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像看不见她一样,迈步往门口走过来,很快要跨出房门。
殷杳杳见他要出门,虽明知他看不见她,但还是往旁边避让了一下。
她太熟悉他了,也太熟悉这间卧室了——
这里是她的回忆世界,这个男人是司空启,这间屋子是她身为凡人跟着司空启修仙时住的地方,而床上那个……应该是刚被司空启捡回幻剑山的她。
她现在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回忆世界里,这里无人能看得见她,她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只能看着往昔回忆从自己眼前再现一遍。
想着,殷杳杳又抬眼看了床帐一眼。
紧接着,那床帐突然被掀开了,有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床上跳下来,一瘸一拐跑到门口,伸手拽住了司空启的袖子:「等等,幻剑山是哪?你、你又是谁?」
这小姑娘很瘦弱,脸色苍白,嘴角还有淤青,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正是年幼时的殷杳杳。
幼时的她把司空启的袖子攥得很紧,又小声问:「你是坏人吗?」
司空启把袖子往外抽:「不是。」
殷杳杳见状,闭了闭眼。
她甚至不用睁眼看,脑子里也还记得接下来的事——
彼时,年幼的她露出个笑,对司空启说:「我、我也觉得你不像坏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你,我以前……等等,我以前怎么了来着……?」
司空启当时并未回话,而是施法把几案上的药碗拿了过来,冷冷淡淡地把药碗递给她:「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
那时她只犹豫了一下,然后怯怯地接过药碗,小声问:「你会法术,你是仙人吗?」
司空启道:「修仙之人罢了。」
她问:「那我能学吗?」
司空启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好。」
她当时惊喜极了,于是仰头把药一口气喝完了:「那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师父?师父师父,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司空启扯了扯唇:「你叫殷杳杳。」
她问:「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司空启垂眼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捡到你的时候,听见别人是这么叫你的。」
她皱眉:「可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师父,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
当时司空启并未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只是从她手里把空空的药碗拿回来,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话:「有些事,还是忘了好。」
当时尚还年幼懵懂的她往前追了两步,眼神迷茫:「忘了好?」
回忆到这,殷杳杳又睁开眼来,她看见幼年的自己正如记忆中一样,迷茫地站在屋外,似乎正在思考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她突然一阵头疼,于是捂住了额头,眼睛却还盯着幼时的自己。
她小声自言自语:「我到底忘记了什么……」
自有记忆以来,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司空启,但那时她已经十一岁了,而十一岁之前的记忆就好像被尘封起来上了锁一样,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看着年幼的自己身上的伤痕,头愈发疼了——
这一身伤痕又是哪来的?
她适时地想起修戾刚才欲言又止说的那些话,他刚才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却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殷杳杳捂着头,脸上难得出现了困惑的神色。
她到底是谁……?
她到底忘了什么……?
