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突厥国灭那日,赵景明押运的粮草也到了塞北。安置好粮草后,赵小爷首个事情便是找秦熙辰算账,一路怒气冲冲地闯进将营里,眼底阴云满满,愤怒地一拍桌案以振气势,却被这一拍疼得龇牙咧嘴,眉毛都拧成了难看的一团。
赵景明问:「秦二你大爷的!明明是做戏,为什么瞒着小爷?!小爷以为你真出了事,着急得不得了!你大爷你大爷!」
秦熙辰正看一封密信,抬目瞥赵景明一眼,复而又垂下了目光,淡淡道:「若不教你以为是真的,依你的演技,约莫只骗得过你自己。」
赵景明顷刻便转移了注意力,不服道:「小爷演技如何差了?昨日我才诓了夏果,她到现在还不晓得受了我的骗呢。小爷要为小爷的演技正名!」
少年说得尽兴,全然不觉自己身后多了一道纤细的少女影子。
夏果娇叱道:「赵!景!明!」
赵景明身子一僵,僵硬地扭过头去与夏果对视,十分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来:「我觉得我可以解释……」
夏果瞪他一眼,抬步便要走。他连忙追着夏果跑出去,将出营帐时,又别别扭扭地探回身子,叮嘱道:「下回不许再骗小爷了。」
案边人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唇角却勾起清浅的弧度一缕。
「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少年听到满意的答案,唇角微弯,放下帷幕追着少女的背影跑远。
少年走后,秦熙辰对着营帐口处少年站过的位置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觉得有些意外,曾经把他当作仇人、恨他入骨的少年,如今竟会挂心他的安危。
他心中有些感慨,继而垂下眼睑,提笔继续写信。熹微的光落在他脸上,似月色无声无息不急不缓地在山水间流淌。他终于搁了笔,姿态矜贵,眉目淡淡,像是生杀予夺的神祇。
他施施然写罢的这封信是寄予齐少邧的,筹谋隐忍了这么多年,昭国的天也该翻一翻了。
他曾与陶淳说过,突厥虽定,仇敌犹在。那个躲藏在幕后、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仇敌,便是昭帝。
机关算尽的秦二公子也曾是个天真懵懂的孩提,也会吵闹着兄长带他去街市买糖吃。兄长拗不过他,带他出了军营。可甫一出营,兄弟二人便被城内的突厥细作捉住,用以威胁他们的父亲不战而屈。
兄长因护他而死,温热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茫然无措地抱着兄长渐凉的尸体,一声一声地叫着兄长的名字,可兄长却再不能应他了。打那时起,他的天真懵懂便与兄长一道死了。
父亲查出了真相,那场挟持追根究底原是昭帝的手笔。先是泄露他与兄长的行踪,继而借刀突厥,除掉名满昭国的将军之子。都说哀兵必胜,将军丧子,全军愤慨,那一场仗赢得轻轻易易。
父亲一夜间便苍老了十岁不止,还要强撑着宽慰他,说:「辰儿,这不是你的错,不该怪你。」
所有人都不怪他,除了他自己。
他深深地责备自己,怨恨自己,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他都恨不能代兄长去死。
他想,他必然是要为兄长报仇的。于是,他逼着自己文武双全,逼着自己城府深沉,逼着自己按捺下心底滔天的恨意,装成混吃等死的昭国第一纨绔子。
「听闻秦二公子薄情寡义,文不成武不就,最喜欢惹风流债?」
这是他与齐少邧初见时,齐少邧说的第一句话。
他勾唇一笑,回敬道:「听闻齐三皇子犬马声色,功不成名不就,厮混玩乐没规矩?」
