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殡仪馆

在解决了「天台触电案」后，镜子四队接到了一个新的案子，但孟思源目前毫无头绪。

现在是上午 9 点，他来到了六楼的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

这两天里，由于赵特派员和孝善殡仪馆管理层在进行谈判，A 世界的特别行动小组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当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特派员是不可能亲自跟高善莫面对面说话的。

据说她派出了四名代表，在孝善殡仪馆的会议室和高善莫及一众董事会成员面谈，她本人则通过视频会议远程掌控这场谈判。

眼前，镜子四队的办公室比起成峻和彭北征的要挤上不少，因为他们有龚青松、苏庞和孟思源三个人，光办公桌和椅子都需要放三套在里面。

龚哥这两天是肯定看不到人的，自从那天陈升得知自己下半生都会瘫痪在床后，他情绪非常低落。

尽管陈升的家属在照料他，四队的队长龚青松毕竟和陈升在圣康市刑警支队当了快二十年的战友，于是从前天开始也基本都待在医院帮忙开导。

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

孟思源关上门，打开了空调，打算先给自己泡杯茶提神解暑。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正方形的铁盒，里面装着十几袋真空包装的茶叶。

正当他撕开其中一袋时，办公室的门「嘭」地被推开了——

「源哥，源哥，结果终于出来了！」苏庞激动地对孟思源说道。

「艹，吓我一跳……什么结果？」

「还能是什么结果，特派员和殡仪馆的谈判啊！」

「哦，最后怎么个说法？」

「高善莫暂时交出孝善殡仪馆，赵特派员要调去一支武警部队驻守在那里。」

「我靠！谁告诉你的？」这个处理结果让孟思源大吃一惊。

「王局，他在楼下给我了这份文件，叫我带上来给四个小队各一份。刚刚我在上楼的路上已经读完了。」

「给我瞅瞅。」

孟思源一把抓过苏庞手里的文件开始看了起来。虽然只有两张纸，但信息量挺大：

一件涉及殡仪馆前员工毒杀大学生的案子，一位现役刑警干部在看护尸体时受袭摔成重伤，而殡仪馆方面无法给出合理解释。

换做普通的场所，是会被停业整顿或者直接取缔的。但孝善殡仪馆的经营牵涉到整个圣康市的白事，警方和殡仪馆达成了一个比较复杂的协定：

赵特派员的条件是，一、高善莫把孝善殡仪馆日常运营的监督权交给她手下的部队三个月，所有工作人员也必须全力配合；二、在此期间，高善莫本人将待在离圣康市一公里的小岛白沙屿上，不得再涉足圣康市。

而高善莫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圣康市刑警支队不再以「疑似火化未死之人」或者其他「怪力乱神」的理由继续追查或起诉以高善莫为首的殡仪馆管理层。

当然，这里的高善莫指的只有「高善莫 A」。

孟思源看懂了：这个谈判结果，最大限度地让高善莫无法再利用殡仪馆和他掌控的其他场所制造恶行替跃案件，但也相当于高善莫穿上了一件「软猬甲」。

只要他识时务地不继续作妖、或者耐不住寂寞从白沙屿跑回来打破协定，那特别行动小组便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高善莫去白沙屿隔离三个月……这么做究竟几个意思？」孟思源还在琢磨赵特派员的安排。

「可能特派员觉得他被水围着的时候就会安分些吧。」苏庞也了解过一点关于高善莫迷信的癖好。

「我不觉得，听说高善莫在那里早安置了豪宅……而且最近这几年白沙屿被当作旅游景点过度开发，夜生活丰富得很，对他来说就是个放飞自我的世外桃源。」

孟思源表示不太信服。

「嗨，这种有钱的二代，世间何处不是天堂呢！不过特派员这次下手真是直戳要害，把他的大本营都给端了，虽然只是暂时的。」

「对了，庞子。我听说北方某省有另一位雷霆手段的特派员，他本身就是军区的一名大人物，派人直接接管了那个城市里所有医院的太平间和殡仪馆。这些场所任何活人、死人的进出，都要受到严格检查。」

