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诺人的命运

在选定了伊莎贝拉城的位置之后，哥伦布心里惦记着黄金，立刻组织了一支三十人的小分队，在泰诺人的带领下进入山区寻找金矿。

这只小分队翻越高山，跨过河流，最后在一个山谷中找到了金块，他们推断这里就是金矿所在的地方。大约两周后，他们带着一些金块安全返回了伊莎贝拉城。

金矿的发现让哥伦布兴高采烈。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一艘艘满载着金块的船源源不断地朝西班牙驶去。而按照约定，这些金块中的八分之一都是属于他的。

虽然找到了金矿的位置，但现在哥伦布又碰到了新的问题。跟着他来到这里的一千两百人里，有三分之一的人都病倒了。哥伦布猜测这是因为他们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和食物。虽然人们从西班牙带来了种子，但庄稼不是短期内能够收获的。眼看从西班牙带来的食物所剩不多了，哥伦布决定先派一些船回西班牙，让他们从欧洲带来更多的食物和补给。

2 月 2 日，也就是哥伦布决定建立伊莎贝拉城后整整一个月，十二艘帆船在哥伦布的命令下起航，向西班牙驶去。随船哥伦布附上了一封写给国王的信。在信中他首先向国王解释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之后他还是无法弄到更多的黄金。然后他请求国王可以为他送来更多的腌肉、葡萄酒、面粉、醋、油和糖。同时他还需要矿工、骑兵、骡子和马匹、衣服和鞋子、十字弓、火绳枪等各种人员和物资。

在安排好这一切之后，哥伦布在 3 月 12 日亲自带领着一批士兵和工匠前往金矿所在的山谷。他要亲眼看到、亲手摸到这些让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的神奇金属。

经过四天的跋山涉水之后，哥伦布来到了这个出产金块的山谷。他决定在这里建立一座要塞，用来保护这里的黄金，同时也为未来的矿工提供住所。他留下了五十个人建设要塞，然后带着其余的人回程了。

等到哥伦布回到伊莎贝拉城之后，已经是 3 月 29 日了。在他离开的半个月里，伊莎贝拉城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很多生病的人已经死去了，从西班牙带来的食物也全部吃光了，人人怨声载道，队伍的士气降到了最低点。和所有船长一样，哥伦布对于这些抱怨的处理方式就是严苛的惩罚。他下令加快教堂、广场和房屋的建造，让大家加班加点地干活。他甚至还打算挖一条运河，把两公里外的河水引到伊莎贝拉城。

当哥伦布第一次把发现印度群岛的消息带回欧洲时，从现代人的观念来看，浓缩后的信息应该是「一个名叫哥伦布的人在大西洋的另外一边发现了许多岛屿，岛上河流广布、植物茂密、土地肥沃。在岛上生活着许多不穿衣服的土著，他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除此之外，岛上的一条河流中还发现了金砂」。

但对于当时大多数欧洲人来说，哥伦布带回来的消息是「黄金！黄金！有人在大西洋对面发现了黄金！」。在这些人的想象中，西班牙岛上的黄金到处都是，只要下船随便挖上一铲子就能发大财。这些挤破头参加哥伦布船队的人们，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在海上航行一个月到达西班牙岛，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足够的黄金，然后搭乘下一班船返回西班牙享受下半辈子的富贵人生。

然而，冷酷的现实是他们在船上漂泊了三个月，在陆地上又辛苦劳作了三个月，却连一粒金砂都没摸到过。他们是来一夜暴富的，不是来当庄稼汉和泥瓦匠的。在哥伦布严苛的管理下，不满的情绪在快速蔓延，许多人已经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一些胆子大的人甚至开始密谋推翻哥伦布的统治。

哥伦布对此浑然不觉。在安排好要塞和伊莎贝拉城的建设任务后，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他现在究竟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他比较确定的是西班牙岛是亚洲大陆外围的一个岛，但并不知道印度和中国到底位于哪个方向。在上一次航行中，他曾经沿着古巴的海岸线探索过，但并不确定古巴究竟是一个岛屿还是一个突出亚洲大陆的半岛。他个人比较倾向于认为古巴是一个半岛，因为很少有岛屿会有这么长的海岸线（确实，古巴的长度超过 1200 公里，而欧洲最大的不列颠岛的长度也不到 1000 公里）。如果古巴是一个半岛的话，那么他只要沿着海岸线继续前进就可以到达亚洲大陆，进而找到中国和印度。

