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初十,宜嫁娶,宜兴土。
「礼成!」
耳边是皇甫家族老的「开怀殷切」祝贺,身边是满口「吉祥话」的亲朋友人。
在众星捧月的呼声中,我被送入了洞房。
而我那纨绔郎君被强留在外面招呼宾客,交杯换盏没个喘息的停歇。
我独自坐在寝榻边上,挺直了腰身,静静等着。
婚房布置得精巧华丽,隔着喜红盖头也能感受到烁烁烛光,一闪一闪好似当下没着落的心情。
「郎君入房!」
屋外老媪的一声高呼,房门与木槛的摩擦声也随之响起。
郎君要来了。
莲儿识相的退了出去,我方才悄悄松了的背又坚挺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喜服。
虽说不惧这婆家高门,但真到了这成婚时,还是有些许紧张。
我依着老媪的指引接过新郎手中的红绸,静静地等待那纨绔掀盖头。
「你们都先出去吧。」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听起来似有些轻佻。
「这…..」老媪不知所措。
「怎么?本郎君的洞房夜,是要全程看着不成?」
此话一出,门里门外的人哄堂大笑。
见郎君如此放得开,有人索性唱起了民俗艳曲儿,听得周遭人连连「哎呦」。
2.
我这郎君,名叫皇甫谧
那是新安城里绝对是全城瞩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虽出身名门,但那行径做派却着实是个纨绔,出了名的放浪形骸、放肆无状,向不少人家提亲都被拒了。
传闻说皇甫谧幼时抓周时,死死抓着身边侍女的钗环不放,将皇甫一族的各长老气得不轻。
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嫁呢?
还不是因为我是个不得宠的小庶女,皇甫家的聘礼颇得父亲和嫡母的心意,随随便便就定了这门婚事。
这门婚事之于我,虽然是个火坑,但至少满足了我不做妾的底线。
妾,就是永远低人一等的下人,一辈子被人压着翻不了身,否则娘亲也不会在这偏院里郁郁而终,连死都不那么体面,草草了事。
我就在父亲一句「聘礼已收,亲事已定」后,入了皇甫家的门。
3
待房门关上,彼时还热闹的婚房,顷刻间只剩下我与皇甫谧两个人。
依旧牵着红绸两头的我们,一时无话。
一端是我,紧紧握着绸子的手心的细汗渐出,腰肩疲困。
另一端是他,绸头被他随意地夹在指缝中,轻搭在膝头,堪堪映入我的盖头下。
将人都谴出去时,皇甫谧那模样听起来像是个如狼似虎的。
如今众人当真将地方腾出来了,他又没了动静。
半柱香过去,他还是未同我说一句话,也毫无起身揭盖头的意思。
繁重的凤冠已将我的脖颈不自觉压弯,被婚服紧紧裹挟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这皇甫谧不会是睡着了吧?