「这么牛？！」

「关键是他还在这些地方设置了大量信号屏蔽装置，也就是说一旦尸体运进来了，在火化之前都不可能给 B 世界的替跃者任何机会。」

……

另一边，中午刚过，成峻和彭北征就被赵特派员叫去孝善殡仪馆帮忙完成交接。

当他们俩到那里时，门口已经停着好几辆武警装甲防暴车了。

高善莫本人不在，只有雷林在指挥手下们忙着清理老板需要带走的东西。

今天雷教头看见了成峻和彭北征，一改往日的热情，冰冷的一张脸，连个招呼都没打。

彭北征也没有去强行和他唠嗑，而是和成峻一起来到了高善莫的董事长办公室。

高档沙发、办公桌、老板椅、墙上的「善莫大焉」字画和双截棍这些殡仪馆的「镇馆之宝」都还在。

但很明显，办公室已经被清理过一遍：那些平日里的风水摆设已经不见了，多个柜子的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是大名鼎鼎的彭队彭北征吗？你好！」

赵特派员的一位下属路过门口，见到里面的彭北征，也走了进来。

这是一位魁梧的汉子，穿着黑色的制服，上面透出了汗水。

「李中尉，久仰！」

「特派员跟我说了，让你和成峻同志来，是为了请你们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刚刚在外面你们也看到了，他们把好多文件资料都一捆一捆地拉上卡车运走，说是商业合同。我们接到的命令只是监督他们的老板撤出去，也不好查看他们打包带走的东西，所以请你们随便走一走、看一看，有值得注意的事情找我就是。」

说罢，李中尉微笑着向两人伸出了手。

「好的，我们全力配合你们的工作。」成峻握着他的手说道。

「说什么配合，都是给特派员干活的自家兄弟。」李中尉拍了拍成峻对肩，然后在高善莫的办公室里环视了一圈，「嘿，怎么搞的，不是跟他们说了办公区域的东西除了大件物品都要带走，不然一律当废品处理么，怎么还剩这么多小玩意？」

「或许他们高老板不稀罕吧。」彭北征揣摩着。

「看楼下的保安把这些东西带不带走，如果傍晚还在的话我就去叫人把它们送去库房或者垃圾箱……好了，彭队，我先失陪了，还得去楼下指挥。」

「好的，慢走。」

李中尉出门走远后，彭北征坐在沙发上，感叹起了眼前的物是人非：

「有钱人搬家就是任性，能扔的绝对不会带走。」

「怕是比起某些东西，这些玩意儿不够重要吧。」成峻分析道，「谁知道刚才李中尉说他们紧忙转移走的文件里，有多少黑账甚至更见不得人的东西。特派员给高善莫的时间就这么些，不想让他优哉游哉地销毁所有不利于他的东西。」

「走吧，峻子，我们分头四处看看。」

成峻下楼在殡仪馆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里的告别大厅、火化厅和食堂的员工还像往常一样干着自己的事情。

或许特派员和高善莫都不想让这次交接影响到殡仪馆的正常运转。

他继续往前走着，走到了殡仪馆靠山的后半段，然后下到了防空洞。

里面的照明还是很亮堂，他看见不远处高善莫的生活区的那扇铁门正开着。

成峻好奇地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走廊，连着四个房间，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一个库房和一个棋牌室。

里面的好些物品也没有带走。

让成峻吃惊的是，这里每个房间装潢的规格都是按照高级酒店的标准走的，尤其是棋牌室：全自动麻将桌、卡拉 OK、90 寸液晶电视和游戏机样样齐全，简直就是一个轰趴馆。

他心里暗骂高善莫这厮真会享受，上面员工宿舍是狭小的二人间，老板在下面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安乐窝，也不知道是什么奇葩的狐朋狗友愿意跑来殡仪馆这里和他开派对。

