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谋杀

事发过于突然，成峻在赵特派员的催促下先到六楼把正在办公室休息的王陆抓了壮丁，然后拉着彭北征，三个人一起蹿上了车。

刚刚赵特派员提到的「蓝渠村」也在圣康市郊外几十公里的地方，离铜湖镇不远。

说它是个村庄倒不准确，那里已经被开发成了一个旅游度假胜地，有各种民宿、鱼塘、果园和人造山洞等供游客玩耍和打卡的地方。

近年本地人有句话：「圣康的周末不愁没地方去，进可看海，退可游山。」

其中的后者便指的是蓝渠村这些地方。

王陆又自告奋勇地当了司机，彭北征坐副驾，成峻在后面。

「峻子，怎么回事？蓝渠村就一避暑山庄，那么偏的地方，网络信号差得要死，赵特派员竟然说有人要在那里行凶替跃？」

彭北征一头雾水地问着，他刚刚下楼时把才抽了没两口的烟都扔了。

「你把 APP 打开，对面的已经把案件的一些信息发过来了。」

「哦。」彭北征掏出了专用手机低头看了起来。

镜子一队的群里魏振鹏发了大概两个屏幕长度的消息，在颠簸的车上，读起来让人有点头晕。

加之在太阳下暴晒良久的车内部非常闷热，空调刚开，还没有制冷到位，屁股下面都是烫的。

成峻打开他那一头车窗透透气，忐忑不安地一边呆望着飞驰而过的道路、一边攥着手机等待 B 世界的进一步说明。

正在开车的王陆突然说：

「成峻呀，我没在你们那群里，现在开车也没法伸过头去看师父的手机，你跟我讲讲呗。发生什么事儿了？」

听出了王陆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满，成峻才回过神来：别人正忙着突然就被自己叫出来当司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赶快解释实在有点不厚道。

「啊，不好意思，兄弟，刚刚太急没来得及说。是这样的，B 世界有人报案，说有一个替跃者已经过来了，正准备在蓝渠村行凶协助另一人替跃。」

「报案人是谁？」

「一个女的，要举报她男朋友。」

「哦……也就是说，她男朋友已经替跃过来了，现在要准备杀人是吧，那要干掉的是谁呢？」

「她自己的镜像位。」

「哈？！我艹，这什么情况？」

王陆震惊地叫了出来，尽管双眼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路况，但心思已经不在方向盘上了。

某个人打算让自己替跃不了？什么鬼？

此时旁边的彭北征脑子里也浮现出和徒弟同样的巨大疑问，只是因为要在两个小弟面前保持沉着冷静的形象没有表现出来。

彭北征也差不多读完了 APP 里发过来的内容。

总结起来和刚刚说得没差：一个 20 多岁的女生，叫陈晨，来到 B 世界的警局找到了成峻和魏振鹏两人，说自己的男友沈茂存已经替跃过来了，接下来就是要做掉 A 世界的她来帮助自己替跃，地点是在蓝渠村一度假酒店里，希望警方在男友还没得手之前阻止他。

「这个叫陈晨的，她为什么要告发自己的协助者？」

王陆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道路上，但现在脑子里的问号实在太多了，必须要问个明白。

想要替跃的人，不是应该千方百计地削尖脑袋过来、加上千方百计地隐瞒自己的身份么？

不仅自曝还把成功替跃的男友曝出来，这和以前对替跃者的认识不太一样啊。

「具体原因还不清楚。」

成峻也在手机上码字催问，但对面貌似有事情，迟迟没有回复。

「陆子，你专心看路，开快点，等到了那里咱们就明白了。」彭北征抬头指了指车窗前方，「什么原因姑且放一边，人命关天，咱们得抢在那男的得手前到。」

车内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作为特别行动小组的人，他们当然希望这样来自首的替跃者能越多越好，可三个人的脑洞加在一起也想不出那位 B 世界陈晨的动机。

