痛,上面有三个弹孔。
他忽然转头看着艾琳娜,看着那张深蓝色双眼,紧紧盯着自己,仿佛害怕失去,需要他保护,她身上散发着浆洗液、肥皂和硝烟味。
「艾琳娜,你在这等我。」
他说着,就要上马,艾琳娜拉住他,声音有些颤抖。
「你为什么总是让我等?」
「什么意思?」
艾琳娜的双眼噙泪。
「这是第三次,从第一次见你开始,你就说『艾琳娜,去哪里哪里等我。』」
阿细对她微笑。
「那你应该记得,每次我都会回来。」
「你觉得你无所不能?!」
「从没有过,但我觉得要试图抓住一些什么。」
艾琳娜想说,为什么不先抓住眼前的她呢?她没有说出口。
「如果我想离开,从不会不辞而别。」阿细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给她擦了眼泪,然后翻身上马。「哪怕要去的是地狱。」
「柯恩警长说过,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但加上一匹马,一条枪,就等于正义,尽管是有限的正义。」
阿细脑中响起这句话,他坐在马上,对着艾琳娜说。
「你没有枪!你只有一条受伤的胳膊,一匹马!」
阿细指着远方那团火说,「那里有。」
他调转马头,向雪夜里的一团火光冲去。
滚滚的黑烟,阿细听着火焰不停地毕剥声,飘落的雪花被蒸腾成热气,弥漫在教堂上空,因为房顶积雪,火势起的很慢,但光很亮,阿细在教堂前停住马,乔德的尸体挂在树上,阿细没有再看,他冲进火场,满地的弹壳,他用一只手吃力地推开柯恩的棺材,柯恩的面容依然威严,阿细抄起那杆卡宾枪和包裹,单手提着,出门去,身后房顶倒塌,燃烧的椽子掉落下来。
他要去追赶穆里特。
阿细在门口咬开那个包裹,寻找子弹,忽然,他愣住了,包裹里掉落一把带枪套的崭新手枪,和一封信,是柯恩留给他的。
信上写着:「孩子,我也是一个漂洋过海的人,和你不一样的是,我出发时还是个婴儿,不知道故乡在哪里……抱歉,我认字不多,只是想说,你是个勇敢正直的孩子,或许这把枪更适合你。1876 年新年快乐。」
十三
狂风,暴雪,快马,猎枪。
马蹄踏雪,山道狂奔,阿细的脸上有两行风干泪痕,他向身侧山谷间望去,远远的那里,穆里特的马车也在奔袭,阿细侧着身,上下颠。
将近未近,阿细再度望见那张酒馆老板那张胖脸,他松开马缰,抽枪,架在右伤臂上,忍着痛,瞄准,砰!——子弹再度划破冷寂的夜,马车中传出一阵惊呼,打中了。
阿细不再控制马,任它驰骋,马车内仍在辨别枪声方向,阿细用腿夹住枪,上弹,极从容,循着马身起伏节奏,再度瞄准,又一枪,立于车篷上寻找他的一人中枪而倒,摔落在路旁雪地间。
黑夜因阴云和暴雪更加黑暗,阿细绝佳视力,仍有些吃力,马车上枪火一闪,子弹飞来,凿在他身侧岩石上,大块积雪落下,马蹄转向,踩出难听的咯吱声。对方已发现他。
忽然,山道突转,裸岩横档在前,马身跃起,双蹄在空中乱蹬,阿细滚落马下,伤臂着地,压抑疼痛声挤出喉咙,前方马车已停下,枪声接踵,阿细在雪地上滚动着跑动,他躲在裸岩后,连续开枪还击,暴风雪中像鬼火般闪动着微弱枪光,他重新填弹,马躲在离他不远的山道拐角处。
「十六。」
阿细在心底默念人数。
来福枪子弹齐射,炸药般击碎他眼前的裸岩,疼痛如电击,贯穿头颅,阿细提枪,在雪地上奔袭,呼啸风声中,他隐约听见向这里逼近而来的叫嚷声,他开枪还击,狂风让他站不住脚,但耳朵出奇的敏锐,每一枪子弹击出的命中声就像在耳边,痛呼声、被击弯的枪管声、呼喊声、狮子的怒吼声……阿细不停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每一枪射来的子弹,都是为自己确认目标。
「十一。」
枪声离阿细越来越近,马儿朝他过来,发出一声悲戚嘶鸣,摇摇欲坠,一只马腿被集中,阿细挣扎着一步一步向前走,手因寒冷而颤抖,枪管发烫,在雪地上滋滋响。
「小子,你不想你哥哥比你先死吧?!」
隐隐约约,穆里特狂乱的大呼小叫,身影着闪动,他们几乎将要迫近阿细。阿细望见了哥哥,被推在最前方,那张脸在风中格外清晰,阿细开枪,射中一人胸膛,其他人哀嚎而狂躁的四散开,阿细举枪瞄准,又是砰砰两枪,两人倒地,但大哥被穆里特击中了大腿。
「阿细!开枪,打死我!」大哥呼喊着,竟带着畅快。
一阵奇怪而可怕的寂静,阿细心底一颤,没有回答,攥着最后的十三发子弹,朝面前打了三枪,一个人突然猛冲向他眼前的沟壁,子弹击碎岩石,碎片射进阿细眼眶上,阿细还击,那人中弹,重重从悬崖上跌落下去。阿细体力有些不支,身体温度在急剧下降,他右眼刺痛,鲜血、汗水混在一起,刺骨的冷,伤臂几乎无法再抬起,他垂下头,擦去。只剩六发子弹,他们还有九个人,但我还有手枪,阿细想。
「快跑!」大哥在喊,话音未落,又被一枪命中,大哥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细咬着牙,拉枪栓的手颤栗起来,弹壳冒着烟跳出。
