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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应初见

我把一只男狐狸精给推倒了。

清醒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逃命。

可我是神兽麒麟耶,为什么要逃!

1

我是一只麒麟,我们麒麟一族天生神力都寄宿于尾巴之中,可我没有尾巴。

我问过娘许多遍,为什么我没有尾巴,可我娘一次都答不上来。

她只会拍着我的背安抚说:「初儿,你是姑娘家,别担心,爹娘哥哥弟弟都会保护你,你只要一生快快乐乐就好。」

麒麟一族是多胞胎生,我上有大哥下有小弟,但只有我,奇奇怪怪没有尾巴。

大哥喷火误烧了灵草,爹就会将三弟拎去那焦土上杵着孵草。

娘夜里若是要点灯就会喊大哥去,他张嘴一吹,屋内灯火通明。

只有我,不被需要,什么都做不到。

幼时我总是嫉妒他们,爱咬他们的尾巴。

明明一胎而生,凭什么他们有我没有?

我知尾巴对麒麟而言甚为敏感,我就想报复他们。

可我咬大哥的尾巴,他就纵着我,挂着我在尾巴上满谷跑着哄我开心。

看他这样,我心里更难过,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我也咬三弟尾巴,三弟生来满身花香,四只蹄子后随着他跑动会结成一连串小白花,活脱脱一花仙子。

但他性子温暾老实,我咬他尾巴,他就乖乖趴着,不敢动也不说话,眨巴着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窥我,小媳妇似的。

我咬得狠了,他就小声哼哼:「轻点姐姐,疼……」

后来我就不咬了,谁稀罕他们的尾巴,我要自己去挣尾巴。

成年大典那天我还是逃跑了。

麒麟一族凡是成年皆会举办大典。

大典上成年的麒麟喷火以熔金球,施法以迎春来。

这是麒麟一族法力的两大功效。

谷主则会以金球被熔的程度和施法唤春的效果给成年的麒麟赐封。

而我,一只没有尾巴的麒麟,大可不必丢人现眼。

2

绕过百花谷北边的百丈深渊,入目的那高耸入云的雪山,便是鬼界了。

雪山山顶常年积雪,璃姑姑和业姑父住在那里。

业姑父是鬼界的王,但他一年里头,半载都爱和璃姑姑住在这山顶看大雪飞扬。

他说他与璃姑姑相遇便是在这样的大雪山中,这里记载着他们的一切。

我背着爹娘和兄弟从大典上逃跑无处可去,就想跑到山顶去寻姑姑。

雪山难走,风凌如刀,爬到半山腰时,只见山上裹着的雾色越来越浓,风呼啸声急速刺耳,紧接着远处的流雪如巨浪般奔涌而下。

糟糕,是雪崩。

我急忙躲进一处岩洞,汹涌如潮的雪崩一瞬就将洞口堵得严实。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就看见了他。

一袭青衫,袖口用金丝勾着云纹,乌黑茂密的头发被玉冠束起,剑眉星目,尤其那双细长的桃花眼中泛着欲色,让人一不小心就要陷进去,薄唇红缨,微微启口小喘着,像樱桃一样引人垂涎。

他背靠着山石,青衫微乱,露出精致的锁骨,面色发烫灼得眼角嫣红,身后的尾巴四散开来。

一条,两条,三条……在空中胡乱摆动。

我又惊又喜,小跑着过去:「小哥哥,你有好多尾巴啊。」

他似是难受极了,眸中不甚清明。

我搭了搭的额头:「你发烧了?」

他咬着唇,嗓音沙哑低沉,急喘的热气喷洒在我脸上:「我中毒了…帮帮我,好吗?」

生平头一回被人需要,像是一汪暖泉流入干涩已久的心田,我忽然觉得就凭他对我的求助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和蔼:「小哥哥,我要怎么帮你?」

他艰难地扭了扭身子,前襟随着动作落下,露出胸前一片红云似火。

我想靠近扶他。

「先别过来!」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的红云起起伏伏,眸中明暗瞬变,似是挣扎了一番又道:「多谢姑娘好意,还是不麻烦姑娘了。」

