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峻老弟,杨驰逸的死没什么好想的,凶手熟练地避开监控,明显就是冲他去的。手段专业、目的性又这么强,除了『摆渡人』还能有谁?」
魏振鹏合上了杨驰逸 B 被害案的调查报告,喝了一口保温杯里已经淡如白开水的毛尖茶。
「同意,这印证了咱们之前的猜想:如果某人与『摆渡人』达成的替跃计划被警方截和,那本人有可能被灭口。」
「是的,真够狠……哦,对了,陈晨!」
魏振鹏想起,那天在山上指认过埋尸地点后,第二天陈晨便被放回家了。
「嗯,得赶快联系她。」
幸好,电话接通了,那一头的陈大妹子目前安然无恙。
虽然她不算是直接与「摆渡人」交易的人,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连忙帮她安排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暂时住下。
花了半个上午搞定这一切后,开车回程的路上,魏振鹏向成峻提议道:
「成峻老弟,刚才 A 世界的你和师兄去了他们那里的殡仪馆送陈晨的镜像位,刚好我们这里的沈茂存家属也决定今天烧他。你不一直怀疑高善莫是幕后黑手么,趁这个机会,我们也去一趟探探他最近在干嘛,如何?」
「沈茂存今天烧?最近殡仪馆不是大排长龙么?」成峻皱眉。
「这就是我特别在意的点!昨夜沈茂存他家把『沈茂存 A』的遗体从法医那儿领会去了,他们随即联系了殡仪馆,对方就立刻同意插队火化,好像要急着毁尸灭迹一样。」
「有鬼。走吧,我们去看看。」
十分钟后,两人抵达了孝善殡仪馆,好不容易在殡仪馆门口找到了一个停车位,然后径直走到告别大厅。
今天这里有好多个灵柩同时横在里面,两人远远一眼认出了那个附近花圈最少的应该便是沈茂存了。
「喂,老魏,你看那边,不是彭队吗?」成峻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彭北征。
眼尖的彭北征也发现了他们,笑着走了过来:
「哟,峻子、老魏,你们也来了。」
「师兄,又来办案呐?」
「嗯,两伙末日论爱好者打群架,几个被打进了医院。」彭北征指了指最里面的几个灵柩,「另外几个整整齐齐地躺在了那边……」
成峻和魏振鹏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就是 B 世界当下最棘手的社会治安问题,在局长王斌眼里的优先级远高于什么「反恶性替跃」。
「你和小高总唠过嗑了么?」
通常彭北征来这里都会去高善莫的办公室坐坐,魏振鹏想刺探一下。
「没呢,这两天都见不到他人。你俩也知道,我们这地方死了人是不能放太久的,好多家属托关系、塞红包都想插队赶紧给死者把白事办下来,小高总快被他们当佛给供起来了。」
「呵,世界受难他家发财。」成峻冷哼了一声。
「峻子你别酸,别人殡仪馆也是蛮辛苦的。对了,我看到你们在群里的谈话了,是来弄那个姓沈的案子对吧?」
「是的,目送一下死者,顺便也从家属那里了解点情况。如果没什么问题,我们就回去写报告把案子结了。」
「我看到群里说,好像 A 世界的陈晨也在今天火化,两边的工作挺同步的。」
「嘘,师兄你小声点儿!」魏振鹏让彭北征连忙打住。
告别大厅里人来人往,这些话不应当让他们听到。
「好啦,我知道。」
沈茂存的家属在前面,除了他的父母,还有舅舅和一个表哥也来了。
几人面无表情,对于沈茂存的死表现出的状态,与其说悲伤,不如说是无奈。
成峻和魏振鹏和他们攀谈了一阵子,了解了关于沈茂存的一些更详细的情况:
原来沈茂存和陈晨从高中开始就谈恋爱了。
但沈茂存大一便辍学开始自己捣鼓一些小生意,没做出什么名堂。
