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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命案

楔子

红红的太阳下山啦,咿呀嘿呀嘿

成群的羊儿回家啦,咿呀嘿呀嘿

小小羊儿跟着妈

有白有黑也有花

你们可曾吃饱啦

天色已暗啦

星星也亮啦

……

她突然睁开眼睛。歌声也戛然而止。

眼前没有星星,只有彻底的黑暗。

虽然醒了,但是她的脑袋还处于混沌状态,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几秒钟后,她明白自己没死。因为她闻到了强烈的腐臭味,摸到了滑腻腻的液体,心跳立刻变得急促,呼吸也困难起来。她把嘴张大,试图多吸入一点空气,无处不在的腐臭立刻灌进喉咙,剧烈的恶心感混合着恐慌,从胃里直蹿而上,她哑着嗓子呕吐起来,但是,除了一点酸涩的胃液,几乎吐不出任何东西。

等呼吸稍微平静了一点,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她意识到自己全身赤裸,跟着又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马上去摸自己的脖子。一阵火辣辣的疼。是的,自己差点被勒死,但是活了下来。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强忍着腐臭和黏液,她动了动身体,然后伸出手,试探着去摸。短暂的沉默后,她嘶哑地尖叫起来,声音听上去就像绝望的夜枭。

她摸到了人的手和头,还有和自己一样赤裸的腿。而且,还有更多的手,更多的腿。

她终于知道了腐臭和黏液的来源。

她尖叫着,疯狂地朝高一点的地方抓,抓到了土块和石头,立刻像找到救星一样,死死抓住它们,支撑着站起来。

脚下的身体在微微颤动,被踩到的肢体在压力下挪动位置,她脚一滑,又摔了下去,手掌摸到黏液,因此没撑住,再次扑倒。

倒下后,她感觉脸碰到了一片冰凉的皮肤,还有头发,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脸正贴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又吓得尖叫起来。

极度的惊恐中,她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猛地爬起来,抓住周围的坑壁,双手疯狂摸索,很快发现这是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土坑,坑壁凹凸不平。

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扔到了一个尸坑里。她不知道那些尸体被扔进来时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但是,她知道自己还没有死,这意味着还有希望。

我要出去。

终于,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尽管胃里依然在翻腾,嘴唇依然在颤抖,心脏依然在撞击着胸腔,但她的四肢逐渐停止颤抖,手指的力道逐渐变强。

她学着从电视里看到的动作,四肢分开,撑在坑壁上。坑不大,她一点点往上挪,发现比想象中容易。

随着高度慢慢上升,她的心跳逐渐变缓,脑中再次响起歌声,给自己打气。

红红的太阳下山啦,咿呀嘿呀嘿

成群的羊儿回家啦,咿呀嘿呀嘿

很快,她的脑袋撞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歌声再次中断。她立刻腾出一只手去摸。

那是一块像水泥板的东西,很硬,表面很粗糙,差点把她的手割破。但这份疼痛就像一线曙光,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出口位置了。短暂的喜悦之后,她推了推水泥板,纹丝不动,于是又冒险把另一只手也腾出来,双手一齐往上顶,还是没用。

她又试着利用摩擦力,把水泥板往一旁挪,手立刻被水泥板的凸起划破,刺痛传来,手上的力量立刻松了,整个人往前扑,她连忙撑住坑壁,这才没掉下去。

她意识到,水泥板的重量不是她可以对付的。看到曙光的兴奋立刻变成绝望,心情又一点点沉下去。

不,不能在最后一刻放弃。

几秒钟后,她忍住恶臭,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喊起来:「救命!」

她不断喊着,一直喊到声音嘶哑,最后几乎只有气流从喉咙里冲出来,依然在喊,害怕自己一旦停止呼喊,生的希望就彻底断送。

但她终于还是喊不出来了,四肢也开始颤抖,全身的力气都在飞快流逝。

她突然想到,下面那些人,也许也曾和自己一样,爬到这个自以为是出口的地方,然后眼看着生的希望在黑暗中一点点熄灭,最后彻底坠入深渊。

腿上的力气已经到了极限,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眼泪混合着绝望,终于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几秒钟后,已经在剧烈颤抖的左脚终于从坑壁上滑脱。短促的惊叫声中,她朝着更深的黑暗坠落下去。

第一章 花市街

在人口超过五百万、有无数街道的金江市,花市街只是其中一条没有存在感的老街。街的长度不过四五百米,两旁都是红砖或水泥墙面的老楼,楼房之间还挤着不少平房,顺着仅有十来米宽的街面,高高低低的延伸出去。街两边是各色店铺,菜籽油、洗发水、蒸包子的味道此起彼伏,间或混着水果和青菜的香味,透着一股宜人的烟火气。

今天是 2020 年 12 月 12 日,周六。下午的时候,街上没什么人,沿街店铺生意清淡,胡姐糕团店的老板娘胡眉正坐在柜台后面刷手机。

她打开今日头条,系统推送了一条「花季少女神秘失踪,疑点重重耐人寻味」,点进去,果然是不久前那起二中学生失踪案。据说那个女生独自离家外出,说是去学校图书馆,从此一去不返,直到现在,警方都找不到一点线索。当时家长找学校要说法,有人把家长和校领导争执的视频发到网上,所以这起案子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警方用监控证明那个女孩根本没去学校,家属这才作罢。

对这个庞大的城市而言,这点波澜就像金江里的一朵浪花,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胡眉摇摇头,退到主界面,又点开另一条资讯。

这时,街对面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吸引了胡眉的注意力。她坐直身体,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跟着心里一沉。

又是 27 号楼那对母女。

她们一前一后,从街对面走过。母亲冯怡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女儿周萍手揣在兜里,走在前面。看两人的脸色,好像又在吵架。

同为花市街的老街坊,胡眉已经见惯了这对母女不睦的情形。周萍小时候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每次见到她都主动打招呼,甜甜地叫「胡阿姨」,那时候的冯怡也比现在亲切热情得多。但是,自从周萍父亲跟别的女人跑了,母女俩就渐渐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尤其是周萍,初中就开始化妆打扮,见到大人也不再主动打招呼,经常装看不见。

冯怡惹来的非议则更多。她是花市街公认的美人,嫁过来的时候很是引起一阵轰动。那时的她,虽然外貌出众,但是行为做派很低调,打扮也不招摇,街坊们很快就接纳了她。但是,独居这几年,她的打扮越来越时髦,街坊们时常可以见到她踩着高跟鞋、画着大红唇从街上走过,对她的议论也跟着多了起来。

胡眉比冯怡大一点,20 多岁嫁到花市街以后,从此就没离开过,如今已是四十出头。老公前几年去世,儿子在外面上大学,就留下她一个人守着这间糕团店,好在街坊们彼此熟悉,平时往来多,也不算太孤单。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是一个眉眼周正、风韵犹存的寡妇。不过,几年下来,胡眉除了整天待在店里,和别家的女人唠唠家常,一直规规矩矩,因此在街坊眼里成了好女人的典范,而冯怡则渐渐变成反面教材,人们私下议论时常把两人拿来对比。

胡眉从不参与这些议论。作为一个寡妇,她知道女人独自生活不容易。可偏偏她越是这样,越是在别人眼里显得端庄。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些好评对自己造成某种压力,好像稍微做得不好就可能招来更猛烈的差评。

「我是你妈,问你几句怎么了?」她听到冯怡朝周萍喊话,同时快走几步,试图跟上女儿。

周萍已经走到 27 号楼门口,听到冯怡的话,回头大声说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少来操心我!」说完,她飞快地跑进楼门。冯怡在原地停顿了一下,气冲冲地跟着走进去。

「胡姐,你在看什么?」

听到这个捏着嗓子说话的声音,胡眉知道是住在母女俩楼上的刘舒。她转过头,跟着看到对方那张被优渥生活养得颇为富态的脸。

刘舒比胡眉小几岁,和老公万金在花市街东头开了一间超市。由于占据了花市街和齐家路交会的黄金位置,生意很是不错。两口子轮流看店,刘舒经常抽空来找胡眉聊天。在她看来,彼此算得上闺蜜。

胡眉摘下口罩,冲她笑了笑:「没什么。」

刘舒绕到柜台后面,朝 27 号楼的方向抬抬下巴:「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烦死了。」

胡眉知道她说的是冯怡和周萍,于是岔开话题:「这件衣服好好看,哪里买的啊?」

「好看吧?」刘舒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跟着转了一圈,展示身上那件象牙色的羽绒服。这件衣服花了她三千多,胡眉的夸赞来得很及时。

秀完衣服,刘舒又把话题扯到冯怡母女身上。她凑到胡眉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吵架?」