齐少邧亦笑了。
那时他便知道了,传闻中的废物三皇子与他一般,都在竭力隐藏自己。他与齐少邧成了至交好友,桩桩件件的筹谋都有齐少邧一起。
他的一生是一盘缜密的棋局,行的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中的算计里,只有一个人是他的意外。
很早之前他便听过陶淳的名字,听过便忘,并不曾放在心上。京都城中堆金砌玉着长大的名门贵女何其多,燕郡王府的小姐不过是其中寻常的一个。
可陶淳与别的人都不一样,旁的且不谈,单说金尊玉贵的小姐里,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闺秀包袱地钻狗洞的便只得她一个。
那是他与陶淳的初见,彼时他将迷路的陶淳送回燕郡王府,她却不走正门,蹲下身子便要往狗洞里钻。他讶然看着她,她却回眸对他一笑,眸似秋水,眉眼弯弯,是活色生香的好看。
陶淳走后,他静静立在原地,垂目端详看手里被她当作报酬的半袋蜜饯,稍稍犹豫,到底捡了一颗吃进嘴里,甘甜的滋味便流连在了唇齿间。从此以后,秦二公子爱上了吃甜。
初遇陶淳时,粉雕玉琢的小小姑娘着的是一袭清浅的碧裙,裙袂微扬,丝线流光,仿佛经奇雨洗涤过后的空蒙山色。那抹碧色偶尔会从蒙尘的记忆里跑出来,提醒他某段可爱的邂逅,提醒他某个可爱的人。
与其说他记住了陶淳,不如说他记住了陶淳奇葩的退场。他大抵也是想让陶淳记住他的,只不过采取的方式仿佛不大适宜。初见卿,卖队友之;再见卿,再卖队友之。这样拙劣且幼稚的把戏,他自觉自己像极了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与出泥老人的结识其实是他的算计。少年打马过街市,无意撞翻街边一盘未下完的围棋。围棋主人恼怒之际,他翻身下马,仅靠电光火石间的匆匆一瞥,便完完整整地还原了整盘棋。单还原还不够,他不露痕迹地支招,只三两子便助出泥老人赢了棋。自那时起,出泥老人便将他引为了知己。
出泥老人常在他面前提起顽劣的女弟子,或是上房揭了瓦,或是下河捉了鱼,偏又伶俐可爱,惹人欢喜。他低低笑了,觉得若是陶淳长大,约莫也是那个样子。狗洞一别,他从不曾刻意打探过,陶淳的消息却总能有意无意地流到他耳边。
同窗说,随父亲拜会燕郡王时无意见了陶小姐一眼,她生得比画上的美人还要好看。他微微一哂,状似浑不在意地往嘴里丢了一颗蜜饯。
晚妍说,听闻燕郡王府的小姐作诗最好,必然是个娴静温柔的姑娘。他挑眉看妹妹一眼,随即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教妹妹好生茫然。
母亲说,燕郡王对京都城的儿郎分外上心,想为女儿寻觅天底下最好的夫郎。他微微一怔,恍觉抚琴的手拨错了一根弦。他心里有细微的情绪流淌,无关风花雪月,他只是在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那个鲜活的姑娘的喜欢。
再见陶淳时,她长成了婷婷袅袅的少女,缀在一树灼灼的桃花间。碧色的裙袂从花枝间隙垂下来,他抬眸往上看,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云雾似的美人,丝丝缕缕,缠缠绵绵,轻柔得仿佛风一吹便散。直至这团云雾落进他怀里,他才省得,美人原不身轻如燕。
灿灿桃花雨里,他从陡然加速的心跳里察觉到不妙的讯息。他清楚地知道,交付喜欢便是交付软肋,这突如其来的心动绝不是一件好事。他该克制,他该逃避,可他偏偏清醒地放任着自己沉沦了一次又一次。
他也确确实实逃避过,离了京都城,落荒而逃逃到了出泥老人避世的竹舍去。可是,怎么便没人告诉他,那位出泥老人的女弟子竟是陶淳?