在被捡回幻剑山之前,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站在原地没动,但眼前的场景却开始变换,种种场景皆是将她记忆中的点滴重演一遍。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渐渐与司空启熟悉起来,年复一年,从最初怯怯的不敢靠近他,到后来眼神总是跟着他走,被他发现后又会心虚地收回目光。
那时的她会在练完剑后折一支开得最好的梨花送他,会在杀完妖兽后活活剥下妖兽的皮子给他做披风,挖了妖兽的眼睛送他做夜明珠。
她活剥兽皮的时候,有同门的师兄师姐私底下说她:「杳杳师妹性子阴暗,本性就残暴不仁,我们杀凶兽都是一刀杀了,她偏要把那些凶兽的皮活活剥下来,眼珠子也要挖掉!」
他们说:「师尊就是性子太过仁慈,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但心肠好,总看不得人受苦,时常收养些没人要的孩子,连杳杳师妹这种性子的人也要捡回幻剑山来!」
司空启也没收她从妖兽身上扒下来的皮子和眼珠,只说:「修仙之人当心怀仁善,下次别再这样了。」
自那以后,她就把自己阴暗残忍的那一面收敛了起来,以乖巧听话的性格示人,小心翼翼地讨好身边的所有人,想变得讨喜些,生怕司空启把她赶下山去。
过往回忆纷杂,在幻剑山中的千年岁月就这样一幕幕地在眼前重现,甚至把一些已经被遗忘了的细枝末节全都摆在眼前。
殷杳杳睁眼看着面前的场景不停变换,突然眼前黑了一下。
视线再恢复清明的时候,场景已经回到了幻剑山,天上正飘着雪花,而飘雪之前的那段回忆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是被跳过了一样。
殷杳杳见状,又微微垂下眼睛盯着脚尖,不去看眼前的画面。
她记得这一天,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楚——
那天,幻剑山下着大雪,她带着一身伤闯进司空启的书房,撕去所有伪装质问他:「为什么?」
司空启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提笔写字,没说话。
她像一头被重伤的幼兽,红着眼睛尖声问:「司空启,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当师父的,你说我暴戾残忍,我改了,你哪里不喜欢的我也都改了,你还想要我的命是吗?!」
司空启只冷冷说了句:「你想多了。」
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直接走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去找过司空启,后来到了该飞升的时候,她历劫无数,只差断情绝爱就能飞升,于是她去了幽冥,找到无妄剜了自己的情根。
眼前的场景定格在了她剜情根的那一刹,这些便是她在凡尘之中千年来所有的回忆。
殷杳杳揉了揉额头,还没来得及有动作,眼前的场景就又突然一变,再度回到了幻剑山!
紧接着,有个带点懒意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原来心魔在飘雪前那段时间的回忆之中。」
是殷孽的声音。
殷杳杳的回忆世界中,过往的记忆尽数复现,只有飘雪前的一段记忆没有被复现出来,说明回忆世界的主人在拼命逃避这段记忆,而被拼命逃避的这段记忆就是她的心魔。
殷杳杳听见声音,四处看了看,却没瞧见殷孽的身影。
她试探道:「哥哥?」
殷孽并未现身,听声音,似乎在笑:「走吧,本尊看看你这心魔。」
话落,四周突然狂风骤起!
殷杳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眼前的场景又开始变换。
紧接着,天色突然变暗,似乎是直接入了夜。
天上乌云密布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殷杳杳瞳孔骤缩,小腿肚子发颤,浑身肌肉在一瞬之间紧绷了起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不料被地上的石头绊得摔了一跤,手腕磕在地上,温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紧紧闭上眼,用还流着血的手抱住脑袋,颤声对着空气唤殷孽:「哥哥?」
没人应她,耳边安静极了,只有微弱的风声。
风很凉,渗入她的衣服里,冷冰冰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却叫她的冷汗越出越多,甚至把额前的刘海都微微打湿了一点。
她不敢睁眼,摸索着想要站起来,一只手撑着地面,摸到了地上湿湿软软的泥土。
正借力要站起来的时候,她的手指却剐蹭到了一块冷冰冰的大石头。
她顺着那大石头摸了摸,发现是一块石碑,碑面上似乎刻了字,凹凸不平的。
风好像变大了,席卷着尘砾拍在她的侧脸。
她的手指慢慢摸过那石碑上的文字,虽没睁眼,但那石碑的样貌却像见鬼了一样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无比清晰、挥之不去。
这是一块漆黑的石碑,上面刻着「四明潭」三个大字,这几个字猩红如血,被漆黑入墨的石碑衬着,叫人心里无端有些发毛。