「郎君?」我试探地开口。
「呵?」
对面那人嗤笑一声。
正思量着那笑声,他已起身走至我面前,鼻间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我的上方,酒气浓浓。
倏地,一只手伸来拽住了盖头的一角。
我甚至来不及仔细看那只修长好看的手,他就用力扯下了喜红盖头。
动作可谓粗暴至极,连带着扯出几根发丝。
我疼得「嘶」了双手捂住了额头,再睁眼面前已毫无遮拦,抬头便撞进了一双好看的笑眼中。
皇甫谧一身绛红色金丝锦袍,整个人风流潇洒,但眼角藏笑,神色也颇为怪异。
他离我半步近,视线微微往下,目光如炬地审视着我,眼神中还带着点高傲。
只听他短促地笑了声,随后向我微微倾身,将声音压得极低。
「还真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4
「我也是没想到,我随口一提,你父亲就真的应了。」
我本在打量着皇甫谧,听到他的话,不禁愣住了。
皇甫谧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走到伏案。
「其他家的姑娘跟父母一哭二闹,就纷纷来拒了亲。」
「我以为你家也会如此,没想到,你那个嫡母,看见聘礼,就走不动道儿了。」
「得了几箱金银玉石就把你乖乖地送来了。」
他那一副挑衅样儿,一只腿还搭在伏案上,晃来晃去。
不得不说,皇甫谧这个人还真是会聊天,什么打脸聊什么。
我在陈家地位低不受待见,外面当然不知,但一旦有了事儿,一测就能看出来。
这个状况,我在娘亲去世后就深刻理解了,所以才会尽自己一切努力避免重蹈覆辙,如今的下场,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时也命也,我又能如何。
皇甫谧的几句话,就直直扎在了我的心里最痛的事情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站没站相,皮笑肉不笑的纨绔,心里这种的感怀身世的不快突然消失了,对这种人,有什么好伤感的呢。「郎君说什么呢?父亲母亲把我嫁进来,是看中夫君是个良人呢。」
「哦?」
我站在婚房里,被他一圈一圈地围着转,眼神中带着层层挑衅和审视。
「你这小庶女,倒是牌正条顺,比得上那花满楼的李芊芊。」
「不过这性情,可是一般般夫人~」
我又一福身行礼,再抬眼已经泪眼婆娑。
但皇甫谧依旧一副老神在在,不信我的样子。
我又压着哭腔说:「奴家好冤……」
皇甫谧大概是女人堆里待久了,对于我卖力的表演毫不中计,依旧那个鬼样子,插着手看着我不做声。
真是羊入虎口了,本来以为逃离了陈家这虎狼窝,结果掉进了皇甫谧的泥淖。
他不吃这套,我也懒得哭了。
我神色一变,敛起先前的哭腔,摸了摸脸颊的泪水,恭谨地起身作揖致歉,秀眉轻挑,径直提声问出了口。
「随郎君怎么想吧。」
「呦~夫人这是,认?了?」
皇甫谧修长白净的手托着一只小茶杯,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哦,并没有,只是哭累了。」
懒得装了,我连「奴家」二字也懒得用了。
听到我这种不承认、不负责、不在乎的语气,皇甫谧慢慢站起身,脚步慢慢靠近我,待只离一步远时,伸手捏起了我的下巴。
我挣扎几下未果,微仰着头,看着他皱着眉盯着我。
我们二人静静立在暧昧又空荡的婚房里,沉默对立着,我还被他捏着下巴。
他这是要打我吗?
想到这我已经开始瞄向大门的位置,准备他一动手我就往外跑,我右手边伏案上的花瓶不错,可以砸过去先自保。
正在我认真思考逃跑计划时,我的肚子竟然不争气的……
5
「咕噜。」
「哈哈哈哈!」
皇甫谧也听到了,他爆出了大笑,笑得像个傻子。
他笑着松开我的下巴,转身往喜案走去。
我感觉自己的脸都发烫了,赶忙退开身子,侧脸轻咳。
我正准备说些什么缓解下尴尬,谁知一小碟子精致点心径直被递至了我面前,托碟子的手纤长白净,衬得碟子里的点心更养眼了几分。
经刚刚那一出,我实在对这皇甫谧心有芥蒂,便抬手轻推了一下碟边拒绝了。
皇甫谧见我不拿,像是证明自己是好人一样,捻起碟边一块就塞进了嘴里,然后一边嚼一边看着我,他这个吃相,在陈家是要打手心的。
然后又把碟子往前一推,不耐烦地催促道,「放心了吧?给你你就吃!」
我闻着甜甜的糕点香气,悄悄吞了一下口水,看了看还在咀嚼的皇甫谧,又看了看碟子里的糕点。