我顿时就不高兴了:「大雪封了山,这洞里只有你我,你不让我帮还能寻得谁帮你?」

说着心中一丝得意,在百花谷时众人皆知我没有尾巴,求助总喊不到我,仿佛我是个残废似的,瞧不起谁呢。

如今这只有我,这少年怕是只能全心全意依赖我。

他难忍地撑了撑地,又无奈地摇头:「姑娘,帮我需要姑娘用最重要的东西来换,你愿意吗?」

我抓着裙摆揪起一个小鼓包,食指和拇指磨搓着,懵懂中似是明白他所言之物,又不甚太明白。

安静的洞穴只剩下他的喘息,他的尾巴们还在摇摆。

「还是罢了吧。」

「那你也用重要之物同我换可好?」

我与他同时出声打破了沉静,看着我眼中的期许,他默了默:「你要什么?」

我忽觉这个交易有些羞涩,抬手胡乱一指,委婉地道:「一条尾巴?」

他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桃花眼闻言秋水潋滟,转而一笑露出头顶的两只狐狸耳朵。

忽然一笑千百态,见者十有八九迷。

他说:「好。」

我娘说过话本里常写,狐狸一族最是讲究知恩图报。

「那我便帮你。」我高兴地扑倒他,任由他兴风作浪。

3

他闻言脸上迅速染起一丝红晕,头顶的狐狸耳朵眼不可见地微微抖了一下,继而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我。

他身后的尾巴像是解开了束缚,条条展开将我安稳地护在他的怀里。

毛绒绒的尾巴有些调皮地勾搭着我的衣裙,尾尖仿佛林间俏皮的小精灵,一会儿扯扯我的袖角,一会儿勾住我的腰带。

我顺手抓过一条将脸凑上去亲昵地蹭了蹭,纤细浓密的绒毛抚过肌肤引来心头说不出的满足感。

不经意间抬头,便撞见他束手无措地红着脸。

他生涩地低头轻轻亲吻我的脸,尾巴则企图悄悄从我掌心逃离。

我刚想制止,便听他轻声道:「姑娘,我是青丘少主。」

逃跑的尾巴继而揽住我的腰,我一紧张脑袋忽得一片空白,只记得还要应他,便磕磕巴巴道:「我…我叫…初见…齐初见。」

他埋首在我的颈间轻轻一笑,绒绒的耳朵就贴在我的耳边:「初儿,放松,别紧张。」

我将他的衣袍捏得皱成一团:「少主…你叫什么?」

他忽地抬头吻住我的嘴:「嘘…我…尚未…婚配…记得务必来青丘…寻我。」

我面上一红,想起娘说过,这在话本里就叫私相授受。

……

我拖着酸痛的四肢,将我和他的衣物整理穿戴妥当,一摸他的额头,仍烧得厉害。

这青丘少主身子骨也忒弱了吧,这往后嫁了他……

想什么呢?用力拍打了几下脸庞,清脆的声音在洞中回响,清醒点。

似是被我吵到,昏迷中他开口闭口气若游丝,我凑近一听:「水…」

可积雪堵着洞口,洞内只徒四壁,我一咬牙救人救到底,在指尖小咬一口,捏着伤口往他嘴里送。

他吸吮了几下,皱着眉头,安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的雪被开了一个小孔透进一束光,两名小厮从孔洞朝里头张探,看见我怀中的人激动地叫:「少主,找到少主了!」

他被仆从带了回去,临走时尚未醒来,脸上已不再那么滚烫,尾巴和耳朵都悄悄隐藏了起来。

我有些不舍,走过去悄悄勾起他的小指。

他修长如玉的小指上有一颗黑痣,宛如沾着一滴墨汁隐在凝脂下。

我勾着他的手指,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们约好了哦,要赠我一尾哦,抵赖是小狗。」

然后快快站开,朝小厮挥手:「路上小心。」

在谷口碰上带着人马浩浩荡荡来寻我的爹才知道我已在洞里困了一天一夜。

听说哥哥在成人礼上一举成名,前来观礼的天帝将他封为少战将。

弟弟一挥袖领百花齐放,天地异相,山鸟齐鸣,得封百香。

他们两个大傻子,一见我回来就围着我团团转,生怕我得知后心里不舒坦。

我才不会告诉他们,我马上就有尾巴了,我也会很厉害的!

