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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如黛

她不过是一个穿越女,怎么斗得过世家大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

即便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过怎样的风光霁月,在这个世界也终将落于尘埃,无复谈起。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生产力尚且低下,何谈乌托邦?

1

我是魏氏一手栽培出来的大家闺秀,是天子钦定的太子妃。

我以为我这一生会按部就班朝着皇帝和氏族给我指定的路走下去,嫁给太子,做太子妃,然后母仪天下。

可我没想到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自称是穿越女的人竟将我原本以为的一切打得稀碎。

那是皇家的秋场狩猎。

太子殿下一举拔得头筹,带回熊掌数对、虎皮三张、鹿角两对,同时也带回来一个姑娘,名叫孟曦。

她被太子殿下一箭射中,昏迷了整整三天。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难道我真穿越了?」

太子见她醒来,便忙问其姓名和祖籍,只见她略微低头,稍作思索,道:「我叫孟曦,东曦既驾的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氏。」

听到她这话,太子愣了神,他阅地志十载,从未听说过中华人民共和国。

孟曦见他愣神,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拍拍他的肩膀,略安慰道:「那乃天庭之地,你没听说过很正常,我是来自天上的仙女。」

我居于深闺,虽说与太子殿下定下婚约,却也不曾知晓此事,是兄长将此怪异之事讲与我听,说便是他阅地志十载,也从未听闻过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

随后我便见太子来寻兄长,说要借我家藏书阁一用。

魏氏百年氏族,出过十几位地志大家,兼有孤本无数,便是皇家藏书,也不及我家。

我见他们翻阅地志整整三个时辰,几乎阅遍我朝可知之地,却也未能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到底在哪。

我唤来丫头,写下一纸信,让她送去给太子以及我兄长。

彼时我不知这番行为竟改变了我一生,为我带来了往后余生里几乎所有的祸患。

2

我告诉兄长,既然她自称神女,自称来自天庭,不妨就使其显出过人之处。

我的闺中密友,太傅家的二小姐桑挽挽听了这事,不明白,跑来问我:「使其显出过人之处能如何呢?又若她未能显示出来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的言行举止必带有她所来自之地的痕迹。」

「所以重点不是要知她自称神女有何神力,而是要先知她从何而来,是不是敌国奸细。」

桑挽挽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父亲夸你聪慧呢,『魏氏嫡长女,若为男子,必能率土一方』。」

繁华都城,总有关于我的流言。我父亲开明,不觉女子必不如男,因而自小也让我随兄长弟弟们一同听讲学、读诗史。七岁作诗,十三岁通经史,才女之称号自小就伴随着我。

可我不知,不用多久瓦肆坊间所流传的便再也不是我,而那个自小伴随着我的称号也终将被冠到他人身上。

3

「兄长可知那女子是何来历?」

事隔一月,我未再听闻有关孟曦之事,直到昨日,都城酒楼文人齐聚斗诗,期间忽闻有人哂之,道:「汝等之诗,不过无病呻吟,矫揉造作尔。」

文人于我朝历来备受追捧,如此遭人当场讽刺开国以来还是第一回,酒楼间的文人皆怒,朝那人道:「不知先生有何高见,竟说我等无病呻吟,矫揉造作,那不如请先生现作一首,也好让我们看看什么是好诗!」

那人坐于帏帐之后,遮了身型,只影影绰绰瞧得见一个身影。他唤人取来纸笔,一刻钟不到,便有人将诗呈出。

只见其上写: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待众人传阅完后,那人开口:「不知比之各位如何?」

语气轻蔑,带着得意。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文人间的比式,却没想那帏帐后坐着的人竟是一女扮男装的女子。

她竟是太子带回来的那个孟曦。

兄长摇摇头,只说毫无头绪。

「那兄长觉得她作的诗如何?」

「千古第一,不可超越。」

沉吟片刻,我的兄长极其郑重地给出了评价。

我知这是最中肯的评价,也确如我兄长所说,满朝文武竟无人能作出一首比之更好的诗来。

4

桑挽挽跑来找我,说现在朝野间全在吟诵孟曦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更有甚者说她才是都城第一才女,而魏氏嫡长女,不过尔尔。

她问我我怎么看。

「诗很好,我确实写不出来。」我如实回答。

桑挽挽看着我,似是怒我不争,「你整日居于深闺,自然不知你的太子殿下和那孟曦走得越来越近了。」

「太子殿下有分寸。」

「是,人家当然有分寸,只是我听闻那日斗诗太子殿下可是亲自换了侍卫的衣服,陪那孟曦出去的,而且半月后的皇后寿宴殿下也准备带她一起去呢!」

听她这话,我正点茶的手稍稍一顿,「太子,当真这么看重她?」

「太子殿下自然是君子,可不是所有人都有分寸。」桑挽挽提醒我。

她父亲是太子太傅。太傅从来知礼、遵礼、不乱听、不多言,桑挽挽作为桑家嫡女,自然也知礼懂礼,能让她说出这番话,想必是真要出事了吧。

「挽挽,我知道了。」

或许是时候要会一会那个孟曦了。

5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到皇后寿宴那天,我便和那传闻中的孟曦碰着了面。

「你就是皇帝钦点的未来太子妃?」

初次见面,她面上带笑,却眼含怜悯与鄙夷,果然如传闻所说,傲气凌人。

「是。」我点点头,亦面上带笑。

「看起来确实端庄。」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只是你每日这样端着,真的不累吗?」

这回似乎是诚心发问了,可眼底的怜悯仍旧未消。

「我不知孟姑娘此言何意。」

「你从小就被指给太子当太子妃,十几岁的年华,还未见过山、看过海就要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高苑里,而你用十几年积攒的学识,也终将与你一同被困住,为相夫教子所用,并且还要每日约束自己,不得快活,你真的不累吗?」