我实在饿极了,想了想便不客气地伸手去拿碟中最底下最小的那块。
那是在陈家养成的习惯,选东西选最边缘的,便是最妥帖的,最不引人注目的。
皇甫谧见我如此,轻轻「啧」了一声。
他大剌剌拿起盘中最大最漂亮的那块杏仁糕,强硬地放在我手里,塞给了我。
再开口时话语中带着些许责备,「这最大最好为什么不吃?」
我看着手里这块精美的杏仁糕,脑子里都是父亲和大夫人对我的日常教诲。
「庶女,就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僭越。」
我用袖子掩着嘴,默默吃着点心,一边吃一边用余光扫向皇甫谧。
皇甫谧在伏案后给自己斟起了酒,根本不往我这里看。
我也抿唇不语。
吃完之后自顾自地把冠饰费力摘下,稳稳放在了伏案上。
这冠上用了不少金饰,可不敢给它摔坏了。
见我许久不理睬他,皇甫谧忽然发话。
「小庶女,既然嫁进来,就得学会伺候我,来,给我更衣。」
我听得一愣,我的确是不受宠的庶女,的确因几箱金银和皇甫家的权势,被父亲卖了。
可被如此羞辱,如果此刻我低了头,以后皇甫谧这厮非得上天不可。
我扭过身,看着皇甫谧,神色是……痛苦、悲伤、委屈。
「奴家确实是庶女,宅门庶女的命运,世间哪个男子会懂。」
语气虽然低三下四,但是,我丝毫没有帮他更衣的意思。
皇甫谧倒是出乎我意料,他看出来我的面上的凝重,以及言语上的失落后,竟然悄悄把案上摇晃的那条腿放了下了。
「咳咳,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开玩笑的,哈哈。」
我依旧不说话。
房间顿时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局面。
皇甫谧似乎非常不适应,这种寂静犹如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声响,极为无语尴尬,一直在找话题打破。
「夫人,交杯酒,还没喝呢,咳咳……」
「你看,杜康酒,来来来,喝一杯!」
我看着皇甫谧那傻样,突然想笑。
甚至还想调戏他一下。
「郎君,你现在可是在哄我?」
皇甫谧听完愣住了。
新房里的红烛明亮,照的皇甫谧的脸,似乎还有一些泛红。
6
皇甫谧匆匆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失态,就又换成了一副放荡样子,对我说起不着调的孟浪话。
「看来夫人很懂情趣嘛,这是要对自己的郎君指教一二吗?」
这厮一边说,还一边凑近我。
近得让人,想抬脚踢过去。
「郎君既然不是真心想娶我,那你我夫妻间还是先约法三章为好。」
皇甫谧向前的脚步顿时停滞,脸色的惊诧一闪而过,随后便被那独有的浪荡笑遮掩。
「敢问夫人,咱们怎么个约法呢?」
见他有正经交谈的意愿,我赶忙在他面前一福身,把之前心里的盘算说了出来。
「这第一,你我既已成亲,那奴家便要尽到媳妇的责,我会尽心尽力伺候公婆,而郎君你呢?与我做好这表面夫妻即可。」
「表面?有多表面?」皇甫谧放浪地笑了笑。
「郎君莫急,这就是第二了。」
「对外,奴家定会做个贤良妻子,郎君只需与奴家相敬如宾,把里外面子做齐全了。」
「而私下里嘛,我们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郎君如之前生活便是。」
「如之前生活?」皇甫谧蹙眉问道。
「是,奴家私下里绝不干涉。」
「保持距离?」皇甫谧再次质问。
「对,保持距离。」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这可是你说的啊!」
说完,皇甫谧大步转身朝门口,左右手互相拢起长袖,木雕镂空的屏风挡住他大半个身影。
「呼!」
一股夜风突然窜了进来,吹得我颤栗。
待我起身绕过屏风细看,门口哪还有皇甫谧的影子.
他这是……走了?
新婚洞房花烛,新郎走了?
看来我的提议,颇得皇甫谧的心啊,保持距离就保持到底了。
7
皇甫谧一夜未归,我也独守空房…..睡了个好觉。
不过,样子还是得做。
清晨天刚亮,我便让莲儿故作样子全府寻他,问问门房、问问书房、问问厨房,皇甫家太大了,莲儿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额头竟冒出了些细汗。
结果一无所获。
皇甫谧做事无章法,难道会新婚夜出府不成?
