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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星时代·山河表里

我入宫的第十年夏,站在青石板的长街上抬头望,晴空万里。

那些阴冷潮湿的天气,似乎一去不复返。

但惶惶的焦灼在人心深处蔓延——过分的晴朗等同灾殃。

「天大旱,五谷不收」。

九原河盛贮的水化作茫茫的烟气,土地上的干裂像卜祝手中的龟背,每一条裂痕都是不祥的征兆。

这是新帝践祚的第一年。

蔺琰垂着眼睛,目光在雪白的奏册上逡巡,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太液池的水面上浮起星星,我看到他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倦。

「这样要把眼睛看坏的。」我笑,「先歇一歇,或者我读来你听?」

他显得有些局促,把奏册折起来扔在一边:

「禄蠹们的浑话,你看了生气。」

宫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蝉鸣是不厌其烦的歌,像红墙里前瞻后顾都望不到尽头的岁月。但万幸还剩下一刹那,我能从他眼里窥见一点带笑的神情,长睫一阖一抬,就在暮色和月光的夹缝里寻到第三种光明。

「又出神。」蔺琰轻声笑了,顺势拉过我坐下,「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阿琰长得很漂亮。」

他轻咳一声:「你别取笑我。」

我也正了颜色:「谢家又惹你烦心了?」

蔺琰摇头,旋即一伸手,把我揽进怀里:「说起你家里,确有一件奇事,你三哥哥闹着要跟道士出家去,你母亲气得要打折他的腿,你知不知道?」

「他一直这样子,疯疯癫癫的,小时候过年节,阿爹出了一个满床笏的典作题,他一向不用功,却在诸兄弟里做得最快。阿爹原本高兴得很,接过来一看,竟是些繁华寂灭四顾萧条的句子,气得阿爹一叠声嚷着要拿家法来。」我想起从前的事情,不自觉地笑了,「其实三哥哥说得也在理,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就像阿琰你现在很喜欢我,或许有一天……」

他用手指封住我的唇。

「没有那一天。」他说。

他的手是温热的,指尖有薄薄的一点湿腻,像深林里某种危险的悸动:「身体好一点了么?外面那些话,你一概不要听。你要信我,我永远在你这边。」

我点点头,其实我一直相信他,也不得不信。

你看着他从一个执拗的孩子到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看着他拉着你的手穿过风风雨雨,你就已经不会再怀疑他了,因为已经是太重要的人,除了他,你几乎无可依托。

即使天子的双手翻云覆雨,并不适合托付终身。

更鼓敲第三次的时候,他吻了我,我也吻了他。

「别勉强。」我亲了亲他的唇角,「明天有朝议,该好好歇一觉。」

他只是笑:「阿韫儿纵我这一回罢,明日我告个懒,不去了。」

那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所有灯火都缱绻得像一匹温柔的菱纱,月色在山河间摇落,一切炽热和爱都显得恰到好处,后来他静静睡过去,呼吸匀停,迷迷糊糊间,我恍惚觉得,我也找到了我一生追求的山川。

如果你听过很多坊间的传闻,你就应该知道,一切故事的盛极而衰都是从极旖旎处起,那时候你只觉得岁月恬然,却不晓得自己正处在星命织线的交叠处,再往前,是急转直下的渊薮。

这一年我二十四岁,正是情到浓时不愿放开的时候,他醒来的时候烈日高悬,内监跌跌撞撞地闯进来,隔着一道屏帷跪下,声音慌张。

「太卜丞赵氏自尽了!」

蔺琰皱眉:「一个九品的闲官,值得这样张惶?」

内监战战兢兢的叩头,他说太卜丞是几位世族大臣传来的,近来万方多事,朝议的官员得知天子不朝后议论纷纷,终于想起了「卜筮」这条禳灾的法子。年迈的太卜丞颤颤巍巍地举起烧黑的龟背,说雨水的匮乏源于宫中的祸水,「乱伦悖德,蛊惑君上」,以至天怒人怨。

「荒唐!」

「太卜丞还说……说……」

「说什么?」

「新帝乖戾,得位不正,天厌之。」

内监身形很小,十几岁的样子,白净瘦削,他一遍又一遍地叩头:「陛下别动气,赵氏自知非议君上罪无可恕,早一头碰死了,请陛下息怒。」

「朝臣如何?」

「物议如沸。」

「朕知道了。」他挥挥手让内监退下,然后垂下眼睛看着我,「阿韫儿,朝中要乱起来了,我送你和长乐去朔方行宫避一避,好不好?」

 