殷杳杳心里念出这几个字,而后汗毛倒竖、身体绷直。
她就像快要喘不过气了一样,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的冷汗一滴滴地落了下来,鸡皮疙瘩也爬满了她的胳膊。
她想起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了。
这千年来被她刻意封锁在回忆深处不愿想起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深埋在灵魂之中的恐惧也随之破土而出——
殷杳杳上次来四明潭还是一千三百年前,她修为突破元婴时渡雷劫的那个夜里。
那天上午,司空启告诉她幻剑山的护山大阵在四明潭,等她修为突破之时,他会把结界布在四明潭,借护山大阵之力帮她抵挡修为突破元婴时需要受的四十九道雷劫。
于是那天夜里,她去了四明潭,运灵力开始突破元婴。
也是那个夜里,四明潭里的灵蛾感受到强烈的灵力波动,倾巢而出,在她渡完最后一道雷劫,最虚弱的时候一窝蜂地冲向她。
那些飞蛾啃噬她的皮肤血肉,生生将她啃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那天夜里很黑,不见星月,天空上乌云密布的,四明潭上空的结界极为牢固,把滚滚惊雷挡住了,也把她的呼救声挡在了四明潭里。
她当时强撑着用灵力照明,试图逃跑,但飞蛾喜光,见了光就更汹涌地扑过来,在她身边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散去。
她那时还没死,剩下一口气,用白骨嶙峋的手抓着地面,一点点从四明潭爬到了司空启的屋子前,血迹蜿蜒了一路。
她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含着哭腔对司空启说了句:「师父,好黑……我害怕……」
但昏昏沉沉中,她感觉到司空启的手落在她的脖子上,掐得用力,似乎想杀了她。
再后面的事情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司空启不知为何又松了手,似乎还叹了口气。
后来她才知道,四明潭里的灵蛾每隔三十年才会苏醒一天,那些飞蛾无孔不入,喜欢食人血肉,吞人灵力。
后来她才知道,她渡劫那日,四明潭的灵蛾苏醒,分明就是司空启算好了的,他想杀了她。
那日之后,她夜里再也没熄过灯火,她刻意逼着自己忘记那一天,对黑暗和飞蛾的恐惧就像篆刻进了她的骨血里,她再也没在黑夜中熄灭过灯火。
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殷杳杳仿佛又听见了飞蛾扇翅的声音。
那些声音虽轻微细碎,却密密麻麻地、此起彼伏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殷杳杳在发抖,身体里的血似乎都一瞬之间冷了个透,那天夜里被飞蛾啃噬皮肉的痛苦似乎又袭了上来,她手指紧紧攥握着地上的泥土,手指尖都在发抖。
那些飞蛾扇翅声似乎又近了些。
殷杳杳汗毛竖起,手中一个用力,闭着眼站起身,想往外跑。
她不敢睁眼,也不敢用照明术,迈开步子往石碑后面跑,但还没跑两步,就又被一道无形的力给弹了回来,似乎有一道结界把她困在这里,
她呼吸急促了些,直接施法往别处瞬移,但那种撞墙的感觉又袭了上来。
她不仅没瞬移走,反而还摔回了原地!
「扑簌……」
「扑簌……」
飞蛾扇翅的声音已经近到耳边了。
殷杳杳抖如筛糠,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她又哆哆嗦嗦爬起身来,运了灵力胡乱挥舞一通,试图去杀飞蛾,但耳边的飞蛾扇翅声没有半点停歇,就好像那些飞蛾杀也杀不完一样。
她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她得走。
但这里四周都是结界,她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她想着,脚步小幅度地往前挪了两步,步子慌乱,漫无目的。
她眼睛仍不敢睁开,就闭着眼施法,重复着杀飞蛾的动作。
迷茫恐惧之际,她突然听见个声音——
「西边有个山洞,飞蛾怕洞中的气息。」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颤声开口唤他:「哥哥?」
没人回应她,四周还是密集的飞蛾扇翅声,就好像刚才殷孽的声音是她臆想出来的一样。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安定了些。
她闭着眼,花了半天分辨出方向,又迈着步子往西边走去。
她一步步走得缓慢,身子还有些细微的抖,但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有功夫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这里是心魔幻境,这些飞蛾扇翅声或许是幻觉。
她想着,脚下步子加快了些,虽心中安定了许多,但还是不敢睁开眼。
没走几步,她却突然又踩到个石头,紧接着一个趔趄,身子往前倾,然后再一次被拌倒在地。
她睁了一下眼,却见周围浓稠的夜色之中有无数飞蛾正扇动着翅膀,正往她身上扑来!