他倚在门边看她写字,碧色的衣袖轻轻挽起,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皓臂。她仿佛是在填一阕词,敛目低眉,专注得脸上沾了墨也不自知。他静静看着她,唇边不自觉勾起一点笑意。
陶淳亦看到了他,只一眼,便惊落了手里的毛笔。他看着面前咬牙切齿的少女,觉得她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猫,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偏生可爱至极。他低低笑了,因这个万分贴切的比喻。
逗弄陶淳是件极其有趣的事,少女的情绪被他所牵引,眉眼一弯,眼波一转,都是纸笔不能描绘的好看。他目不转睛地将她的工颦妍笑尽收眼底,打心底里觉得陶淳笑时最美。所以他总想做些事情惹她欢喜,譬如给她画扇子,譬如给她扎秋千,譬如给她绘丹青,譬如……当他执着一支笔,不需参照,凭心便能勾勒出她的一颦一笑时,他便知晓,他动心了。
他向来吝啬感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喜欢上哪个女子。假使没遇上陶淳,他大抵还是那个遗世独立的秦二公子。可他到底遇见了她,然后不可免俗地一点一点坠入红尘去。遇她之前,不曾动过心;遇她之后,不曾变过心。
秦二公子一生只赴过一次江春宴,宴上他欢喜的姑娘择了旁人做夫郎。
他去寻陶淳,恰好撞见一场情真意切的表白。少女粉面含羞,恍如春桃之色,朱唇绽樱,说出的话却像锐利的刀剑,一字一剑在他心上划。他听见燕郡王府仆婢的低语,说小姐对宋公子一见倾心,郡王本不允这桩亲事,是小姐长跪着求来的。他心口一痛,这才想起,陶淳仿佛从没对他说过喜欢。他失魂落魄地离去,心想她若当真喜欢如厮,不如遂了她的愿。
人生如棋,落子不悔。漫漫一生里,教他后悔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幼年时缠着兄长出军营,二是少年时这一场状似潇洒的成全。
宋引默因一曲琴得了陶淳的喜欢,打那之后,他便再没弹过琴。他顾虑宋家纯臣的立场,害怕宋引默辜负他心尖上的姑娘,于是夜探宋府警告宋引默。宋引默归还了他白日里留予陶淳的折扇,他勾了勾唇角,垂目展开一看,扇面精心描绘的红梅颜色当真是灼目得刺眼。
素有以风流薄情著称的秦二公子一朝受情伤,被齐少邧幸灾乐祸地笑话了好几场。彼时他包下一整座潇湘溪苑,以此经营他的纨绔日常。一群钗环琳琅的女子里,他凭栏独坐一方,抬手饮一杯酒,眉目淡淡,目光却落寞荒凉。齐少邧见状,唇边溢出一声嗤笑。他也不恼,风轻云淡地笑着,举杯邀齐少邧喝酒。齐少邧酒量不甚好,三杯两盏便醉倒,末了只遗他一人自斟自酌。他握着壶把倒酒,泠泠的水声入耳,引得他骤然一笑。
这算什么酒,还不敌她的笑醉人。
秦二公子心说。
近来朝堂之上波诡云谲,宋家暗地里动作不断,其后必有皇帝授意。待他查出宋尚书筹谋为何时,已然太迟。他提了一把剑,不顾父亲的阻拦,长街策马冲去燕郡王府。月色下,他骑在马上,瞧见远处映红半边天幕的火光,狠狠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比红色更刺眼的是血色,宋引默到底辜负了她。他持剑闯入府中,在寒枪铁甲的重围中杀出一条血路到她面前。少女的眼睑微微泛着桃花色,必然是哭过了。他将她拉入怀中,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睫微颤,轻轻扫过他的手掌,落下一串滚烫的泪。他将她打晕过去,牢牢抱住她,将她护在怀里。
燕郡王将陶淳托付予他,叮嘱他许多事,交予他许多东西,却不肯随他离去。燕郡王与他都知晓,皇帝要的从始至终只是燕郡王的首级。逃走陶淳,他尚能掩盖过去,若加上燕郡王,要瞒天过海便是困难至极。
他带陶淳走,听见她在昏沉里无意识地唤宋引默的名字。那时他替她挡下了一支阴毒的箭,闻言已分不清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底在痛。腥甜涌上喉头,他喷出一口血,与她一道落下高墙。呼啸的风声里,他自嘲一笑,低声问她:「便这样喜欢宋引默?」