此时日头升起,到了该敬茶的时候,看来,得我自己独自去敬茶了。
我端持着已放置两碗茶的漆盘,缓缓走进正厅,叔父叔母已经正坐于堂,面色亲切,笑眼盈盈。
皇甫谧早年丧父丧母,十岁起就跟着叔父叔母生活,二老膝下无子,把皇甫谧收养了来。
一面是不能管的太严厉,免得落得刻薄之名。
一面又作为唯一继承家业的后辈在养育,极尽全力满足小皇甫谧的要求。
结果就是现在皇甫谧这样,无法无天。
「新妇九宁给叔父叔母请安。」
我面上乖巧地捧茶行礼,心中则是忐忑至极。
这皇甫谧没有一同与我前来,又会不会责备问我这妻子之责?
有些担忧地再抬眼,叔父叔母没伸手接茶,目光直直往我身后探究。
片刻后,终是双双蹙起了眉头,叔父更是怒火难抑猛然扔了手中的珠串。
玉珠被摔得满地都是,仆人们赶紧上来收拾残局,我跪在地上有些惶惶。
叔父拔高了声调问:「九宁,皇甫谧人呢!」
我摇摇头没作声,泪眼婆娑有些委屈地望着二老。
此时不哭更待何时。
莲儿开口了,言语间带着小小的不满:「夫人天未亮就开始找了,全府上下都没找到。」
叔父脸色铁青,厉声叫来了皇甫谧的近仆四宝。
「快说!皇甫谧到底在哪儿?」
四宝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满是纠结,他哆哆嗦嗦地回应。
「郎君他……他昨日去了花满楼了!」
青楼?!
叔父叔母浑身一颤,我心下也是大惊。
四宝发觉自己是实在是瞒不住了,嚎了一嗓子,不断磕头。
叔父拿起一个茶杯便向地上砸了下去,脆片崩落得到处都是,吓得众人纷纷跪地。
叔母直接气得痛哭出声。
我站着这里,看着一大早就鸡飞狗跳的一家子。
手里还端着茶。
8
成婚当日,皇甫谧抛下新妇,夜宿青楼。
现下外面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我陈九宁已经成了新安城里最大的笑话。
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出名。
莲儿强拉着我在后院花园散心,角落扫地的几个小仆交头接耳的声音冒了出来。
「外面的人真是烂了舌头,居然说咱夫人是相貌极丑把郎君活活吓跑的……」
「甚至还有人说皇甫家新妇性情恶毒还不知礼数,当夜把郎君打出府!」
莲儿怒气冲冲想上前教训,被我拦了下来。
她跺着脚替我委屈,嘴里不断叨念着「我家夫人的清誉全被毁了」。
莲儿气的,恨不得让我亲手撕吧了皇甫谧,
我也是哭笑不得,这种局面,我能怎么办呢?
嫁都嫁了。
这些流言像一阵风似的刮了满城,被牵连的陈家,估计也是哭笑不得,想到就让我觉得讽刺。
此时,叔父却派人唤我。
正堂之中,叔父皱眉不语,见了我后便不住叹气。
体弱的叔母见我还是独自一人前来拜见,再慈祥的面容也挂不住了。
她示意我走近,一把拉住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
这亲昵的举动像我那早就故去的娘亲,她也会这样抚摸着我的手。
只见叔母叹气道:「委屈你了。」
「叔母言重了。」我端坐在堂侧缓缓回应,刻意压着的嗓音贴心又委屈。
「谧儿从小就这个德行,我们怎么管教也管不过来,便想着为谧儿张罗一门亲事。」
「这男人,再爱玩儿娶妻之后也会老实,没想到他抗拒得很,成亲前就与我们吵了一架。」
听着叔母絮絮叨叨了一堆,我咬唇勉强笑了笑,不知该回应什么。
这皇甫谧,实属挖坑不填,还把我扔坑里了。
叔母扶额叹气着,方才一直沉默的叔父也站起了身,在前厅中央来回踱步。
许是越想越生气,叔父突然怒声吩咐四宝,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外面。
「四宝,去将那个逆子给我拉回来!」
我坐在堂下一侧,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任谁来看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不一会儿,四宝便回来了。
不过,孤身一人。
「老爷!郎君说……他不回。」四宝说得哆哆嗦嗦。