大概 40 分钟后，他们停在了蓝渠村「桃花观度假山庄」门口。

这座酒店坐落于郁郁葱葱的半山腰上，大门周围种了不少桃树，阴凉的地方很多，可惜现在不是花期。

然而，就算是阳春三月花开遍野，三人此时也无心观赏。

酒店项目方在这里开拓了一片平地，修了几列并排的两层小洋房；建筑格调上刻意避免了钢筋水泥的现代风，而是通过古朴的木料让房子外观与山景相得益彰。

下车后，他们径直走向了前台。

「您好，请问三位要办理入住吗？」前台小姐问道。

「同志你好，我们是刑警，有人报案说你们某个房间的客人要计划行凶。」站在前面的成峻和王陆齐刷刷地掏出警员证，「入住的是一对情侣，男的叫沈茂存，女的叫陈晨，他们现在在哪里？」

「行凶？」

「对，女孩可能有危险，快告诉我们房间号。赶紧的！」

「让我查查……他们在 108 号房间。」

「走！」

从前台右边的门进去经过一个狭长的走廊，尽头便是 108 号房间。成峻猛地按了几下门铃，然后「砰、砰、砰」地敲起了房门——

「里面的同志，请开门！」

「我们在睡觉，有什么事？」

门的隔音效果一般，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刑警，就问几句话而已，开下门吧。」

「在睡觉呢！又没犯法！」

那个声音也提高了嗓门儿。

「你们里面两个人是吧，还有个女孩子，你让她来说话。」

「都说了，她在睡觉！」

听到这里，三人意识到非常不妙：即便人是在睡觉，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醒。

「别跟他逼逼赖赖了。」

「我去找前台拿门卡！」

王陆正准备拔腿折返回前台。

「没那时间！」

下一秒，彭北征直接暴起一脚，踹开了房门。

「喂，你们干嘛！我女朋友她喝多了在睡觉，你们等等，一会儿就醒！」

里面的男人穿戴整齐、头上染着几簇黄毛，有种痞气。

他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摆开架势要往里走的三人，被彭北征推到了一边，背部沉沉地撞在墙上。

房间床上的被子明显有一个人的形状，成峻拍了拍，见没反应，拉开了被子，发现是一个女人。

「人已经走了。」彭北征把了一下女人的脉搏说道。

这具尸体应该就是在 B 世界报案的女孩陈晨的镜像位了，在 22 度的空调房间里早已经冰凉，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

王陆已经掏出手机拨打了 120，不过他也知道恐怕无力回天。

眼前的一幕，让成峻仿佛回到昨天在「梦回曼谷泰式古法按摩」的时候。

只可惜，这次他们来晚了。

三人都很悲痛自责，不知道如果刚才少说几句话、把车开快点能否阻止惨剧的发生。

他们现在也不约而同地明白了，这个男人在他们破门前一直在叨念着的「睡觉」「快醒了」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工作的性质是「反替跃」，此时成峻却真切希望这具尸体能突然「活」过来，就算是 B 世界的替跃者陈晨也行。

「先把这狗日的铐了再说！」彭北征让王陆拿人。

在王陆为扭捏着的沈茂存戴上银手镯的时候，成峻审视了一下屋里的环境：

酒店的外观虽然复古，内部设施毫不含糊，堪比圣康市里的四星级酒店。

在房间的角落有一个很高档的无线路由器，锃亮的黑色塑料外壳上蓝灯不断闪烁着。

成峻对路由器牌子不是很懂，但还是能一眼看出这个比自己家里翁箐网购的那个要强不少，至少在做工方面。

「师父，现在怎么办？押回局里？」王陆征求着彭北征的意见。

「慢着，让我想一下。」彭北征双手叉腰、眉头紧皱。

目前的情况，只是一桩普通的谋杀案，拉回圣康是没问题的，但还有一个不确定因素可能会让整个事情变得极度复杂。

成峻立马点破道：「回圣康太远了，我们不知道那个女生会不会随时替跃，先把这男的押送到隔壁铜湖镇分局审，弄清楚情况！」

「行，就按峻子说的办！」

看着面前的尸体，彭北征想或许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

之前的两个小时里，B 世界的成峻和魏振鹏把报案女子陈晨请到里面做了笔录。

在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后，两人立即把事情报告给了王斌，接着，王斌再通知了 A 世界的赵特派员和他的镜像位。

反恶性替跃特别行动小组的立案流程就是这样规定的：B 世界的新案子在被赵特派员批准前，他们俩不能直接在 APP 群里跟 A 世界的队友沟通。

好在赵特派员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让镜子一队全力调查，让 B 世界赶紧把案情的关键信息发到了群里，帮助成峻 A 和彭北征 A 展开行动去蓝渠村救人。