4

也不知是高兴过了头,还是被那只好看狐狸传染了,入夜后我开始头疼脑热,翌日便倒床不起。

爹娘哥哥弟弟皆以为我因大典之事,结郁于心引了风寒,因此日日夜夜轮流守在我的床榻边,时时刻刻盯着我吃药。

为此我百般苦恼,药实在是太苦了。

可转念一想,我马上就出息了,心里又觉得甜蜜蜜的。

这一病去了大半个月,手指的伤口结痂又掉落,如今已经光润如初,我日日磨搓盘算着何时可以去找他。

我的身体逐渐转好,哥哥要去天庭就职了。

这一日,我面上不舍对哥哥十里相送,十里后一转弯青丘去也。

再见他时,他依旧玉树临风,一袭黑衣镶金,面前七歪八倒躺着好几个蒙面人。

刺客打斗,小场面,我会怕?

我悄然从他背后摸去,一拍肩膀想给他个惊喜。

他一柄长剑染血挥空落在我门面前寸尺处,指着我的鼻尖。

我吓得斗鸡眼都要出来了。

对不起,打扰了。

许是看我貌美如花,没有蒙面。

他皱眉,上下审视我一番,神情冷漠:「你是谁?」

剑身随着身动往我脖子靠了靠。

好家伙,过河拆桥,青丘少主吃相委实难看。

什么狐狸一族最讲究知恩图报,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这样想来就语气不好:「我来取你尾巴!」

「带走!」他说

「是,少主。」侍卫说

然后我就被押入了青丘大牢。

5

入牢几日,我苦思冥想,脸还是那张脸,少主还是少主,难道是我病了大半月容貌大变?

牢里伙食挺好,送餐的仆从却从不重样。

我也是来了青丘才知道,这里的狐狸每只都有好几条尾巴。

我寻思着套个近乎,随便谁给我条尾巴都成的。

于是…

「哎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喊住放下餐食转身就走的仆从。

「姑娘,奴尚未婚配。」

原来狐族的祖训是结亲夫妻相互赐名,以系下姻缘。

原来少主是说他还没名字。

我脸一红,淦!

果然男人说的话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尤其是洞里。

三日后,仆从将我从牢房领出。

「少主要见你。」

我已一心只想拿尾巴走人。

出了地牢,绕过光怪陆离的假山,我被带到一处院子。

院里一池锦鲤,竹影稀疏,一人坐在轮椅上对我笑眼盈盈。

「初儿。」

这少主怕不是人格分裂。

过河拆桥,合该被打断狗腿。

见我不搭理他,他刚想上前,忽有侍卫冲入。

「少主,百花谷谷主闯进来了。」

话音刚落,我爹就风风火火地出现。

「初儿!」

见少主也在此,我爹立刻板起脸来振振有词

「不知青丘少主将我小女关押的待客之道是跟谁学的?」

转而又一脸关怀地询问我

「爹爹来了,快过来,受伤没有?」

我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无他,尾巴还没拿到。

谁知少主缓缓推动轮椅将我挡住。

「谷主,此乃误会一桩,我代青丘向谷主赔不是。」

我爹猛男不乐,眼神落在少主的轮椅上。

「且不说误会,少主这又是何意?」

少主撑着轮椅缓缓站起,向我爹一拜。

「谷主,实则初儿与我有约在先,我还欠着她。」

哟,良心发现,要给我尾巴啦?

我爹皱眉看我,我狗腿地点头,对对,欠着呢。

他安耐着性子问:「有何约定?」

少主将我袖子一拉,我错不急防与他跪到一处。

「实不相瞒,我与初儿已有夫妻之实,望谷主成全我俩这段姻缘。」

我震惊我爹愤怒。

他怎么说这事?!