从铁门那里走出去，那间额外的火化炉已经停用了，门上贴着封条。

陈升出事那天的场景又浮上了成峻心头。

自己明明有两次机会可以救下名叫「刘万星」的人，但都失败了，现在事后故地重游，又指望能找出什么东西呢？

成峻这时明白了赵特派员特地让他和彭北征来孝善殡仪馆一趟的真正原因。

根据谈判双方达成的条件，从明天开始高善莫就要被放逐到白沙屿度假了，替跃案的调查，凡是跟他有关的也就到此为止。

让成峻来亲眼目送高善莫灰溜溜地狼狈撤退，也算是给他多日来的努力一个回应，省得以后意难平。

至于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找到了又能怎样？都说了不会再继续追查高善莫了。

可成峻对于这么一个结果并不满意，他失落又不甘心地回到殡仪馆门口和彭北征会合，准备打道回府。

这次换彭北征开车，成峻坐副驾驶。

在路上，彭北征留意到了他一脸不爽的样子，笑着说道：「峻子，别愁眉苦脸的，你看看后座。」

成峻转头，看见高善莫的双截棍躺在那里。

「你干嘛把这个也带走？」成峻万分不解。

「给你个纪念品，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双节棍。」

「可这个是高善莫的东西！」

「没错，曾经是小高总的东西。在古代，收缴了敌将的武器可是大胜的标志！你赢了他，这回该满意了。」彭北征笑道，眼睛继续盯着道路。

「彭队，我们是刑警，他是正在被怀疑的犯罪分子，他的任何个人财物我们都绝对不能拿的！快掉头，我们给还回去。」

「这不叫『拿』。告诉你吧，就刚才，李中尉的人把小高总办公室的杂物清出去堆在了楼道口打算扔掉的，然后被我捡了起来。这不就是一个无主的东西么？再说了，一件小工艺品而已。」

「小工艺品？这少说可是几万块的东西！」成峻有点生气了。

「峻子，这次殡仪馆被拿下，你算是立了首功。这双截棍你拿去玩，玩过瘾了再还回来就行。只要特派员的人控制着殡仪馆，这段时间我们都能随意出入任何地方。」

成峻诡辩不过彭北征，而且方向盘也不在他自己手上，只能看着车离殡仪馆越来越远。

……彭队啊，你的习惯真需要改改，而且哪里是我的『首功』，这一切几乎都是建立在老陈半身不遂之上的。

此刻，成峻只觉得自己心很累。两人一路再无话，直到回到办公室。

屁股刚坐下沙发上，彭北征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哦？小高总给我发消息了。」

成峻本来因为刚才的事情暂时不想搭理他的彭队长，但听到这话，他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

「他说了什么？」

「晚上要请我和他去吃个饭……地点是『天地阁』的天字一号房间。」

他不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上岛，而要跟彭队约饭？还是『天地阁』的天字一号？

成峻不知道高善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本地人都知道「天地阁」乃圣康市最高档的中餐厅，据说主厨是某个退休的国宴大厨的关门弟子。