「这个逆子,再去!」叔父垂首没多言,只强硬地说了这句话。
又过一会儿,四宝大汗淋漓地又回来了,身上还带着些刺鼻的脂粉气。
「老爷,郎君他……他说……」四宝颤颤巍巍,不敢开口。
「说什么?!」叔父大吼。
「郎君说……自家夫人……自家夫人都没管他,你……你……个叔父管那么多……..」
四宝说这话时,已经把头紧紧贴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我在一旁暗暗扶额,这四宝属实没眼力,叔父已然怒火中烧,此时传这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
「孽障!再去叫!」叔父听罢拍案而起,气得在堂中来回踱步。
直至夕阳西斜,打了三个来回的四宝喘着大气走了进来。
但,仍是一个人。
「老爷,郎君说……不回……要想他回家,除非夫人亲自去请……」
9
「什么?」
面色铁青的叔父,紧紧握着一茶盏,似要徒手捏碎了它。
此时突然点到了我,我一愣。
这个皇甫谧,花样可真是多,明知道宅门夫人不可能抛头露面,竟然拿我当挡箭牌,太损了。
去青楼「请」回郎君,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抬起一直盯着茶杯的视线,转向了叔父叔母身上,想看看遇到这样的逆子,准备怎么处理。
没想到啊。
我刚刚抬起头,就看到叔父叔母已经齐刷刷地看着我。
为什么看着我?
你们不会以为皇甫谧亲近我,才让我去请他吧?
我的天哪,二老加一起年纪也一百多岁了,能不能别被忽悠过去?
「郎君,这……」叔母终于不再看我,转头向叔父询问意见。
「我亲自去!去给我拿家法来!」叔父想了想,突然起了身。
「郎君,你作为一家之主,不可出面啊!」叔母迅速拦下了叔父。
「这个逆子,就会给我出难题!」叔父被摁下了,气哄哄地责怪。
「谧儿还年幼,做事不经考量,可本性是好的啊,你要是出面,这问题就大了,以后他怎么抬得起头啊!」叔母劝慰着叔父。
不得不说,叔母说的有些道理。
叔母是真的宠爱皇甫谧,一字一句都是站在那纨绔的角度,为他谋划。
我还在心里头头是道分析叔父叔母要如何管理不听话的孩子,学习一些育儿经验,就听到叔母喊了我的名字。
「九宁」
不是吧……
「只能拜托你了。」
因为你家皇甫谧,我如今已经闻名新安城了,我不想再出名了。
「谧儿向来最听女人话了。」
我的微笑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你们即将看到我嘴角向下的样子了。
「叔母派人陪你去,必不让你失了面子。」
我在正堂角落中,垂首交手,一言不发。
空气凝结了好久。
结果叔父突然把一个鞭子放在了我手里。
一条九节软鞭,纯银辫柄,上面绘有复杂的图案,鞭条依旧光鲜有韧性,盘放在漆盘之中,活像一条银蛇。
「九宁,拿着家法去!把那个逆子给我带回来!」
10
我盯着手里握着软鞭,很是无语。
咋地,我还真能拿这鞭子在青楼众人面前抽那皇甫谧吗?
如若我真带着这家法银鞭子和眼前排排站的五个彪汉,去青楼「请」他回家。
以皇甫谧损人不利己的性格,以后在我陈九宁在这皇甫府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而且,我何必为了这么一个人,消磨了自己那本来就已经不剩什么的名声。
可若是不去,又要拂了叔父叔母的脸面,落下个新妇违逆的口实,没得叫旁人计较了去。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这叔父叔母,真会给我出难题啊。
「九宁?」我正思量着两全之策,叔母拉起我的手轻唤一声。
我赶忙一福身,「叔母见谅,九宁刚刚失神了。」
说罢,握着鞭子的手又紧了紧,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承蒙叔父叔母怜爱。九宁这就去请郎君回家。」
11
夜深,花满楼。
我戴着帏帽,静立在这新安城最热闹的青楼门侧,身后是叔母非要让跟来的五个彪形大汉。
我们没有进去,亦没有动作,内心都在默默倒数五个数,等待着那一声喊叫。
五!