4 月 24 日，哥伦布把伊莎贝尔拉城交给他年轻的弟弟迭戈管理，自己带着三艘帆船和六十名水手出发继续对古巴进行探索。

4 月 30 日，船队来到了古巴的最东端。在这里众人经过讨论后决定沿着古巴的南侧海岸进行探索，因为他们之前已经探索过北侧的海岸线了。虽然古巴两侧海岸间的直线距离不超过 200 公里，但南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景。古巴中央的山脉阻挡了东北方吹来的水汽，使得南侧海岸的气候更为干燥。这里没有棕榈树，却长满了仙人掌。

5 月 3 日，船队来到了克鲁斯角（Cabo Cruz），海岸线在这里转了 135 度的一个弯折向东北方向。哥伦布决定从这里暂时离开古巴向南航行，探索印第安人告诉他的一个叫作牙买加的岛。

5 月 14 日，船队在牙买加停留了一周后，又重新回到了克鲁斯角继续探索古巴。古巴南部的海岸线曲折而多变，先是从克鲁斯角开始向东北方向延伸，然后在 60 公里后又突然折向西方。船队朝着西北方继续行驶了大半个月，他们右侧的海岸线也在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在行驶了 400 多公里后，海岸线又一次突然转向东侧，但人们后来发现这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巨大的海湾，古巴的海岸线仍然在向西方延伸。船队继续航行，一直到海岸线又折向南方。在这里，哥伦布决定掉头返航。再继续探索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古巴显然是亚洲大陆的一部分。一个岛不可能有这么长的海岸线。

哥伦布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已经十分接近古巴的尽头了。只要再坚持向前航行上一点点距离，他就可以绕过古巴的最西端，从而发现古巴是一个狭长的岛屿。在那之后，他可以依靠洋流快速地返回西班牙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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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过一个半月的探索之后，哥伦布认为古巴是亚洲大陆的一部分

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古巴究竟是一个半岛还是岛屿，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事实。但在那个地理大发现的年代，这是人们在海上辛苦漂泊一个多月后都无法判断的事情。于是，在 6 月 13 日，哥伦布掉头返航了。

在返回伊莎贝拉城时，哥伦布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沿着西班牙岛的南岸向东航行，绕过西班牙岛的最东端，然后再向西回到伊莎贝拉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完成环绕西班牙岛的航行，探明这个岛屿的全部海岸线。但这样做的代价就是在东风盛行的印度群岛逆风航行会耗费大量的时间。直到三个多月后，在 9 月 29 日，他们才终于回到了伊莎贝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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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4 年 9 月，哥伦布完成了对西班牙岛所有海岸线的探索

哥伦布很快就发现，在他离开的五个多月里，伊莎贝拉城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在哥伦布前去探索古巴海岸线的五个多月里，他的弟弟迭戈完全没有能力驾驭跟着他们来到这里的一帮西班牙人。一名叫作马格里特（Margarit）的西班牙人带着手下三百多名士兵在岛上四处游荡。他们无意花力气建造什么城市，岛上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只有黄金和不穿衣服的印第安女人。这一帮人到处掳掠，逼着泰诺人交出手中的黄金和食物。他们还肆无忌惮地在泰诺人父亲面前强行把他们的女儿带走，在丈夫面前把他们的妻子带走。敢于反抗的印第安人，统统会被他们割掉鼻子和耳朵。

迭戈担心马格里特的做法会导致泰诺人的报复，因此写信要求他停止对泰诺人的奸淫掳掠。收到迭戈的信后，马格里特暴跳如雷。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国人有什么资格命令他这样一个西班牙绅士？他跑去伊莎贝拉城和迭戈当面大吵了一架。吵完之后，马格里特看到港口停着三艘刚从西班牙来的帆船，就带着他的手下劫持了三艘帆船，返回西班牙了。

跟着马格里特一起返回西班牙的还有一名叫作布伊尔（Buil）的修士。这两个人对哥伦布恨之入骨，他们在开往西班牙的船上详细罗列了哥伦布的种种罪状：西班牙岛上根本就没有黄金，哥伦布在国王陛下面前撒下了弥天大谎；哥伦布肆意克扣国王陛下提供给殖民者的薪水和口粮，伊莎贝拉城里的人根本就吃不饱；哥伦布残酷对待西班牙殖民者，对于不听从自己号令的人肆意施加酷刑，如此等等。