此人以川菜、粤菜和闽菜三者见长。

来吃过的美食博主们说，这家店拿国际上米其林的评判标准，至少配得上二星。只不过圣康市这样高水平的餐厅极少，所以米其林官方不会来专程出一本圣康市的指南收录天地阁。

天地阁的座次分为三档：天阁、地阁和大厅席。

前二者指的是餐厅的八个雅间，每个雅间设计风格各不相同，「天」和「地」各有一到四号，外面是十六张四人座的大厅席。

其中这个神秘的「天字一号」房间，基本都是预留给圣康最有头有脸的人物，普通客人有钱也不敢随便订。

上次还是 2018 年本市举办「圣康新锐互联网高峰论坛」的时候，一帮商业大佬在这个房间聚餐时流出的合影，才让外面的一般人对天地阁的「天字一号」内部一窥究竟。

从成峻调查 8.10 事件收集到的资料来看，高善莫是那里的 VIP 客人，凡是去，必订天字号的其中某间。

「不要去，我觉得高善莫没憋好屁。」成峻劝阻。

「怎么，你觉得是鸿门宴？天字一号呢，小高总给的诚意很足了，难不成还会在饭菜里下毒。」

彭北征觉得以他和高善莫平日的关系，不至于。

就算高善莫胆大包天，想给一名现役刑警下毒，以前彭北征在殡仪馆食堂吃饭打包的时候、在他办公室喝茶的时候，机会多了去了，何必拉上自己最喜欢的餐厅天地阁？

「彭队，我也想有一天能带翁箐去那里吃一顿几千块钱的饭。但这次是高善莫主动发出邀请，还是在这个关键时间点，你不觉得可疑么？」

「这次小高总也是动用了很多人脉，才和赵特派员谈成条件，让我们特别行动小组不再去找他麻烦，我觉得他不会搞事。而且，你不想知道他想对我们说什么吗？换作你，你去不去？」

成峻没有反驳，而是选择了默认：今天他一天都没见到高善莫，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跟他做个了结。如果这份邀请函的对象是自己，不管有多少鸿门宴的成分，他肯定会去赴宴。

不过，他还是提醒彭北征：「咱们必须请示赵特派员。」

彭北征带着成峻上楼到了赵特派员的办公室，将高善莫邀请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她。

「站在我们的立场，不能接受一个商人兼嫌疑人的请客，何况是那种高档的餐厅。」赵特派员听完皱着眉头说道。

「我会跟高善莫讲明，我自己的那一份饭钱我自己掏。」

「也不行，我们原则上不鼓励单点谈判，而且这位高善莫非常狡诈，我们不知道他请你吃饭是出于什么目的。」

「特派员，峻子，大家都知道，明天高善莫就要跑去白沙屿了。你们不也想再去刺探一下他不是么？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他是如何与 B 世界的他沟通的……关于他，我们还有很多谜团没弄清楚。错过这个机会恐怕以后就没有了！」

听完，赵特派员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成峻，问道：

「成峻同志，说说你的看法，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不敢说我是这么认为的。换作邀请的人是我的话，我可以去那里一口饭都不吃，但高善莫的小算盘我必须得弄明白。」

赵特派员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后对彭北征说道：

「彭北征同志，如果你愿意答应我三个条件并签字，我便批准你去。」

「什么条件？」

「一、这顿饭由你个人买单。二、我会派人在那家餐厅装作普通客人，监视你和他。三、此次行动的任何后果，由你个人负责。」

……这顿饭两个估计得大几千元吧，但也不是给不起，彭北征咬咬牙：

「行，我答应您！」

签完军令状从赵特派员的办公室里出来后，两人将此事通过镜子 APP 告诉了 B 世界的三人。

彭北征 B：「难怪，这里的高善莫今晚也请了我。」

彭北征 B：「也是天地阁的天字一号。」

成峻隐隐闻到了不太对劲的气味：「彭队，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干嘛？你觉得这货要替了我？」彭北征指着手机屏幕里的「彭北征 B」问成峻，「哈哈，峻子，你这么怀疑『我』的人格？我不觉得两边同时请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小高总的『对称瘾』又犯了。」 