他说的怎么回事?!

于是我又被揪着脖子关到了麒麟洞。

6

那日之后我爹再没见过我,少主的坦白将我赤裸裸在爹面前凌迟。

娘来看我也只是摇头叹息。

亏了清白,失了身子,没有尾巴。

我原以为我的麒麟生涯已在谷底,没想到还能再跌。

弟弟来看我时,我问他

「春知,生而无尾,我是不是该很抱歉?」

春知踟躇着来拉我:「姐姐你别这样想。」

然后他就看到了我手腕上的血痕。

我很累了,父君是战神,哥哥是少战将,弟弟是少谷主。

我是虎父得犬子,龙生的长虫,凤生的野鸡。

我像生在这家中的异类,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是。

多想让他们也以我为傲,他们却总因愧疚围着我转。

抱歉,现在只能以我为耻了。

是从哪天开始的呢,我的世界突然只剩下黑白。

「春知,你怎么穿上黑色了?」

我这么问的时候,弟弟脸上的表情由不解逐渐转为惊讶,随后整张脸都写满了心痛。

「姐姐,这是红色。」

春知开始埋头苦学药理,他给我调配了一碗碗苦汁。

我想摇头婉拒,却见不得他满眶泪水,只好一口灌下。

但我的世界还是失去了色彩,起初像褪色的画卷,慢慢就只见沧桑。

春知病倒了,谷里来了许多医仙。

他们给春知把脉后,皆纷纷摇头:「少谷主以身尝百草,中毒数种,一时之间难以解开。」

许久不见的爹破门而入:「你到底还要多少人为你糟心?」

是我想吗?是我错吗?错在长不出尾巴?还是错在不想被你们怜悯?

我像春知守着我那般,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床头。

那夜床上的春知昏迷中喊水喝,正瞌睡的我一惊,将水杯碰碎一地。

我弯腰去捡,被割破了手也浑然不知,收拾过后就着茶壶嘴想给弟弟喝上一些。

茶壶微倾,茶水顺着壶嘴流出,黑暗中我没注意,手上的血也顺着壶嘴流入弟弟口中。

翌日,春知醒了,他捉住我的手,眸中晦暗不明。

「姐,你的血能解毒。」

他问我取走了一些血,后来他神情严肃地再三告诫我不许给任何人知道。

他说我的血,能治百病解万毒,能复生能延寿。

我眨巴着眼,艰难地接受了我绝世补品的新身份。

忽而记起那青丘少主我也曾以血喂他。

春知神情微变:「青丘少主来谷里提亲了,正在爹爹那处,我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脸色不好:「那少主说想单独见你。」

7

春知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的手。

再出麒麟洞时,我已看不到满谷的春意。

他站在一地黑草中,白袍迎风,黑发如丝在灰茫茫的天下依旧夺目。

春知拽了拽我的袖子,示意我他不走远。

黑白世界的阳光依旧让人眯了眼。

他走来我面前,身后的尾巴条条隐现。

「初儿,我带了北渊鲛珠,西海珍珠,东海夜明珠,南海……」

我说少主打住,咱俩没对过感情戏,你哪来的深情求娶?

少主委屈哀怨地剜我一眼,从袖口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说不过就要杀人灭口?