他心底的嫉妒如雨后的野草般蓬勃而旺盛地生长,所以教她喝下那碗能教人前尘尽忘的遮颜药时,除却为了掩人耳目,他还存了一份卑劣的私心。那夜月华流照,他坐在床前,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她的脸。
今昔一别,再见不知是何年。陶淳,下次再见时,请你务必忘了宋引默,与我情真意切地说一回喜欢。
随军赴往塞北那日,京都下了好大的雨。他在雨幕里勒了马,隔了群山阻隔,回眸望了壮阔的城池一眼。唇角微微勾起,他想,这回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长长久久的想见不能见。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即便远在塞北,他也一日都不曾停下过布局,贩卖军火、养寇自重、以战养战,一环扣一环。他深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战时刻意给突厥留下一线生机。突厥人尽皆知,昭国有个白衣银甲的少将军,形貌美若天上仙,肆杀怖如狱中鬼。塞北一役后,秦二公子的名号教突厥人闻风丧胆。军中将士为他鸣不平,立此不二功勋,朝廷却无半点封赏。他只淡淡一笑,想起了那封被他撕得粉碎的请封奏章。
他回京都述职时,曾偷偷回府看过她一眼。那时她的容貌已然敛去,丢入人群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唯独一双明朗清澈的眼,笑似一弯新月,其间月色皎皎仍如从前那般。他派去护她的暗卫说,她忘尽从前事,只隐约记得一个人,时常摩挲着一张纸条回想,纸上只书了八个字: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他沉默片刻,深深看她一眼,而后转身离去,神色不悲不喜,教人看不出端倪,眼底却有万丈波澜掀空而起。他想,何其有幸才能成为那个人,那个她不愿忘却、深深爱慕的人。
待他根基足够深厚,终于能够着手安排回京事宜时,却收到了暗卫的传信:陶淳落水,命悬一线。短短几字,却教他面上惯有的风轻云淡一寸寸碎裂,像是岁月长河里被时光剥落的斑驳墙壁。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都,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地回到她身边。药香氤氲里,他静默地看着她苍白而无血色的脸,掩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攥成了拳。
不等了。他这般想着,打乱了循序渐进的回京计划,动用埋在朝堂之上的数个暗桩,轮番谏言昭帝谋取骠骑军令符。骠骑军令符由秦家所掌,驻守京都,素有护卫宫城之职,昭帝早在心里惦念了数年之久。他在京都城布下的耳目众多,或是举足轻重的臣子,或是备受圣眷的内侍。他们遵循他的密信,对昭帝诉之以理,诱之以利,极其轻易地便打动了昭帝。于是有了他设计之中的兵符失踪案,他借此以请罪之名顺理成章地回京。
赵景明为约他见面,挟持了晚妍与陶淳。他如约孤身赶到,却见她冒充着晚妍,在刀锋砥砺之下仍万分镇定地与他谈笑风生。他静静看着她,繁杂的情绪一点点沉淀下去,竟慢慢地笑出了声。
他说,妹妹安好,我便安心了。
欲说还休的情意与晨曦暮晚的相思归结成这一句话,他所求的从始至终都是她安好而已。
如暗卫所说,她果真忘了他,忘了那曲《凤求凰》,忘了那把梅花扇,忘了那场烟花雨。她对他客气又有礼,如旁人一般拘谨地唤他「公子」。他心底积郁,却佯装风轻云淡地对自己说没关系,如果他们的过去成了一张白纸,那便由他执笔,重新描绘便是。可他出现得仿佛太迟,在他回京之前,宋引默已先一步与她遇见。
如果你爱的人忘了你。
如果你爱的人不爱你。
于他而言,前者虽伤筋动骨,后者却才是致命一击。命运面前,他深感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喜欢上宋引默,眼睁睁地看着过往的画面与现实交叠重合在一起。从前她便喜欢宋引默,纵是忘却前尘,她喜欢上的也是宋引默。从来都是宋引默。他固守着一份得不到回应、近乎绝望的喜欢,一面强装云淡风轻地对她讲,若他放手能换她平安喜乐,那他甘愿成全。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般以为的,直到她恢复记忆,终于解封了那桩蒙尘的往事。他这才知晓,原来那个她不愿忘却、深深爱慕、教他艳羡到极致的人,从来都是他自己。她终于将心底的爱意诉与他听时,他已等了太久。