快速搞定这一系列事情后，成峻和魏振鹏也没有立刻闲下来。

既然这位陈姓女子声称男朋友已经替跃，那么必然会留下一具来自 A 世界的尸体，接下来必须要确认这位她所说的是否百分之百的事实。

于是两人要求她先带他们去埋沈茂存 A 的尸体的地方。

同时，如果 A 世界的成峻和彭北征能到蓝渠村把替跃者沈茂存 B 抓到再审问，比对两边的信息，就能互相印证事实了。

简而言之，两边需要再来打一次配合。

陈晨说沈茂存替跃之后确实「横尸原地」，她一开始被吓蒙了，但最后仍鼓起勇气把他埋在了一个两人事先挖好的坑里。

地点在圣康西北方向郊外的一个小山上。

刑警支队一共出动了两辆警车一前一后朝着目的地开去，跟昨天去废弃工厂的同路。

由于涉及尸体的检验和现场的保护工作，出警的人除了成峻和魏振鹏之外还有陈升、老郑等一干人马。

他们 B 世界里特别行动小组和其他同事是不分家的，所以一起行动完全没有避讳。

坐在副驾驶的陈升看向后视镜，用邻家大伯的和蔼语气问后排的陈晨：

「姑娘，我也姓陈，咱们算是本家了。有些事情，你如实告诉叔，好不好……之前你说，你和你男朋友，在郊外的小山上露营了几天，对吧。是找个荒郊野岭等待替跃的时机？」

其实陈升本来比彭北征大不了多少，但看起来很沧桑，别人都说光看外表可以和他师父老郑称兄道弟，所以对一个不认识的 20 多岁的女生自称「叔叔」没什么问题。

坐在她旁边是成峻，本来他还叫魏振鹏一起陪成峻当后排的左右护法看住陈晨，但魏振鹏坚持没必要，怕自己吓人的老脸反倒让她紧张，于是上了另一辆老郑的车跟在后面。

「嗯。」陈晨的声音很小。

「这个计划盘算了多久？」

「一周。」

「他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替跃的？」

「约好的时间，前天下午 3 点。」

「和谁约好的？」

「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说按照指示做就行。」

成峻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这些问题他和魏振鹏刚刚也问过，但不妨让老陈再问一遍。

在这位前辈眼里，哪里都可以当问讯室，这段车程绝对不会安安静静地坐一路。

「哎，对方总不可能是做慈善的吧，搞『偷渡』是需要花大价钱的，你男朋友啥都不知道，那是怎么把钱给到对方手上的？」

「……」

「姑娘，说话呀。你们年轻人谈恋爱总喜欢是黏在一起不是么，不可能连他的反常行为都看不出来吧。」

陈升没有再看后视镜，而是直接把头转回来问。

「他，确实前不久取了很多现金，还换了些金条。」

「金条？你没问过他是要拿这些东西干嘛？」

这两个字引起了陈升的警惕。

因为 B 世界各地很多人在为「末日」做准备，现在国外的某些地方物价飞涨。

加之「镜子协议」对互联网的大范围封锁，导致虚拟货币也不好使了，所以金条这东西最近在海外可是硬通货。

「没。」

「那这些东西，你们露营的时候带着的么？」

「没有。」

「放在家里面的？」

「也……没看到，至少在出发之前。」

「看来主要负责这次偷渡的是你男朋友了。那现在我换个说法问，对于这个计划，你都知道些什么？」

「只知道偷渡的时间、出发点和落脚点。」

「落脚点？也即是你说的那个世界的避暑山庄是么？」

「嗯。」

「这些地点，是你男朋友定的，还是你男朋友找的协助人定的？」

「不清楚。」

陈升转过头，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随后问成峻：

「小成，你说说你的想法。」

「恐怕他们交易的方式是最传统的那种，让这个沈茂存把装现金和金条放到隐蔽的地方，等对方的人来取，所以不用见面。」

颠簸的车里，成峻和陈升在车的后视镜里四目相对。

「啧，心也真的大，不是有很多说帮助偷渡都是骗钱的么，人都不知道是谁就直接把钱给人家了。」

「那倒也不会，我和老魏怀疑，男的和对方至少是见过一次面的，好歹也得把自己的活动习惯和家里电子锁密码之类的信息告知对方，才方便让他们下手干掉 A 世界的自己。」成峻说着，给了陈晨一个复杂的眼神：「只是你男朋友没告诉你这些。」