「小子,我小看你了,你已经杀了我们十个人,」穆里特说,「只要你放下枪,你可以入伙,我们的黄金有你的份!怎么样?!」
阿细不理会他,在听着声音计算射程,但穆里特没有移动。阿细知道,他不能有任何犹豫和迟疑,他们正在试图让他放松警惕,借机悄悄靠近,那些靴子在雪上踩踏的声音很响,越来越近,挤压着他的空间。
得不到阿细的回答,枪声再一次诡异地安静下来,阿细靠在岩石上,等待着这些人全部进入射程,沉闷呼吸,雪变得很重,不断压在他身上,阿细看着那匹载着他走遍北美的的马儿,温顺得像一团黑影,蜷在那里。
阿细在心里默默对它哀叹,对着马蹄边开一枪,马儿受惊,嘶叫着起身,瞬间有一排来福枪子弹射过去,阿细闪电般侧身站起,子弹速度每秒六百英尺,呼啸着接连飞出枪管,带出一连串火光,枪托顶在他肩上,雪粒中的人接连倒地,最后一枪,子弹空了,阿细丢掉卡宾枪,拔出手枪,打中逃跑那人的后脑勺,血雾爆起,他的肩膀一痛,穆里特的子弹也命中了他,阿细倒地,努力想把气喘匀,抬头望着天,竟已接近黎明。
「一个。」阿细想,「不是大哥。」
穆里特一边开枪,一边冲向这里,满头金发在狂风中飞舞着,眼神疯狂,阿细一跃而起,枪声连响,穆里特移动很快,没有命中,他又连开三枪,阿细大腿中弹,踉踉跄跄,再扣扳机,没有子弹了,他想冲过去,将穆里特撞倒在地,但腹部又中了一枪,他跌跌撞撞半跪下。
「小子,罗宾汉胜利!」穆里特喊叫着,开怀大笑。
灰蒙蒙地天幕,不见日光。就到这里吧,阿细心想。他转头望着那匹摩根马,双蹄还在微微颤动着,将死。为什么从来没有给你取过名字?阿细有些后悔,但在等待着最后的枪响,他脑袋神经般刺痛,不断闪着一个女人的脸孔和那双淡蓝色的双眼,仍在橡树下等待他。
枪响了。阿细看到了穆里特的眼睛,像毒蛇般,那双眼睛里身材高亢,接着慢慢涣散,低下头,难以置信,胸膛上一团暗红色血迹,在晕染着,然后重重倒地。
阿细支起身,看到远远地,最初的山头上,一团黑影站在那,仿佛随时都要被狂风卷走,却也如高山般挺立,握着一杆枪,指着阿细,一个字也没说,然后将枪高高举起,宣告着胜利,阿细看不清那张面孔,他知道,那是大哥。那杆枪也重重倒下。
阿细幻想着大哥会重新爬起来,但他自己先倒下了,身上的热汗和血,变成刺骨地冰裹住他,他倦倦地合上眼,伤口的血被冻得凝固住。
睡吧,他对自己说,现在我们一起睡去,不管怎样,我们还有觉可以睡,做个好梦,梦见大海,梦见故乡,梦见遥不可及的一切。
恍恍惚惚,他梦见一阵橐橐地马蹄声,从血色中时睁开眼睛,头上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围住了他,有一张脸他很熟悉,脸上有鹰隼般无惧而勇猛的神色,很惊异地看着阿细,接着拔出长矛,对准了阿细,是没有矛尖的那一端。
十四
大哥的尸体被火葬。柯恩警长和乔恩埋在了小镇。
在虚弱得几乎无法走路的时间里,阿细画完了一整张建筑草图,烧毁的小教堂边上,准备建起一座新的来自遥远东方的建筑。
阿细再也没见过那个印第安首领。
艾琳娜买下了那家酒馆,他的叔叔接到她的来信后,准备来科洛镇上,要接她离开,永远离开这个偏僻的小镇,在那栋新建筑还没有建好时。
傍晚时,艾琳娜再一次将裙摆扎进细腰带里,狂奔着,在镇口拦住了阿细,那张脸上因奔跑而通红,发丝贴在脸上。
「你的伤还没好。」艾琳娜说。
「总会好的。」阿细说。
艾琳娜转头指着远处。
「你应该亲眼看看那栋房子。」艾琳娜说。
「已经在这里了。」阿细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我画出它的时候,已经想象出你住进去样子,很漂亮。」
「……你不再说,等着你了么?」艾琳娜说。
阿细只对她挥了挥手,已经扯起马缰。
「再见了,艾琳娜小姐。」
「我根本不喜欢中国房子!」艾琳娜忽然大声说,声音莫名有些颤抖,「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
远处群山的积雪在融化,却仍是白茫茫一片。
阿细的视线望向那里,像看到了很远的另一端,他还是没有下马。
「家乡的花儿开了。」
他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看着艾琳娜的脸庞,耳边漂浮着她的歌声「别为我哭泣。」他摘下牛仔帽,对着艾琳娜努力微微一笑,心里却莫名流泪了。大哥的骨灰盒坠在那,很沉。阿细扶了扶腰间的手枪,夹着马腹,艾琳娜就这样沉默地看着阿细。
马踏起四蹄,响起一片脆响,转眼人和声音都变得极小,四周寂静,只剩风声和雪泥中的马蹄印,群山苍茫,白雪间,一人一马早已消失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