在船上仔细罗列出这些罪名后，他们就等着早日抵达西班牙，在国王面前给哥伦布狠狠地告上一状。

此时的伊莎贝拉城已经是近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比起建造房屋，大家更愿意跑到泰诺人村庄中绑架女人，然后把她们带回营地强暴。

在海上漂泊了五个月之后，哥伦布这时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但他不得不从弟弟手中接过了所有管理事务。伊莎贝拉城的混乱状态对于他来说还是次要的问题，他最担心的是布伊尔一行人回到西班牙之后会在国王面前说些什么。

哥伦布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为了能得到王室的支持，他的确在国王面前夸大了西班牙岛上的黄金数量。此外，岛上的黄金开采难度也大大超出他的预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国王耐心地支付了一艘又一艘帆船的费用，他还是没法给国王拿出任何实际的回报。

很快，下一批从西班牙来的运送补给的船队就要来到伊莎贝拉城了。在这些船卸下补给之后，他应该让它们就这样空载返回吗？

不，绝对不行。如果这样的话，就等于变相承认他在一年前关于西班牙岛的报告全都是谎话。他必须让这些船带些东西回西班牙，好让国王能看到他的投资已经能够产生回报。

但是，这岛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船队运回西班牙呢？哥伦布为了这个问题苦恼不已。黄金是不可能的，他们到现在都还根本没发现金矿的准确位置。岛上也没有发现香料和珍珠。泰诺人种植的棉花倒是可以在欧洲出售，但它们的数量太少了。

哥伦布想来想去，最后只想到一种合适的商品：把岛上的泰诺人抓起来，作为奴隶在欧洲出售。

在哥伦布的命令下，西班牙士兵带着猎狗，对岛上的泰诺村庄进行了大规模扫荡。最后西班牙士兵抓获了 1500 名泰诺人，把他们作为奴隶关押起来，等着装船运往西班牙。

不知道此时的哥伦布是否还记得，在两年前，当他驾驶着三艘帆船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时，不管在哪里靠岸，泰诺人总是热情地为他提供水和食物？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当圣玛利亚号搁浅时，泰诺人曾经彻夜不眠地劳作，帮他从船上抢救物资？不知他是否想过，在这 1500 名被绑架的泰诺人中，是否会有两年前为他提供过帮助的人？

然而时过境迁，哥伦布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带着几十名船员远赴异乡探索的船长了。他现在身为西班牙岛总督，背后有西班牙王室的支持，手下有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理所当然地把自己视作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在这一年的深秋季节，四艘从西班牙来的帆船抵达了伊莎贝拉城。哥伦布从 1500 名奴隶中挑选了 500 名最强壮的男女装船，然后宣布剩下的泰诺人由基督徒随意瓜分。于是，又有 600 人被西班牙人挑走作为自己的私人奴隶。剩下的 400 人中大多是怀里抱着婴儿的母亲，西班牙人对这些处于哺乳期的女人不感兴趣，告诉她们「赶紧滚」。这些惊魂未定的女人生怕西班牙人改变主意，把婴儿放在地上就发疯似的逃走了。很多人甚至要一口气跑上七八天，直到深山里才敢停下来。

装满了奴隶的四艘帆船在第二年的 2 月 24 日离开了伊莎贝拉城，返回西班牙。在整个航程中，泰诺人奴隶都一直是赤身裸体的。有两百人由于无法忍受寒冷的天气死在了船上，水手把他们的尸体丢进了大海。剩下的奴隶在四五月份间抵达了西班牙。哥伦布送回来的这些奴隶的销路并不是很好，因为客户觉得他们「不适合寒冷的天气，并且寿命似乎也很短」。

把泰诺人当作商品销往欧洲大陆的实验失败了。哥伦布一天比一天着急。他迫切地需要黄金，大量的黄金。只有黄金才能让国王打消对于西班牙岛的一切疑虑，只有黄金才能让那些诋毁他的人闭上嘴巴。于是，从 1495 年 5 月开始，哥伦布在西班牙岛上执行了残酷的进贡制度。哥伦布规定，西班牙岛上的每一名 14 岁以上的泰诺人都必须每三个月向西班牙人进贡可以装满一个铃铛的金砂。对于那些居住地不出产黄金的泰诺人，可以用十公斤棉花作为替代品。按时缴纳黄金的印第安人会得到一小块刻有字的铜片，用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作为凭证。没有按时上缴黄金的人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即使是与哥伦布同时代的西班牙人中，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荒唐、卑鄙和难以忍受的制度。对于过惯了无忧无虑生活的泰诺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在欧洲人到来之前，生活在西班牙岛上的泰诺人一直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里的食物随处可得，也没有冬季的严寒，人们从来不需要为生计而发愁。而现在，他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一切，为了活命而四处寻找黄金。在古代世界，黄金一直是世界上最稀有的金属。即使对于欧洲人来说，开采黄金也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而泰诺人是一个连铁质工具都没有的原始民族。