她这番话说得自然无比,像是天下女子生来就可四处游历,可不必相夫教子,可似男子般不约束自己,快活潇洒。

我听得心底一沉,犹如惊雷霹雳,振聋发聩。在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我从未听过这般言论。

她看我愣住,眼里的怜悯与鄙夷更甚,道:「你们这些古代女子啊,就是被父权思想欺压太久,不知女子也为人,生来也该有权利。」

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只盼思想启蒙快点来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孟曦转身离去,留下我依旧愣在原地。

6

「你见过孟曦了!」

我与孟曦碰面之事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太子殿下的耳朵里。

彼时他正与我兄长于竹下对弈,棋盘上黑、白子你来我往毫不相让。

我点点头,敏锐地扑捉到他眼底的一丝慌乱。

兄长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太子。

我知他们这是有事瞒我。

不知为何,瞧见他们如此,我竟一时觉得惊慌,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离我而去。

「殿下与兄长是否觉得不妥?」我试探性地开口。

「孟曦与寻常女子不同,孤知她胸有丘壑,便是我朝男子都未有几人能与之相称,若她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孤替她与你赔不是了。」

我竟不知,我的未婚夫,自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太子殿下,有一天竟会替一个认识不过几月的女子为我赔不是。

我的心几乎沉了下去,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几乎就要冲破我维持了十几年的端庄与稳重的外表,我如临深渊,摇摇欲坠。

我低头看着足尖,努力稳了稳身形,问出了那个困扰我无数个夜晚的疑问:「那日文人斗诗,殿下当真扮成侍卫,陪在孟曦身旁吗?」

「是,但是孤是事出有因的,她初来乍到……」

「东宫府卫众多,何需太子亲自出马?」没等他把话说完,我便立马开口,我听不下去,也不想听下去,「听闻殿下还特许她唤殿下名讳?」

「是,孟曦来自仙地,她说在那里人人平等……」

「可是,齐舜,你有没有想过,我才是你要娶的妻?」

我愤然转身离去,这是第一次,我舍弃了十几年来所遵守的礼教,我是大家闺秀,却也有自己的傲骨不容他人践踏。

7

离皇后寿宴还差三日的时候,兄长过来寻我。

他看着我,先是一言不发,仿佛斟酌良久,才缓缓开口:「淮纾,你与太子……」

他话语未尽,我便知他要讲什么。

「兄长是否也觉得孟曦与太子所为并无过错,是淮纾在小题大做?」

「孟姑娘她……」兄长的声音沉了沉,「淮纾,孟姑娘她绝非是你想的那样,她所知道的远远超过我们,淮纾,你自幼识大体、顾大局,而孟姑娘不过是略有些孩子心性,你要知若此之能人能为我朝所用,我朝将甚幸。」

「兄长。」我打断他,「我只问你一句,若兄长心上之人允其他男子唤其闺名,兄长作何感想?」

「孟姑娘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所倡人人之平等,还有生产力、生产关系,都是我朝从未听说过的。」

我抬头看着兄长,看着这个从小带着我长大的哥哥,在这一刻,忽然觉得他离我是那么的遥远。

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在提到孟曦的时候,他的眼里有光在迸发出来。

「哥哥,淮纾知道了。」

寒意一点点地从我心底升上来,「哥哥是希望淮纾去向太子道歉,对吗?」

我看着兄长的眼睛,他立马垂眸,转开脸,「魏氏,需要一个皇后。」

什么女子生来也该有权利,孟曦,有权利的只是你,生在魏氏,生于世家大族,我如何由我?

8

我捻起妆台上的口脂,一点点地抹在唇上,今日是皇后寿宴,父亲特命人给我赶制了新衣。

翡翠挑丝双窠云雁宫装配着白玉压鬓簪,羊脂玉衬我,齐舜和我父兄都这样说。

我瞧着铜镜里的倒影,心底止不住地发冷发寒,想来他们说的衬我,也不过是衬得我更像魏氏嫡女,落落大方,叫人挑不出错罢了。

外头有丫头来唤我,说父兄已在门前等我了。

我应了声,说马上来。

桑挽挽和我说此次宫宴,太子必会带上孟曦。

无他,只因孟曦是能人,说不好在这次宴席上能让太子大放异彩。

我知,齐舜是储君,是未来帝王,他要为自己铺路,铺帝王路,所以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能为自己造势的机会。

我推开房门,穿过抄手游廊向外面走去。

许是心境的原因,此时我再看这庭院深秋之景竟觉凄凉万分。

我想,或许齐舜选择我为他的太子妃也并非是因为情谊,而是因为我是魏氏女,是那个自小被称作才女的魏氏嫡女。

10

坐在马车里,母亲训诫我,说:「宫廷规矩颇多,此次又是皇后寿宴,你当守礼懂规矩,无论如何,切不可胡来。」

我点头应是。

我以为母亲的这番告诫仅是临时提点,好让我不出错,可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想来那时母亲得到了一点消息,她想让我长心,可我却并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受内侍引路,我与父母、兄长分席而坐。

桑挽挽见我来,赶忙把我拉至她的身旁。

「淮纾,你瞧,我说什么来着,那孟氏女果然来了。」

她的眼神往另一边瞟,我心领神会,寻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位着嫣红薄罗水烟逶迤长裙的女子坐于席上,其青丝高束,颇有江湖侠客的意味,直教人内心感叹其张扬与惊艳。

「皇后娘娘的寿宴,她竟敢不按规矩着装,太子殿下竟也这么惯着她。」

听着桑挽挽的话,我的心突然像缺了一块,呼呼地露着大风。

原来齐舜也会宠着惯着一个人,原来他不只会止步于礼。

幼时我不懂事,常爱去寻齐舜,可每次找到他,他都像一个老夫子一样教导我说,这不合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与他已然长大,不可再私下见面。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他的话为标准,日日约束自己,不让自己对他的情感过多流露,却没想到,原来不是齐舜不会打破规矩礼仪,是我还没到让他为我毁坏规矩的地步。

11

我忍着心底的不适,强笑着拉桑挽挽坐下。

「淮纾,你知道吗?你这笑比哭还难看。」

桑挽挽贴在我耳朵旁,与我咬耳朵。我一时无语,竟想不出话来驳她。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来一女使,不知低头与孟曦说了些什么,只见孟曦站起身子便随着她走出门去。

「她去干吗,不会才分开一会,太子就忍不住见她吧。」

我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齐舜,当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不顾流言,不顾他人议论?