去朔方行宫,打的是「避暑」的名义,但走得很急,似乎朝中的变动近在眼前。

走之前,我去见了司空离,寻了几瓶祛痕的药膏送给她。

司空离用银面具遮着脸,前几日她一定要把脸上的几片鳞剜掉,因而受了不少苦。

「阿离你很好看的。」我劝她,「别剜那些鳞。」

「我想和你们一样,我讨厌因为这些东西被人看做异类。」

我把药膏递给她:「我要去朔方行宫,大概秋天才能回来,阿离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并不是小孩子。」

「你们这些人啊,疯起来不惜命的。」我笑笑,「我不通政治,帮不上什么,只能多替你们担心一些。」

她点点头,收下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送你走?」

「因为政事。」

「是你的身体。」司空离叹了一口气,「入夏暑热,你整日恹恹的,去朔方避一避也好。」

「你总在重别人,也要多爱惜自己。」她轻轻笑,「若我是蔺琰,我也选你。」

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

车马向北,仪仗打起帝姬的凤凰旗,软红色的缎带垂下来,没有风,只有烈日。我偷偷打起帘子向外看,街衙空旷,酒旗和商户的布幡也显得颓唐无力。

仿佛数月前的上元繁华只是一场梦。

长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展颜一笑:「上元那次,是哥哥想要阿嫂开心,一街的百姓摊贩,半数是晦堂的刺客假扮,倒辛苦那些拿惯了刀的杀人手。」

我默然无言:「百姓辛苦,或许真是我的罪过。」

「阿嫂有什么罪?」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天家一贯的居高临下,「佞臣自将朝纲坏,灾殃反怪女裙钗?阿嫂你觉得,旱祸就是因为你和哥哥在一起么?」

「我毕竟不是女魃。」我低下头,「但到底是违背伦常的事情……」

宫车猛然一晃,长乐沉默了一会儿:「阿嫂,你学识多,你说,拂逆伦常生下的孩子,是不是孽种?」

我默然无言,却忽然想到,他毕竟是皇帝,需要一个继承宗祧的孩子,这孩子不能出自乱伦苟且,那么他必然是要纳妃的,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又会在什么时候走进一重重的琉璃瓦与红纹墙呢?

 

朔方是北境三镇里最为森寒的一郡,「镇北出将、朔方出相」,一武一文,很有国之藩屏的风范。

每到朝堂波诡云谲的时候,天子求贤的诏令就会出现在朔方的高墙上,上面往往写着「有难断事,请先生教。」

这是谋臣们梦寐以求的荣耀,受任于危难之际,朝为布衣,暮登卿相,以「天子师范」的名义摆布乱局,也因此,太多意于仕进的读书人在朔方青梧山「游历」,这地方也理所当然揽下了「青梧捷径」的谑称。

「有人接下了哥哥的诏令。」长乐用细绢擦着琴弦,「听说是白家的公子,已经动身入京了。」

「是太后的本家?」

先帝过世后,皇后迁居佛堂,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前过世,白家的落魄几乎已是定局。

长乐点点头:「小时候我很喜欢黏着父皇,他总是忙,闲下来的时候就抱着我,把宫里的娘娘们指给我看,还要问我她们』好不好看』,我那时候觉得宫里的女人真是多啊,一转眼,就只剩下太后和母妃了。」

薛氏已经死去很多年,她说的自然是从前的贤妃。

燕北的使者请晤数次,与她长谈,请她回故乡去,贤妃就一眨那双天生聪黠的眼睛,说自己要依中原礼仪为孝成皇帝守节,使者往来数次,终于作罢。京中士大夫深感她的「贞节」,慷慨陈词,为她博了一个「贞」字做徽号,称作「贤贞太妃」。

「母妃说暑热郁躁,我就求着哥哥准母妃也出来。」长乐笑,「外面人觉得宫里千般万般的富贵荣华,谁知竟是个金做的笼子,要把我们都困死在里头。」

我抬起眼看天,阳光炽烈,刺得我只能低下头去。「贞节」,这千百年论来驳去的辩题,在帝朝积重难返的暮政年代愈演愈烈,人们无力重现太平盛世的辉光,就把目光投到红罗裙下,以极近严苛的方式维护缥缈的礼节,新丧丈夫的女孩们被活埋,家人兴高采烈地捧起「节妇」的牌坊,隔着一重黄土,女孩哀哀地哭。

