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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衍·番外

初夏的雨来得很突然,在傍晚,淅淅沥沥地下着。

幸好不算大,但细密的雨丝不住地往衣领里和脖子里钻,还是激得人不舒服。

凌衍也不喜欢。

他找了个屋檐抱臂倚着,看雨愈下愈大,常年挂着的笑在此刻收敛了下去,眼眸微阖,望着不远处在雨中打颤的草叶。

他的身旁还跟着站了个中年的妇人,和在医院里面对江茗时强硬的态度不同,此时她沉默地站着,目光涣散。

凌衍恍然发现,他忘记了江茗的母亲了。

指尖在臂弯轻扣了几下,面前的女人视线渐渐聚焦,恍若大梦初醒,奇怪地打量四周,随之与凌衍四目相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明明是在医院同江茗谈事情的,怎么突然就在了这里。

她陌生地打量着这个看她的男子,见对方似乎没什么反应,便转身离去,小声嘀咕她自己是不是中了邪。

她走得很急,不过几秒就混入了人群之中。

解决了眼下事,凌衍更放松了些,甚至是闭上了眼,感受初夏的浅淡热意与雨天的湿气。

他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那些久远的,几乎要被他深深埋葬的往事。

凌衍并不能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任务者。

比如别的任务者有伴生系统,而他没有。又比如别的任务者必须受主系统严格控制,而他不用。

与其他人相比,他竟发现自己的处境很不错,他虽然在这个沉闷的主系统待了这么多岁月,但不管对于主系统赋予的限制或是能力,他都有拒绝的权力。

想来,似乎还是自由的。

自由,好像是除他之外的任务者都在争的东西,可他现在握着,却没有一丝满足感。

或许是缺少了像廖星他们一样,流血牺牲的过程?

他想起廖星,想起无数个在暗处同廖星一起暗暗抗争的任务者,忽然很是羡慕。

摆脱主系统控制又或是回家,想必有这么一个盼头地活着,应该很不错。

在这个几乎所有事尘埃落定的初夏雨夜,凌衍忽然想给自己找个目标。

可他发现自己既没有被主系统控制,无需抗争,更不想回家。

他没有家。

又或许曾经是有的?

难得的,他想要回忆回忆自己的年少。

他的故土,那是片拥有灵气的土地,一个尚未发展出现代文明的世界,像是主系统给出的有些任务世界,有普通人,也有修仙者。

凌氏山庄是有名的修行世家,以光风霁月、匡扶正义闻名。

凌衍那时候正值年少轻狂时,除了上头还有个去世的姐姐外,是庄主的独子,在他十四岁前,一直生活在凌家山庄掌控范围内,从未出过这片土地。

他爹虽然对他功课和修行严厉,别的事上都十分宽容。更别说她娘,更是对他极为纵容。

凌衍在蜜罐子泡了十多年,泡出了个娇纵乖张又天真幼稚的性子。

他不喜管教,每逢机会便逃了私塾先生的喋喋不休,约着一群簇拥着他的奴役,上树下河,摸他父亲养的灵鱼或是抓了那观赏用的彩鸟,烤着分食。

爹公事多,没时间管他。娘又惯着他,笑着摸了几下他的头,便由着他去了。

十来岁的凌衍只当这是父母爱他宠她,头也不回的,便又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厮混了。

山庄侍卫、奴仆众多,不免有几个嘴碎的,背后议论他。

「他那模样,哪像是少庄主,一天到晚只知玩乐……灵力低微,还不过庄中的弟子……」

「唉,若是大小姐没去世,怎会轮到他……」

他当时便抓了这些个下人,打算聚在一起好好敲打一番,让他们认清谁是主,谁是仆。

敲打还没来得及,倒是等来了他娘。

「衍儿,便不要计较这些。人生在世,仁心二字,最为重要。」

现在想来,这话真是可笑。

可他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最听不得这些,只是一味固执追问:「我和姐姐,娘更喜欢哪一个?」

和死人争高低着实幼稚得可笑,可凌衍偏偏要计较到底。

他曾经拿庄里的弟子,他娘养的花草,甚至是他爹与自己做比,他娘每次都选他,无一例外。

……可那一次,他娘打岔没有回答。

凌氏山庄的一个春末,少年凌衍,和那个他早早死去,甚至没能见过面的亲姐姐,较起了劲儿。

他姐姐灵力强盛,当年大陆第一人;他便开始努力修炼。

他姐姐饱读诗书,名扬天下;他便势要做谦谦君子,一举一动皆循礼数。

姐姐十五岁入秘境,寻得大机缘;他也要入。

「为什么想去秘境?」他爹负手问他。

「我想变强。」想强过姐姐在爹娘心里的地位。

「以你的资质,不可能。」他的父亲看着窗外群山绵延,甚至都未转身正眼看他,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

……为什么。

为什么连一点余地都没留,直接就全盘否定自己了呢?