可没等我想明白,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呼,说孟氏女落水了。

落水?怎会如此?

「她怎会落水?」桑挽挽的声音听起来比我还吃惊。

她拉着我的手,「淮纾,我觉得要出事。」

没等我回应她,门外又有人来传唤,让我们所有人去大殿。

天子高坐在上面,庄严而威仪。

「孟氏女落水据传言说是有人用太子名义将其骗至湖边,推落下水。」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视线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扫过,不怒自威。

余光里,我瞧见太子立于大殿的珠帘之后。一切不言而喻,孟曦落水,太子势必要为她查个水落石出。

大殿上陷入寂静。

我朝皇帝一拜,开口请求道:「陛下,孟氏女落水,想来宫内一时也难以寻出适合的衣服,臣女恰好多带了一套,不如先解燃眉之急再查案。」

陛下听了我这话,没做多言,道:「允。」

我退出大殿,唤侍女为我取来衣服,随后便跟着内侍去寻孟曦。

12

「你来干什么?」

孟曦换下了那套惊艳的红衣,着了一套宫廷女使的衣裳。

她看着我,满眼防备。

我将衣服递给她,「我猜这里没有适合你的衣服,给你带了一套过来。」

她看着我,冷笑道:「魏淮纾,你会那么好心?」

我不语,不打算与她争辩,可她却不依不饶,「你们这种古代女子,生来就爱争斗,我与齐舜走近,谁知你会不会因嫉妒对我暗下黑手。」

「今日是皇后寿宴,就算要闹事,也不该在今日。」

我心下略略烦躁,兄长与齐舜口中那个胸有丘壑的女子到底也不过如此,以狭隘之心猜测他人,亦非君子所为。

她没接下我手中的衣服,却唤内侍为她寻一件白衣与笔墨来。

「无论如何,你的衣服我用不着,你也不必假惺惺,说什么为我想,何况事情还未查清,你又多备了一套衣服,魏淮纾,我很有理由怀疑你就是那个让我落水的人。」

我见孟曦一脸愤愤的模样,到底忍不住怀疑,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写出《春江花月夜》那首诗来的。

她既不要,我也不至于强塞,转身使侍女将衣服放回原处。

13

大约一刻钟后,我回至大殿,殿上依旧寂静。

不同的是齐舜已然从珠帘后跪至殿中央。

在他身侧有摔碎的白瓷茶碗,以及一片水渍。

我大概能猜到,应是陛下寻着这一众贵女问了个遍,没问出结果,可齐舜不愿如此草率了事,便要求继续查,可今日非他时,乃皇后寿宴,身为皇后之子却如此生事,陛下自然龙颜大怒。

我跪在一众贵女之后,齐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掷地有力,「父皇常教导我说爱民当如子,如今孟曦落水,为何不彻查清楚?今日不彻查,他日若再有人效仿此法杀人,则又该当如何?」

「你身为东宫太子,一国储君,却整日与那孟氏女厮混,学得一口诡辩之术!今日是你母后寿宴,你却不顾流言,不顾大局,如此胡闹,你当真是朕的好太子!」

陛下的声音含着愤怒。陛下贯来性情温和,爱民若子,自小到大,我入宫无数次,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怒。

「孟曦满腹学识,见识远非我朝之人所可比拟,儿臣不知父皇为何如此瞧不上孟曦!」

「满腹学识!哼!堂堂太子,眼皮子却如此浅显,她除了作了几首诗,提出一些理论外,安邦定国她可曾真正说出过什么实际措施吗?策论、治水、增粮,如此民生大计她又可曾教过你这个太子如何做!」

陛下冷哼一声,嘲讽道:「倒是你瞧不上的魏氏女,禹城瘟疫,她献计助安宁,西北粮食紧缺,土地贫瘠,她倡南粮西运,开官道,扶民生,这才真正是我朝之能人。」

听着陛下的话,我竟喉间发酸,肿胀疼痛,原来我并非如此不堪,原来也不是所有人都忘了魏氏女的好。

我垂眸看着地面,没忍住落下一滴泪来。

在沉静片刻后,太子的声音再度传来,一字一句,落得满大殿都是,「父皇既提到魏氏女,儿臣有一事相求。儿臣,要与魏氏女退婚!」

14

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嗡鸣不止。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跪在最前面的齐舜,不敢置信。

他说,他要与我退婚。

恰此时,一莹白暗纹泼墨裙摆从我面前晃过,我下意识地抬头——是孟曦。

她略微垂眸,视线从我身上扫过,嘴角挂笑,是一如既往的鄙夷与不屑。

那神色,仿佛在说:你看,我赢了。

陛下拍案而起,以指指之,怒道:「逆子!你说什么!」

未等齐舜作答,孟曦便跪在了他身侧,朝陛下道:「夫妻讲求两情相悦,齐舜与魏淮纾并不相爱,如此包办婚姻只会害了他们,陛下又何必一意孤行,把他们二人捆绑至一起!」

听到这话,我大为震撼,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她就这样讲出来了!