皇甫谧,你不要面子别连带了我。
四!
皇甫谧,是你让我来请的。
三!
皇甫谧,都是你逼我的。
二!
皇甫谧,对不住了。
一!
「来人呐!花满楼走水了!」
伴随着灰黑色的浓烟腾空升起,四宝的嘶喊从远处传来。
紧接着,大喊着火的声音都从周遭响起。
瞬时,花满楼里楼外,已然乱做一团,一股股带着浓浓脂粉味儿也随着冒出来,跟烟灰味混在一起,惹得我和莲儿赶忙捂住鼻子。
待撩起帏纱,看到了预想中的一幕。
先前还柔若无骨的美娘子,满眼含春的各家郎君,如今活像一只只受惊的兔子,左右张望着从门前鱼贯而出。
衣衫不整,醉眼迷离,东倒西歪。
啧啧啧,逃命的时候,没见哪个男子紧拉着娇妹妹的,都自顾自地抱头跑。
「哎呦我的娘亲啊!赶紧给老娘救火啊,愣着干嘛!」
已经被熏得满脸灰黑的老鸨,跪坐在青楼门口哭爹喊娘,忙活着指挥小厮们往里冲。
「夫人,咱们要去找郎君吗?」身后的领头大汉在耳边低语问道。
「不必。再等……」我正轻声回应,莲儿兴奋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夫人!郎君出来了!」
我顺着她的指点,便看到了大剌剌穿着一身绛红婚服的皇甫谧,手里还在握着一个女子的手腕。
呵,看来这是扰人春宵了!
此时的皇甫谧,正站在角落里,怀抱痛哭却没有眼泪的美娇娘,低语安慰着。
「上!」我低声对五个大汉说。
身后的五座大山一样的人从角落中闪出,齐刷刷地朝皇甫谧走去,一左一右架起皇甫谧的胳膊,便将他双脚离地腾了空。
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大胆,我是皇甫少爷!」
美娇娘没见过这阵仗,直接吓得跑走了,也顾不得关心皇甫谧的死活。
等把皇甫谧架到我一直躲的隐蔽的角落时,才把他放下。
皇甫谧猛然正视,一脸惊讶地看着已然掀起帏纱的我,以及围绕他的大汉们。
「陈九宁?!怎么是你?」
我没理会他,跟在大汉们身后,快步往街头的马车走去。
眼里,全是皇甫谧在空中四下乱蹬的长腿,滑稽的很。
「哈哈哈!」我和莲儿终是没憋住,笑出了声。
谁知,某人听来更是气急。
「陈九宁!你完了!」
12
到了马车跟前,四宝已经在候着,见他家郎君被人架着的模样,不禁低下了头。
「郎……」四宝想开口。
「滚!叛徒!」被塞进马车的皇甫谧,朝四宝大骂。
四宝一脸委屈模样,踱步走至我跟前。
「可有办妥?」我背对马车,掩唇悄声问四宝。
他没说话,只是朝我点了点头。
我长嘘一口气,扶着莲儿的手上了马车。
实不相瞒,花满楼的这把火,是我放的。
既然我不想登堂入室地「请」回皇甫谧,又不能不顾二老心意,只能逼他自己出青楼了。
所以,就让四宝带着几个小厮,点燃了一处马厩里的茅草。
想必老天也在助我,东风一来,浓烟四下分散,将这青楼包围得严严实实。
这花满楼,也就开始「走水」了。
等到皇甫谧跑出门,四宝就把提前准备好的水泼了上去。
13
这一番纠缠过后,皇甫谧不情不愿上了马车。
上去后他就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懒洋洋一躺,一只胳膊撑在马车的小案上,还翘起了二郎腿。
反正没给我留多少地儿待。
我站在马车外看着他在里面这个倒霉样子,只能歪着头叹气。
皇甫谧到底几岁?