陈晨低下了头，没搭话。

「现在到处都是骗子，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俩找到的『摆渡人』，不仅是真货，而且好像相当专业呢！」

「没错，我和老魏刚也在说这事。」

「……可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陈升继续问道。

「我懂，最让人不解的是，这帮人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跨世界联络的？」

就像之前和 A 世界的人介绍的那样，成峻不是不知道一些人可以通过一些打哑谜和暗示的方式在加了「otherworldly.」的平行网络上联络，但要协调一场刺杀，即便是针对平民，需要传输的信息量也决计不算小，没有像他们使用的特殊 APP 基本难以想象。

「没错，小成，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事情啊！」

「嗯，必须警惕……」

不一会儿，车到了埋尸地点所在的山下。

众人下车还需要徒步爬山二十分钟。陈晨走在最前面带路，魏振鹏走在最后。

他时不时还停下往左边某处望望，雨刚停，山里的能见度仍很低，深埋在那云烟后面的是他从小长大的魏家村。

「就是这里了。」

陈晨带领警方到达了一个树荫环绕的空旷地带。

「挖！」老郑吩咐年轻小伙子们动手。

坑还挺深，但上面的土很蓬松。

地上的零食袋、卫生纸之类的垃圾表明，周围确实有人在这里扎过帐篷的痕迹，在不远处的草堆里有一把铁锹。

看来陈晨说得没错，这么文弱的女生一个人能填坑就已经很不错了，而要挖的话，没一个男的出力是不可能的。

「尸体完好，死因我估计是毒杀。死了大概两天，可以确定是沈茂存。」老郑捂着鼻子踏出了坑，「但裤兜里没找到死者的手机，里面有信息应该可以成为线索。」

在场的刑警众人看向站在五米开外的陈晨。 

「他叫我拿去扔了，跟钱包一起，扔在那条河里。」陈晨指着远处一公里外的那条河。

「扔了？」

在场的众人无语凝噎，这条河流速很快，从这里再穿过圣康市后就入海了。

以前他们参与过的几桩凶杀案里也有歹徒杀人抛尸其中的，所以知道想打捞肯定没戏。

「他跑了后，手机你打开看过吗？没他的手机密码？」

陈升仍笃定手机里有关键信息可以指向沈茂存的神秘协助者。

「没有呢。」

「哎，姑娘，叔我就纳闷了，既然你这么听你男朋友的话，还帮他善后，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来告发他？」

陈晨再次低下了头，双手抱在胸前，没有说话。

但此时的成峻已经有了些眉目，他在车上就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胳膊和后颈处有些许淡淡的瘀青，不过此时他选择不说破。

魏振鹏从一边走了过来，他右手的专用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的是镜子 APP 的聊天页面。

「陈晨，那个世界的人找到了『你』的尸体，他们说人至少几个小时前就已经没了。」

成峻满头问号：「什么？那意思就是，在她报案前就已经……」

「嗯，陈晨，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此时魏振鹏不怎么接成峻的话，而是直勾勾地质问陈晨。

陈晨躲闪着众人的目光。

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看见陈晨不愿回话，魏振鹏继续道：

「其实你一直都知情的吧，在你报案之前，那个『你』就已经被杀害了。这不是什么难事，你找个安静的地方眼睛一闭就能感受到『拉力』的存在。」

「是。」

「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你故意等了一段时间才告诉我们吗？」

在魏振鹏的紧逼下，陈晨下意识地躲在了成峻身后。

意识到了什么的成峻走上前，在魏振鹏的耳边悄声道：「老魏，你们先打点现场和尸体。可能她有点受刺激，让我跟她慢慢聊。」

魏振鹏点点头，觉得自己再继续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

「好吧，成峻老弟，交给你了。」

……

……

在 A 世界，三人按照成峻的提议将沈茂存先弄到了铜湖镇公安局。

这里的审讯室比圣康市的那个要简朴不少，但该有的设施都有。

在调去圣康之前，成峻于此处审过很多次嫌疑人，如今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刚才，分局的张局长一看自己的旧下属成峻和城里重案组的精英彭北征一起押着人过来说是有机密任务需要借场地一用，于是立刻做好了安排，并很配合地让其他警员回避。