就是这么个世道,我想起无意中看到的《参谢妃惑君折》,头一宗罪就是「不贞」。

又是我的罪。

 

灾难是一条河,奔涌湍湍,最初的时候,往往只是一泓溪,一捧水。

朔方的战祸像一根突兀的尖刺,淋着血,把帝朝辛苦维持的上国威严扎了个对穿。

天不落雨,月光就亮堂,像重甲上的一层濯银色,整座城市忽然被惊醒,城门的方向穿来雷一样的闷响,然后是寂静,接着城内外都喧闹起来。月夜里的燕北铁骑像鬼的幽影,从洞开的城门中长驱直入,然后把燕刀插进每个中原人的胸膛。

燕北遭遇的抵抗微乎其微,新任的朔方节度从妾侍的床上惊醒,然后落荒而逃,他的部下紧随其后。手无寸铁的文人无法用子曰诗云的大道理劝退蛮族的士兵,朔方就这样迅速沦陷了。

「真的打起来了么?」长乐抱着琴,跪坐在窗边,长睫微微颤动。

「这里是行宫,殿下不要害怕。」宫女轻声劝着,「内城还有守军,再不济,侍卫们也守得住行宫,这里是朔方最安全的地方了。」

「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赶走?」长乐显然有些怕,「我听说蛮族男人很凶,像狼,吃人血的。」

「贤贞太妃就是燕北人,燕北也不见得很凶……何况陛下很快就会知道,很快就会派人来救殿下。」煎药的女官缓缓打着扇,我听见她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燕北女人不凶的。」她说,「而且很漂亮。」

女官姓姚,「记事开始,大家就喊我阿姚,在宫里侍奉汤药,大约有二十年了。」她把药汁子沥出来,见我依然盯着她,笑道,「不年轻了,您肯抬举奴婢,是奴婢的幸事。」

我招手让她过来:「你认识燕北女人么?」

「只认识一个,很多年前。」

我点点头:「说说吧。今夜睡不着了。」

「我一直在找她。」阿姚扬起脸,「二十年前,就在这里。」

 

历史记载的朔方三日,可以用「骨肉狼藉」来形容,燕王麾下的一支军队犹如厉鬼,横穿断云山,又以令人惊异的精准夺取外城。将领为犒劳千里奔袭的士兵,颁布了「生杀令」,宣布三日内一切奸淫掳掠的恶行皆不追究。三日内,自缢者、坠井者、断肢者数不胜数,街上尸骨横陈,妇人幼女抵抗奸污的,用燕刀钉穿四肢,再行奸淫。以至于十年之后,朔方城依然「天阴鬼哭」。

这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凌辱,已经上升到国家尊严的层面,生杀令把人性中兽的一面释放出来,用最低贱、最卑劣、最令人作呕的方式蹂躏另一个民族的尊严,对朔方城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浩劫。

但最开始,行宫里的人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事不关己的战败。

毕竟,有谁会预想到,屠杀的开场竟然是一个温和的明月夜?

「天马来兮来何方,易有占兮乃尔荒。绝瀚海兮度关山,恍惚不知天近远。

使端广,民怨多,天不闻,如马何!」

二十年前的朔方,整个冬天都在下雪,这里的雪季寒冷而漫长,宁和平静,简直像一场梦。这是朔方最冷的时候,但行宫却暖得像下一个春天。皇帝带着贵妃与德妃驾临行宫,等待燕北进献的「天马」。那时候帝朝还能维持表面的风光,对北方的小国颐指气使,要骏马,就要献上白马,要嫔妃,就要献上女人。

「阿姚,莫出神了。」嬷嬷在身后唤她,「药煎好,就送到德妃娘娘那里去,七殿下的风寒眼见着要好,差事上心,有赏钱的。」

德妃出身皇商应家,一向不吝赏赐,兼得圣眷隆重,是以侍奉德妃是宫中不错的差事。

阿姚应了一声:「好差事还是妈亲自来吧,我受妈栽培,只顾煎药就是。」

嬷嬷喜笑颜开地去了,阿姚指尖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药香。她心不在焉,每个下雪天她都觉得人间空旷。阿姚是个孤女,家里犯了罪,女孩子被充作官奴,嬷嬷也做了一辈子的宫婢,就收她做干女儿。她一直觉得嬷嬷卑躬屈膝市侩贪财,但毕竟就是这个人救了她,做她的妈,养她长大。