此时的成峻很矛盾，对于彭北征是该去，还是不该去，他貌似都能找出一些合理的理由……

到了晚上 7 点，两个「彭北征」同时抵达了各自世界的天地阁餐厅门口。

但天气有些不太一样：A 世界的圣康市晚风习习，B 世界的圣康市雷雨阵阵。

……

天地阁位于一家五星级酒店大楼的顶层，老板兼主厨是个很有格调的人，餐厅内部的设计哲学遵照了「天圆地方」。

正方形的大厅上方是一个红色的拱形圆顶天花板，上面雕龙刻凤、飞仙坐佛，颇有几分敦煌壁画的风韵。

从大门进来便可以见到十六张桌子整整齐齐分布在大厅里，左右两边分别就是「天」和「地」的四间雅座，对面另一头是中央厨房的玻璃窗。

站在这个正方形大厅的任何一边看，映入眼帘的都是完美的左右对称图。

彭北征快速用目光扫了一圈，外面十六张桌子之中，十张都已经有客人在用餐了，但暂时看不出哪一桌是赵特派员派来的盯梢人。

……哈，也对，就算是我，能被一眼看出来的话就不配在她老人家手下干活了。彭北征这么想着。

但他此刻有点心疼自己的钱包：按照他和赵特派员签的条件，他得抢在高善莫前面把单买了，还不给报销。

而外面这位盯梢人，是奉旨来天地阁吃喝一顿的，费用肯定由公家承担。

雷林双手背在身后把守在左边「天字一号」门外，跟彭北征打过照面后就放了他进去。

他的神色比几小时前在殡仪馆时要友好一两分，但仍然不言苟笑。

彭北征推开厚重的隔音门，桌子正对面坐着的高善莫便起身热情地招呼着：

「哎哟，我们英明神武的彭大队长来啦，快来，坐！」

彭北征也点头回应道：

「小高总，别来无恙！」

正准备落座，房间里高善莫的两位小弟迎面走上前拦住彭北征：「彭队长，得罪了，请容搜个身。」

两个人一个正要往他的衣兜上摸，另一个拿着类似扫描仪的东西准备扫他的裤腿。

彭北征认出了那是俄产手持式探测器 Lornet-24，一般是在重要场所做安检用的，相当专业。

他有些不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正当准备问后面的高善莫是几个意思时，没想到对方率先「唰」地站了起来。

「给我把你们的猪蹄拿开！」高善莫大吼道，气势汹汹地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两个小弟，「你们看清楚这是谁了吗？是咱们圣康市的重案组之虎，彭北征！没有他，我们普通百姓能安安心心地吃饭过日子？哪有你们搜身的份儿，还不赶快道歉！」

「是，高总。对不起，彭队长。」两个小弟唯唯诺诺立正道歉。

但就算道了歉，高善莫还在对着他们怒目而视，仿佛还要给予其他惩罚。

他今天身着一套大红色的礼服，整体配色像卡通片《猫和老鼠》里的炸弹。

虽然彭北征看出来了高善莫在和手下演双簧，但还是顺坡下驴劝解道：

「小高总，你别动怒。」

「还是彭队长通情达理，不和你们计较。」高善莫对着两个低着头的小弟说道，「喂，你们，还不快谢谢彭队长！」

「谢谢彭队长！」

说完，两个小弟灰溜溜地退到门边站着了。

一转头，高善莫又和颜悦色地对彭北征说：

「不过，难得咱们在天字一号吃饭，也请彭队长当面将手机关机，并扣在桌上。当然，小高我也会做一样的事，如何？」

「行。」

整张圆桌只有两把椅子，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头：高善莫背靠落地窗，彭北征背靠门。

两人把各自的两部手机同时关机，然后将四个手机叠放在桌子中央。

彭北征的两部，当然是自己的手机和镜子小队的专用机。

高善莫的两台，则是一部苹果手机，一部带有「小火龙」手机壳的安卓机。

随后，高善莫又拿出了一个类似遥控器的东西，为彭北征讲解道：

「彭队长，你也知道，这个房间招待过很多大人物。高端饭局嘛，谈的东西一般比较敏感，所以天地阁早就安装了先进的信号干扰器，我这里只要一开，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电子产品等同于进入了飞行模式。」