胡眉愣了一下,摇摇头。

刘舒做作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尽是八卦的味道:「她们昨天晚上就在吵,好像是因为冯怡很晚才回家,周萍不高兴,就吵起来了。我还听到周萍说什么,你又到哪里去花枝招展了。你听听……哎,我看啊,今天她们的气还没消。」

胡眉跟着叹了口气,没说话。刘舒意犹未尽,继续说道:「以前老周在的时候没看出来,老周一走,就现出原形了。」

「别这么说,传出去不好听。」胡眉小声打断她,「再说她也可怜。」

「大家都眼睁睁看着,又不是我瞎说。」刘舒抬高声音,「胡姐,她要是有你一半规矩,她女儿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胡眉顿时说不出话来。一部分是因为刘舒说的是事实,一部分是因为那句「要是有你一半规矩」。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胡眉心里正七上八下,听到有人在旁边搭腔,连忙转头,脸上的表情跟着变得热情起来,刘舒也换上了笑脸。

「孙校长。」

来的人是孙芸和她的女儿于嘉。孙芸在附近的东坪中学当副校长,一家人三年前搬到这条街上。东坪是金江市重点中学,附近的很多孩子都在那里上学,孙芸自然成了街上的大红人,街坊们见了都是笑脸相迎。

于嘉脸圆圆的,长着一双大眼睛,今年 12 岁,在东坪中学读初一。她看着柜台里的糕点,目不转睛,完全没在意大人之间的寒暄。胡眉弯下腰,笑着问她:「嘉嘉,想吃什么?」

「桃花酥!鸡蛋糕!」于嘉不假思索地指向目标,表情很是兴奋。

「好好好,阿姨给你拿。」胡眉打开两个纸袋,拿起夹子,开始装糕点。于嘉的脸几乎贴到玻璃上,注意着胡眉的一举一动。

孙芸看着女儿,晃了晃她被自己牵着的右手:「快说谢谢阿姨。」

「谢谢胡阿姨!」于嘉大声说道,两只眼睛亮闪闪的,逗得胡眉笑起来:「阿姨也谢谢你!这些够不够?」

等孙芸带着于嘉走了,刘舒摇摇头,砸着嘴说道:「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你看看人家怎么教育女儿的。」

胡眉知道她又在拐着弯说冯怡,没接话。刘舒突然又开腔了:「也不光是孙校长会教育女儿啊。」

胡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姜长伟一家正从街角拐过来,朝他们所居住的粮食局干部楼走去。这栋楼是市粮食局搬走后,在原址上给干部修的福利房,就连楼门都开在院子里,一道有门卫的铁门隔开街面和内院,住在里面的算是花市街的上流人物。

如果说胡眉和冯怡互为正反面教材,姜晓云和周萍则是另一组。她从小成绩拔尖,待人接物大方有礼,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街坊说起来都是夸赞。这会儿,她正挽着母亲贺兰的胳膊,安安静静地跟着父母走进大院。进门时,她注意到胡眉和刘舒从不远处看过来,礼貌地朝她们挥了挥手。

「这两口子真会生。」刘舒感叹道。

两人又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光线突然暗下来,有人挡住了外面照进来的阳光。她们同时抬头,刘舒的脸跟着沉下来,低头开始看手机。

站在柜台前的是廖雪峰。他正在打量眼前的糕团,好像还没想好买哪样。

廖雪峰年近五旬,身材瘦高,一张长脸上五官深刻,总是显得非常严肃。他住在花市街一栋三层红砖楼里,以前在市公安局工作,曾经也是花市街的红人,谁见了他都会主动打招呼,逢年过节更是迎来送往。

但是,从刘舒的举动来看,现在的他显然已经失去往日地位。

胡眉站起来,问道:「买点什么?」她的声音很轻,不算热情,也不显得冷淡。

廖雪峰皱着眉头,又迟疑了几秒钟,指着鸡蛋糕说:「这个来半斤。」

胡眉称好,见他还在打量,又问:「还要点什么?」

「这个是什么味道的?」廖雪峰指着胡眉新推出的双酿团子问道。

「里面是红豆沙和黑芝麻。」

「不会太甜吧?」

「不会,现在的人都不爱吃太……」

胡眉正在解释,忽然听到刘舒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很响很做作,显然是对两人的对话感到不耐烦了。

听到刘舒的咳嗽声,廖雪峰迟疑了一下,拿起装鸡蛋糕的袋子,说道:「先买这些吧。」他扫码付款,转头走了,胡眉一直看着他离开。

见廖雪峰走远,刘舒一把将胡眉拉回椅子上,低声说道:「那个变态,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

胡眉笑笑:「生意总得做嘛。」

「他花得了几个钱?」刘舒不屑地说道,「我们就不欢迎他,不做变态的生意。」

她一口一个变态,胡眉连忙做了个手势:「你小声点,毕竟是街坊。」

「胡姐,你就是心太善。」刘舒努着嘴说,「也亏得我们知道你的人品,要是换做别人,早就风言风语了。」

胡眉有点尴尬地笑笑,她明白刘舒话里的意思。廖雪峰是街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对这样的人,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哎哟!」刘舒突然站起来,「跟你说得时间都忘了。我要回去做饭了,不然那个家伙又要怪我。回头再聊,胡姐。」

刘舒急匆匆地过街,走进斜对面的 27 号楼。见她进了楼门,胡眉的目光跟着往东移,看到廖雪峰低着头,慢悠悠地走向那栋破旧小楼的楼梯。万金刚好从超市里出来,看到廖雪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又回去了。

……

人在很多情况下都不喜欢光线,比如睡觉,看电影。

还有做见不得人的事。

天很黑,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黑到几乎看不见东西,只有男人低沉的喘息和物体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扔到地上,喘息声顿时变得轻快了不少。

隆冬的深夜,气温快降到零度,男人的额头却渗出汗珠,毕竟,搬运尸体是个体力活。不过,他没把帽子摘下来,而是任由头皮上的汗液浸入布料中。

比起散热,尽量减小在现场留下物证的可能,才是他首先要考虑的问题。现代科技越来越发达,谁都说不好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从头到脚,除了一双眼睛,几乎全部包裹起来,直到把一切都完成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拉下口罩,喘了几口气,然后重新戴上,对着那具尸体,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一阵。

一时间,整个世界只剩下风,划过附近树上的枯叶,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时,云层变薄了一些,月光透下来,正好映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他默默地看着,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

几分钟后,他小心翼翼地围着尸体走了一圈,又仔细检查身上,确认没留下任何东西,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黑暗中。

一切重归平静。风力变大了一些,穿过树梢的时候,听上去有点像是谁在哭。

第二章 看风景的人

晨辉从屋顶后面照过来,冰冷的空气里蒙上一层暖意,连路边干巴巴的冬青看着都多了几分精神。

王婆婆吃完早饭,出门遛弯。关上门,她环顾一圈,满意地伸了个懒腰,说声「走」,一条白色的哈巴狗晃着小短腿跟上来,一人一狗顺着门前的水泥路往东走。

她住的地方叫白鹤村。虽然叫作村,但早已被那座日益膨胀的城市纳入版图。顺着芙蓉溪一直往东走,十几分钟后就来到三里河公园。这里有一座小山丘,因为距离白鹤村大约有三里路,所以被当地人叫做三里河。半年前,根据城市建设整体规划需要,这一带被改建成一个开放式公园,增加了很多步道和凉亭之类的设施。王婆婆每天早上都会走到这里,到小山上转一圈再回去。

时间还早,天气又冷,山路上只有零星几个晨练的人。哈巴狗跑在前面,小小的白色身影在枯黄的落叶间时隐时现,王婆婆也懒得管它,慢步跟在后面,四下张望,不时做几个拉伸动作。

二十多分钟后,王婆婆上到小山顶,太阳也正好升起来,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勃勃生气中。她伸着懒腰,朝新建的观景台走去。只要天气不是特别糟糕,她都喜欢在山顶站一会儿,喝饱新鲜空气,然后下山。

观景台上已经有几个人,有的在拉腿,有的对着太阳拍照。在观景台一角,有个真人大小的铜人坐像,放置在长凳右端,正对着山下繁华的金江市。一个女人靠着人像坐着,手揣在衣兜中,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连脑袋都裹在帽兜里。远远看去,就像一男一女在看风景。