大雪绵密纷飞,阿姚看着嬷嬷的背影,忽然觉得很难过,她一眼就能望断的人生实在太单调太乏味:对嫔妃们行礼,做活,在廊下煎药,然后老死。

今天是燕北进献白马的日子,行宫里的小女人们都好奇,有几个女孩约着去八骏园远远看一眼,其中就有阿姚。

她用水抹了一把脸,又从厢房里取了两团糕,想分给女伴们尝尝,但约好的地方只有雪,女孩们都做了逃兵。

「胆小鬼。」她跺着脚,有点气恼,「这是娘娘赏的,你们不来,我还不要给你们吃。」

远处一声白马的怒嘶,阿姚把自己往树后藏了藏,隐约看见马上的武官被摔下来,男人爽朗的笑声消散在风里。

「朕亲自试一试,好烈的马。」

「陛下不可。」老内监弓着腰,「这马性子倔傲,恐怕损伤龙体。」

「扫兴的东西。」皇帝似乎很不满。

人群中传来惊呼。阿姚看到白马骤然疾驰奔突,皇帝的身影显得狼狈,紧紧伏在马背上。白马的前蹄踩到那武官的腰上,伴随着男人的哀嚎和内监的惊呼。

苍原的战马素来有「龙血」的美誉,它们的脾气倔得像铁,不服驯。

「陛下当心!」老内监揣着拂尘,一边暗暗地骂,「燕北来的畜生!」

他的担心是有凭据的,皇帝久不习武,身手生疏,几次三番就要摔下马来,只能紧紧拉住缰绳。龙血天马疾驰可以日行百里,它的狂奔似乎毫无衰意,皇帝伏在马背上,有些进退两难。

白马向阿姚的方向冲过来。

她几乎要喊出声,但私窥天子的重罪让她不得不捂住嘴。八骏园的所有眼睛都盯着她的方向,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也陷进两难的泥沼里了。

烟雾一样的埙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哀婉的调子像一种缥缈的命运,阿姚一怔,白马似乎也温驯下来,安安静静的垂下头,载着惊魂甫定的皇帝,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内监们涌上来扶下他,皇帝摆摆手,然后居高临下地打量吹埙的女奴。

「你叫什么名字?」

女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阿姚踮起脚尖费力地看,才隐约看到一个藏青色的影子。佝偻的内监对皇帝解释,这是个卑贱的驯马奴,皇帝点点头,用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似笑非笑。

「这张脸长在哑奴身上,可惜。」

女奴依然用恭敬的姿态行礼,皇帝转身离开,连带着他身后追随的人群,受伤的武官也被抬下去。女奴看着他们走远了,就站起身,伸手摸了摸白马的鬃毛,白马温驯地低下头,像一只性子极好的绵羊。

「我那时候大为好奇,对她的埙声、她驯马的技艺和她的脸都很惊异,我想看一眼她的眼睛,想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驯服燕北的龙血马。」阿姚说。

「然后呢?」我问,「她很漂亮么?我不记得先帝宫里有天姿国色的女奴。」

女奴朝她走过来,白马跟在她的身后,藏青色的衣服洗得有些发灰,带着皂角和雪的香气。她看起来很瘦,所以显得高挑,眉是某种细长的新月,眼瞳继承了月亮的澄净和清朗。从此以后阿姚就没有忘记她,她觉得这就是嬷嬷每天念叨的命。

女奴做了个手势,指了指她手里的米糕,然后行了一礼。她把米糕递过去,女奴微微笑了,用衣袖擦了擦手再接过去,说谢谢你,声音很轻。阿姚抬头,看到女奴长长的眼睫上有一颗雪慢慢化成水珠。

她的心忽然一动。

高贵鄙薄卑贱,男人鄙薄女人,宫人鄙薄奴隶,这是宫里不变的道理。

阿姚很快和女奴成了朋友,这让嬷嬷很不满意。但嬷嬷见过她以后就不再说刻薄话了,没有人愿意苛责一个水一样的女孩。

「我姓元,燕北人。」她替嬷嬷纳着衣服,针脚细密,「北边的名字,不太好听。」

「唬我一跳。」嬷嬷数着银子,「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姑娘。」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垂着眼睛。