说完，他按了上面的某个按钮，遥控器发出「哔」的一声。

「小高总难不成今天要和我谈敏感的东西？」彭北征笑道。

「不不不，咱们今天就随便聊聊生活。今天就两张座位，你我二人，也算是坐满了一张桌子。菜单在这儿，彭队长，你随意点。」

「对了，今天这顿饭，全部由我买单。」彭北征拿过 iPad 电子菜单说道。

「那怎么行？是我请你来的，要是你买了单，传出去我高某人不成了全圣康的笑柄？」

「不行，咱们领导，赵特派员下了死命令的，我不敢违抗。」

听完，高善莫仰头哈哈大笑：

「彭队长，你若是想和小高我比一比结账的速度的话，那你已经败啦！」

「怎么？你已经买单了吗？」

「没有，菜还没上怎么兴先把单买了。实不相瞒，我是天地阁的 VIP，会员卡里有个小几十万的余额，每次我吃完饭店家就自动帮我从里面扣除，还有折扣和赠送红酒，所以你就别和我抢啦。」

「好，至少之后让我看看账单，我把钱转给你。」

「先别说那些钱不钱的，多俗！」

彭北征照着上面推荐的菜品随意点了点，然后将 iPad 放在一边。

「那咱们直入主题，小高总，你今天邀请我来有何指教？」

「明天一早就得跑去白沙屿那岛上待着喽，在圣康最后的晚餐，得陪老友吃顿好的不是？」高善莫挑了挑眉毛。

「老友？那我可真是荣幸了！」

「你不是老友谁是？孝善殡仪馆和圣康刑警支队这么多年肝胆相照，我们的老员工基本都认识你彭大队长。」

「不过，小高总，你别说得像是诀别一样，三个月后还是得回圣康的嘛。」

「你们那个特派员真厉害，被她摆这么一道，而我连她的面儿都没见着。彭队长，你来描述一下，她长什么样？」

「这我可不能说。」彭北征摇头。

「行，理解，理解！都是保密单位。」高善莫也没有再纠缠。

这时，一位穿着整齐的服务生敲门进来，给两人递上一瓶红酒：「这是我们赠送给两位贵宾的。」

彭北征看不懂酒瓶上的法语，直接将酒给了高善莫。

「哈哈，这是 2003 年的拉图正牌酒，算不上我喝过的红酒里顶级的，不过也配得上今天的饭了。」

送酒的服务生刚出门，另一位服务生又进来了。

首先端上桌的是开胃前菜「天地珍品四小碟」，都是用当季时令蔬菜制作的凉菜。

「来，彭队长，尝尝！这四小碟里的什锦酱菜，是我的最爱。让我殡仪馆的食堂师傅做，他怎么都做不出这个味儿，搞得我每次我都让天地阁的主厨给我盛一份打包带走。」

彭北征尝了一口，赞叹不已：「确实不错，超市里买的跟这没法比！」

「这酱菜呀，和你们做刑警的有共同之处。」

「嗯？有何相似的地方？」

「酱菜，在缸里放的时间不能太短，太短不入味儿。太久了也不行，太久就从酸香变成酸臭了。」高善莫夹起一口酱菜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而刑警呢，太年轻不行，经验浅，容易冲动。太老了也不行，在外面跑不动，而且脑子不灵光。」

彭北征听出了弦外之音，合着就是想说成峻和成逢山不太行。

高善莫用筷子尖指着桌上的「四小碟」接着道：

「所以我的结论是，彭队长你这个岁数才是刑警的黄金年龄！你于局里上下，就好比这个酱菜于天地阁。」

说罢，他又吃掉了一口酱菜，嚼得更大声了。

「过奖了，很多事情都是团队的成果，一个人办不成的。」

「哎，彭队长，你当了这么久的刑警，能不能说说，究竟什么是『正义』？」

此时，又一道菜上了桌，是「松露桂花鲜蟹肉」。

金黄色的桂花点缀着晶莹剔透的蟹肉，光是看到就让人口舌生津。

「对我来说，正义就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彭北征说完用勺子舀了一份蟹肉到自己的碗里。

「在你眼里，谁是最好的人，谁是最坏的人？」高善莫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句话里绵里藏针，彭北征想了想，回答：

「最坏的人，是『圣康 8.10 特大纵火案』的向昆，一把火带走了七十几条人命，这是我生涯里遇到单次作案最高伤亡的案件；而最好的人，是我师父成逢山，他救出了二十多个人，本可以逃出来，但还是选择了待在里面继续疏散群众。」