她瞬间吓得面无血色,仓皇地闭上眼,手臂下意识抬起来抱住脑袋,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却依旧能听见飞蛾扇翅的声音无孔不入地传进耳中。
那天晚上被飞蛾啃噬的记忆再度涌入脑海,她的手臂开始发疼,似乎已经有飞蛾落在了她身上,从袖口、领口钻进她的衣服,啃噬她的血肉!
疼。
好疼。
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她眼泪滴下来,不敢动弹,也不敢张嘴喊疼,似乎是害怕飞蛾借机飞进她的嘴巴里。
即便闭着眼,她似乎仍能看见那些灵蛾的样子,那些飞蛾的眼睛转来转去,嘴角的触须一动一动的,浑身上下遍布的粘液和她的血混在一起,扑腾翅膀时甚至能发出些黏腻水声。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里,她已经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了。
但没过一会,她的手突然被人牵住了。
与此同时,四周的飞蛾好像消失了一样,那些扇动翅膀的声音似乎也不见了。
她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道:「就这么怕?」
那人似乎正蹲在她面前,声音如往昔,带着点懒意,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殷杳杳一下就把那只手反握住,握得紧紧的,非要手指与他的相扣在一起,十指扣得牢牢的。
她声音带着哭腔,又试探着小声叫他:「哥哥,哥哥?」
殷孽很轻很轻地笑了下:「知道吗,你害怕的时候喜欢往手里抓东西。」
他顿了一下,与她十指紧扣着的手似乎要松开:「越害怕,抓得越紧。」
殷杳杳察觉到他要松手,于是又把他的手抓得更紧,语气有点急:「别走。」
她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有多失态,以往她就算心里怕极,表面也都不动声色,但这会儿却不管不顾地抓着殷孽的手,不敢睁眼,但还撑起身子往他身边靠。
她声音发颤,竟是直接哭出来了,两滴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殷孽手背上,似乎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来了。
她语气里带点乞求的味道:「我害怕,你陪陪我,别走。」
殷孽嗤笑出声,低沉悦耳的声音被夜风卷进她耳朵里:「牵得这么紧,本尊还能去哪?」
殷杳杳不仅不放手,而且还把他牵得更紧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泣。
她感觉殷孽把她往上拉了一把。
紧接着,他的手指在她眼角蹭了一下。
她听见他语气散漫地说:「哭什么,还不站起来?别浪费本尊时间。」
她点点头,借力站了起来,却仍然不敢睁眼,就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
殷孽牵引着她走了一会,又说:「睁眼。」
殷杳杳眼睫颤了颤,还是没睁开眼,咬着唇,犹豫半天才小声说了句:「哥哥,我怕黑。」
殷孽早就知道她怕黑了,但现在只是淡淡道:「幻境种种皆为心造。」
殷杳杳已经不哭了,但声音里还有点鼻音,依旧是小小声地说:「杳杳知道,可是……」
她自己也知道幻境之中的所有东西都是幻象,心魔幻境之中的幻象都是她最害怕的东西,只要她凝神去想别的,幻境之中的幻象也会发生变化。
但恐惧就是恐惧,她惧怕黑暗,惧怕飞蛾,极难克服。
殷孽轻嗤,似乎正俯在她耳边说话:「若这双眼睛不用了,本尊就帮你挖了去。」
殷杳杳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感觉到他的指尖落在她眼睛上。
她急忙道:「哥哥等等!」
她顿了顿,凝神冥想,想象自己周围的环境是亮着的,嘴里小声说:「只要我想象四周有光,这里应该就不黑了。」
殷孽没回答。