我立马后退两步,让出表演的舞台。

只见少主挥刀往身后虚空一斩,鲜血串珠将将洒到我的脚边。

他单膝下跪,惨白虚弱地拾起一截尾巴。

尾巴在他掌心散着光晕幻化成一颗丹药,他捧到我的胸前。

「初儿,聘礼。」

说罢脖子一歪,就倒地了。

爹和春知赶来,我连忙摇手。

我没有我不是我不知道。

春知看着少主的伤口感慨:「这少主怕不是疯了,九尾狐族一尾一命,这是斩了条命在手里化丹,也不知是给谁的。」

他边说边用小眼神斜窥我,我以为爹又要质问我还要多少人糟心时,不想他只摇了摇头。

「春知替少主上药调理,初儿照顾好少主。」

我想我爹心里大致觉得:齐初见糟蹋人数+1

春知把少主扛去了麒麟洞,大概是他如今已学得妙手回春,少主不一会儿就醒了。

我坐在塌边绕着青丝发呆,他忽而捏住我的手。

「初儿,我可以解释。」

本想不动声色地挪开,但看到那颗血淋淋的丹药,我迟疑了。

少主给我说了两个故事。

8

第一个故事关于他的身世,这是青丘的秘密。

自古以来双生子均被青丘视为不祥之兆,而他和弟弟就不凑巧投生在青丘之主的家中。

他爹不想弑杀幼子,便对外宣称只有一个儿子。

一开始是他扮演那个儿子,而弟弟活在阴影中。

青丘之内除了一丘之主还有四位长老掌权。

长老有些忠于不祥之兆的祖训,也有不乏想要夺权谋权之辈。

年幼的他即使在爹的庇护下依旧屡遭黑手,他被下了各种隐性毒药,被掳走,被审问拷打。

有一次他在逃跑的半路遇到意外迷了路,他爹却以为他没能熬过。

好在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于是弟弟顶替了他少谷主的位置。

待他再回到青丘,已是伤痕累累,这些年他身上埋下的毒总蠢蠢欲动。

每隔几个月毒发,他就点了睡穴,弟弟会代他打理一切事宜。

那日我在山下遇见的就是他弟弟,待他醒来得知,立马将我从牢里接来,为时已晚,就有了后来…

9

第二个故事他只说了四个字。

他悠悠然地从我手中接过水杯,抿在唇边,眸中流光四溢,薄唇轻启。

「我叫若应。」

我一顿,脑中炸响一片。

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

这是我幼时在人间听来的诗句。

说的是狐狸一族貌美诱人,真假难辨。

而我那时刚好捡了只狐狸,于是我给他取名「若应」。

那年娘的话本子看完了,便缠着爹打着去人间「进货」的名义想去玩乐一阵子。

谷里除了花草官,只有爹,娘,以及未成年的陆离,我,春知。

众所周知我不能自保,出于安全起见,爹娘丢下兄弟拐走了我。

爹给我下了个定身咒,将我定成个六七岁大的奶娃娃。

两颗丸子头垂着红绳,一身藕粉色襦裙缀着小花。

偏僻的宅子下个禁制,把我往里一丢,爹就拍着手把娘搂着走。

宅里有个庭院,假山流水小吊桥。

我百无聊赖地晃着脚丫在池塘边喂鱼。

一池锦鲤金红相间,花团紧簇,抢食间水花四溅。

水扑湿了裙襬,我站起身来低头拍打就瞧见青石板上的滴滴鲜血。

顺着血迹寻到假山洞,浑身污血的狐狸倒在洞里,奄奄一息。

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爪。

糯糯奶音:「你还好吗?」

他费力地睁开双眼,一双碧瞳灿如翠玉,随后认命地闭眼。

我起身要走,脚下一绊,两条雪白的尾巴绕着我的脚踝。

我只好抱起这只被血浸染的狐狸。

它的毛发都被污血染红,黏黏的糊成一片,我费劲地替它擦拭。

它浑身发着抖,我只好抱着它捂在被窝。

我已经记不清到底为何救他。

许是爪上的肉垫太柔软?

许是那一双碧眼盛满了绝望?

也许是它有两条尾巴?