王婆婆走到栏杆边,望着延伸到远方的城市天际线,只觉得心旷神怡。在视野东北角,宽阔的金江蜿蜒而过,江水在朝阳下闪着光,她的眼睛跟着一起发亮。

这时,刚才不知跑到哪里去的哈巴狗出现了。它在王婆婆脚下转了一圈,又朝铜人像跑去,突然大叫起来。

王婆婆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把哈巴狗抱开,嘴里说着「对不起」。哈巴狗在她怀里不停扭动,一直叫着,引得周围的人都看过来。王婆婆觉得很尴尬,又朝那个女人看去,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事吧?」一个晨练的人注意到王婆婆的目光,跟着说道,「她在这里坐了好一阵了,我上来的时候她就在。」

王婆婆没有回应对方。她抱着已经不叫的哈巴狗,弯下腰,朝那个女人凑过去。几秒钟后,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女人的肩膀。

尖叫声中,女人的脑袋从铜像上滑下来,整个人栽到地上。

……

「死亡原因是绳索压迫造成的机械性窒息,尸体上有不同时间形成的尸斑,说明是在死亡后一段时间才被抛尸,死亡时间在昨天下午 12 点到 18 点,抛尸时间在今天凌晨零点到两点。死者手腕有勒痕,口鼻部位有瘀伤,头部、背部、四肢、臀部及尾椎等位置有损伤和皮下出血,显示生前曾进行过反抗行为,阴道及外阴部有损伤,结合前面所讲的情况,判断死者生前曾遭性侵,但尸体上只采集到微量金属颗粒、泥土和织物纤维,没有发现精液等属于他人的生物检材,凶手行凶时应该是戴了避孕套,并刻意清理过尸体。另外,死者穿着生前的外衣,但是内衣都不在了,应该是凶手在行凶后重新给她穿上。」

下午六点,西河区公安分局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正在听法医赵勋介绍尸检情况。投影屏上有一张中年女人的面孔,她躺在一个铜人像旁边的地上,双眼紧闭,嘴唇微张,如果不是因为惨白的皮肤,她的表情和姿势会让人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今天一大早,西河分局接到白鹤村派出所的报告,说有人在三里河公园发现一具女尸,初步判断为他杀。分局接手后,很快查明死者身份,是辉耀大厦的清洁工秦媛,38 岁。昨天,也就是 12 月 12 日,派出所接到秦媛家属报案,说她一夜未归,不知去向,问了辉耀大厦的物业,又调取监控,结果发现秦媛 11 号下午下班后就离开了。

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兼刑侦大队长许常丰看了几眼屏幕,问道:「通过尸体身上发现的检材,有可能找到出什么线索吗?」

赵勋摇摇头:「目前还没有,这些检材都不具备比较明确的指向性。」

许常丰皱起眉头,又转头问刑技中队长刘一鸣:「现场勘验情况怎么样?」

刘一鸣摇了摇头:「抛尸地点没有采集到有用的物证,也没有搏斗痕迹,而且周围都是水泥和柏油地面,承痕效果不好,当时人又多,很难提取到有效足迹。从目前的情况判断,抛尸地点和杀人地点应该不在同一处。」

「那就是说,除了案发现场的尸体,目前什么有价值的物证都没有?」许常丰年过五十,眉心有个明显的川字纹,这会儿变得更加显眼。

刘一明和赵勋互相看了看,都没说话。

「人证呢?公园监控?」

「我们发现了一辆可疑电动三轮。」刑侦一中队队长张伟接过话头,「这辆三轮车大约在今天凌晨 0 点 42 分左右上山,三分钟后到达观景台附近。这个观景台刚建成不久,周围还没安装监控设备,所以我们没有获得凶手的有效画面。另外,车牌也是假的。」

「不是都拍到了吗?」许常丰刚说完,屏幕上出现了那辆可疑电动三轮的视频,他立刻明白了张伟的意思。

这是一辆有封闭式车厢的电动三轮,在山道昏暗的路灯下,只能隐约看到座位上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别说面部特征,连身高体重都很难辨别。

见许常丰没再说话,张伟继续说道:「我们已经通过道路监控系统查了秦媛失踪当天的行踪。她在 11 日下午 5 点 36 分离开辉耀大厦后,往回家的方向走,6 点 03 分经过桂花巷的时候失踪,大约 5 分钟后,这辆电动三轮从桂花巷离开。我们已经询问了秦媛的丈夫、同事和朋友,他们说秦媛之前并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这些人里面有可疑的吗?」许常丰问道。

「从目前的调查来看,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存在仇杀或者情杀的可能性吗?」

「目前的判断是没有。秦媛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认识丈夫张保民之前也没有婚恋史。」

许常丰吐了口气,又问道:「桂花巷是秦媛回家的必经之路?」 

「是的,凶手很可能早就盯上了秦媛。」张伟说,「桂花巷是一条老街,人口密度低,存在很长一段监控盲区,再结合抛尸现场的情况,凶手事前显然做了充分观察和准备,不是冲动犯罪。」

「凶手会不会就住在桂花巷或者三里河附近,对周围的情况很了解。」

「我认为前者可能性不高,不过我们都已经在做排查。」

许常丰点点头:「好,尽快。」

「是!」

张伟今年 31 岁,金江市本地人。由于表现出色,五年前从街道派出所调到西河分局刑侦大队工作,两年前就任一中队队长。他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很温和。但是,和他共事过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查起案子来不要命的人。曾经,为了抓住一个逃跑的嫌犯,他带人一直追到山里,凶手狗急跳墙,顺着一道陡坡往下跑,张伟直接扑上去抱住对方,结果两人一起从坡上滚下去,他直到昏迷都没有撒手。

那次事件后,有人问张伟为什么这么不要命,难道当时不害怕,他只是笑笑,不说话。即使局里和他关系最好的刘一鸣问起,也只淡淡地说 「我也是跟别人学的」,就不肯再说什么。

许常丰继续说道:「这起案子,还有一个重要的疑点。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凶手动手前做了充分准备,杀人后几乎没有留下线索,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但是,他前面做得这么干净,却选择了在公共场合抛尸,而且是用这种近乎恶搞的手段,很显然,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这么简单。」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吸气的声音。

「我同意。」张伟的眼睛变得很亮,他从这起略显诡异的案子里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还有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抛尸地点和方式。」

「对。」许常丰点头道,「不过,现在的关键是尽快抓住凶手。今天是 13 号,秦媛 11 号下午失踪,13 号凌晨被抛尸,这样看的话,凶手需要一个隐藏她的地方。对了……」

「案发时目击者不少,很可能会引起舆论关注,所以,除了加快速度……」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舆情一定要控制住!」

「明白。」

第三章 饭圈女孩

周萍慢悠悠地朝学校的方向走去。有路过的人投来目光,她抬起头,皱起一双好看的眉毛,把对方的注视挡回去。

她在东坪中学读高一,虽然只有 15 岁,但已经出落得很高挑,加上长得漂亮,走到哪里都有目光跟着。这些目光里,有些是欣赏,有些是挑剔,有些则是赤裸裸的欲望。同龄的女孩还把自己藏在宽大的校服里,用小女孩的发型掩饰日益成熟的外表,而周萍似乎没有这种顾忌。她外面穿着红色冬季校服,里面却是一件白色紧身毛衣,长发披散下来,搭在肩膀上,睫毛明显有画过的痕迹。

东坪中学离花市街不算远,这一带的孩子很多都在那里上学。冯怡昨天晚上没回家,周萍顺理成章地错过了早自习。进入校门时,在门口负责检查的学生干部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番,记下迟到和发型不规范两条,也没多问什么。周萍是学校里出名的坏学生,对方显然已经懒得多费口舌。

这会儿是课间时间,校园里很嘈杂。周萍戴着耳机,径直走上高中部教学楼二层的三班教室。看到她进来,两个刚要出门的女生飞快地闪到一旁。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上午要用的课本拿出来,然后就靠在椅子上发呆。学习委员邓强走过来,站到她身边,说道:「你这个月已经迟到四回了。」

周萍戴着耳机,邓强不确定她听没听到,又大声说了一遍,周萍还是没动,周围的说话声小下去,同学们开始看过来。邓强觉得脸上挂不住,一把扯掉周萍的耳机,大声说道:「我在和你说话!」

周萍转过头,皱着眉头,眼神中有一丝惊讶。紧接着,惊讶变成怒气,她一巴掌拍在课桌上,猛地站起来,邓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周萍个子高,站起来和邓强差不多,满面怒色加上已经明显发育的身体,让邓强这个瘦弱的男生立刻在气势上败下阵来。周萍抢回耳机,一把将邓强推开,他的屁股跟着撞到桌角,桌上的书落了一地。

低沉的笑声在周围响起。周萍坐回去,戴上耳机,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邓强满脸通红,瞪着她看了几秒钟,说道:「我告诉王老师!」说完就走出教室。