「陈晨在我们这个世界和你不也是男女朋友吗，亏你也真下得去手啊。」

「啧，那个杀千刀的女人，说好了等我做掉这里的『她』，她就会偷渡过来的，结果三五个小时一直不来！」

坐在铁凳上的沈茂存面露凶光，只顾咬牙切齿地咒骂他的「原装」女朋友，好像丝毫不关心被他亲手谋杀的「陈晨 A」。

彭北征怒拍桌子，郑重警告道：

「姓沈的，现在不是纠结你女朋友是否替跃的时候。你杀了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问你话你就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杀了人？哈哈，我那傻女人应该是在闹别扭，想通了过来就一闭眼的事情，我跟她这么拉扯过好多次了。看到时候你们还能管我叫杀人犯不？」

「尸体已经拍照存证了，随时都可以开死亡证明。在我们的世界里，拥有『陈晨』这个身份的人已经死了，替跃了也没用。」

说着，成峻把手机里的现场照片举起给沈茂存看。

此时「陈晨 A」的尸体正放在一家镇医院的停尸房里面，由王陆在外面守着，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替跃。

「那又如何？如果她下一秒真的偷渡了，你们还能当场打死她不成？哈，哈哈哈！」

「王八蛋！」忍了很久的彭北征想一拳直接抡上去，「这么说吧，那个世界的陈晨要是替跃，咱们就当作她之前假死诈尸，让她作证，照样能以『杀人未遂』起诉你！」

「起诉呗，她身上又不会检查出任何伤，你们还能用那具尸体的伤情鉴定去套一个站着的大活人么？」

沈茂存嘴角上扬，向着彭北征发出挑衅。

「彭队，咱俩出来一下。」

于是，彭北征狠狠地瞥了沈茂存一眼，随成峻起身走到外面。

审讯室走廊的人已经被清空了，两端还设置了路障。

「峻子，你说吧。」

「这个男的，再怎么都跑不了。眼下的最大问题是，那个陈晨到底来还是不来，以及如果来的话，什么时候。」

其实成峻丝毫不担心定不了眼前的杀人犯的罪，特别行动小组的后手多着呢。

赵特派员提到过那个伪装成「精神病院」的恶性替跃者收容中心，就是为了应对这种难解的情况。

恶性替跃案本质就是没有尸体的谋杀案，如果凶手以为仅仅因为警方没有找到尸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那就太低估这个特派员制度的手段了。