她叫他的名字,对他说我爱你。
他听见心底的烟花乍响的声音,低低笑了,然后对她说,我也爱你。
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你,一生一次的心动是你,从一而终的爱慕也是你,往后余生都是你。
(二)
秦二公子迎亲那日,京都女子们的少女心碎了一地。红衣白马的新郎街头走马过,风流绝艳的模样惹哭了不少女子。他不以为意,专心致志地骑着马,听见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
「尚未过国丧之期,秦二公子哪儿来的胆量大肆嫁娶?」
「如何没有胆量?若非秦二公子,昔日的三皇子如何能变成如今的新帝?你们莫不是忘了,率兵一路打回京都,与当今圣上里应外合的人是谁?」
「听闻秦二公子与圣上有知交之谊,若非圣上顶顶信任,改朝换代的大事又岂会有秦二公子参与?」
「休扯这些无边际的,俺只问你们可晓得新娘是谁?」
「据说新娘姓陶,是燕郡王的遗女。」
「原来如此。难怪新帝登基,首件事便是为燕郡王谋逆案平反。」
「陶小姐可是秦二公子攻破城门,率兵回京那日,怀里抱的那个女子?」
「那不一定,秦二公子风流天下知,谁晓得有几个红颜知己。我只听见过的人说,那日秦二公子抱在怀里的女子生得国色天香,美得像画上的仙女。」
「不得一见,可惜可惜。」
「……」
听到此处,他眼底簇起淡淡的笑意,回想不久前他率军兵临京都城下那一日。
赵景明奉命在前方嚣张地叫阵,却从城门上认出一个旧相识。他嬉皮笑脸地与那员守将说罢话,众目睽睽之下,城门竟然真的缓缓开启。
赵景明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他,他却凝眉往城楼上望去。目光尽头,城墙上慢慢升起一支颓靡的白旗。白旗迎着风微微摇晃,是放弃抵抗的投降之意。城墙上有慌张的小兵奔跑着传信,声音在寂静的城墙上层层叠叠地回响。
「报!皇上驾崩——」
他收回视线,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未能手斩昭帝当真算一桩憾事。
陶淳与他耳语:「离京前与师父算过日子,掺在丹药里的毒发作便在这两日。」
他轻轻一笑,旁若无人地拉住了她的手,侧首吩咐诸位副将整顿兵马,预备入城。此前齐少邧与他通过信,骠骑军已破了宫城,皇帝病危,靠宋家勉力支撑的齐少邝已走到了绝地。
城门洞开后,他率军入城,骑着马行在最靠前的位置,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寒枪铁骑。兵甲队列长得一眼望不到头,战利品则押在队伍最末,里头最惹眼的不是玉石玛瑙,也不是皮革毛草,而是三两只平平无奇的羊与一个笑呵呵的胖厨师。
秦熙辰注意到众人频频的侧目,略有些不自然地扶了扶额,回头看了一眼正津津有味地啃着羊肉烧饼的罪魁祸首。
陶淳坐在简陋的木车上,捧着烧饼吃得香甜,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双腿。车上载了一整车他猎的狐皮,时已秋末,天气渐凉,刚好用来给晚妍做应予她的大氅。
从边关打回京都的一路里,攻下一座城池,他便要带着陶淳去吃这一城的美食。珍馐美馔里,陶淳最喜欢的还是塞北的羊肉烧饼。他便如最初设想的那般,牵上塞北的羊,并上制饼的厨师,权做战利品,一道带回京都去。
他盯着陶淳看了许久,陶淳才察觉到他的目光,将黏在烧饼上的视线挪开,对他眨了眨眼睛,只片刻便又埋下了头认真地吃烧饼。
媳妇儿眼里地位比烧饼低的秦二公子:「……」
秦熙辰目光微微一暗,双腿轻夹马肚,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调转了马头,策马行到了队伍当中去。陶淳尚未反应过来,他勾唇一笑,长臂一捞,便将讶然的美人稳稳地圈在了怀里,随即驱马,抱着怀中人重回先前的位置。
此等荒唐行径自然引得人群一片哗然。他不甚在意,怀里的美人却有些坐不住,颊上晕开诱人的绯色,无措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弯了一双桃花眼,眉梢眼角都是肉眼可见的欢喜。见他佁然不动,美人停止了挣扎,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活像一条风干的咸鱼。