等他出去,讥笑声变得更响了。在学校里,学生们最佩服的往往不是成绩最好的,而是那种看上去最厉害的人。这场小小的冲突,无疑再次夯实了周萍的强势地位。

……

中午,周萍去食堂吃了午餐,一个人钻进操场附近的小树林。这个季节,学生们大多都躲在暖和的教室里午休,周萍找了个朝阳的地方坐下,闭上眼睛。今天太阳很好,让这个南方城市显得没那么阴冷,很快就打起盹来。

正在半梦半醒,一阵低语声传来。周萍睁开眼睛,刚想让对方小声点,突然发现声音有些耳熟,于是起身走过去,很快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背影。

「晓云姐,我好气啊!我妈给我的零花钱太少了。」

「没事,你还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多给他冲冲数据。」

「嗯!那些黑子今天又在酸,我骂死他们!」

说话的是姜晓云和于嘉,她们虽然差了几岁,但常常黏在一起。孙芸对于嘉盯得很紧,从不允许她离开自己或丈夫的视线,如果两人都没时间送她上下学,护送任务就交给她最喜欢的学生姜晓云。除了安全,她也希望女儿多受点优秀学生的影响,但没想到的是,这两个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她们都是饭圈女孩。因为这个原因,原本别扭的安排反倒让两人多了一个可以分享的密友。

这会儿,她们正在聊一个叫 L 的偶像明星,他最近刚接到一个大导演的戏,今天又官宣了一个国际品牌代言,两人所在的 L 金江粉丝后援会 QQ 群里已经炸开锅。大粉正在给各个小组布置任务,数据、文案、美工、反黑、控评,各司其职,粉丝们热情高涨。当然,今天最重要的还是买买买。

「姐妹们,都把单给我晒起来哈!」一个大粉在群里说道。

另一个大粉接着说:「哥哥过几天就要来金江参加品牌宣传,千万不能给他丢脸!」

「排面做起来!」有人接话道,下面立刻跟上一串复制粘贴的发言,QQ 群不停滚动。

于嘉看着手机,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她才上初一,没几个零花钱,显然没有能力消费这个单价最少也要五百多的品牌。

姜晓云也很纠结。粉丝群里早就在传 L 要拿下这家的代言,很多人都在准备冲销量,她也默默攒了一段时间的钱。她的父母的收入都很不错,给她的零用钱也不少,但是,一次拿出好几百,对她来说还是很肉痛。

「你们居然喜欢他?」

姜晓云和于嘉正说得开心,一个声音突然在她们身后响起。两人同时转头,看到周萍那张带着讥讽神情的脸,都怔住了。姜晓云显得有些慌张,于嘉则很快把脸转回去。

「他最近有什么新闻?」周萍一屁股坐下来,紧挨着于嘉,大咧咧地问道。她经常这样突然袭击,常常会把别人吓一跳,这让她有种略带恶意的快感。于嘉立刻站起来,坐到姜晓云的另外一边,脸色冰冷。

作为周萍同班的英语课代表,优等生,在姜晓云眼里,对方是学校里出名的坏女孩,虽然成绩还过得去,但平时打扮得流里流气,经常和男生嬉笑打闹,倔起来连老师的话都不听,让她很不喜欢。但是,周萍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就像一个磁场,又让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注意对方,这种复杂的情绪一直让她很不舒服。

而在周萍的印象里,姜晓云总是面带微笑,那笑容和身上的衣服一样,永远干干净净。两家人同在花市街居住,初中在不同的班级,升到高中后成为同班,但也许是因为个性和成绩差异太大,两个女孩并未发展出友谊,周萍也不喜欢和这种标准的好孩子来往,认为他们都是机器人。有趣的是,她倒是经常会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注意力,不过每次等她看过去,对方又马上躲开。

至于于嘉,如果说周萍对姜晓云只是不太欣赏,对她则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小姑娘,在师长和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可爱得不得了,在差生面前又是另一幅面孔。

见两人都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周萍心里一阵不舒服,尤其是看到于嘉故意做出的冷漠表情,就更来气,于是笑嘻嘻地说道:「没想到你们两个好学生也会追星。哈哈,L 不行,演戏像块木头。」

周萍说着抬头看了姜晓云一眼,后者心里跟着咯噔一下。

无论姜晓云还是于嘉,都绝对不愿意让父母知道自己追星的事。眼下,在很多老师和家长眼里,女孩追星已经和男孩沉迷游戏打上等号,属于不务正业,更别说像她这样的模范学生。听到周萍的话,她感到有些害怕,好像被对方抓住了把柄。

「不许你说他!」听到周萍的话,于嘉毫不客气地进行回击。

周萍看着对方,故作惊讶:「网上都这么说啊,他那部剧在豆瓣还不到 4 分。」

「都是黑子干的!」于嘉高声反驳,然后拉住姜晓云的胳膊,「晓云姐,走,我给你看 L 的新图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们不跟坏学生玩。」

周萍听了,笑着挥挥手:「走吧走吧,不然你妈知道了,又要说你。」

于嘉坚持看着姜晓云,不理睬周萍,但一张小脸已经憋得通红。姜晓云见状,忍不住说道:「她还是个小孩子,你不用这样吧?」

「我不是小孩子!」周萍还没说话,于嘉已经站起来,努着嘴说,「晓云姐,你去不去?」

听到于嘉这么说,姜晓云只好站起来,于嘉立刻紧紧攥住她的手,拖着她离开了。

周萍从背后看着她们,撇了撇嘴:「关系户,跟屁虫。」

……

「这个家伙,绝对有前科,太狡猾了!」

张伟把手里的文档砸在桌上,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赵勋凑过来,问他案子的进展怎么样。

根据之前的调查,嫌犯驾驶的电动三轮在 12 月 11 日下午 5 点 31 分驶入秦媛消失的桂花巷监控盲区,6 点 08 分从桂花巷北口驶离,并在 6 点 47 分抵达兴全路附近的一处棚户区,这个地方距离三里河公园不到一公里。

「那个棚户区你也知道,城乡结合部,住了几千号杂七杂八的人,各种无牌照车辆,监控也很少。他开着这辆电动三轮进去,然后就不见了。我们的人拿着他的照片……」张伟灌了一大口水,接着说道,「我们拿着照片挨家挨户去问,跑了整整一天,最后在芙蓉溪边找到一间废弃的砖房,有人说在附近看到过那辆三轮。但是那间房子已经被他清理过了,连个有用的脚印都提取不到。」

「那人和车呢?」

「他狡猾就狡猾在这里!」张伟脸上又显出怒气。

刚才在审讯室里,一个叫赵志宏的人眼泪汪汪地对张伟赌咒发誓,说自己只是贪小便宜,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小时前,他开着电动三轮,打着酒嗝往家赶,刚到住处门口,还没下车,就被几个突然扑出来的家伙摁倒在地。他大叫「抢劫」、「救命」,却看到对方亮出警察证,赶紧闭了嘴。

一路上,赵志宏都在猜测平时哪件手脚不干净的事被盯上了,等被带到西河分局,他已经吓得两腿发软。

他们首先拿出一张有人骑着电动三轮的照片,问他认不认识这个人,然后又问他现在开的那辆电动三轮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摊上的可能是大事。

他从外地来金江,长期打工为生,靠捡垃圾和偶尔小偷小摸补贴日用。13 日凌晨,他在熟人那里喝酒回来,路过三里河公园时,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电动三轮,旁边没人,钥匙也没拔。他等了一阵,发现始终没人来取车,心一横就把它开走了。由于住的地方很偏僻,公安很是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他。

「他居然用这种方法把车处理掉?」赵勋有点惊讶。

「那附近三教九流的人很多,一辆没上锁的电动三轮不被盗才不正常。」张伟揉着脸说,「他把每一步都算好了,摆明了是耍我们……

「那……车上有什么发现?」

张伟摇摇头:「老刘已经查了,上面只提取到赵志宏的指纹。」

「人呢?」赵勋说,「车处理了,人去哪里了?」

「那边无监控区域太多,他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弃车消失。」张伟叹了口气,「小唐已经在查这辆三轮的来源,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两人正说着,刘一鸣走了进来,听到张伟的话,他插嘴道:「我担心他还要作案。」

张伟心里一紧,他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三里河案很可能不是熟人作案,而凶手也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罪犯,不仅仅满足于杀人,从过往经验和案例来看,这种人再次作案的可能性非常高。

第四章 失踪

「廖大哥。」

傍晚,廖雪峰遛弯回到花市街,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很低,但是很亲切。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反应了一下才抬起头,原来是胡眉。