「确实这个点是最关键的，不仅会给沈茂存的行为定性，还牵涉到该如何处理遗体的问题……」

「我们向 B 世界再问下情况。」

成峻小声对彭北征说着，随即在专用手机上打开镜子 APP 开始码字——

成峻 A：「你们那边的陈晨，是有能力替跃的吧。」

魏振鹏：「嗯，她和他男朋友一样，都是训练过的，但她本人在犹豫。」

魏振鹏：「貌似不打算替跃。」

成峻 A：「为什么？」

魏振鹏：「不清楚，可能两人关系有问题。我们让@成峻 B 正在做工作，看能问出多少。」

「……看来那女的也难搞，和里面这姓沈的是一对璧人。」彭北征甩头叹气。

既然她放了沈茂存一个天大的鸽子，找到警方报案，为什么对于细节和缘由又一直拧巴着不说清楚？

「先不管那边的陈晨如何，我有个想法……」

一分钟后，两人回到了审讯室，成峻开口道：

「沈茂存，我们已经联系了死者亲属，他们正在赶来铜湖镇的路上。法医的尸检报告很快也会出来了，只需要让他们简单做个遗体告别仪式，今晚就能火化……最多再过几个小时。」

成峻微笑着说出他刚刚编撰出的计划。

既然沈茂存的底气来源于随时可能替跃的 B 世界陈晨，那么最好的反击方式便是尽快坐实她的死亡，把「偷渡」的路子给堵死——至少在沈茂存看来警方会这么采取行动。

「喂，别搞笑，今晚……不可能那么快吧，她家里人不想多看一眼？」

「『天热』『防疫』，随便都能找出十个理由说服家属快点火化。我们也能让殡仪馆配合开绿色通道，你以为呢？」

听到这话，刚才态度还很强硬的沈茂存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下了头。

「既然原本的陈晨已经死了，我们警方也不希望另一个她在那边等世界末日。你现在好好回答问题，兴许我们还会网开一面，让家属按照圣康的习俗停三天灵。」

「……行，你们问。」

见对方态度稍微服软，成峻乘胜追击：「协助你偷渡的是谁？」

「不知道，只知道代号叫『摆渡人』……我只是交钱，然后按约好的时间闭眼开启偷渡，再一睁眼就发现已经躺在一处坟地里了。」

「四周没有别人？」

「没有，我也蒙了一会儿，但认出了是在银宝山公墓旧区，就自己走回家了。」

「在你偷渡之前，总得有个联系人吧。」

「『摆渡人』是一个戴口罩墨镜的男的，约见面的地方也都是很偏很黑的地儿。」

「见过几次？」

「两次。」

「你们这两次都说了些什么？」

「主要聊了价钱、地点和时间。」

「多少钱偷渡一个人？」

「七十万块钱，乘以二。」

「乘以二？两个人一起，每个人七十万对吧？」

「不，一个人。」

「嘿唷，我寻思现在你们年轻人说话怎么这么多弯弯绕绕，你他妈直接说一个人一百四十万不就好了？」

彭北征握拳大声拍了一下桌子。

「呵呵，姓彭的，拍那么大声干嘛，你懂个屁！」

「注意你的态度……好好解释一下刚说的『七十万，乘以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

成峻一字一顿地问道，他认为到这句话里面有很重要的信息。

「我的意思就是，在我原来的世界给七十万，来到这里后，再给七十万。」

「什么鬼？你都已经过来了，还需要给钱？」

「尾款，给这个世界的他们。同样的金额，同样的地点。」

「……那你给了吗？」

「还没呢，想着先把陈晨接过来再凑钱弄。」

「好一个『接过来』！你是出不起又一个一百四十万让别人代劳，所以才自己动手的吧！」

「呵，不然你来出钱？」

「别斗嘴。我再问你，为何是蓝渠村的那家度假酒店？」

「不为什么，『摆渡人』推荐远离城市、没人打扰的场所，说蓝渠村的几家酒店和民宿，随便哪个都行。」

有泰式按摩店的前车之鉴，刚才成峻迅速打了电话叫同事帮忙查过，发现这家店跟高善莫似乎没有关系。

「行，接下来，我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假装和对方接触交尾款。」

「哈哈，我看没戏，他们肯定已经知道我被抓了！虽然没见过，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手眼通天的大能。没两把刷子能做跨越世界的偷渡生意，那么容易让你们抓到？」