他唇角微勾,腾出一只手拨正美人的脸,怀中美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明亮,笑意盈盈地与他对视。
陶淳凝神回忆了片刻,叹息一声,重复离京前他信誓旦旦地说过的话语:「我秦熙辰便是死,死战场上,也绝不会抱个美人回京?」
秦熙辰:「……」别问,问就是真香。
陶淳叹息道:「听到打脸的声音了吗?听到真香的呼唤了吗?」
秦熙辰:「……」现在就是脸疼,非常脸疼。
抱美人时没逃过真香定律,娶美人时又没躲过自作自受。
昔日晚妍成亲,他领了一堆好友在府门口堵成了人墙,将迎亲的宋引默拦得严严实实。今日轮到他,晚妍如法炮制,带着一众手帕交,将翻修过的燕郡王府堵得严丝合缝,笑闹着不要他进去。
尝试多次无果后,他终于收敛了唇边笑意,目光沉沉地看晚妍一眼,眼底颇有些无奈。
晚妍躲在人群后头,见状掩唇轻笑,问道:「只许哥哥放火,不许妹妹点灯?」
秦熙辰扶额,低低叹了一口气,随即放弃与妹妹周旋,找到后门一个无人的角落,极其狼狈地以翻墙的方式进府。从高墙上轻灵地落下时,他无意瞥到了遗留在墙根处的狗洞,回想起昔年初遇,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
晚妍处事与他如出一脉的缜密,不忘留两位姐妹守在陶淳闺房外,不教他轻易接了人去。待他露面,不知又要历几番周折。秦熙辰按了按眉心的褶皱,转而另辟蹊径,绕开房门,从窗户处进房去。
陶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绣榻上等候,听到窗边轻微的声响,微微一惊,伸手便要掀掉盖头。手指将将触到盖头,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按下。鼻间萦绕了一缕淡淡的檀香,她轻轻一笑,安下心来,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
秦熙辰低语道:「是我。」言辞难掩郁郁之情。
她自然知晓晚妍的折腾之举,仗着盖头遮掩,幸灾乐祸般在盖头底下笑得好生绚烂:「明明是领证上岗的合法夫妻,怎生成个亲却像是在抢婚?」
秦熙辰淡然地将她打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沉声道:「这笔账我记下了,迟早要与晚妍清算。」
陶淳轻笑,在心底为晚妍默哀两秒,将头偎在秦熙辰身上,任由他将自己一路抱上花轿。
先前耽搁了过久,为了不误吉时,从燕郡王府至秦府的一路里,轿夫们走得格外快。花轿甫一落地,耳边便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鸣响。轿帘被人掀开,喜娘便扶着陶淳往外走。她在轿中闷了太久,入目又只见得一片红色,晕头转向之际,忽而感觉到身边停了一个人。
她垂目去看,透过盖头的缝隙,看到一片绛色的衣角,霎时心底清明,如迷途的船只一般重新找回了方向。秦熙辰将喜绸的一头放进她手里,用温柔而坚定的姿态牵引着她慢慢地步入喜堂。
喜娘与司仪一唱一和地说着喜庆话,秦将军与秦夫人笑着坐在堂前,打赏时出手十分大方,银钱一把一把地往外撒。
拜过堂后,便该入洞房。秦家亲友甚众,房中挤满了观礼的宾客,连微服出宫的齐少邧都混在其中。众人对新娘的模样分外好奇,笑闹着催秦熙辰快些揭盖头。
秦熙辰执了金秤杆,轻轻挑起盖在陶淳头上的喜帕。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专注地看着红绸下她一点点露出的脸。玉貌娇颜的美人,淡眉恍如秋水,玉肌恰似清风,额间朱砂平添一抹艳色,颊上绯红胜过天边萦绕的烟霞。
喜娘端上一碗饺子,由他夹起一个喂到陶淳嘴边。待陶淳咬过一口,他便轻笑着问道:「生不生?」
调笑声中,她颊间因羞赧生出的绯色更甚,偏要强装淡然地直视他的眼睛,答道:「生。」
他眼底渲染开笑意,将备在一旁的酒杯递予她,而后另取了一杯酒握在手中。红烛长明下,他率先挽住她的手,与她手臂相交。二人相视一笑,一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礼节既成,新郎官遂离了洞房向宾客敬酒。知交好友们自不会轻易放过灌酒的机会,待秦熙辰来者不拒地一一饮罢,重回洞房时已是月上中天。