他们当时已有三月余四天的时间未见,见到的第一面,父亲给他的,只有一句「不可能」。

谁可能呢,姐姐吗?

他想到便问出了声。

「若是你姐姐在,凌氏山庄近年不可能衰落,更不可能被人看轻,我凌家基业,还能千秋延续。」

他爹转身便出了书房,不再同他交谈。

「你若真想进秘境里胡闹,那便随你。」

胡闹。

胡闹吗?

他停在原地,忽然很想问问那个早逝的长姐,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她能被那么多人记住?

……自己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去追赶她了。

少年坐在台阶上,抬眼是轻烟薄雾,绕远山缓缓流淌,亦如他心中的那一点点不甘,久久萦绕,不愿消散。

日头西落,他面前走过一波又一波的人,没人来问他,甚至是看他一眼。

他生命里前十几年的幸福快活恍若是一场幻梦,是一场精心铺置的戏,现在要唱罢,背后残酷的真相已经显露出了一角。

他到底是进了秘境,或许是在同自己较劲。

去的那天,娘亲把他送到了入口,只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好好出来。」

「好。」他一定会活着出来的。

「娘?」他问。「姐姐十五岁那年在秘境里寻得的大机缘是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声音陡然冷硬。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奇妙的开关,他一提起,温和慈爱的母亲就变得戒备,怀疑。

不只是这个问题。

应该是那个人。

那个死去已久的人,有着莫大的能力,总是能轻易打碎他曾经的认知。

父亲,或者是此时的母亲。

他告诉自己不能嫉妒,这是不对的,是不敬。

自己原本便比不过姐姐。

可是感情奔涌得如同江河,一经决堤,无可阻挡,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压抑得心口作痛。

手背揉了揉红红的眼。

凌衍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再努力一点就可以。

一定可以的。

爹娘会看到他的。

他的确努力,拼命得差点折在秘境。

去了半条命,是他爹救了他出来。

「我不要求你干什么大事,把你自己的小命保住!」

凌衍从未见过他爹娘如此生气过,可他一点都不怕,只觉得开心。

看,爹娘还是关心自己的。

他告诉自己。

他只是还没有做得更好,之前让爹娘失望了。

在床上静养了半个月,他无事便揉搓着小黑石头玩。

这是他无意间从秘境里带出来的,他没能如愿拿到机缘,却带了这个小石子出来,想必也是缘分。

凌衍没想到的是,这石子竟会说话,说的还都是些疯言疯语。

「你爹娘都在骗你。」

凌衍没听它的蛊惑,攥着黑石子踉跄地跑去找他父亲,慌张得甚至忘了他父亲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书房的禁令。

「父亲,我——」

随后是凌厉的一掌,声音低沉得吓人:「滚出去!」

凌衍右脚探进了书房,看到了父亲正在看什么书卷。

代价是在床上又躺了半月有余,外加他被禁足了,期限是他十六岁生辰到的那天。

凌衍觉得很委屈,委屈地蜷在榻上哭了出来。连同往日那些压抑的,无处抒发的烦闷,一同哭了出来。

此时已是初秋,窗外落叶萧瑟,残荷一池。距离他的生辰,似乎还久得很。

「小鬼,和我结契吧。」

小黑石子又在说话了,它好像很想和他结契,每日都问。

凌衍也同往前的每一天一般,不理他,一个人看书,修炼,发呆。

他站在高处眺望,就算是被锁在这里不许外出,凌衍也察觉出了山庄紧迫的气氛。

似是山雨欲来。

「嘿。」石子不死心,继续叫他。「我没骗你,你爹娘都在骗你。」

凌衍扭过了头,不想听。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最后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骗我什么?」他问。

「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得自己体验,等到你生辰就知道了。」它卖起了关子。「我看得到人负面的情绪,你父母瞒得过你,却骗不了我。」

「比如你,你的那些邪恶情绪,来自你长姐。」

凌衍闭上眼假寐。

他不信。

这石子说话的语气令人厌恶,似乎永远在看别人的笑话,明明低贱且灵力稀微却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真是讨人烦。

一只小鸟停在了窗边,叽叽喳喳地找食,寒风顺着窗的缝隙吹进来,冷得人一激灵。

冬天到了。

他自禁足以来便没见到过爹娘,好像被遗忘了一般。

没关系的,到了生辰那日便好。

会好的。

他自由得比想象中早。

生辰的前一日,父亲将他带到了书房,进入的那一脚他迟迟没有踏出,那日被打伤的胸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站在门口干什么?」父亲的表情比以往更加严肃。