他后来又不务正业,网络借贷和赌博都碰过,经常找亲戚借钱不还,直到他们集体拉黑了沈茂存的联系方式、让他自生自灭。
而陈晨从本地最好的大学的社科学专业毕业,还读了研究生,一直没有放弃拯救沈茂存。
连沈茂存的爸妈都三番五次劝陈晨:不要再跟着这个混账了,去找个好人。
老两口对于儿子的偷渡计划一无所知,不仅如此,他们压根儿不信「替跃」这东西存在。
至于沈茂存的死因,警方统一了口径:情侣二人在野营时遇到劫匪,被钝器殴打致死;陈晨也被打到昏迷,所幸没有大碍,但受了不少刺激。
陈晨身上的瘀伤鉴定报告和沈茂存的尸检报告都一并拿给沈茂存的家属过目了。
「对不起,给你们警方添麻烦了。陈晨那姑娘也算解脱了,但愿她早点康复。」沈茂存的母亲抓着成峻的胳膊说道。
成峻的内心对沈茂存的家属还是有几分同情的:都说什么样的原生家庭出什么样的子女,可就这么一个知书达理的家庭,却反倒摊上了一个浪子。
「您别客气,去给儿子最后再道个别吧。」
「不用了,让他们赶紧烧了吧,我们把该办的手续办完就回去。」一直没说话的沈茂存的父亲冷冷地开口道。
几分钟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开始将「沈茂存 A」的遗体推往告别大厅的右边。
「等等,火化厅不是在左边么?」成峻询问工作人员。
「不是的,沈先生遗体火化的地方在下面。」
「下面?」
「嘿,峻子,你们有所不知。殡仪馆最近的需求太多,原先的三台火化炉烧不过来,所以小高总就在地下车库增设了一台焚烧炉。这样,我请雷教头带你们参观一下!」
于是彭北征领着二人,在离告别大厅约二十米远的保安室找到了雷林。
「彭队长,又大驾光临。哟,小成队和魏警官也来了。」
「是啊,这次恰好都来办事。雷教头,他们俩听说正在负责的案子的死者,要被搬去下面的火化间里,想去领略一下。」
「哈哈,一般人可不能随便去那里。但你们三位的话,没问题!随我来吧。」
从这里走到防空洞得绕一个大弯,需步行五分钟。
三人随着雷林从一个大型入口下到了防空洞里,这儿照明出乎意料地好。
「挺大挺宽的呀。」
「没错,我们这个防空洞面积有 900 平方米。」
「这里离地面我估计有 8 米深吧,但网络信号不错。」
魏振鹏看着手机的信号格子说道。
最近 B 世界的圣康市公安局响应上面的要求,新设了几间「反替跃拘留室」。
说起来挺高大上,但其实就是在房间四周的墙体内加装铁皮,然后设置信号屏蔽器,目的是为了防止嫌疑人替跃跑路——尽管这个事的发生概率并不大。
或许是受到这件事的影响,老魏这两天开始习惯性地关注起了封闭空间的信号强度。
「那是,我们小高总花了些心思,通过专用天线引入室外网络信号,然后在机房放大。」
雷林指了指旁边一扇写着「机房重地、闲人免进」的铁门。
「你们的小高总为什么下血本给这里通网?」
「血本倒不至于,对他来说都是小数目,主要是为了他自己方便,你们看那边。」
三人循着雷林说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一扇做工高级的防盗门。
「从那扇门进去,就是高总的私人生活区。」
「竟然在这里安家?」
「哈哈,每次我带人来,都这么问我,说来话长……」
雷林给他们解释着——
孝善殡仪馆大门的空间比较拥挤,经常有车辆剐蹭引起车主冲突的场合,本来防空洞是要被高元财改成一个小型地下停车场的。
但无奈的是,跟 A 世界一样,这里高元财的规划也只进行到一半,人就进去了。
高善莫掌权后,他保留了父亲的部分成果;他自己和一些比较重要的客人的车,确实停在这里。