甫一推开门,他便瞧见了芙蓉帐里东歪西倒地坐得不甚规矩的美人。陶淳已梳洗过,钗环褪尽,头发微湿,伏着颈脖乖顺地散下,烛火摇曳下,微微反着暖黄的光晕。
她听见开门声,抬眼望去,看见仍着着一袭喜服的秦熙辰。他惯常白衣蹁跹,甚少着鲜艳颜色,见他穿红还是头次。她有些怔然,觉得红衣墨发的男子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
他抬步走近她,勾魂夺魄的桃花眼里含了温柔的笑意,不消多余的言语,眼波一转便足教人生出翩然绮思。洞房里最不缺红色,却没有哪抹红色压得住他灼灼的风华。满室艳色中,他便是最灼目的存在。
他在她面前停下,唇边挂着笑意,慢慢地垂下目光,似乎是在打量她。不加掩饰的目光看得她面上一热,微微别过了头去。秦熙辰却低低笑了,自顾自道:「折腾这样久,仿佛有些饿。」
她挑眉看他,随即从榻上坐起身,像是要穿鞋下床的模样:「桌上还放着糕点,我去给你拿。」
他却笑着捉住她的手,将她按回床上,禁锢般压在身下。他的脸与她挨得极近,仿佛稍稍一动,便能碰到她脸上顷刻间腾起的红霞。
「不要糕点,」他微微顿了顿,唇角勾起极好看的弧度,意有所指地重复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夫人秀色可餐。」
说罢,桃花眼勾起来一笑,眼波如悠悠的水纹一般,温温柔柔地一荡,便将她整个人都纳入了眉眼间的山川水色。
被这美色蛊惑,她轻轻揽住他的颈脖,迎上他的唇,将未说出口的话语尽数封在辗转的唇舌。他眼神微微一暗,揽在美人腰间的手摩挲着曼妙的曲线往下滑。美人的裙带流云般散开,他信手从半遮半掩的衣襟探进去,攀折到一轮皎白的圆月。
屋中烛火适时摇曳两下,将交叠的人影投映在帐中。芙蓉帐里荡漾开旖旎的春色,帐顶上金线勾边的精致花鸟仿佛活了一般。只道是晴雨画来难,高堂云影间,燕语喃喃软又甜,莺声沥沥脆且圆。红桃呈艳,绿柳垂线,蜂蝶飞舞,往来花丛间,肆意撷娇软。
天光乍亮时,陶淳感觉到身侧的被褥微微一陷,朦朦胧胧地掀开眼帘一线,眼角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慵懒。一夜睡眠,美人的里衣微微敞开,露出半截莹泽如玉的香肩。肌肤玉色天成,却因其间斑驳的吻痕白璧微瑕,撩人而不自知。
秦熙辰坐在床边,只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却听她低声问道:「几时了?」声音里带了些用嗓过度的沙哑。
他替陶淳拢好锦被,放轻了声音低低哄道:「未至卯时。淳儿若还困,便多睡会儿。」
她摇了摇头,艰难地睁开眼睛,裹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不行,还要给父亲、母亲敬茶。」
一干婢女鱼贯而入,侍弄着陶淳更衣。她着意挑了一件百蝶穿花裙,式样别出心裁,烟络横林般的碧色。她懒懒地坐在铜镜前,对着昏黄的镜面描妆。
秦熙辰倚在雕着流云百福的隔扇门旁,桃花眼里浮着一层笑意,饶有兴致地观摩陶淳梳妆。看着看着,忽而上前迈一步,抢在她之前拿了妆匣中的眉黛。趁陶淳抬起头看他之际,他伸手抬住她的下巴,就着她昂起的脸,煞有介事地为她画起眉来。
她唇角勾起,由他在眉上一笔一画地描摹,回想起他写予她的那封信,轻笑道:「停罢洞房红烛,待晓堂前,与君商量深浅?」
他温柔地在她眉间涂抹出远山横岫的黛色,闻言勾起了一双桃花眼。
天气渐凉,适逢一个难得的晴日,一水居中阳光炽盛,微风摇碎花影,暗香疏疏漏漏地浮了满院。一双璧人执着手,缓步行过万花丛。
路过一簇新植的桃夭时,碧裙美人忽而停了步,一双洗净铅华的眼微微一亮,侧首对着身侧白衣男子笑道:「能反季节种出桃花的人,必然只有师父了。」
「先生说,他此行云游走得急,错过了我们的婚礼,这株桃树便是他的新婚贺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要写信给师父,告诉他我很欢喜。」
男子闻言一笑,随即折下枝头一朵灼灼的桃花,缀在女子浓云般的鬓发间。他想起他曾拟予她的那个名字,一株桃杏映篱斜,妆作美人鬓间花。
这曲美人妆何时有过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