陛下目光一转,落在孟曦身上,便是在后头的我也感觉到了那种压迫,来自帝王威严的压迫。

就在我以为他要将矛头对准孟曦之时,外头忽然传来声音,打断了即将到来的帝王之怒。

「好一句讲求两情相悦,太子既为鱼目弃宝珠,那便别怪容屿求娶魏淮纾了。」

那声音似玉击竹林,珠落清泉。

我又惊又疑,随着众人回头望去。

只见一着月牙白缎子华服的男子落于殿外日光之下。腰悬珠玉,发簪白玉,谓是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玉树瑶阶,风骨自成。

而后有内侍高呼:「容氏二公子到——」

与此同时,我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他竟是容氏二公子!

我身后的一众贵女窃窃私语起来,虽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也能让人察觉出其中的激动与兴奋。

若说魏氏为百年大族,一手扶持我朝兴盛,多出治世之能臣的话,那容氏便是出世大族,无人知晓他们何时起,只知凡史书记载天下无定、饿殍遍野时,他们便会出现,扶持新的王朝。

我朝能够建立,也多亏容氏一族的支持。

我不解,容氏的人只会在乱世出现,如今开平盛世,他们当如以前一样偏安一隅才是,怎么容氏二公子容屿会出来?

15

一见是容屿,陛下也不管眼前之事,赶忙从殿上走下来,一路快走至其面前。

「二公子前来,朕未远迎,还望公子谅解。」

「无碍,我不过是在家中略觉烦闷,恰闻皇后将至五十寿宴,便前来献上大礼,顺便四处走走罢。」

「二公子不怪朕失礼便好,只是今日家中之事,让公子见笑了。」

容屿忽然止声,稍一偏头朝我看来,而后又把视线转回去,道:「确实见笑,我竟不知百年大族的嫡长女竟会让太子如此看不起,遭如此羞辱。」

他说完这话,便又转头看向我,接着道:「他既鱼目、宝珠不分,你又何必舍他不得?要我说,魏氏嫡女,向来心高气傲,不会委曲求全。」

我跪在地上,愣愣地望着他。

望着那个像是从云端上走下来的朗朗少年,忽觉心中透亮,如夜见曙光。

魏氏嫡长女,当傲骨铮铮,不为一人所困。

我站起身,走至陛下面前,朝其伏拜,请求道:「太子既觉臣女非良人,臣女也不愿纠缠,愿陛下允我二人退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陛下低头看着我,眼里略有不愿,「这……这……」

「还请陛下成全。」

我再次请求,「太子与我无情谊,魏氏于陛下定忠心不变,还请陛下亦放臣女自由!」

思虑片刻,陛下弯腰将我从地上扶起,「淮纾,朕知你是好姑娘,是朕的太子配不上你。」

我心仿若刀绞,泪溢眼眶,「淮纾多谢陛下成全。」

16

父兄得知我退婚一事,忙从他殿赶来。

我望着我的兄长,可他的眼神却未落在我身上。我知他在看谁,左不过是孟曦。

我忽嗟命运弄人,兄长已二十有三,却仍未娶妻,甚至房中婢妾都未置一二,如今好不容易遇上能使其心动之人,却又靠近不得,实在是令人嗟叹。

正当我出神之际,忽闻容屿道:「听闻魏家兄长善丹青,我正得了上好松墨,想赠予兄长。」

果真是奇怪,我兄长何时与这容氏二公子有来往了,还能得其赠予上好松墨。

兄长把视线投至我身上,我看出来了,他也不知。

虽不知,却也不好拂其意,只好应承下。

陛下仿佛突然反应过来,转头大手一挥使众贵女散去,并对容屿与我兄妹三人道:「此事至此,莫再提起,今日是皇后寿宴,朕该顾及一下皇后的感受。」

他说完便拉过我父亲,一边与其往前走,一边为太子退婚一事道歉。

待众人散去,齐舜行至我身旁,眸色中隐着哀痛,「淮纾,你知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便将其打断,「我与殿下已然退婚,殿下莫再以儿时闺名唤我。」

孟曦从后面走至前,朝我笑道:「就算分手也能做朋友不是?淮纾你也不必如此封建。」

我冷笑一声,道:「太傅自幼便教导太子殿下知礼守礼,怎如今遇见一外邦人,听了他邦话,便将男女有别抛掷脑后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待我说完这话时,齐舜眼里的光一下黯淡了下来,我不知他是何意,他说要退婚,我如今也顺从了他,他又何必这般丧气。

未等我想明,容屿忽而开口询问:「孟姑娘衣裳上的山水是自己画上去的?」

我转头望去,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的白衣沾着墨汁。

「我幼时略学过一点国画,合宫只有这一件素衣适合我,便略施小计了。」

容屿垂眸上下打量一番,十分肯定道:「确实是略施小计。」

听了他的肯定,孟曦脸上忽而一阵红一阵白。

想来她来这几月,还未有人如此讽刺过她。

可不知为何,听到容屿的暗讽,我竟心下觉得畅快,好吧,也许我也并非那么君子。

17

我与齐舜退婚一事在都城闹得沸沸扬扬,更有好事者将其编撰成书,将我形容成那爱而不得的女子。

桑挽挽特意为我寻来几本,「淮纾你知道吗,这几本写的内容真真是令人潸然泪下,无论谁看了都为之动容,你要不要看看?」

「不要。」我想也没想便直接拒绝。

我才不是书中那可怜的女子!

桑挽挽勾着我的手,「哎呀,淮纾,你就看看吧,真的好看。」

我正要将手抽离,却不想旁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我见那只手拿起桌上的书,「当真那么好?我看看。」

这声音……是容屿!