「你就叫阿元了,和阿姚一样,都是我的女儿。」嬷嬷笑,「上辈子造了孽,爹娘把我卖进来,连出去都不能够,更不要说嫁人——到老竟然能得两个好女儿,天老爷长眼睛啊。」

「以后我和阿元都孝顺妈,妈也多看顾阿元。」

嬷嬷笑得很开怀,阿姚悄悄贴过去,在阿元耳边小声说:「我给你取个中原名字吧,不要告诉他们你是燕北人,宫里不喜欢燕北人。」

阿元偏着头,黑而深的眼睛轻轻一眨。阿姚用铜钗沾着水,在桌角写了一个遥字。

「就叫这个,和我的姓一样读法,好不好?」

 

「娘娘把药喝下去吧,温了三次,再温,药性就不好了。」阿姚劝我。

我点点头,一狠心,把药喝下去,捂着嘴咳了两声。月夜里的朔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这种寂静比破城的嘈杂更为可怕。长乐害怕,一定要贤妃和我都在四海承平殿陪她,这时候已经睡下了。我小声问:「后来她去哪里了,你已经是尚药局的女官,按宫规可以把她调在身边。」

「我不知道。」阿姚说,「大概在宫里,就是您来的地方,大家都说您是体恤下人的好主子——您有没有她的消息?」

 

变故发生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内监在嬷嬷送去德妃宫里的药里验出了鸩羽毒,尽管她从未见过鸩鸟,还是被慎刑司带走拷问。

阿姚很害怕,嬷嬷只要推罪给自己这个便宜女儿,就可以脱掉主谋的罪名。

「没有。」嬷嬷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只有我自己。」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老婆子真是傻透了,为了一点赏钱做这种赔命的活计,况且自己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死了一个市侩贪财的老女人,但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嬷嬷回来了,用生了茧的手指轻轻弹她的额头,说真贪睡啊,快起来做活,攒了赏钱给阿姚聘个好夫家。

她猛然惊醒,「妈」,她哭着伸手。

嬷嬷是杖刑死掉的,阿姚没敢去看最后一眼,她年纪小,性子直,得罪过很多人,没了干娘,自然是人人可以轻贱,更何况干娘的罪事关德妃。

她被罚过跪,用冬天的雪水洗衣服,手上的伤在冰水里冻得麻木,被扣俸,女伴们也不再和她亲近,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她。

元遥从马场回来,用野生的药草给她抹伤,马场新来的管事也很不喜欢这个话少的女奴,动辄打骂,但元遥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终于有一天,阿姚看到她身上的伤,气极:「我替你出气去。」

「不要。我是奴隶,受一点骂,应该的。」

「呸,我只知道善恶有报。」

「不要生气啦,只要我们能活下去。」元遥摸摸她的头,「要活着,他们看不起……不要紧的……」

皇帝再次驾临是在两年后,内监说天马已被驯服,可以用于祭祀祖宗。

阿姚受了刑,罪名是偷盗,有人污蔑她偷窃药材,她嗓子都喊哑,也没能改变什么。

宫里的黑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认为你是对是错。

阿姚被扶回来的第二天就发了高热,管事不许人替她请医,也没有药,她浑身没有力气,扯着笑对元遥说:「也许我快死啦,这个小厢房里原来有三个人,以后就只剩下你了,你是对的,我忍不下来,就招恨。」

元遥不说话,用微凉的手指替她顺了顺碎发。马上就是大祀典,牵马的女奴也要穿得格外隆重,元遥那件大裙子是用赭红色的棉线做的,像雪地里零星的红梅花。她转身离开,仿佛已经下定某种矢志不渝的决心。

白马上高台时,低头舔了舔元遥的手,文官看见白马的眼睛里坠下泪,于是写贺表赞颂先祖的仁德感动了牲畜。祀典结束后元遥也哭了,她的埙声只能驯服这一匹马,因为她亲眼看着它从小马驹长成骏马,每次自己难过,白马就低下头碰一碰她的手,像中原所有名贵的猫。