我掀开帘子就坐了进去,好在他脚边还有点空间,我直挺挺地坐着是能坐开的。
就这么他霸着,我拘着,行进着。
我俩互不看对方,也没人主动开口。
但我知道,皇甫谧一直看着我。
皇甫谧还是憋不住了,突然发出了一声讥笑,质问我:
「陈九宁,火是你放的?」
「郎君说什么胡话呢?奴家听不懂呢。」我眨着眼软声问道。
「你继续装!」皇甫谧嗤笑了声,显然不相信。
「自然,叔父叔母关心郎君,言辞恳切,拜托我让我带你回府,我又不能进去那地方,只能在角落等待郎君,没想到郎君自己出来了。」
我客气又毫无破绽地反击,并眨着眼睛开始装无辜,手里摩挲着叔父给的鞭子。
「行,你,没想到是我看走眼了,还以为你可怜柔弱,没想到……」
我朝他微笑着,一双手端端正正地搭在膝头,嗓音甜美地问他。
「郎君成婚当夜就把奴家扔下,去了青楼,奴家没法做人了。」
「真是太伤奴家的心了,呜呜。」
我的手在眼边揉着,一副哭天抹泪的样子,皇甫谧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把我欺负哭了,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放下了翘的二郎腿。
「没想到郎君连人话都听不懂,呜呜呜。」我继续哭唧唧地说。
皇甫谧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陈九宁你敢骂我?」
我放下手,也懒得装了,抽了抽两下鼻子就淡淡的看着皇甫谧。
虽然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我能判断出来,皇甫谧虽然性子浪荡,但确实如叔母所说,本性是好的,既不恃强凌弱,也不为非作歹。
被宠大的孩子,玩小心思自然拼不过我这后宅讨食儿的庶女。
所以他现在只是死死瞪着我,也没辙,气得跟只河豚一样。
14
「咣当」
马车突然剧烈的摇晃了起来,我一个不防,身子直直朝车厢砸去。
可……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感传来。
我睁开眼,发觉皇甫谧已经扑了过来,他右手护住了我的头,左手搂住了我的肩膀。
结果就是我摔在了他的怀里。
「没事吧?」
他手上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了我的肩膀上,很烫人,我轻咳一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赶紧推开了他。
「呵,不识好歹!」
皇甫谧见我没有感激之意,又别扭的转过头去。
车里的空气都感觉热了起来,我连吵架都张不开嘴了,好在没多大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到家了。
皇甫谧一把掀起帘子,率先跳下了车,头也不回。
我微微弯腰也随后出了马车,正提着裙子向地面试探着伸出了脚,才发现没有踩凳,第一次在皇甫家坐马车,准备不充足。
正站在车架上静静等着,眼前多了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方才先一步的皇甫谧现下正一脸不耐烦地仰着头,向我伸出了手,挑挑眉示意。
「快点下来!还得等你!」
我扶着他的手臂,被他半抱半搀着下了车。
下车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而我身上被他双手碰过的地方,热的却像烧起来一样。
还好他没回头,不然就看到我的大红脸了。
「夫人,你还好吧,脸怎么红了?」莲儿嗓门不小,差点让前面的皇甫谧听到。
「闭嘴。」我小声轻责。
15
皇甫谧这个人回来之后也不知道跟叔父叔母请个安,直接就回了房间,也就是我俩的房间。
嫁过来之后,新房就是皇甫谧原来的卧房。
叔父叔母也没责怪,反而差人赶忙端了碗参汤过来。
这厮大概是习惯了叔父叔母的宠爱,看也没看,直接端起闻了闻,一脸享受就想抬碗喝。
我一手拦下了送到嘴边的那只碗,趁着皇甫谧惊讶的瞬间,将汤放在桌子上。
我颔首正色道:「郎君,我们先谈正事。」