自从那日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宫中后,便向陛下提出请求,要居于魏府。

而这一住,便过了七八日,直接等来了都城的初雪。

我们坐于亭下,视线所及之处皆为白雪,小雪簌簌,被风吹落至他的发端,竟生出了几分缥缈之感。

我见状不好,赶忙以手去夺书,却不想将容屿的手覆于我的掌心之下。

容屿的手大而滚烫,灼得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正要将手拿开,与他道歉时,他却先我一步开口:「你不想我看,我便不看了。」

他放下书,翻转其手将我的手握住,「你的手为何如此冰凉?」

我的脸愈发滚烫,似有火灼烧,我想把手抽出,他却握得愈发紧,甚至,竟将两手覆在我的手上。

我抬头望他,见他满眼清澈,只剩担忧,浑然无其他男子的猥琐模样。

「二公子不必担心,我自幼天寒便如此。」

他瞧出我的躲闪,仿若后知后觉,立马放开我的手,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这话时,耳根子通红,似乎刚刚手被抓的那个人是他。

我觉得有些好笑,「我知道,二公子一向关心他人。」

听我这话,他把脸别开,道:「我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

在这一刻,我的心仿若止住了一般,一时间喜悦与震惊竟一同涌上心头,甚至,我已然分不清自己是何感受,只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二公子说什么?」

他转身大踏步离去,只匆匆留下一句:「我没说什么。」

18

我望着容屿离去的背影,迟迟回不过神,桑挽挽凑到我面前,道:「别看了,人都走了。」

我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驳道:「谁、谁看他了!」

桑挽挽贱兮兮地看着我,「我也没说你看的是他啊。」

「你……」我忽觉耳根子发烫,举起手,作势要挠她,「桑挽挽,你是越来越会打趣我了。」

她双手捂腰,赶忙与我求饶。

正当我与她打闹之时,有侍女来报,说尚书府的三小姐派人送来请帖,邀请我与挽挽于明日下午去玩木射。

我接过请帖,看向桑挽挽,「你何时与尚书家的姑娘有来往了?」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

我转头问侍女:「可知除邀请我与挽挽外,还有再邀请其他人?」

「尚书府的人也向大公子与容二公子送去了请帖」

桑挽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拉长音调。

「原来人家不是为我和淮纾来的啊,而是为那容屿公子来的。」

容氏公子郎艳独绝,犹如玉山,我早知这都城贵女将趋之若鹜,可不知为何,当我真正听到桑挽挽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底泛酸。

「好,我知道了。」最后我对那侍女道。

19

是夜,兄长前来寻我。

他立于庭院中,着墨绿色华服,月色泠泠,雪色皎皎,更衬其冷清。

「兄长是有什么事吗?」

「容屿让我来把这个东西交与你。」

兄长一边说一边将一物塞在我手里——竟是暖炉!

「他说此为暖玉所制,便是不置炭,也可暖手。」

听兄长这话,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嘴角竟不自觉上扬。

「你和容屿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问他为何不自己送来给你,他也不说,只强调今晚必须送来给你。」兄长瞧出我的不同寻常,一脸狐疑地问我。

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便赶忙敛了笑,轻咳一声,道:「没有,我和容屿才认识几天,能有什么?」

「那你刚才……」

没等兄长把话说完,我便立刻打断他:「我刚才什么?现在天色很晚了,兄长快回房休息吧。」

说完我便拢着那暖炉转身回房,也不管身后的兄长愣于冷风中。

我确实没想到,容屿他,竟对我如此上心。

20

翌日,我刚用毕早饭,便见容屿迎面走来。

「昨日的暖炉,可……好用?」

他站着离我有「三寸之远」,虽说隔得远了些,可我还是很清楚地看到他那红了的耳根子。

「二公子赠的东西,自然很好。」

我看着他,带着感激之意。

「你喜欢便好,昨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

我眨眨眼睛,装作不懂,问道:「不知二公子所为何事?」

他听我这话,愣了两息,随后便笑了出来,道:「无事。」

我见他笑,一时没忍住,问道:「不知下午木射二公子会去吗?」

他止了笑,望着我,及其郑重其事地说:「你去,我便去。」

话音掷地,叫我心下一滞,耳畔也不闻风雪之声,只觉嗡鸣阵阵,四野皆寂。

我面如火烧,可心中却觉欢喜万分。

沉默好一会,我听得容屿又道:「或者,你若不想我去,我便也不去。」

我震惊得无可言状,抬眸看他,他立于廊檐下,如玉雕,若云端之仙,我只瞧一眼便赶忙将头低了下去,埋于胸口。

片刻,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没有,我希望你去。」

21

果不出我所料,尚书家的三小姐不止邀请了我们几个,还有齐舜和孟曦,以及一众贵女。

我与挽挽刚一进去,便听孟曦道:「你们的木射在我们那边叫保龄球。」

齐舜不解,便问:「此为木制,为何称作保龄球?」

我朝木射游戏,以十五上尖下宽木牌为靶,并使木球触之。木牌上饰以朱、墨两色字以区贵贱。朱者注以: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墨者注以:慢、傲、佞、贪、滥。击中朱色为胜,墨色为负,待游戏结束,则区分胜负。

孟曦回道:「因为保龄球是舶来品,也就是从外邦来的,因语音不通,便以我们的音译之,所以叫作保龄球。」

齐舜点点头,表示明白。

容屿站于我身侧,对我兄长道:「听闻珩之箭术了得,不知玩木射如何。」

我兄长淡淡一笑,自谦道:「尚可,不至输得太惨。」

确实尚可,只是从小到大还没输过罢了。

简单叙说两句后,忽有贵女转头瞧见容屿与我兄长,顿时脸颊通红,两腿虚浮,几欲摔倒在地。

我问容屿:「怎的男子见了女子,无论多么貌美,也未曾听闻有男子会激动如此?」

容屿沉默片刻,垂眸看我,反问道:「你怎知不会如此?」

自然是因我在都城,从未看过那般景象。

我心里默默想道,正要张口相辩,却见容屿阔步向前,径直离我而去,仿若生了气一般。

可我仔细想想,却也不知我到底说错了什么,真是奇也怪哉!