许是它需要这个可有可无的我……

10

本以为我救不活它。

黎明的曙光透进纸窗时,我眯着眼,它在我怀里拱着我的脸。

细腻的绒毛蹭着鼻尖,我笑着将它推开打了个喷嚏。

「别闹!」

它喜欢跟着我,走哪跟哪,像弟弟的小白花一样,一双碧眸装满了对我的依赖。

「诗里说狐狸化人都长得俊俏迷人,承着那诗句喊你若应可好?」

他噔得扑进我怀里,左边的耳朵隔空画了个小圈,朝我咧嘴吐舌。

我摸着它柔软的毛发。

「若应啊,好看的物种都是有尾巴的。」

我指着锦鲤:「它们也好看,你也好看。」

它立起前蹄搭上我的肩,毛绒绒的脑袋埋在我的颈窝小声呜咽,仿佛在说:「你也好看。」

我拍了拍它的脑袋叹气:「可是若应,我没有尾巴。」

竹影遮着夕阳,红云掩着日头,我躲在若应的影子里悄悄落泪。

它的脑袋乖巧地趴在我的头顶轻声低唤。

爹和娘总不回来,我带着若应逛院子。

走在竹林之间,清风徐徐,我踢着石子同它埋怨。

「隔壁的院子里有个秋千,我昨日趴在墙头瞧见了,那小姑娘玩得可开心了。」

若应正啃着笋头,闻言急忙吐了满嘴的嫩笋要去咬一根竹子。

我忙将他抱住,揉揉它的脑袋,把脸埋在它身上。

「等你好了,若还记得,送我一个秋千可好?」

若应舔了舔我的脸,湿湿热热的还有点痒。

若应送过我许多东西,糖葫芦,泥人,画糖人,小野花……

宅子里的禁制禁不住它。

当它衔来一枝折柳的时候,我就知道它要走了。

它用毛茸茸的头顶着我的掌心与我告别,小心翼翼地把柳枝放在我的脚边,仔细嗅了嗅我的味道,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那时伤得太重了。」若应靠坐着给我补充之后的故事。

「但我记住了你的味道。」

他垂眸,长睫在他眼下映出一把小团扇,头顶忽得冒出一对耳朵,耳尖微红。

「后来毒发的无数个日夜,梦里都有你的味道相伴,我一直都记得你的味道。」

「那日在雪山洞里我闻见了你的味道,我以为是幻觉,像曾经无数次一样是个梦。」

「可你那么真实,你问我要尾巴,我便知道,真的是你。」

「我不敢说我的名字,我中了太多毒,我可能活不下去了,我不想让你难过。」

「我让你来青丘寻我,我想给你尾巴,只要你高兴,我把我九条尾巴都给你。」

「我像往常一样昏迷,再醒来时弟弟说你在牢里,我慌忙爬起,摔倒在地……」

「他将我扶到轮椅上,告诉我,我的毒都解了,我的身体大好了,他问我怎么回事。」

「初儿,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又能陪你了,我要向你求亲,我要给你尾巴,给你所有你想要的,我要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族里的女狐都喜欢光亮的珠宝,我去北渊,南海,我给你挑了最大最亮的夜明珠」

「我院里的锦鲤是当初宅子里的那几条,我将它们挪来替你养起来了。」

「我记得你那时还想要个秋千,如今我也搭在院子里了。」

11

如果不是春知端来了药,若应还能叨上许久。

我推着若应手里的丹药,他将两只尖尖的耳朵拉耸下来贴着眼角。

从春知手里接过药碗,我轻轻拍他的耳朵。

「若应,来,喝药。」

看他不情不愿地接碗仰头,光透过洞口落在他如玉的脸庞,滚动的喉结,修长的凝指,绣着金丝线的青衫,雕着云纹的翡玉。

我想我可能从来都不是只想拥有尾巴,我想我爱的人能够正视我,依靠我,相信我。

而不是总将我护在身后,保护我,纵容我,娇惯我。

如今这个人就像我眼中的色彩一般,幼时出现,后来消逝,现在又猛然闯入,撞开我的心扉。

春光潋滟,他如此美好。

我喊他:「若应。」

一捏他的脸颊塞进去一颗蜜饯。

他回我:「初见。」

礼尚往来。

呸呸呸,这往我嘴里塞了什么腥味那么重。

他两眼一弯,眼中像淬了星辰:「聘礼你吞下了,不好抵赖哦。」

我抠了老半天都吐不出来……

12

临近大婚的前一夜,爹娘将我拉进他们的小屋。

一生威武的爹局促地捏着拳,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斟酌道。

「初儿,你可知娘的本体为何?」

我摸了摸脑袋摇摇头。

「娘原是鬼界神草,神力可修复神魂,后来为救你爹……」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随了娘,是株神草?」