但她花了两年时间教它顺从,然后亲手把它送到祀台上去,看着男人用刀割下它的血肉,血泼在玄色的王旗上,是不明状的暗影。

天下有太多这样的事情了,权力在你的头上投下阴影,它带走你某件心爱的东西,然后捏碎,你不能保护也不能反抗,只能对它说对不起。

说对不起,遇上我这样平庸的人。

「又是你,你在哭。」男人居高临下,「名字,告诉朕。」

「阿元。」

「原来你会说话。」皇帝心满意足地笑了,「你很漂亮,有没有人告诉你?」

「谢谢陛下抬爱。」

「抬爱你的地方还有的是呢。」皇帝大笑,他很满意这个朦胧的女人,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个孩子,年纪小,瘦而高挑,他今年已经过了三十岁,却忽然对青嫩的小女人情有独钟。他有钟爱的女人,可是她也渐渐失去了年轻的风情,十八岁的女孩永远是美的,连带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历史开了一个冰冷的玩笑,根据记载,孝成皇帝在先祖祀典结束后饮酒半醉,临幸了一个姓元的女奴,这在礼法上被视为不敬祖宗。御史的参奏让皇帝迅速清醒,他是个很会原谅自己的男人,将一切罪孽归于元氏的勾引,并不再宠幸她。但不久后元氏被证明怀有身孕,皇帝思量许久,叹了一口气,下旨封她做御女,跟随他回到京城去。

专写后宫情事的小说家认为,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美貌女奴,用扭动的腰肢和玉一样的容貌魅惑皇帝的心,但阿姚告诉我,元遥只问了很简单的一句话。

「陛下可以赏赐我钱和药材么?」

阿姚病好的时候,皇帝已经要起驾回宫了,元遥来见她最后一面。

「不要让别人欺负你……我很担心你。」

「没关系,她们说我骂我,我都忍下来。」

「凭什么!凭什么!」阿姚几乎要跳脚。

「就凭我们生如芥子命如蜉蝣,只能逆来顺受。」元遥说,「希望她们放过我们……长生天在上。」

阿姚终于哭出来,她明白以后很难再见了,一个注定不得宠爱的御女又有什么前路?元遥犹豫着,最后轻轻用指尖替她抹掉眼泪:「没事的,没事的,我有个孩子,她们不会欺负我的,不会的。」

于是十五岁的阿姚哭得更凶,她看到元遥鬓边有一只小小的银雀钗,雀嘴衔着一颗翠色的珠,珠子晃啊晃,终于离开了她的视线。那天她登上行宫南的假山,看到皇帝的车马迤逦而去,生平第一次有了僭越的想法。

「娘娘请恕奴婢无罪。」阿姚笑。

「僭越什么?」我追问。

「皇帝抢走了我最后的亲人。」她说,「故事就是这样了,燕北的女人一点都不凶的,很温和……她比您入宫早,大约有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也可能没保得住,进宫的位份是御女。娘娘见过她吗,她过得好么?」

我想告诉阿姚,元氏的儿子很尊贵也很执拗,为了母亲的追封和朝臣吵得不可开交,她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如果她还活着。

我看见阿姚眼里期待的神色。

于是我说了谎:「她很好。」

 

正午的时候刀兵声又起,太阳照常挂在正当空,知了在叫。

「阿嫂你醒啊。」一双手推着我,把我从梦里摇醒。

夜里不睡是一种陋习,特别是无法睡懒觉弥补的时候,它的危害就显得尤其大。我的头很痛,发昏,看清是长乐,撑着做起来:「怎么了?」

「他们来了!阿嫂,燕北人来了。」长乐眼神焦急,「我们躲起来,快到盈空壁后面去。」

我一下子清醒了:「内城也失陷了么?」

「就要守不住了。宫里人人都说外城遭了灾,骑兵见人就踩,内城守军本就不多。」长乐小声说,「母妃说她是燕王的姑母,她的话会有用,说要去和燕北人交涉,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她伸手拉我:「不要发呆了,躲起来,就要来不及了……只要我们躲过去,很快就会有援兵的。」

殿门外是强做镇定的宫女,行着张惶无措的礼,战争面前一切秩序似乎都变得虚伪了,长乐拉着我往盈空壁去,后面跟着阿姚和两个侍奉的宫女。机关叩动发出咯吱吱的声响,雕着坐龙的障壁缓缓张开,在巨大的阴影中,我听见长乐抑到最低的声音。

「几个平民而已……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障壁落下的刹那,我有一种恍然的错觉。

我正处于历史的某个渺小夹缝中,像史官笔下不经心的句读或开端。

朔方国耻激起了帝朝末年最后的血性,于是追寻盛世理想的年轻人们聚集在一起,发誓要「改革弊政,平治天下」。

但透过厚重的岁月回头看,所有的激昂与梦想都像下坠的流陨,于是后世将这个昙花一现的时代称作「陨星」。

这一年,我就在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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