齐舜见容屿与我兄长一同前来,便也向前,朝他们二人走去。

我正欲与挽挽走开,却听得孟曦叫住我:「淮纾也来了,一起过来玩吧。」

挽挽听闻,拉住我的手,道:「别去,谁知道她有没有怀好心。」

我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这里人多,她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淮纾妹妹木射玩得如何?」我一走近,孟曦便开口问我。

「尚可。」与她我不愿多言。

木射从小到大我只输给过一个人,那就是我兄长。

孟曦转头对着齐舜三人道:「淮纾妹妹看着娇弱,我若与她比试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意味,不如我同你们一起玩。」

容屿听闻,开口哂笑,「孟姑娘果善心计。」

挽挽拉着我的手,悄然道:「这容屿对孟曦颇苛刻了些,可他说的话却叫人心下畅快无比。」

我点头附和。

22

容屿嘴角挂着冷笑,「淮纾木射之技恐非是你能与之比肩的。」

少年神色泠泠,却更显风骨,引得周围偷看的贵女愈发面红耳赤。

我正欲开口,后面却传来一道女声:「能不能并肩比试一局才知。」

开始我以为来者是尚书府的三小姐,可一转头,却见一着碧色翠烟衫,下搭水雾绿草灯笼裤,踝系银铃之少女朝我们走来。

其头上戴纱,鼻梁高挺,眼眸深邃,既娇俏又妩媚,一见便知不是我朝之人。

她身后跟着一内侍,内侍朝我们道:「这是西楚国的乌玉公主。」

她看着容屿,眉眼突生笑意,「你生得真好看,想必你就是那容氏二公子吧。」

容屿不言,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陛下许我挑一人带我领略这都城风景,我喜欢你,那就你陪我吧。」

容屿把视线转回来,讽道:「呵,一个边陲之国的公主,也敢使容家的人?」

那西楚国来的公主骄横道:「我喜欢你,使便使了,又如何?」

她眸光一转,又落至孟曦身上,「听闻你知许多奇异之事,那你便也一同伴在我身侧吧。」

齐舜闻此言,面上露出不快,正欲言,却见一旁的内侍在使神色,阻断其开口。

西楚国,我是听过的,其国多骁勇善战之兵,我朝虽强盛,却也不敢妄自得罪。

兄长亦沉了脸,魏氏一族出过几代将领,而我兄长可谓是其中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材,他自幼便熟读兵书,却非纸上谈兵,曾于战场之上多次退敌。

只是未等兄长开口,孟曦便先出了声:「好啊,只是我见公主你略有些愚笨,只怕听不懂我所言何物。」

23

「你!」乌玉公主气极,伸手就要抽腰间弯刀,我兄长见状不好,忙上前一步,止住她的手。

「这里是大燕,不是你西楚小国!」

「西楚小国!我看你们当真是不把我放眼里!」她奋力甩开我兄长的手,「哐啷」一声便将弯刀抽了出来。

容屿冷笑道:「听闻西楚国近来遭受旱灾,自古以来,旱及而蝗,西楚,怕是已然颗粒无收了吧,西楚国君让你来大燕,是来借粮的吧?」

我转眸看着容屿,满眼震惊。

我魏氏虽说混迹于庙堂之上,却也不知西楚遇旱,他们的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而容氏偏安一隅,是如何得知的?

乌玉公主听了这话,亦瞪大眼睛,惊慌无措,在这一刻,想来她也确确实实领略到了容氏的可怖之处。

24

那一场木射,因乌玉公主的搅合到底未能尽兴。

待回府后容屿给我送来了一套衣服。

青色衣袍,素雅清淡,只有袖口处绣有暗纹。我一眼便知,这是朝廷六品官的服饰。

「这是……」

「乌玉公主此行不止一人,还带了使臣过来,明日朝堂之上将是两国交涉,魏氏嫡长女满腹经纶,难道不想为国分忧?」

我低头看看那套官服,又抬头看看容屿,女子入朝廷,自古以来便为大忌,何况我朝还未有先例。

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容屿忽道:「你无需惧,明日我同你一起,若出事,我替你担着又如何?」

风雪簌簌,我却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仿若世间只存我与容屿二人,我努力维持平静,道:「好,我去。」

25

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当我站于殿堂之上时,孟曦也穿着六品官服站于我左侧。

「你们先前是如何治旱蝗的?」她低声问我。

我摇摇头道:「治不了,一遇旱蝗,便流民无数,饿殍遍野,更甚还会出现人食人的现象。」

「我之前学过地理,昨夜特观你们这里的风向与地势,西楚若生蝗灾,大燕必被波及。」

我问孟曦她可有法治。

她亦摇头,道:「便是现代科技那么发达,有各种农药,也难以根治,何况你们这里的发展如此落后,我更没有办法。」

听她这话,我忽觉悲哀至极,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无策了吗?

恰此时忽听我兄长道:「你们西楚封锁消息,若真有蝗灾,必波及我大燕,如此居心不良,凭何让我们帮你?」

西楚使臣冷笑驳之,道:「西楚若不封锁消息,恐怕大燕是更不会帮我们了。」

我听此,气极,几欲破口大骂,他们当真是不要脸至此!竟然以把大燕一同拖下水为筹码,逼迫大燕出手!

我正欲陈书上奏时,齐舜捧一竹策从外面走来,高声道:「容氏二公子献一计,或可阻蝗灾。」

是容屿!他竟有办法!