「所以我没有尾巴?」

「娘,我不在意了。我有了他。」

我笑着拉起爹和娘的手,跪在他们面前。

「爹,娘,谢谢你们这些年来对我小心翼翼的照顾。如今有没有尾巴都不重要了,在他眼里,累了伤了都可以依赖我。我是他的妻,是他的家,我也能为他撑起一片天。」

娘拉着我落泪,爹红了眼眶,结果送嫁的那天他俩都没来。

娘的眼睛肿成核桃,爹我不说,他好面子。

将我背去轿子的是春知。

他长发高束,一袭红衣,落在他背上的时候,百花香气扑鼻。

入轿前的路面前铺了红绸,身后跟着小白花,漫天飞舞的花瓣是春知的贺礼。

他将我抱上轿子,眼角有抹红晕,他说那是花粉落了眼睛。

「姐,要幸福哦。」

他骑上高头大马,伴在轿侧,湿润的眼睛眨着让我想起他小时候受的欺负。

「再没人欺负你啦。」

我有些遗憾。

「再没人咬我啦。」

他扭过头,声音发抖,有些走音。

若应领在队伍的最前方。

一挥手,轿起,钟鼓齐放,百鸟啼鸣。

晴光万好的天,忽得下起了雨。

太阳高照,万里无云,雨像是凭空落下的透明针线,折着光,亮晶晶地将这场婚礼绣成记忆里的屏风。

送亲迎亲的仆从淋着细密清爽的小雨欢笑着,打闹着。

幼儿童子拍着手互相推搡着仰头接雨。

一声声惊呼中,我忍不住撩开轿帘。

一根带痣的小指勾起我盖头的一角。

若应翡色的眼碧波荡漾,引人沉醉。

「娘子,落雨了。」

我羞涩地低头回应:「嗯。」

「娘子你可知,这晴空落雨被称为狐狸娶亲。狐狸娶亲,众生避让。」

「对于娶到新娘的狐狸来说,没有比这一天更值得祝福的日子了。」

13

让若应的弟弟也来参加婚礼是我事先与若应说好的事。

可青丘只有一个少主,当是今日的新郎。

当若应与他弟弟闪身进入婚房时。

我凤冠霞帔,他们喜服俊朗。

一个新嫁娘配两个新郎,我顿感面上有光。

「你说你们青丘这不成婚无姓名的规矩也太不方便了吧。」

我熟络地挽着夫君的袖子抱怨,正想着该怎么称呼他弟弟。

只见他面上有些不自然,侧身避开我的手,缓缓跪下。

「嫂嫂,先前是我多有得罪。」

我眨巴着眼,看看他,又看看边上那两手搁在胸前一脸看戏表情的另一个他。

「若应,起来。」

我喝了口茶,松了松裙上揪起的小鼓包,佯装镇定。

「初儿,你真能认出我们?」

「嫂嫂,你真能认出我们?」

这下换他们惊奇了。

我扫了若应一眼,默不作声。

幸好方才乘着挽他胳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的小指。

他俩长得真像啊,我差点认错夫君…

但此事他们浑然不知。

若应仍跪着,他弟弟也放下了手,一掀喜服跪下。

「嫂嫂,这下我是真的服。」

后来我才知道,当初将若应担回去的小厮与他弟弟说。

我与少主困于洞中,见少主体虚,又秀色可餐,于是乘机强要了他。

导致少主昏迷不醒……

我揉了揉发烫的脸颊:「青丘规矩,对嘴碎的仆从该如何处理?」

「杖责五十。」

「那对轻信仆从谗言,恶意揣测嫂嫂的少主呢?」

「这……」

弟弟跪得有些局促,一双尖耳蹭得从头顶冒出不安地抖动。

「就罚你替你哥哥敬酒吧。」

红烛高帐洞房夜。

夫君说,闺房之事不可与外人道也。

我不听。

他散开八条大尾巴,禁锢我的双手,一吻堵上了我的嘴。

还在我耳边轻笑:「初儿,你一紧张就喜欢揪裙摆,方才你紧张了……」

14

刚怀孕的那会儿子,我吃什么都吐,一副病恹恹的厌世样子。

若应把青丘的事往他弟弟那一甩,就带我回了百花谷。

爹娘又去人间游历了,大哥陆离在天庭任职,谷里只剩春知。

春知成了我的专属保胎大夫。