凌衍小心地进入了房间,他的父亲打开了密室,通道漆黑冗长。

心脏跳动加快,他的额头沁出了冷汗。书房以往被保护得那么好,现在却明晃晃地对他敞开。

他直觉这不是个好事。

父亲向他递来了一册书卷,凌衍下意识抱住,跟上步伐进入密室。

「你先前不是问你母亲你长姐从秘境得了什么机缘吗?便是这个。」

凌衍低头看了一眼,首页写了三个字。

「活死人」

「跟上我。」低沉的声音从昏暗的通道回响。

那是段很长的路,那天他的父亲向他说了很多话。

凌衍自小养在山庄内,只懵懂地听他诉说。

凌家基业起于三百年前,最鼎盛是他父亲这一辈,他长姐在世任少庄主时,风头无两,旁人难以争风;最衰落也是他父亲这一辈,便是如今。

他这个少庄主无用,门下弟子有能力者甚少。旁人冷嘲热讽,凌家已然势微。

他的父亲走在前面,头颅扬起,声音缓而沉地诉说。

长姐去世是被奸人所害,他是在此之后出生的,原以为生出的是另一个天才,稍加培养,足以当凌家大任,没想到却是个废物。

他木讷地跟着,说不出话。

……所以,他是他们女儿死去后的替代品吗?

因为女儿死,他才幸运地得了个机会活?

女儿死去,便急需一个替代者吗?

「凌家百年基业,不可因你而亡。」父亲的声音如同审判,寒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做不了少庄主。」

因他而亡?

是他吗?

因为自己是个废物,才让家族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是,不是的。

「不是的!」他大喊。

「是您,是您啊爹。」他倏地笑了。

庄主是你,大权在你的手里,他与长姐两个不过才十几岁,不过一个聪慧一个愚钝,怎么有那么大的能力毁掉一个家族。

「毁掉凌家的,是您啊。」他笑。「您仗着女儿的名气为势,现在不过是没了厉害的女儿,便无用到这个地步了吗?」

真可笑啊。

明明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却偏偏将错推到子女身上。

凌衍想起他问母亲的那个问题:「我和姐姐,娘更喜欢哪一个?」

现在他明白了。

他们不喜欢姐姐,也不喜欢他。

他们爱的是名声,是脸面,是他们自己。

被打晕的前一刻,十六岁的前夜,凌衍终于看清,他爹那把端正君子皮下,藏的是恶臭的骨肉与发烂的灵魂。

那本「活死人」书卷上记载的内容,凌衍虽未看过,现在也已了然。

他一点一点地亲身经历,永世难忘。

用有较强血缘联系的弟弟去复活姐姐。

用一个废物去复活一个天才。

用他去复活一个家族。

脚下是阵法,四肢被束缚,眼前皆是血红色,铺天盖地的黑暗,以及眼前与他六分相似的苍白少女尸体。

是从未见过的姐姐,很漂亮,像他母亲一般模样。

他默默向她道歉,为那些年少的敌意。

他没有挣扎,一天接着一天,任由血液从身体里流逝,皮肤一寸一寸被剥落,灵力抽离带来的剧痛无时无刻不伴在他身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现在明白石子的那句「你得自己体验」了。

他有时听到爹娘的声音,却不想哭闹,他太累了,想必二老设了十几年的局,必然比他还要累。

现在的局面在他意料之中,死亡也在意料之中。

但总有意料之外的东西。

他们失败了,没能复活他们天才的女儿。

或许是秘法有误。

或许是那个少女死去太久。

也可能,是她的长姐宁愿长眠,也不想再睁眼看到这对父母的嘴脸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百般设计,不过尔尔,还真是可笑。

「小鬼,和我结契吧。你不喜欢这儿,那我就帮你杀人,毁掉这儿。」那个小黑石子又来了,他似乎是变强了,都可以自己移动到他身边。

「我喜欢你身上这股死亡、消极的气息,比以前更可口。你们整个山庄都是这个气息,我喜欢。」它的声音异常贪婪。

凌衍艰难地勾唇笑了声。

好啊,结契。

回忆的结局,是他站在一片废土之上,远处是焦土,脚下是尸体。

他发现自己好像是疯了,所有人都死了,可自己却一点也不伤心,也不畅快。心头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凌家百年基业,果真是毁于一旦。

只是不知道,到底算是毁在谁手上了。

他后来查了许多书,也没发现石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这东西以人的负面情绪为食,壮大速度极快。

他们结了契,生命互通,只要石子没有消散,他就会一直存在。

凌衍活了很长时间,看石子的力量强大到跨越小世界;看到它不择手段地拖人为他完成那些「任务」,从任务者身上吸取负面情绪;然后他成为 0001,小石子有了名字——主系统。

甚至于,他看到了任务者成功脱离主系统。他趁着在医院的机会,在廖星身上设了点障眼法,主系统那个自大的疯子恐怕到现在都没发现异常。

她们都存在太久,松懈太久了。

他当时既然能结契给予主系统力量,现在也依然能收回这些东西。

以廖星为起点,愈来愈多的任务者会抓住这个脱离的空子。只要他再顺便帮一把,相信毁掉主系统不算难。

雨还在继续下,只是不如刚才急,更加细缓。

他眺望远方,烟雨蒙蒙,蔼蔼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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