该策被呈上,高坐于殿上的陛下打开阅之,待阅毕,只听其高呼:「善!果然是善计!容氏救我大燕于水火,朕当当面谢他!」

「传朕圣旨!着五名田正随西楚使臣前往西楚,共同治旱,以阻蝗灾!」

「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孟曦再次低声问我。

「不知。」我依旧是摇头,「容屿没同我说。」

孟曦撇撇嘴,「还以为你和他关系有多好呢,还不是一样有事不和你说。」

我沉默,不欲与之争辩。

26

待回到魏府,便见容屿站于门前迎我。

我问他:「你既然早有计策,为何不立马献上?」

「我若一早便献上,又以什么借口让你立于朝堂之上?」容屿面上带笑,「我知你心中有伟略,奈何生为女子,便只能被困在这深闺里,何况我献上的谋略也仅起到预防之用,治本不治根。」

我一时无语,这容屿还真是,就因此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果然是容氏之人的作风。

「若蝗灾还是来了呢?」我问他。

「那我便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容屿坦然道。

我低头沉默不语,同他一起往前走,待要分开时,我喊住他:「容屿,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寒风凛冽,吹动容屿大氅上的毛缎,飘然如谪仙,他眸色清明,若云后透光。

「你不知吗?」

「不知。」

我如实作答。

「我心悦于你。」

28

我原本以为容屿对我的所有好不过是一时兴起,虽也曾隐隐约约觉得他待我与待其他女子不同,却也不敢多做妄想,只怕遭人嘲笑我异想天开。

我躺在被窝里,心绪烦杂,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到底只能泪流满面。

自从我被齐舜退婚,外面皆传我非良人,我虽努力不去听那些言论,却也架不住流言滚滚,传得坊间瓦肆遍地都是。

那些流言容屿也定听过,只是他虽听了,却仍将他的心迹表露于我,如何不叫我泪流满面?

我躺于塌上,辗转难眠,泪痕未干,外头却忽然传来嘈杂声,我坐起身,侧耳细听,闻数人高呼:「走水也!走水也!」

我用手擦去脸上的泪,忙套上衣服披了大氅,往门外赶。

只是我一推开门,便有一黑影往我面前扑来,未等我看清是谁,便被其一掌拍晕。

29

我被掳走了。

待我醒来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掳走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西楚国来的乌玉公主。

他们将我手脚并缚,扔于稻草之上。而乌玉面带冷笑,站在我面前。

西楚之人向来心狠手辣,我内心惊恐万分,却也狠咬舌尖,使自己冷静下来。

「乌玉公主这是何意?」

「无意。」她擦拭着手中的弯刀,并不看我一眼,只是冷冷道:「我原以为容屿喜欢的是那个什么孟曦,却没想到他竟喜欢了一个连孟曦都比不上的女子。」

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着我道:「不过你这张脸确实比那孟曦好看。」

我心中惊恐愈甚,只怕下一步她就拿着那刀往我身上刺来,我咬咬牙,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样子,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认识容屿?」

「何止认识。」乌玉回眸,带着狠意看了我一眼,「三年前他救过我的命,我好不容易劝说成功我阿汗同意招他为我的驸马,他却想都没想便拒绝了,理由是,他有喜欢的人。」

我诧异万分,三年前我尚不认识容屿,当时他说的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可我瞧着乌玉脸色愈发黑沉,也不敢在此事上面拖延,便转移话题道:「如此雪夜,魏府怎会走水?是公主为掳我设的调虎离山计?」

她冷笑一声,「你们魏府府卫众多,我若不使点计谋如何能这么轻易得手?」

她看着我,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寒光,「你要不要猜猜容屿什么时候能找到你?」

30

我低头不言,不敢做猜测。

甚至就连我父兄我也没敢指望他们能迅速找到我,何况是认识不到一月的容屿。

见我不语,乌玉又道:「只是不知,若他找到你时发现你容貌尽毁,还会心悦于你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我靠近。

那把冰冷的、锋利的弯刀贴在我的脸上,吓得我浑身生凉。

我动弹不得,惊惧不已,「我父亲是大燕宰辅,你岂敢动我!」

「区区宰辅罢,就算我现在杀了你,大燕也不会轻易对我们西楚出兵。」

她说着,举起刀就要往我脸上划下,我用力闭起眼睛,浑身颤抖。

可此时我却突闻利刃划破空气之声,再听「咣当」一声,睁眼时便见乌玉手中的弯刀被利箭射落在地。

我得救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

只是我还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时,容屿便带着人破门而入。

他竟真的找到我了!这是我的第二个反应。

「淮纾!」他唤我。

「我没事。」我立马回应。

一见到容屿,乌玉便马上反应过来,她立马捡起地上的弯刀就要过来挟持我,几乎是与此同时,容屿亦立马搭起弓箭。

利箭入体,穿透乌玉的心脏,从背后射出。

我正欲惊呼出声,却有一大掌覆上我的眼睛,随后我便被拥入一温暖怀抱。

容屿安抚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没事了,淮纾,没事了。」

在这一刻,我所有的冷静与自持都被抛得一干二净,两行清泪说下就下。

容屿抱着我,替我解下缚住我手脚的绳子,「我来了,都没事了。」

他轻抚我后背,似乎在极力安慰我,可他轻颤的身体却又仿佛在告诉我,他安慰的也是他自己。

他把我横抱起,正欲离开,他带来的人却突然开口询问,「二公子,她如何处理?」

她,自然指的是被容屿一箭射死的乌玉。

我靠在容屿怀里,瞧不见容屿的神色,只听他冷声道:「送回西楚。」

我心下惊觉,容氏一族从不参与国家斗争,如今容屿却为我用乌玉之死狠狠敲打西楚,实在是让人又惊又叹。

31

在回去的路上,容屿止住了情绪,对我说,在来寻我之前,我父兄担心我被绑架一事传出去有损清誉,不愿大张旗鼓寻我。

于是他便向我父亲求娶于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必将以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我过门。

我哗然,呆若木雁。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父兄竟如此草率地给我找到了下一任夫婿。

「你当真心悦于我?」

我叹了口气,诚心问他。

「我的心意,日月可鉴。」

「那好,我问你,你三年前救下乌玉是怎么回事?还差点成为她的驸马?还有那时你说你有喜欢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听我这话,忍不住发笑。

待笑毕,他突然凑到我面前来,在我脸上轻啄一下,道:「我一开始不知她是西楚国的公主,只是随手救的,至于我有喜欢的人……」

他与我鼻尖对鼻尖,瞧得我几欲羞愤至死。

「我若说那时我便心悦你许久了,你信吗?」

我伸手把他推攘开,哼哼两声,「油嘴滑舌,你我先前并未见过,你如何能喜欢我?」

「你当然不记得我了,毕竟我也是你随手救下的一个人。」

听他这话,我忽而记起在我十三岁那年有一少年落水,因周围无识水性之人,我便跳入湖中,将其救上。

「当年那个少年是你?」我又惊又疑,命运果真是弄人!