殷杳杳平复了一下呼吸,又过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就见面前的黑暗已被光亮驱散,眼前大亮一片。
她看清了前路,却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任何人,也没谁在牵着她的手,但手心余温尚存。
殷孽就像没出现过一样,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但她知道刚才发生的都是真的,殷孽是来过的。
她拇指和食指微微蹭了蹭,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身后还有一群飞蛾。
那些飞蛾像失去了目标一样,看起来有些六神无主,还在她刚才摔倒的地方盘桓,但现在见了光,又扑腾着翅膀朝她飞过来,密密麻麻地像是交织成了一堵蛾墙,密不透风地朝着她压过来。
殷杳杳心底仍有恐惧,她掌心灵力涌动,杀了飞在最前面的一些飞蛾,但飞蛾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杀不完似的。
她虽知道此处是幻境,却不敢驻足在这凝神冥想,于是迈开步子往西边的山洞跑去。
一路到了那山洞中,飞蛾果然不敢过来了,只敢在山洞外面盘旋,似乎这山洞之中真有什么东西在震慑着那些飞蛾。
殷杳杳松了口气。
她身侧的光只把山洞洞口处照亮,往里几步,光就像是被吞噬了一样,黑洞洞的一片。
她似乎没之前那么怕黑了,但也没继续往里走,正打算往旁边看看的时候,目光却无意中掠过山洞深处。
紧接着,她身子一僵,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小步。
因为她看见山洞深处的黑暗之中,出现了一双眼睛。
殷杳杳的视线正和那双眼睛对上。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看起来像某种鸟类的眼睛。
殷杳杳和它对视,她放轻了呼吸,没有轻举妄动,但小腿的肌肉已经绷紧了,随时准备着动作,身侧的手也已经不着痕迹地运起了灵力。
白色的微光聚拢在她的手心。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道劲风扫到她面前,紧接着那东西就直接扑了出来!
殷杳杳往旁边一躲,堪堪避开它的攻击,就见那东西浑身长着橙红色的羽毛,时有金色的流光于羽毛间闪动。
她目光快速往上移,发现那东西竟是一只凤凰!
这凤凰像被什么人囚禁在此处的,但她以往对四明潭了解甚少,更没听说过四明潭西边的山洞里囚了一只凤凰。
还不等她深思,那凤凰就又展开了翅膀,伸出爪子飞快地朝着她的面门抓来。
殷杳杳再次侧身躲了一下,但那利爪尖锐,挥出来的风刃依旧把她的衣袖拉出了两条大口子。
她已经被逼到了山洞的角落里,身后一步之遥就是洞口。
飞蛾们徘徊在洞口处,密密麻麻的,如瀑如帘。
那凤凰似乎想把她赶出山洞,正飞快地扇动翅膀,扇得山洞中都刮起了一阵大风。
殷杳杳差点被那阵风从山洞里刮出去,衣服也被风吹得鼓起来。
她伸手扶住山洞中的石壁,这才稳住脚步。
她近来虽修为猛涨,但还是无法和凤凰这种神兽抗衡,只能被动自保。
但她身后的洞口处是密密麻麻的飞蛾,她若被凤凰扇翅的风刮出山洞,难保不会再次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
她只有往前走,到面前那凤凰的身后去,才能避开这阵风。
想着,她咬咬牙,看准了那凤凰抬翅的间隙,脚下用力,直接往那凤凰身后冲过去,正好避开了凤凰翅膀扇出来的大风。
那凤凰见她跑到了它身后,似乎怒了,一个转身就往她身上飞扑!
殷杳杳见状,后退一步,手中一道灵力挥出去,抵了那凤凰一击。
她口中泛起一阵腥甜,呼吸急了些,突然想到这是在幻境之中,于是脑中动了念,想要凝神幻想,让幻境中的这只凤凰消失。
但那凤凰正扑扇着翅膀要再次攻击她,她来不及按照心中所思动念,于是只凝神胡乱幻想了样能对抗凤凰东西,紧接着,手中竟出现了一把灵剑!
眼见着凤凰又要扑到她身上来了,她急忙执剑刺了凤凰一刀。
凤凰似乎被刺疼了,又是一声大吼,发了狂似的朝她冲过来!