胡眉好像有点紧张,往左右看看,然后才对他说:「刚回来啊?」

「啊,对。」廖雪峰连忙点头。他的目光在柜台上转了一圈,说道:「你在忙啊。」

这句话显得有点笨拙,胡眉笑了起来:「上次你问的那个双酿团子,今天要不要买点尝尝?」

「哦,好。」廖雪峰想起那天自己确实问过,赶忙说来半斤。

胡眉一边称重打包,一边问他:「廖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啊?」廖雪峰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习惯性地走神,连忙说,「没有,没什么事。」

他接过装着双酿团子的纸袋,拿出手机,问多少钱。胡眉摇摇头,伸手将收款码转过去:「你先试试,好吃再来买。」

「我不能白吃你的。多少钱?」廖雪峰坚持要给钱,伸手去拿收款码,胡眉突然朝旁边喊道:「老钱,来点桂花糕啊?」

廖雪峰转过头,看见钱运发正走过来,眼睛在他和胡眉身上来回打转。这人是花市街有名的小灵通,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耳鼻舌。廖雪峰立刻收回手,小声对胡眉说了句「谢了」,转身走开。

走到家门口,廖雪峰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钱运发正拎着袋子离开糕团店,胡眉的脸朝向这边,好像在目送钱运发,又好像在看着他。他跟着叹了口气,开门进屋。

这是一套位于二层的两室一厅,面积不到 80 平米,无论款式老旧的家具和略微斑驳的墙面,都显出这间屋子有些年头。

这栋楼建于上世纪 90 年代,原本是公安局的家属楼,由于这个背景,没人敢打它的主意,得以一直保持原貌。如今,小楼挤在一栋更高的水泥楼和一排临街商铺之间,背后又被一栋自建楼堵着,每天一过中午,当太阳转到水泥楼后面,楼里的光线就昏暗下来。邻居陆续搬去了条件更好的地方,整栋楼如今只剩廖雪峰一个老住户,每天摸着已经生锈的栏杆上上下下。

起床、吃饭、刷新闻、打扫、看书、吃午饭、午睡、出门遛弯、吃晚饭、看书、睡觉。自从那件事之后,这个年近半百、离异多年的男人就迅速从手上的香饽饽变成鞋底的口香糖,谁都怕沾上。这两年来,除了偶尔去见见两个还有来往的老朋友,他几乎连做每件事的时间都逐渐固定下来,这种按部就班,甚至成了一些街坊口中的笑谈。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弹出今日头条推送的消息。廖雪峰随手点开,两道浓眉皱了起来。这是他专注思考时的习惯性表情,也让他本就严肃的脸显得更加冷峻。

这是一条本地消息,有自媒体号发了几张三里河公园的照片,说那边发现了尸体,是个被奸杀的女人。从照片上的警车和救护车来看,廖雪峰几乎可以肯定发生了凶杀案。

「老毛病又犯了。」

几秒钟后,他自嘲起来,扔下手机,朝厨房走去。

……

滚滚金江之下,暗藏的食人鱼不止三里河这一条。就在西河分局的张伟等人废寝忘食地调查奸杀案时,新的罪恶已经悄然而至。

「砰砰砰!」

齐老三刚梦到自己抽中千万大奖,就被急促的敲门声震醒,拿过手机一看,不到下午两点,算一算,睡了还没半个小时,不禁心里来气。

外面那人还在拍门,频率更快了,好像还有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

「谁啊!」齐老三坐起来,没好气地套上衣服,朝大门走去。

他所在的这个地方,是金江市区仅存的几处城中村之一。去年开始,城市改造终于推进到这里,不少自建楼都被拆除,居民也陆续搬走,他家门前那条一向热闹的巷子,如今只剩下他和住在另一头的一对老夫妻。如果不是快递,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敲门。

齐老三一边往主屋走,一边回忆自己是不是买了什么东西。刚走到门口,他就听到急促的刹车声,然后是一阵「呜呜」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显得非常焦急。紧接着,声音被打断了。

齐老三站在原地,迟疑了一阵,这才走到门边,透过门板之间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朝外看,跟着吓了一跳。

门外有两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人,正抬着一个人,朝一堵墙后面走去。那人的大半截被套在麻袋里,就剩两条穿着裤子和运动鞋的腿在外面挣扎。裤子是红色的,外侧有两道白色条纹。

齐老三本能地想推门出去,但立刻又停下来,因为他看到两个男人突然站住,其中一个转过身,朝这边看过来,锐利的目光好像能穿透门板。

男人朝同伴点了点头,对方把麻袋里的人接过去,继续拖着往墙后走,自己则快步朝齐老三这边走过来。齐老三立刻从门缝前躲开,靠在旁边的墙上。

「笃笃笃。」那人开始敲门。齐老三捂住嘴,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

那人又敲了几下,齐老三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似乎比一小时还漫长,好在那人最后还是走了。又过了一阵,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齐老三这才敢大声喘气,去拿手机报警时,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

「速度!」

「赶紧回来!怎么回事!」

姚建军戴着耳机,盯着电脑,不断喊话,旁边摆着泡好的方便面,还没来得及吃。上午起来,他就没离开过电脑,一直打游戏,中午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接着打。

「咚咚咚!」

透过耳机里嘈杂的声音,他听到好像有人在敲门,不耐烦地摘下耳机,问对方是谁。门外的人说出他的名字,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很足。

姚建军愣了一下,突然放下耳机,退出游戏,看着房门,脸色紧张。

「开门!」男人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几秒钟后,姚建军悄悄起身,走到窗户边,翻上窗台,抓住一旁的排水管。

与此同时,房门被撞开,两个人闯了进来。短暂的对视后,他们朝姚建军扑过来。

姚建军顺着排水管往下爬,跑在最前面的人慢了一步,拿出对讲机喊道:「他下楼了,后门!」 

离地面还剩两米多,姚建军撒开手,落到地上,跟着爬起来,飞快地跑走。一个人从旁边的通道里冲出来,差一点就抓住他。另外一个人也从排水管上跳下来,一起朝姚建军追过去。

姚建军没有顺着大路跑,尽往小道里钻,试图利用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甩掉身后的人。刚拐过两条小道,旁边突然伸出一条腿,打在他的小腿上。他躲闪不开,整个人飞扑出去,摔得龇牙咧嘴,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已经被人摁住。

「别跑了。」抓住他的男人看上去气定神闲。

姚建军费力地转过头,看到一张国字脸,认出来是邵鹏,广林区公安分局的刑侦大队长。

「老大,又怎么了?」看到是邵鹏,姚建军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你说怎么了?」 邵鹏把姚建军铐上,从地上提起来,「伙同他人盗窃商场电器,数额巨大,证据确凿。」

姚建军立刻做出一副哭相:「冤枉啊,我没……」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一张照片伸到自己面前。上面有几个人,正从一处仓库往外搬箱子,放到一辆小货车上,其中一个人面朝镜头的方向,把口罩拉下来。

姚建军立刻不说话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心想自己为什么好死不死,非得在那时候拉下口罩换气。

「盗窃价值十几万的电器,你说说,我还能怎么办?」邵鹏伸手把姚建军脸上的土抹掉,姚建军一脸不情愿地把头转开。

作为这一带有名的小混混,姚建军是公安局的常客,邵鹏还在派出所的时候就跟他打过交道,后来把他发展成自己的线人,时常提供点穷街陋巷里的情报,换取小偷小摸时的宽大处理。对于邵鹏,姚建军的印象是看着像老好人,抓起人来立刻变煞星,命都可以不要,不过这人比较讲义气,所以姚建军对他还算服气。

这时,刚才那几个公安也赶到了。「走吧。」邵鹏推了姚建军一把,一个公安对着警车做出「请」的手势,其他人都笑起来。

姚建军垂着头,朝警车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问邵鹏:「老大,我……这次要关多久啊?」

「你们这次盗窃的物资价值属于数额巨大,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啊……」姚建军的腿立刻软了。虽然他没少和手铐打交道,但最多也就是拘留个十几天,听到邵鹏的说法,他终于害怕起来。

「你好好配合,主动交代,法官会考虑的。」邵鹏宽慰了一句,又把他往警车推。谁知道姚建军不肯动,邵鹏眼睛一瞪:「不想活了?」

「不是,不是……」姚建军连忙摇头,眼睛往四周乱瞟。

「不是什么?」邵鹏意识到姚建军有话要说,没再逼他。

姚建军低着头,想了想,凑过来问邵鹏:「我要是提供重大情报,算不算立功,能不能减刑?」

邵鹏不动声色:「你先说说看。」

姚建军又想了想,最后好像终于下定决心,小声说:「我听说最近有人在抓小姑娘。」

……

审讯室里,听完姚建军的供述,邵鹏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他记得在将近半个月前,二中有一名初三女生失踪。他刚才已经让人去警综平台上查过,发现几天前又有一起女生失踪事件上报,当事人在建设中学读高一。这两起案子目前只作为一般失踪案处理。