容屿点头称是。

32

待至魏府,我一眼便瞧见齐舜等在门前。

而孟曦站于他身后,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我不解,他们怎会在这?

容屿瞧出我的疑惑,解释道:「齐舜一听闻你失踪便赶忙请求陛下允他全城搜寻,至于孟曦,是自己跟过来的。」

听闻如此,我垂眸,一时竟看不懂齐舜到底要干什么。

父兄知我平安回来,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们朝我围过来,只有齐舜站得远远地,默默地看着我。

我知这是为何,自从我与他退婚,他便和孟曦来往得愈发密切,孟曦心悦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奈何孟曦有一要求,说她只可一生一世一双人,眼里断然容不得半点沙子,齐舜既选择了她便不可再与其他姑娘来往得过于密切。

若齐舜不是皇子,不是储君,她如此要求自然无人议论。可作为未来天子,又如何能真正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不过是徒做笑料罢了。

我只庆此时我已有容屿,再与齐舜毫无瓜葛。

容屿将如何救下我一事简单向我父兄叙说,隐去了乌玉已死一事。

我知他是要以容氏一族的名义对西楚进行敲打,而非大燕,或者魏氏。

33

自从那一夜后,容屿便马不停蹄地将我与他的定婚时间提上日程。

我忍不住提醒他,不必着急。

结果他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夜长梦多。」

我真是觉得奇怪,怎么就夜长梦多了?

他说万一我又看上别人,要悔婚怎么办?

我一时无语,他这逻辑,着实让人找不到错处。

他抱着我,在我耳旁呵气,道:「何况,我想早些与淮纾日日夜夜,不相分离。」

如此情话,从这样一个如玉雕琢般的仙人嘴里说出来,竟消去了其中的情色与下流意味,只叫人觉得如酌甘泉,清冽甘爽。

我捏起嗓子,矫揉造作地回答道:「郎君实在是叫人家羞得无地自容呢!」

他听了我的话,竟不觉浑身起鸡皮,只问我:「你刚唤我什么?」

我闭嘴不言,不愿再说。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问我:「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便亲你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轻轻地又唤了他一句。

可谁知容屿竟也是个不守信的小人,我一叫完,他便低头含住我的唇。

月光落在我们身上,如华缎。

夜色寂,我在这一刻仿若握住了永恒。

【番外】

1

天光微熹。

又是一年春日,我伏于窗上,瞧庭院花开无数。

此时距我与容屿成婚已有两年。

自当年经历了乌玉公主那生死劫后,我便对朝堂之事再无从前那般关心。

待与容屿成婚后,我便让容屿带我走,去哪不重要,看看这世间的山、这世间的水才重要。

确如孟曦所说,我现如今也不过二十年华,还未看过世间万物就要将自己的一生锁定,实在令人叹惋。

只是,我走出来了,孟曦却被困在了那四四方方的高楼。

兄长给我写信,说她到底成了齐舜的太子妃,现在也如愿当了皇后。只是她所倡之设女官,倡之男女平权,确终究未能如愿。因此,她也整日郁郁寡欢。

我每每想到这,都忍不住叹息。

宫中最是消磨人。

我甚至都不敢想象,当年那个活泼明艳的女子最后会被磋磨成什么样。

时间一晃而过。

两月之后,我竟收到了来自孟曦的亲笔信。

「许久不见,亲爱的淮纾:

听你兄长说你现在和容屿过得很好,每日游山玩水,畅快无比,我想,我是为你感到开心的。

当年我年少,不懂事,将你心爱的齐舜从你身边抢走,说着自以为是的大道理,却不知我才是那个最为恶毒的人。

是啊,我只是一个穿越女,如何比得过你们世家大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可我还是想向你道歉,求你原谅。或者,不原谅也没关系。因为我要走啦。

我因阴差阳错来到你们的世界,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你们,改变时代,却不顾生产力而妄图改变生产关系。

当皇后一年多,我也知道,我要被时代的洪流吞噬了,我也确确实实明白,发展不能操之过急。所以这样说的话,我又不是很想承认是我败给了你们,要不然你让我最后小小的虚荣一下,让我说我自己是败给了历史。

嗯……写到这里我已经有些累了,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真的来不及了。还有齐舜,其实我也是真的喜欢过他的。

那好吧,那就这样吧,淮纾,再见咯!

请求淮纾原谅的孟曦」

我将信前前后后看了三遍。心中是说不出的哀伤。

我不知,她这里说的要走了,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是走向死亡。

我不敢想,却真心实意希望她能回到以前的世界。

又过十日,兄长也给我寄来书信,说皇后崩了。

我收到信的那一天,雨下得淅淅沥沥,我伏在窗上,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知道,孟曦虽曾风光无限,可到底,史书记载的也不过皇后二字,而她所带来的那些思想,那些前卫的话语,终将被堙于历史的尘埃中,在这个父权时代,没有人,再会说起当年。

2

很久之后,我仍游玩于山水间,只是每过一处,我都会想到孟曦。

如此很多年、很多年。

我想,也许我将带着她给我的记忆直到死去。

我泛着竹排于碧水上,望着远山。

远山如黛,而孟曦,如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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