皇甫谧斜了我眼,又要去取那只碗:「汤要趁热喝!」
我深呼吸,索性将碗夺了过来,坐在皇甫谧旁边,一脸认真。
「不碍事,冷汤正好让你冷静下。」
皇甫谧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无法对我发作,只能抓了又抓。
「你是不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去你家提亲?」
我并不回答他,直接问了他一个问题。
「郎君喜欢美人?」
皇甫谧终于正视我,没想到我问得如此直接,挑着眉看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看那花满楼里美人确实娇艳,郎君你选的那个反而……一般。」
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批判他的眼光,皇甫谧立刻跳出来反驳。
「你懂什么,美人,各有千秋,自要欣赏其中的独特之处。」
说罢皇甫谧像联想到什么,眼神还飘向了远方。
「啧啧啧,郎君果然情场浪子、花丛老手,佩服佩服,奴家是不懂这些,但是……奴家却知道,这后宅纳妾之事,是归主母管的。」
我玩着自己的指甲,一边淡然的开口。
「郎君,你想纳妾吗?一年一个那种,我可以帮你。」
我抻开娇小的手,边端详边不经意地说。
而对面偷偷喝参汤的皇甫谧,瞬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结结巴巴地问,「你……认真的?」
我憋着笑点点头,「嗯,认真。」
皇甫谧期待的眼神望着我好一会。
然后,突然严肃了。
「你想干什么?」
「成婚当夜我的提议,想来你是一分也没听进去。」我假装唏嘘的样子
「你还真不是一般女人,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做?」皇甫谧豁出去一般问我。
「郎君,很简单啊,只要你愿意与我做对表面相亲相爱的夫妻,并且不再让皇甫家和陈家失了面子,一年一个妾,随你选。」我回答。
「什么是表面相亲相爱?什么又是不失面子?」皇甫谧继续追问。
「每日请安、每日去书房、不去青楼,做个上进的人。」我一条一条列出。
「请安?读书?上进?陈九宁你不是脑子糊涂了吧?」
皇甫谧眯着眼皱着眉看着我,还抬起了手放在了我的脑门上。
还好我冷静,没有一巴掌把他手打下去,只是把头移开。
这个人怎么回事,动不动就碰我下?
「做做样子就好,请安不费时间,而且你进了书房,谁知道你做什么,你斗蛐蛐儿都没人看得见,一年一个妾,你还去青楼做什么?」
「你只赚不赔啊郎君。」
待我说罢,皇甫谧早已仰面喝完了他的参汤。
「哦……」皇甫谧听完后毫不在意地随意应付了我一下。
然后一个闪身,出了房门。
我明明听到他远远说了一句「有病。」
16
第二天。
我比往日起的都早,此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干燥空气中还带着些寒气。
我叫人备好上等的笔墨纸砚、又将四书五经摞得整整齐齐,亲手捧着皇甫谧的衣服来到书房前。
昨晚他躲我躲到书房睡,我打算先叫他起床,我们一同给叔父叔母请安。
咚咚咚!
几声敲门却无人回应,莲儿急忙又拍了几下,依旧没动静。
我心下一沉推门而入,整个书房已经没了皇甫谧的身影!
人呢?跑了?
我气急唤来了家仆,「四宝,你家郎君呢?」
四宝见我神色阴沉,不敢隐瞒,连忙跪下。
他这一跪,我就知道皇甫谧那厮肯定又作妖了。
「郎君昨日深夜里出府了,说是郑家的大郎君喊他上街。」
大半夜上街?
街上除了黄鼠狼还有啥?
「上街做什么?」
他结结巴巴道,「像是去赌馆……」
赌馆?
我用指甲不断掐着自己,深吸一口气,看来昨晚白费口舌了。
向来不生气的我,这下还真的一股微微的怒火往天灵盖上游走。
刚刚聊完就去了赌馆,这挑衅,也太过赤裸裸了。
正堂里叔父听完,又砸了一个上好的茶杯。
「九宁,再去将那个逆子给我带回来。」叔父气得嗓门都大了起来。
「无论用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