据姚建军说,他是在打台球时,听到一个叫老虎的人说起这件事。老虎是小混混里说得上话的人,据他讲,他们那一带最近有陌生人出现,专门抓女中学生。

「多半是人贩子。」老虎当时特意压低了声音,「据我的经验判断,这些人不好惹,你们要是遇见了,千万别多事。」

老虎所说的「女中学生」,正好和失踪女生的身份对上。

「邵队,你来看一下。」审讯室的门被推开,是刚才查信息的王小强。邵鹏看到他的脸色,知道有新情况,立刻跟了出去。

「小岩街道派出所刚接到一起报案,报案人说目击到绑架事件。」王小强告诉邵鹏,「我刚才打电话给派出所,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被绑架人穿的是红色运动裤,外侧有白条纹,很像那种中学校服,于是我又查了一下,最近这个失踪的女生在建设中学读高一,他们的校服就是外侧有白条纹的红色运动裤。」

邵鹏听了,立刻冲回审讯室,问姚建军还知道些什么,对方摇头说都讲了,于是邵鹏让同事先把姚建军关进羁押室,等他回来再审。

姚建军见邵鹏要走,急了,大喊:「老大,我还有好多情报!」但是邵鹏已经冲了出去,没理他。

在距离建设中学不远的马家巷,邵鹏和王小强找到了正在打台球的老虎。老虎认识邵鹏,知道这是个难缠的家伙,立刻挺起胸,做出防备的架势。

果然,面对邵鹏的询问,老虎一问三不知,完全否认姚建军的说法。他脸色傲慢,完全不把两名公安放在眼里,但是当邵鹏说出建设中学几个字时,他的眼睛里还是闪过一丝惊慌。

邵鹏了解老虎这种人,如果没有一点好处,宁可把东西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但他不可能给对方什么好处,所以只剩下一种办法。

他招了招手,另一辆警车上下来两个人,走进台球室,一把抓住老虎身边那个叫豹子的,直接铐上。

「干什么!」老虎脸色变了,台球室里的小混混立刻围过来。

「公安执法。」邵鹏面不改色,「这家伙涉嫌盗窃,我们要带走审讯。」

「我看谁敢!」老虎抓起一根台球杆,砸在球桌上,球杆立刻断成两截。他举起手里的半截,用豁口对准邵鹏,大声吼道:「你们不放人,就别想出这个门!」

王小强也朝老虎吼起来:「你敢袭警!」

「警察乱抓人,我有什么不敢!」老虎嘿嘿笑起来,那模样还真有点像老虎。

邵鹏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两张照片,举到豹子面前,豹子原本得意洋洋的脸立刻耷拉下去。他又给老虎看,老虎也迟疑起来。

照片上是一家超市的监控画面,豹子正趁着老板转身的时候,把手伸进没有关上的收银机里。

「怎么样,你说我是不是乱抓人?」邵鹏问老虎,语气很平和。

老虎恶狠狠地瞪了豹子一眼,又看向邵鹏,慢慢放下球杆。他转了几下眼珠子,突然笑起来:「邵队,你不是什么分局的大队长吗,这点小事也需要你亲自跑一趟?不应该啊。」

「聪明人!」邵鹏朝老虎竖起大拇指,又摸出几张图片,递给他,「仔细看看。你的好兄弟需不需要跟我们走一趟,全看你的了。」

图片上是几辆汽车的监控照片。齐老三报警后,无法描述汽车的外观,于是邵鹏让人把报警时段在那附近出现的车辆截图全部打印出来,然后来找了老虎。

老虎翻了翻图片,最后在看到其中一张时停下来。他抬头看看邵鹏,又看看豹子,最后再看看周围望着自己的兄弟,犹豫了许久,终于把那张图片放在最上面,递给邵鹏:「好像是这辆车。我只知道这么多。」

图片上是一辆白色金杯。事后对比监控发现,这辆车在两名女孩失踪地点附近都出现过。

第五章 捣蛋鬼

万金从万惠超市里踱步出来,终于看到刘舒,脸上露出喜色。他四十出头,中等身材,脸上有两个酒窝,这让他的面相很有亲和力,再加上能言善道,因此给超市招揽了不少回头客。刚才,他已经进进出出了十几趟,就盼着老婆来接班。

「你快点,我要迟到了。」万金朝刘舒招手。

「催什么催,你们是要钓金鱼还是银鱼啊,这么着急?」刘舒刚睡完午觉,还在打哈欠,脚下依旧不紧不慢。忽然间,她东张西望的眼神定住了,脸跟着冷下来。

万金愣了一下,意识到刘舒在看自己身后,跟着回头,看到周萍低着脑袋,飞快地走过来。

「小萍,你怎么没去上学?」万金笑呵呵地说道。

「关你屁事!」周萍抬起头,狠狠瞪了万金一眼,眼神好像要吃人,把万金吓了一跳。

「你这个小孩,怎么跟大人说话的!」见周萍出言不逊,刘舒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周萍的胳膊,大声说道,「道歉!」

「道什么歉!」周萍猛地甩开刘舒。她个子比刘舒还高一点,一下把对方甩得倒退了两步。万金赶忙扶住刘舒,声音也变了:「小萍,你怎么推刘阿姨?」

「谁推她了?是她先抓的我!」周萍指着万金,声音比刘舒还高,「还不是因为你屁话多!」

「周萍!」

见周萍说话难听,刘舒刚想骂人,已经有人大声吼起来。两口子朝周萍身后看去,只见冯怡沉着一张脸,大步走到女儿身边,大声说道:「给叔叔阿姨道歉!」

「我不给坏人道歉!」周萍冲冯怡吼道。

万金和刘舒的眼睛一齐瞪大了。还没说话,冯怡已经一巴掌打在周萍的胳膊上,喊道:「你有毛病啊?道歉!」

「我不!」周萍捂住胳膊,瞪着母亲,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冯怡气更大了,举起手,又要打下去,万金连忙拦住:「没事没事,大家先消消气。」

「什么叫没事?」刘舒尖叫起来,「莫名其妙就冲我们发火,什么叫没事?」

周萍转过头,瞪了刘舒一眼,又瞪向万金,突然撒腿就跑。冯怡叫她站住,她就像没听到一样,转眼就跑进了 27 号楼。

冯怡闭上眼睛,胸口起伏,显然已经气得不行。刘舒抄起手,抬着脸说道:「老冯,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刚才只是问了一句怎么没去上学,她张嘴就骂人。」

「对不起,对不起。」冯怡睁开眼睛,小声说道,「今天她情绪不好。」

「情绪不好也不能随便骂人啊!」刘舒不依不饶。

冯怡叹了口气,说道:「今天学校把我叫过去,说她打人,要求停课反省,我刚把她领回来。」

「啊,打人?」刘舒停顿了一下,放低音量,「老冯,别怪我多嘴,你这个女儿,是要好好管一管了。」

「要你多嘴!」万金立刻朝刘舒做了个脸色。

「没有没有,刘舒也是好意。」冯怡虽然不高兴,但今天自家理亏,她只能忍气吞声,「回头我一定好好批评她,让她给你们道歉。」

「不用不用。」刘舒摆了摆手,冷笑着说道,「毕竟是小孩,我们大人哪里会跟她计较。」

冯怡连忙笑着附和。

……

很快到了放学时间,东坪中学的学生涌出校门,各种接孩子的车辆把附近堵得水泄不通。

周萍戴着耳机,皱着眉,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她今天被停课,跑出来闲逛,结果遇上了放学高峰。作为一个习惯独来独往的人,她很讨厌人多的地方,加上今天心情糟糕,面前那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就更让她感到烦躁。从几个学生中间挤过去后,她迅速拐进一条没什么人的小道,这才觉得轻松了一点。

又拐过一个路口,周萍终于把学校的噪声甩在身后,表情放松下来。她放慢脚步,打量着身边的各色店铺,脑袋里渐渐放空,不再去想被大人们连番教育的事情。走了一阵,她想起前面有一条没什么人的小巷,就朝那边走去,但很快又停下来。

她看到一个小女孩从路口探出头,东张西望,跟着又缩回去。

这个女孩是于嘉,正独自站在巷子口,好像在等什么人。

周萍有些惊讶。孙芸一家对女儿的管教是出了名的严格,这是她头一回看到对方独自在外。花市街的街坊私下议论,都说是因为孙芸两口子三十几岁才有这个女儿,生怕她有个闪失,所以才看管得这么仔细。虽然周萍觉得这样做有点夸张,但看到于嘉那副心虚的模样,她还是有点幸灾乐祸。