殷杳杳见状,直接将灵力汇入剑中,让灵剑幻化出无数分身,摆成剑阵往凤凰身上刺。
与此同时,她周围的光暗了下去,四周又变得黑漆漆的。
但她像没察觉到周围变黑了一样,手中挥剑的动作未停,又挥出几道强烈的灵力往凤凰身上砸。
几个回合下来,那凤凰气息渐弱,叫声也渐渐轻了下来。
洞外的飞蛾似乎没了惧怕,在黑夜之中如同一团黑烟,铺天盖地地挤进了洞内。
殷杳杳还在和凤凰缠斗,她甚至忽视了洞中铺天盖地的飞蛾,手中条件反射地挽出数道剑花。
企图靠近她的飞蛾被风刃斩落,无声无息地落了一地。
未几,耳边再无凤凰的嘶叫,殷杳杳挥剑的速度这才渐渐慢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惊觉四周竟是一片黑暗,而地上落满了飞蛾的尸体,似乎都是她刚才与凤凰缠斗时无意间杀的。
凤凰还奄奄一息地躺在前面,还剩下一口气。
而这些飞蛾脆弱不堪,不过几道剑风过去,就死了一大片,没剩下几只活的了。
但剩余的飞蛾正扑腾着翅膀往她脸上飞。
殷杳杳下意识要往后退,但还没退一步,脚步就又突然顿住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的手虽还有些微微发抖,但手中却仍聚起一道微弱的灵力,而后「咔哒」一声,把那些几乎要贴到她脸上的飞蛾杀了。
她一直害怕的东西其实很脆弱,甚至不用她花太大的力气,只是微弱的一点灵力,就足以杀死。
她以往不会让飞蛾靠近自己五步之内,在它们靠近她前,她就会把它们杀光。但凡它们靠近她,那个夜里被千万只飞蛾啃噬的记忆就会浮上脑海。
可如今这些东西真的飞到了她的面前,却那么容易就被她杀死了,再也没有和一千三百年前的那个夜里一般啃噬她。
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还有黑暗,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这个念头方才闪过脑海,外面的天就突然亮了,天光照进山洞里,山洞里也亮堂堂的。
殷杳杳闭了闭眼,适应日光,垂眸间却见地上的飞蛾尸体也都消失了,好像方才的黑夜和飞蛾都是一场逼真的幻觉。
但凤凰还奄奄一息地躺在她面前,而且身躯变成了半透明的。
这里是她的心魔幻境,黑暗和飞蛾消失了,代表她的心魔消失了。
按理说,心魔消失后,整个心魔幻境应该都会碎裂坍塌,她也应该能回到现实世界去,但为什么她还在四明潭?为什么这凤凰也还没消失?
殷杳杳敛眸,还没来得及细想,突然听见空气中传来个飘渺的女声——
「我被在这山洞里困了几千年了,就是死了,也还被禁锢在这。」
似乎是这凤凰在传音。
殷杳杳目光落在凤凰身上,她眯了眯眼,并未回应凤凰。
凤凰又说:「我叫瑾。」
殷杳杳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垂着眼,看不清眸底情绪,只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隐隐一点惊讶:「瑾?」
瑾好像也有点惊讶,问她:「你听说过我?」
殷杳杳没说话。
瑾也沉默了一会,似乎正在从殷杳杳身上确定什么,过了一会,才小声说:「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她也不等殷杳杳回答,很快又自嘲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早知道你认识他,刚才我就不拼命藏着山洞深处那东西了,还傻了吧唧地因为你踏足了山洞深处而和你打斗。」
她说完话,山洞深处突然飘出来个东西,那东西直接落在了殷杳杳的手里。
是个牙白色的梳子,表面光滑平顺,像是用什么神兽的骨头打磨光滑后做的。
殷杳杳摊开手掌看着那东西,又抬头看瑾,软声问:「这是?」
瑾哼笑:「你说他一个万年老树妖,要梳子做什么,装逼吗?害得我还和幻剑山的镇山神兽打了一架,结果被关在这山洞里几千年。」
她话音一顿,「算了算了,不说了。帮我把这梳子带给他,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她说着,原本就半透明的身体变得愈发透明起来。
殷杳杳握住那梳子,走上前一步:「你怎么……」
瑾打断她:「我早就死了,不管是刚才和你打架的,还是现在和你说话的,都是我的执念凝成的虚影罢了。」