两人没有反驳这句话，他们也明白蓝渠村肯定有所谓的「摆渡人」的眼线。

刚才他们风风火火去踹门抓人，警车一进一出，已经不可能再瞒过去了。

「彭队，暂时就到这里吧。」

「嗯。」

今天审讯的收获超出预料，一个没法抵赖的替跃者外加关于活动在 A、B 两个世界的「摆渡人」的部分信息。

目前仍让成峻和彭北征担忧的是 B 世界的陈晨。

她有能力随时替跃，关键词是「随时」。

万一在尸体进了炉子马上火化的最后关头，或者已经烧成灰了的时候，她脑子一热反悔，选择替跃的话怎么办？

要是她替跃，算「恶性」吗？

不，按照赵特派员的定义，她没有雇用协助者，甚至对于沈茂存杀害她镜像位一事表现出极度抗拒，否则就不会找成峻 B 和魏振鹏报案了。

没有救下「陈晨 A」，又让「陈晨 B」出个三长两短，是成峻万万不能接受的。

成峻走出审讯室，再次打开 APP，把他担忧的事情报告给了赵特派员，询问如果陈晨 B 真的替跃了，能否对她网开一面。

他的请求也是有依据的，即是「双船共识」。

不一会儿，赵特派员回话了——

特派员 ZCX：「鉴于情况特殊，我们不会太为难她。」

特派员 ZCX：「但她替跃前，你们最好告诉她遗体的体重是多少。」

虽然早已预料到，站着特派员的立场她不可能欣然双手赞成，但这个回答足以让成峻感激不已。

他在群组里告诉 B 世界的镜子一队——

成峻 A：「尸体在停尸房，明天送去火化。目前我们还没开死亡证明，你问问她，如果她想要过来的话，我们不反对。」

成峻 A：「这边的陈晨，体重 52.14kg。」

……

……

此时，B 世界郊外的天上又刮起了小雨，小山上的气温开始骤然变冷。

于是陈晨请求回到车内，成峻也跟了进去，两人就通过半开的车窗继续看着外面的几个人完成的现场勘查工作的收尾。

魏振鹏和陈升等人貌似决定将沈茂存的尸体装进裹尸袋里。

「陈升啊，真有必要带回去法医那边吗？现在需要尸检的遗体都排起长龙了，送殡仪馆也是需要提前打招呼预约。」

站在坑外面的老郑双手抱胸，问下面的陈升。

他在替跃案上的想法和局长王斌差不多——觉得既然知道这是 A 世界的尸体，就没有必要再耗费人力和资源纠结个什么死因了，反正 B 世界也抓不到凶手，直接通知家属来自行处理就行了。

「师父，还是带回去吧，怕那边要详细报告。至于多久送殡仪馆，那就是家属的事了，咱们不用操心。」

至于「那边」，自然指的是 A 世界的镜子小队。

「行吧，行吧。」老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成警官，尸体你们还要带回去检查？」

听到陈升和老郑的对话，一路寡言少语的陈晨在车内罕见地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嗯，要给另一个世界的同事线索，你也想知道在那边到底是谁做掉了他吧。」

「没兴趣知道。」陈晨冷漠地吐出五个字，或许是意识到这样有点对提出问题的成峻不太礼貌，她随即又补了一句，「能送他上路，不管是谁我都想说声谢谢！」

「看你身上的伤，他是个家暴男吧……毕竟，连杀掉『你』这种事情他都真他妈干得出来！」

「你说得对，是家暴男，兼无赖、痞子！从他提出替跃后会亲手杀掉那边的『我』来帮助我偷渡时，我就已经死心了。」

「……但你还是配合了他一路。」

成峻试着套话。

「他把自己的老底都拿出来雇『摆渡人』了，我拦不住。也好，他走了，让世界少一个祸害。」

「是少了两个祸害，那边的他已经被逮捕了。你闭上眼睛冥想，现在就可以过去，那边的你大概 104 斤……」

「不妥，都已经知道我不是属于那个世界的人了。」

成峻微微点头表示同意这个事实，但继续劝道：

「他们告诉我，目前『你』被害的消息除了警方没人知道，死亡证明也还没开出来。你这样过去不算恶意偷渡，那边的『我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传送过来的尸体，咱们这里就当一对情侣户外野营因意外事故遇难，给你们的家人朋友交代。」

「不，我必须要他成为杀人犯！」

看来陈晨想把男友送进去的态度相当决绝。

成峻知道，一旦陈晨真的替跃过去，A 世界那边不知道赵特派员会如何办沈茂存，至少不能以谋杀罪名正式起诉沈茂存了。

「你可想好了？留在这里十多年后或许就是末日，我们这样的一般人没法坐火箭跑到太空里去，恐怕大家得一起上路，现在一个千金难求的机会摆在你面前。」

「我想好了。」

「嗯，要去要留，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成峻转头望向前方看着雨点聚在一起顺着车窗流下，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

「佩服哪一点，不贪生怕死？」陈晨笑道。

「佩服你的心理素质。看到你男朋友在你面前替跃，变成一具尸体倒下，你还能不慌不忙按计划把他埋了。」

「过奖了。在偷渡前，我们训练了一段时间冥想，他也跟我说了很多要做的心理准备。但当他成功的时候，我当时也被吓了一跳。上一秒还是一个正在打坐的活人，下一秒就脸色发紫倒在地上，谁看了都瘆得慌。」

「胆子真大啊。你们知不知道，要是你和另一个『你』体重差太远的话，偷渡会暴毙么？」

「知道啊！但他说无所谓的，用平行网络看看对面的自己发过的照片就能明白体重差不差了。我在哪儿都依然苗条，而他还是那么肥丑。你刚刚不也说那边的我是 104 斤么，我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体重……呃，可能轻一点儿，跟沈茂存在山上这几天吃得不太好。」