「鬼鬼祟祟,非奸即盗。」周萍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偷偷走过去。

于嘉没有看到周萍,她的全部精力都在路口和手机上,不时就要看一眼时间。今天孙芸和姜晓云都有事,说好等于强兵来接她回家,但是,小丫头没有老老实实待在学校里,而是一放学就偷跑了出来。此刻,她的神情虽然有些焦躁,却又带着期待和喜悦,来来回回走着。

周萍躲在旁边,抱着膀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走过去,大声喊道:「嘿!」

于嘉立刻转身,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但嘴角马上就耷拉下来,冲周萍翻了一个白眼,背过身去。

「你居然一个人跑出来,被我抓住啦。」周萍笑呵呵地摘下耳机。

于嘉没理她,继续看着远处。

「你在等谁啊?」周萍又问道。

「不用你管!」于嘉转过头,瞪了周萍一眼。

周萍还是不生气,笑着说:「我不管,但是我也不走,哈哈。」

听到这话,于嘉脸色突然变了,扑过来用力推周萍:「你赶快走、快走!」

「我为什么要走?」周萍打开于嘉的胳膊,继续摆出看好戏的姿态。

于嘉气得跺脚。等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周萍却不肯走,这让她愈发焦躁,干脆冲着周萍尖叫起来:「坏学生、女流氓,快滚!」

「女流氓?」周萍愣了一下,跟着朝于嘉说道,「那你不怕我打你啊?」

她说话时,故意睁大眼睛,瞪着于嘉。于嘉本能地露出怯意,往后退了几步,跟着又抬起脸,大声说道:「我不怕你!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告诉我妈,让你考试不及格!」

「你去说啊!」周萍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做出威胁的表情,「你要是告我的黑状,我就告诉你妈,说你不好好读书,学大孩子追星。」

「你敢!」于嘉大声说道。

「我有什么不敢?」周萍还是笑嘻嘻的。

「你打人,你是坏学生!」于嘉显然知道今天周萍在学校里打人的事,拿这件事来攻击她。

「那也比你强!」周萍站起身,语气轻佻地说道,「你小小年纪就追星,还追的是个屁用没有、靠脸吃饭的小白脸,丢人!」

「你才屁用没有!」于嘉尖叫起来。

「没作品没演技,靠脸吃饭!」看到于嘉的反应,周萍更来劲了。

「啊!」于嘉抬腿朝周萍踢过去,周萍笑着躲开。

她们的争执引来不少目光,但是面对两个女孩之间的冲突,没人当回事。于嘉对付不了周萍,无计可施,只能走到一旁,不再理睬对方。在不知道第几次看手机之后,她突然转身,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周萍撇撇嘴,戴上耳机,跟在后面。

走到校门附近时,于嘉走向东坪中学,周萍则站在原地,望着对方。她看见于嘉刚走到校门口,就和于强兵打了个照面,于强兵瞪起眼睛,于嘉立刻低下脑袋。看到对方那副模样,周萍忍不住笑出声,摇摇头,朝花市街的方向走去。

……

高秀兰拎着两个塑料袋,从星华超市里出来。

这个超市每天关门前都会打折处理生鲜,高秀兰隔几天就会来一次,买够接下来几天吃的菜和肉,这能帮她缓解一下拮据的经济状况。

她今年 39 岁,离异,住在清荷巷的一栋小平房里。这处房子原本是她父母的家,离婚以后,她回到这里和他们同住。母亲离世后,她就和父亲相依为命。

她白天在餐厅里当服务员,晚上还要赶回家照顾体弱的父亲。两头奔波,收入微薄,仅有的工作机会又随时受到年轻同事的威胁。要不是餐厅经理和她是旧相识,她恐怕早就被扫地出门。

她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叹气,被生活折磨的疲惫混着嘴里吐出的白气,无声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走了一阵,她拐进清荷巷。这是条照明不足的小街,两旁都是老旧平房,住在这里的人似乎都和她一样,背总是不太直。

巷子里空无一人。走了十来米,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石子摩擦的声音,回过头,却没看到人影。

她的心跳突然变快。这两天,她总是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但刚才那声脚踩石子的声音太清晰,不可能是幻觉。

她立刻加快脚步。走到一个岔路口,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这次靠得更近了。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猛地转过身,巷子里却还是空荡荡的。

「秀兰,回来啦?」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再次把她吓得一哆嗦,赶忙转回来,发现是邻居徐慧,刚从岔路口拐进来。

看清对方的脸,她这才放松下来,跟着长长地吐了口气,感到心跳得飞快。

「怎么了,我吓到你了?」 徐慧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背。

「没有。徐姐,」她又朝后面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你刚回来?」

「对啊。」徐慧回答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往巷子深处走去。

第六章 女人香

「两名失踪女孩,一个叫刘蔷,14 岁,在二中读初三,12 月 3 号失踪;一个叫邓萍萍,15 岁,在建设中学读高一,12 月 13 号失踪,15 号被齐老三目击。」

广林分局的一间会议室里,邵鹏正在总结劫持少女案的调查进展:「金杯的车牌是假牌照,车上的人也很小心,从不在监控范围内下车,一直戴着帽子和口罩,跟齐老三交待的一致,选择的下手地点都是距离学校两公里范围内的监控盲区。根据这些情况推断,他们采取的是先物色目标,再跟踪踩点,最后动手的策略。目前看至少有两人作案,对警方的调查手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显示屏上有两名少女的照片,相貌都很清秀,有点怯生生的。负责走访排查的蒋明华说道:「从走访结果来看,这两个女生性格比较内向,平时没什么朋友,都是独自上下学,很容易成为罪犯下手的目标。」

「指挥中心那边已经反馈了监控调查结果,这辆金杯最后一次出现是在 15 号、也就是昨天下午 4 点 23 分,地点是金达公路靠近大庙村一带。我们已经在做排查,目前还没有结果。」王小强现正在大庙村,通过连线报告情况。

「嗯,罪犯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很可能会暂时隐藏起来。」邵鹏说,「邓萍萍 13 号失踪,15 号突然在城中村出现,应该是罪犯正在对她进行转移,因为某些原因被她逃脱,然后求救,被齐老三目击……」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虽然邓萍萍还活着,但是这几天里,可能发生太多事情。

「邵队?」

听到蒋明华的声音,邵鹏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忙又说道:「12 月 5 号,刘蔷失踪两天后,这辆金杯也去过大庙村一带,那里很可能是他们『交货』的地点。所以,小王,你们那边要尽快找,另外,老蒋,金杯在市内出现过的地方也尽快查,他们应该有一个据点。还有就是舆情控制,小舒跟指挥中心说一下,千万压住了,尤其是涉及到孩子,很容易引起恐慌。」

会议结束没多久,王小强那边就传来消息,有人在 15 号见过那辆白色金杯。

目击者是一个村民。据他说,当天快黑的时候,他从地里出来,看到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村子附近的一片经济林里。那片林子的承包人和他很熟,他当时想去提醒车主,不要停在别人的地方,但还没走到跟前,车里的人就像看见了他似的,很快开走了。

从林子里的轮胎痕迹分析,基本可以确认就是目标金杯车。王小强等人跟着目击者指认的方向一路寻找,最后在一片野水洼里找到已经泡了一整天的金杯。

金江市属于丘陵地带,四周多山。就在这片野水洼附近,层层叠叠的山体延伸出去,虽然都不高,但上面的林子很密。

邵鹏抵达现场后,面对这样一个环境,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意识到,嫌犯的狡猾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他们选择在这样一个地点交货和弃车,显然考虑到了被公路沿线监控发现的问题,附近山多林密,一点点查过去,就算发现了线索,也将花费公安大量时间。

他调出电子地图,发现金达公路在这附近绕了一个圈,从大约一公里多以外的山坳里穿过。

「他们很可能还有帮手,是一个成熟的作案团伙。」邵鹏很快有了新的想法,「他们把受害者带到这里,然后翻过附近的山丘,在周围路段交货。这样,就算我们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查到这里也断了。」

「王八蛋!」王小强踢开面前的一块石头,恨恨地说道,「这次连车都不要了,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回金江。」

「嗯,应该是撤退了。」

「我现在就去查公路监控!」王小强说道,「不信抓不出来!」

「嗯。」邵鹏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嫌犯计划到这种地步,很可能早就把监控情况看好了,上车的地方多半是拍不到的。」

「这样的话,我们不就没得查了?」王小强挠挠头,「每天那么多车走金达公路,任何一辆可能停下来接人……或者,我们查查这一带的道路监控里,有哪些车在前后两个监控的出现时间明显不正常。」