「依我看，『最坏的人』是向昆不假，可『最好的人』嘛，未必就是你们老成队。」

「小高总，我师父和你爹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但……」

「不不不！」高善莫立即打断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家那老头子这辈子活到 60 岁进去，福也算是享够了，我一点也不为他感到什么可惜的！我只是想问你，彭队长，你口中『最好的人』本来在十多年前有机会阻止你口中『最坏的人』，但却放跑了他，这算不算间接成为 8.10 案的帮凶，也应该为那死去的七十多个人负责？」

「你想说圣康一中徐勤慧跳楼的案子。」

「没错，我记得你也跟着老成队负责那个案子。但我不怪你，彭队长，你当时刚从警三年，在你们支队里没有什么话语权。」

「实话跟你说吧，小高总，当时我和师父去了向昆家和他家长谈话，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真想当场跳起来给他一巴掌。但我是刑警，不能那么做。」彭北征停下了筷子，「对于徐勤慧，我感到很抱歉，直到多年后我们队里的新人李梦梦和我们再次谈起这个案件时，我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

又一道菜上桌了，这次是「三红蜜柚蒸鲈鱼」。

银白色的鲈鱼上面铺撒着细碎的香葱和柚子皮，好似雪原上稀疏的森林一般。

「彭队长，所以对勤慧来说，正义又在哪里？」

「向昆都死了两年了，他已经付出了代价。」

「各是一码事！向昆畏罪自杀是由于 8.10 纵火案，跟勤慧那事有什么关系？」

高善莫发现自己有点激动，他停顿了几秒，随即又话锋一转继续道：

「好，好，彭队长，咱们就算向昆跳楼把 8.10 和欺负勤慧的债都一并还了。可对于勤慧来说，这个正义，来得是不是太迟了？」

「小高总，我们刑警不是神，我也见过冤假错案。只要最后给了受害人一个公道，迟到的正义，也是正义。」

「哈哈，正义是个好东西，就像这天地阁的菜一样。」高善莫用筷子敲着「三红蜜柚蒸鲈鱼」的盘子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可就算是他们家的菜，放上一两个月再端上桌给你吃，你说，那还能叫菜吗？迟到的正义，狗屁都不是！」

意识到这场对话被高善莫一路牵着走，彭北征忍不住反击道：

「小高总，你刚才一直义正词严地讨论着『正义』，如果正义被完美地贯彻，那 8.10 的案子，你脱得了干系么？」

「你不妨直说，彭队长。」

「火是向昆放的不假，但没有你的唆使，或者说胁迫，那场大火就不可能发生。」

这是彭北征压在心里足足快两年的话，今天终于跟高善莫摊牌了。

「哈哈哈哈哈！我原先还在纳闷儿，为什么圣康市重案组之虎彭北征没查到这一点，看来彭队长，你呀，真不是浪得虚名！来，请赐教，你是怎么查到的。」

「我们告诉外界在警方追到向昆家里时，他已经跳楼身亡。但其实并不是，他当时并不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天台，我一个人上去找到了他。他在跳楼前两分钟跟我坦白了一切才赴死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把火，是你拿他老婆和 4 岁的女儿要挟他放的。」

「我不喜欢『要挟』这个词，你要说，我是『鼓励』和『鞭策』他放的恐怕更合适。」

「什么意思？」

彭北征眯起了眼睛，全神贯注听着接下来高善莫口中将要吐出的字。

「天衣商贸城的 4 楼的某几家店铺和向昆是什么关系，彭队长你是清楚的吧？」

「嗯。有六户门面，是他曾经的太妹和跟班们的，几个人一起抱团做起了服装生意。」

「没错，就是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群杂碎。可是十几年过去后，他们早就不认这个『扛把子』了。向昆找他们借钱给他老婆治病，他们一个都不愿意，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以前在圣康一中的时候，他们可是帮着向昆到处收保护费然后『孝敬』他的！」