「哈哈，好吧。」成峻尴尬地笑笑。

「对了，成警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呢？你有想过偷渡么？」

「为什么你关心这个？」

「车里没录音吧，你只管说实话就行了，别骗人。」

雨滴轻轻地拍打在车顶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成峻沉默了几秒后说道：

「……没有想过，那个『我」还活着，但即便他没了，我也不想。」

「为什么？不要跟我讲，你是想留在我们的世界坚守岗位到死为止。」

「……因为我老婆，想在这里陪她，不管未来是不是末日。」

「沈茂存那个王八蛋，每次打完我也会说些，要与我不离不弃的话。现在想想都挺恶心……成警官，我再问你，你打过你老婆吗？」

「哈哈哈，都是她打我。」

「看吧，真正部队里出来的男的，越能打的反倒不会对爱人动粗。想来你们两人的感情一定很好。」

「不过我也打过她。」

成峻略带邪气地上扬嘴角看着陈晨。

「哎，果然还是打过，男人都一个样。」陈晨失望地摇头。

「不过呢，上次打她那是我们五六岁时候的事情了。我们两家是邻居，又年纪相仿，经常互相串门儿，有时会为了零食啊玩具什么的打起来。」

「……原来是青梅竹马。成警官，你这种撒狗粮的方式，很坏哦。」

「也算是说实话，不是么。」成峻笑道。

「对了，我想八卦一下。你的搭档，魏警官，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小时候被自己爹妈烫的。」

「有父母会做出这种事情吗？！」

「老魏好像是私生子，就出生在附近的魏家村，二三十年前那里的民风是容不得的。」

「咦……成警官，你出卖搭档了，这不好吧。」

陈晨感到很尴尬，她没准备好突然听到这种程度的他人隐私。

「哈哈，这是他嘱咐过我们的，要是有人背后问他脸的事情，让我们直接说实话，省得他自己解释。我们也跟他提过，要不统一口径跟外人说他是在某次行动中被烧伤的，他坚决不要。」

「我看出来了，魏警官还真是个性情中人……那他是怎么加入你们警队的呢？虽然这么讲有点儿损，但好像从警需要对相貌仪表有要求吧。」

「他之前是个工人，初中毕业就混社会了。因为见义勇为被招进来当辅警，后来转正了。」

「才初中毕业？咦……不会吧，魏警官说话的方式和知识面都挺像是有文化的人。」

「哈哈，他糙起来的一面你没见过罢了。他对你们女孩子很有耐心，但如果是大老爷们儿就不一样了。」

「从工人到刑警，可不是普通的跨行那么简单了，魏警官是怎么脱胎换骨的？」

「说起来，举荐他进来的是我爸，他也算是老魏的师父。那几年一直督促着他在业余时间学习，还找组织批经费送他上各种培训课。老魏本人脑子也贼好使，所以现在已经完全融入了我们支队。」

这话其实也不全对，成峻知道，就算魏振鹏在业务水平上完全不逊于科班出身的任何一个同事，他在某些观念上仍和其他人存在不少「代沟」。

这是他成长经历导致的必然。

比如，王斌批评过好几次，他追捕嫌疑人时下手从来没个轻重。

不过由于魏振鹏不爱与人争辩，工作上即使偶尔和他有理念上的纷争或者不快，你怼他几句他也不会还嘴。

完事后你如果感到怼了他不好意思，拿一袋茶就能让他乐呵呵地忘掉。

「很好啊，你爸，有你这么优秀一个儿子，又捡了个干儿子，可以安然退休了。」

「……不，他已经在两年前的一场火灾中牺牲了。」

成峻的脸色稍微阴沉了下来。

「啊……对不起……等等，两年前，难道是前年 8.10 服装城火灾里的那位叫成逢山的警察？！」

「嗯，是他。」

车内的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尴尬。

陈晨万幸自己还记得那位为了守护群众生命安全而壮烈的成警官的全名，若非如此，就太对不起他本人和他儿子成峻了。

滴答、滴答……窗外的雨仍不停歇地敲打车顶。

成峻意识到，他和陈晨之间今天的谈话或许有点多了；一位刑警和一位涉案人员之间，话家常聊太远不是正确的做法。

正巧，外面的魏振鹏在招手示意他出去，好像有什么事情。

于是成峻推开车门，在将半个身子挪出去前，严肃地告诫陈晨：

「我只想最后提醒一句，那边『你』的尸体不久就送去火化，到底去还是留，要尽快考虑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