从此我但凡动上一动都需要两层批复,若应点头以及春知点头。

就连浅尝一口梅子冰碗都能收到唰唰两道凌厉的视线。

四季长春的百花谷,三秋如一日一晃而过。

在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疼痛下,我诞下了一只公麒麟和一只母狐狸。

我与若应对此头疼不已。

这该按我们麒麟族的规矩生下来就由爹娘给起名字呢。

还是按青丘祖训等待属于他们的姻缘归宿呢。

为此我与若应争吵不休。

他坚持祖训,说美好的姻缘应从名字开始,如我和他。

我坚持立刻起名,无他,没有名字唤起来实在太不方便。

最后我俩各退一步,于是儿子麒麟叫澄昭,跟我姓。

而女儿白狐跟祖训。

自此告一段落。

只是幼儿仍小,体弱易病,有着春知这个妙手大夫,我俩乐得自在,仍赖在百花谷。

不想那日我与若应正逗着澄昭,春知一脸怒气冲冲的扯着一页纸进来。

「我知你俩重儿轻女,但也不能连个名字都不给女儿取吧,这样我外甥女多可怜,我这个做舅舅的实在看不过眼,我给她想好了,就叫……」

话音未落就被若应一拳打了出去。

春知至今仍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打。

而若应刚当上爹就感受到了掌上明珠被人窥视的感觉,对女儿更是百般爱护。

回青丘之前,若应去山里捉了只胐胐丢给春知。

他道:「养只宠物吧,别总惦记别人家闺女。」

春知一脸茫然。  

15

不知不觉间两个奶娃娃就长大了。

哥哥澄昭皮得很,刚能化成三四岁般的小娃娃就上蹿下跳起乱子。

妹妹则留着口水在边上拍着手笑,咯咯咯间上下只四颗乳牙一览无余。

但很快我和若应就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

那日澄昭打翻了藏在狐狸洞里的梅子清酒,我和若应赶到时他已经打着酒嗝在胡言乱语了。

妹妹约莫是舔了地上的酒,早就化成小狐狸团子窝在角落里睡着了。

起初我还有闲情同若应打趣:「夫君,我分明生了只麒麟,怎得还学会说狐话了?」

若应低眉顺目地蹭了蹭我,刚要开口腻歪,就被我打断:「等等,这是谁的尾巴?」

若应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正在空中欢快地摇摆。

可是妹妹已然沉沉睡去,我扒拉开妹妹的尾巴仔细数:「一,二,三…九?」

再扭头就瞧见若应手里拿着的第十条尾巴。

「若应,这梅子酒劲似乎过于强悍了,我怎么…产生幻觉了?」

若应顿了顿一脸严肃地回我:「初儿,我想这不是幻觉。」

语毕,他拨开蓬松的狐狸尾巴,露出了藏在下面的鲛尾。

我的一生都活在没有尾巴的阴影之下,但我仍挣扎着找到了属于我的幸福。

我的儿子澄昭也许会一生都活在长了两条尾巴的排挤之下。

麒麟狐尾同族异类,但我同样相信,他也会过完他完美的一生,写下属于他的故事。

我和若应悄悄将澄昭送去了消息较为闭塞的百花谷,我想在强大的春神百花谷谷主以及医仙春知的庇护下,澄昭会有一个轻松的童年。

再之后那便是他该愁恼的事了,毕竟谁也说不清有些时候一些与众不同也许是天道别样的温柔和善意的馈赠。

这让我们成为独一无二,也会让我们变得无比珍贵。

而爱上别样的自己,永远是个课题,他将在每一段成长中带来痛苦和与之相对的甜蜜,这便是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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