今天的我们很难想象，当时的泰诺人是如何在绝望中用他们原始的工具砍倒一片又一片灌木，掘开一寸又一寸土地，以求能够发现一块能让自己多活三个月的金块。在这种持续的生存压力下，很多泰诺人都崩溃了。一些人在偏远的山区中躲了起来，以求能不被西班牙人找到。一些人因为找不到黄金而在绝望中全家一起服毒自杀。还有一些人选择袭击西班牙人，只求能在死前和一个西班牙人同归于尽。

一位酋长曾向哥伦布哀求，如果可以免除他上缴黄金的义务，他愿意献出族人所有的土地。这些土地如果种上欧洲人的小麦的话，足够养活全西班牙的人。哥伦布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酋长。他不要小麦，只要黄金。对于那些躲进深山里的泰诺人，哥伦布也绝不放过，派出士兵带着猎狗追寻他们的下落。

现代人类学家估计，在欧洲人到来之前，大约有三十万名泰诺人生活在西班牙岛上。而在 1494 年到 1496 年的两年间，有十万人被欧洲人直接或间接杀死了。如果这些数字是正确的，那就意味着在持续不断的两年时间里，每十分钟就有一个泰诺人死于非命。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泰诺人作为一个民族就从这个星球上彻底地消失了。

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关于世界末日的神话。有些神话中的世界末日是以大洪水开始的，有些是以天降火球开始的。如果泰诺人的世界末日神话能够流传下来的话，它也许会是这样开头的：「在一个阳光明媚、轻风吹拂的早晨，地平线上出现了三艘大船。它们中的每一艘都比十只独木舟连起来还要长。这些神奇的大船由魔力驱动，即使不用划桨也能航行。船上一共乘有一百名白色皮肤的人。这就是世界末日的开端。」

在 15 世纪，信息的传递是十分缓慢的。身处大洋两岸的人想要交换一次信息有时不得不等上大半年的时间。劫持了三艘帆船回国的马格里特和布伊尔大约是在 1494 年秋季离开西班牙岛的，在当年的 11 月回到了西班牙。之后，布伊尔又等待了一段时间，才有机会在国王和女王面前陈列哥伦布的种种罪状。听取了布伊尔的指控之后，西班牙王室给哥伦布写了一封信，然后派了一名叫作阿瓜多（Aguado）的官员前往西班牙岛进行调查。阿瓜多又一直等到 1495 年的 8 月 5 日才登上了下一支开往印度群岛的船队，在 10 月抵达了伊莎贝拉城。这时距离马格里特劫持帆船返回西班牙的事，已经过去一年了。

阿瓜多抵达伊莎贝拉城之后，俨然以新上任的总督自居，开始发号施令、审理案件、签发逮捕令。阿瓜多和他的手下们还详细地记录下了每一位殖民者的投诉，写入日后呈上国王的报告。他记录道，这里大多数人都疾病缠身，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早日回到西班牙，极少数身体健康的人则终日在山里为非作歹。另外一点让阿瓜多感到吃惊的是，殖民者守着如此广阔和肥沃的一片土地，竟然在 18 个月后还是需要依靠从西班牙运来的粮食才能生存下去。关于这个问题，深层次的原因当然是由于殖民者们只想快点找到黄金发大财，根本没人有兴趣去种庄稼。但在阿瓜多看来，这无疑是哥伦布管理不善的证明。

对于伊莎贝拉城的选址，阿瓜多也颇为不满。这里不是一个深水港，也没有河流。唯一的优点是它距离传说中的金矿比较近，但这个金矿到现在也还没找到。既然附近没有金矿，那这座城市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阿瓜多开始盘算着在西班牙岛重新建立一座城市。

看到阿瓜多所做的一切，哥伦布觉得他必须要亲自回一趟西班牙了。如果阿瓜多的报告送到国王手上，那他就彻底完蛋了。他必须抢先一步，在国王面前为自己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