「这也是个办法……但是,如果是事先约好时间,嫌犯先达到约定地点,这就不好判断了,三个人上车也就是几秒钟的事。」邵鹏说完,还是给王小强打了打气,「可能他们也没想到这么细,你先查,弄不好有惊喜。」

当天晚上,调查人员熬了个通宵,把金杯车里里外外查了个底朝天,最后除了找到几根与邓萍萍 DNA 吻合的长头发,什么都没有发现。

另外,他们在野水洼附近发现了三个同行者的脚印,初步判断,属于两名成年男性和一名未成年女性。

……

气象台预报明后天有强寒潮,还可能下雪。晚上,廖雪峰看到新闻后,专门跑了一趟联华超市,买了一床加厚羽绒被。以前,他是冬天都敢洗冷水澡的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比以前怕冷,一入秋就不再喝凉水,衣服也越穿越厚。尤其是今年冬天,他头一回在睡觉时开了空调。

寒潮还没从北方冲下来,风里已经有冰霜的味道。现在是晚上 8 点多,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昏黄的光从一扇扇窗户后面透出来,反而给冷清的街面营造出一种温暖的气氛。每到天冷的时候,廖雪峰都会注意到这些灯光,并因此生出寂寞的感觉。近两年来,这种情绪变得愈发强烈。

又走了一段,一阵谈笑的声音传进廖雪峰的耳朵,是一男一女,话里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抬起头,谈笑声跟着停下来。

说话的男人是万金,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最多 20 出头的女孩,有几分姿色,看样子是旁边这家小吃店的店员。看到廖雪峰,女孩移开眼睛,转身走进店里。

万金一开始显得有点尴尬,后来,他发现廖雪峰一直盯着自己,于是尴尬渐渐被怒气取代,下巴也跟着抬起来。

廖雪峰低下眼睛,默默地从万金身边走过。等他离开一两米远,突然听到万金在身后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廖雪峰停下来,转身看着万金。万金双手插在裤兜里,晃着身子走过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走过廖雪峰身边时,他的肩膀在对方身上撞了一下,把廖雪峰撞得退开一步,然后斜着眼睛说了句「对不起啊」,哼着歌走开了。

廖雪峰站了一会儿,看着万金走远,这才摇摇头,继续往家走。那个女店员在玻璃窗后面望着他,一脸冷漠。

回到家里,廖雪峰打开电视和空调,冷清的屋子里立刻有了声音。他将新买的羽绒被拎进卧室,把旧被子拆出来,然后把整张床换了一遍,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在电视机前坐下来,换到常看的频道,开始刷手机。

刷了一会儿,有人敲门,廖雪峰的手抖了一下。他家极少来人,更别说是大晚上,所以过了几秒钟才问道:「谁啊?」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跟着小了下去,廖雪峰没听清后面的名字。他站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一半,愣住了。

敲门的是胡眉。她捧着一个盒子,站在门外,刚摘下口罩,白皙的脸被冻得通红。看到廖雪峰开门,她叫了声「廖大哥」,声音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事?」廖雪峰上下打量着胡眉,发现她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束腰羽绒服。

胡眉把盒子往前凑了凑,说道:「给你送点新做的点心。」

廖雪峰犹豫了几秒钟,伸手把盒子接过去,打开来,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样点心,都是他没见过的样式。

「啊……太麻烦你了,这怎么好意思?」廖雪峰的心跳开始加速。

「不麻烦的。你毕竟是老主顾了,就当是我感谢你照顾生意。」胡眉笑着搓了搓手,放到嘴边哈气。

「你……」看到胡眉的动作,廖雪峰关门也不是让开也不是,话也说不下去。

「廖大哥,其实,我有一点事想问你。」胡眉见他呆在那里,跟着说道。

「哦,没问题。」廖雪峰松了口气,连忙让开,「请进。」

胡眉感激地笑笑,走进屋里。

廖雪峰关上门,发现胡眉正在四下打量,连忙走过去关上卧室的门,指着沙发说:「请坐。」然后去给她倒水。

接完水,一回身,他看到胡眉已经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沙发上。她穿着一件紧身白色毛衣,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这时廖雪峰才注意到,胡眉的脸颊旁垂着几缕发丝,和她平时头发往后梳然后扎成马尾的发型不同,灯光下看去,颇有几分动人。

这时,胡眉的眼睛看过来,和廖雪峰对上。他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从另一侧绕到沙发上坐下,和胡眉隔着一米多的距离,问道:「有什么事?」

胡眉双手拿起水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再把杯子放回去,这才开口:「廖大哥,是这样的……」她往廖雪峰这边挪了挪,继续说道:「我儿子不是在扬杭读书嘛,前两天,他回学校的时候,在马路边看到一辆电三轮把一个老人撞到了,就好心把对方扶起来,还打了 120,陪着去医院。他这么做完全是一片好意,老人的伤也不重,结果,结果……」

胡眉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结果那个老人的家属来了,非说是我儿子把他撞了,要求赔偿道歉。我儿子让老人来说明,结果那个老头子也说是被我儿子撞了,一家人都骂他,老头的儿子还说要不是他撞的,为什么要帮忙,还送到医院来。」

廖雪峰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总是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往往是家属指责救人的人心里有愧,老人也口口声声说是对方,最后被指责的人背上不白之冤。其实,根据他的经验,这背后的心理因素往往很复杂,很多时候并非大众所说的有意讹钱,而是家属面对老人的伤残,本能地要找人来负责,甚至是以此来弥补自身的愧疚,老人又往往因为记忆或者头脑不清,被家人几句话就引向指认好心人,当事人再一否认,最后事情就不可收拾。

「现在情况怎么样?」廖雪峰见胡眉眼里有泪光,抽了张餐巾纸给她。

胡眉接过来,擦着眼睛说:「好在现在的小孩都聪明,而且这种事大家也听说过,他和同学第一时间就请公安调了监控,证明了清白。」

「那就好,那就好。」廖雪峰连声说,心里却感到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胡眉来找自己说一件已经解决的事情。

胡眉又说道:「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是我儿子很委屈。今天给我打电话,说没想到真的会遇到这种事,很寒心。我劝他不要对人失去信心,好人还是更多。他承认我说得对,但是说,以后遇到这种事,他再也不会帮忙了。我……」

胡眉的声音又哽咽起来:「我刚才拿着电话,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孩子你也知道,从小就是热心肠,帮助同学帮助街坊,我一直希望他永远阳光健康下去,但是,现在发生这种事,他的想法一下就变了,就变了,而我这个当妈的,一点主意都没有,一点忙都帮不上。我,我……」

胡眉终于哭出声来。她拿纸巾捂着嘴,皱着眉头,声音越来越响。廖雪峰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阵才犹犹豫豫地伸出胳膊,在她背上拍了拍,然后立刻收回,刚抽回一半,已经被胡眉一把抱住,整个人也倒了过来,一下压在他肩上。

廖雪峰感到浑身一紧,跟着就是女人的体香窜进鼻孔,几缕头发拂到他的脖子和脸颊上,所及之处,带着明显的温度。

他想把胳膊抽出来,但是胡眉抓得很紧,抽抽搭搭地哭着,他就不好再动。电视里的角色正在吵架,但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胡眉的哭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胡眉的抽噎声低了下去,两只手却还是紧紧抓着廖雪峰的胳膊,头依然靠在他的肩上。突然,她的脑袋很缓慢地动了,发丝跟着从廖雪峰的脖子上划过,他的身体一瞬间僵住。

「廖大哥,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胡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敲击着廖雪峰的耳膜,他的脸终于红了。

嗫嚅了半天,廖雪峰终于憋出一句话:「一个人也是过。」说完他试图挣脱胡眉,但胡眉抓得更紧,也凑得更近了。

「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人过不下去了。」她说道,气息往廖雪峰的耳朵里钻。

廖雪峰再也忍不住,猛地把胳膊挣出来,站起身,走开两步,看着一旁说道:「胡老板,很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胡眉微张着嘴,看着廖雪峰。几秒钟后,她的脸变得通红,猛地站起身,飞快地开门出去。廖雪峰听到关门声才回头,看到那个食盒还摆在茶几上,呆了一阵,轻轻地叹了口气。

胡眉像逃命似地跑下楼,躲到墙角,闭上眼睛,大口喘气。想到刚才的情形,愤怒、羞耻和委屈一齐涌上来,让她忍不住想尖叫。

她痛恨自己一时的脆弱,更痛恨自己主动示好,居然被廖雪峰断然拒绝,而后者本是个名声败坏的人,这就更让她显得不堪。

过了好一阵,胡眉才重新恢复力气,抬脚往回走。刚走几步,她站住了。

几米远的地方,钱运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路灯的照射下,那双高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乎闪着精光。

胡眉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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