瑾说:「你可别告诉他我死了,不然我三天之内杀了你。」
她顿了顿,又说:「不说了,打累了,记得帮我把东西带到……我睡了。」
这句话说完,瑾就没声了,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但身体却愈发透明,最后像是蒸发在空气里了一样。
只有一根凤翎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地上。
瑾最后的执念似乎也消散了。
殷杳杳看着瑾消失在原地,又垂眸盯着手里的梳子,过了半天才把梳子放进了袖袋里,然后蹲下身去把那根橙红如火的凤翎捡了起来。
她现在是在幻境里,修戾没跟着她进幻境,所以她的袖袋里空空如也,修戾并不在她的袖袋里。
四周很安静,偶尔能听见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殷杳杳走出山洞,发现自己还在四明潭里,天是亮的,不远处的潭水被阳光映出粼粼波光。
她怎么会还在四明潭?
心魔不是已经消失了吗?
她目光四处环顾一圈,小声叫了句:「哥哥?」
没人理她。
她走到四明潭入口的石碑处,伸手往外探了探,结果手一伸上去,面前的空气中就出现了一道无形的结界,有水波状的纹路出现在结界上。
她应该还在心魔幻境里。
她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一下,然后走到旁边的潭水边上坐了下来,垂眼看着水中的倒影,过了半天才喃喃道:「难道我还有别的心魔未解……」
话音方落,她就突然感觉到一阵头疼,好像有什么影像从她脑中一晃而过,似乎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额角,却瞥见自己倒映在潭水中的面容变得模糊。
又过了一会,水面渐渐平静下来。
殷杳杳垂眸去看水面,却发现自己的脸变了个样。
那张脸还是她自己的脸,但变成了她十一岁时刚被捡回幻剑山的样子。
她见状,眉头微微皱起,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上自己的侧脸,另一只手去碰潭水中自己的倒影。
手刚碰到潭水,她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寒。
紧接着,她头部传来一阵剧痛,就像是被人用硬物重击了一样——
「咚!」
殷杳杳眼前一黑,身体发软,整个人直接摔在了潭水边的地上,眼睛闭着,像是晕了过去。
潭水也开始不安分地涌动起来,水面波纹荡漾。
紧接着,四周的环境开始扭曲起来,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远处刻着「四明潭」几个大字的石碑也变了。
「四明潭」这三个字从石碑上消失了去,取而代之的是「镜花水月」四个大字。
镜花水月是心魔幻境的一种,一旦出现,便意味着心魔幻境的主人被洗掉了一段记忆,而那段被遗忘的记忆恰恰是此人的心魔之一。
殷杳杳十一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她的心魔幻境之中出现了镜花水月,便意味着十一岁之前的记忆中有她的心魔。
而她必须以入梦的形式进入被忘却的那段回忆里走一遭,才能找回那段记忆。
梦里,她不会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并且会忘记自己在现实世界里的事情,以年幼时殷杳杳的身份重新将忘却的事情经历一遍。
但若要从镜花水月中出来,她必须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所经历的事情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潭水边,殷杳杳的身体还在那,微微侧着身躺在青草上,眼睛闭着,昏睡一般,已然入梦。
而此处的一片空荡寂静之中,殷孽的身影突然显现出来,他在石碑旁边驻足片刻,轻嗤:「镜花水月?」
他微微扬眉,眼尾的朱砂痣若隐若现。
他从指尖上逼出一滴血来,然后手指点在石碑上。
一阵风过,他便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