「没什么可笑的，都进入了社会，没人再陪他玩古惑仔过家家了。可这跟你『鞭策』他放火又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钱了，那年 7 月跑到我的一个场子打工。当然，负责运营的是我的手下，他不知道老板是我。一天，我去微服视察工作的时候，他们几个在吃饭，我听到向昆吹牛逼说他想要一把火烧了天衣商贸城，因为几个『白眼狼』做生意赚钱了忘了他这个曾经的老大。」

「然后？」

「我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我走过去告诉他这是个好主意，去烧呀，我支持！他却怂了，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我说，那可不行，我高某人的小弟们个个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汉子，你必须去烧！」

此时，门开了，服务生又端上一道菜「蚝皇八头鲍鱼香菇」。

可彭北征此时心思早已不在饭菜上，他有点后悔，早知道该带个微型录音设备来的。

「所以你就逼着他去放火？」

「我跟他说：你大胆放心去烧，烧完自己跳个楼死一死，办成后你的老婆医疗费我出，还保你女儿上大学……如果不去烧的话，那说不定哪天一家三口就整整齐齐地变成失踪人口了。」

「可你为什么要拉上我师父？！」彭北征责问。

「因为这是他种下的恶果，他必须亲自品尝，不能缺席。」

「那另外七十几条人命呢？徐勤慧的死跟他们有瓜葛么！」

「来，彭队长，你过来窗边看看。」

高善莫站起来转身面对着落地窗，彭北征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也走了过来，两人并排着俯瞰下面。

这里是第五十层，大半个圣康市的美丽夜景尽收眼底。

「彭队长，你数数，这下面能找出多少义人？」

「成千上万，圣康市正直善良的人多的是。」

「我不这么认为，你所说的正直善良的人，大多是没有能力做坏事罢了。依我看，圣康无义人，天火可焚。」

「没有一个义人？难道在你眼里徐勤慧不算吗？」

这次，高善莫陷入了一阵沉默……

「可她已经死了，不是吗？被向昆、警方和学校一起谋杀了，一个『因为心理承受力弱而抑郁自杀的初二女生』，当时你们统一的口径，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为了给未成年人一个机会，为了圣康一中这狗屎学校的名誉！」

「小高总，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过去的事情，去伤害更多的人了。你是个信命的人，你也知道这样做，就算不被我们抓也会造恶业的。」

「哈，我这辈子，心里没敬过人，只敬过『命』。我爸当年给我请回来那十个字，『近水可嬉玩，不可与人争』时，我真以为我喝水不小心都会呛死。可如果命运真是注定的话，那你又如何解释最近的这些现象呢？」

「你指的是，平行世界和替跃。」

「没错，比起当『灵堂脱口秀大师』，我最近更有兴趣当一名科学家，做实验看看『命』到底有多准。」

「那你的结论是？」

「命运这个东西，很巧妙的，让人捉摸不透。比如，我让手下人给一个大学图书馆里坐前台的老头下套，两个他都死在了健身房的同一个地方。但其他一些人却又不是这样，他们余下的人生被偷渡过来的另一个自己盗取，一个死，一个继续活。」

最后一道菜，「麻辣香煎宫崎和牛」也上了桌，但两人仍然伫立在落地窗前，不再有兴趣回坐吃饭。

「小高总，你，不，你和另一个你，就是『摆渡人』吧。」彭北征直接把话说开了。

「没错，正是『我们』。」

「你是如何做到和他跨世界联系的？」

「我说我会元神穿越，你信吗？」高善莫奸笑着说道。

彭北征料到关于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再坦白了，于是义正词严地劝道：

「小高总，我以一个朋友和一个刑警的身份告诫你：听我一句劝，现在收手吧！不然我们的特派员和成峻都会死死咬住你的。」

「那是自然，我明天一大早就会去白沙屿，在那里过几个月的快活日子，不过……」

突然，高善莫停住了。

「不过什么？」

「在这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干。」

高善莫转过身面对彭北征，他的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了邪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