但防空洞剩下的一半里,大部分被空置,余下的一部分改装成了几个房间:卧室、浴室、厕所、厨房和储藏室,应有尽有。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里是他的第二个家,还兼具核弹避难所的功能。
就冲这一点,大家觉得他比老高会享受:殡仪馆上面的区域有时要奏哀乐、放鞭炮、搭灵堂什么的非常吵,高元财这种老一辈的能吃苦,以前困了就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打盹儿。
而小高总选择不将就,在地下车库给自己划出了一片安静的地方。有时要给大人物办白事忙到深夜,便不用开车回家,直接下来睡觉。
现在由于订单暴增,高善莫将原先被空置的那部分也拿了几十平方米出来当焚化间,加装了一个炉子,离他睡觉的地方直线距离不超过百米。
雷林还记得半年前,他领着一位专门看风水、做法事的道士老乡来殡仪馆参观,顺道给点指导意见时,对方在地下车库兜了一圈后感慨道:
「老雷呀,你们高老板好生威猛,能在火葬场地下阴气这么重的地方安个家!」
「哈哈,一般老板可不行,也只有我们小高总这样八字过硬的人,才镇得住。」
「嗯,高老板的八字,我悄悄给算过,是『火命』!老雷,你知道火命分为哪几种?」
「方兄,你这就是小看我了!跟小高总混,哪能不懂这个。一共有六种,对吧,但具体名字我忘了……」
「说得不错,有霹雳火、覆灯火、炉中火、天上火、山头火、山下火。」
「对,对,就是这几个!听小高总说,他自己就是山头火,然后说我是木命,叫杨柳木。」
「你是杨柳木没错,但高老板嘛,说山头火,既对,也不对。」
雷林停下脚步,望着方道士。
「此话怎讲?」
「山头火也细分为好几种,结合气象可以做进一步解。高老板是那年 8 月 10 号正午出生的,是从八四到九五的一轮十二年里,最热的夏天之最热的时刻,阳气极盛。在我师父留下的书里,说这种山头火,不同于其他,如同蓄势待发的火山一般,不鸣则已,鸣则炽焰万丈,大有焚天之势!如果生在古代,或许就是刘邦、曹操那样的霸主。」
「这么厉害?」
「不过,高老板八字让他过于缺水,就算拿名字补,改成叫『高海洋』都不顶用,你得提醒他要对『水』要提防好。」
「你刚不是说,小高总这火都能烧到天上去了,还会怕水?」
「哈哈,老雷啊,我等皆是凡人,终究无法跳出五行之外!就像埋在海底几千米下的火山,喷得再猛水面上也就只能冒点水泡和黑烟,你说是不?」
「哎,听方兄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小高总以前说过,他小时候,老高总花大钱请了个很有名的大师为儿子算了一卦。」
「那位大师怎么算的?」
「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大师说完后,给了老高总一个锦囊,说里面的十个字价值千金,要让儿子谨记。」
「哪十个字?」
「『近水可嬉玩,不可与人争』。」
「厉害,厉害。」
方道士神情高远,眯着眼睛在心里反复玩味这十个字。
「老雷呀,所以高老板的尊父信了吗?」
「何止是信!当时高总家豪宅后院不是有个泳池吗?直接让老高总给填上了!后来小高总去英国念书,老高总还打电话给学校,说儿子有恐水症,不能上游泳课。」
「哦?这么夸张……可依我看高老板他本人不太信吧。那天你不还发了个朋友圈么,在高老板的私人游艇上照的。」
「哈哈,要真不信,就不会让我把名字改成『雷林』,也不会请方兄你来点拨点拨殡仪馆的风水布局了。」雷林笑道,「说到他的游艇,其实他开出去玩的时候也不多,每次开的时候一定会让我带上两三个水性好的小弟一起。还有一件真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
「洗耳恭听。」
也不问到底是哪一件事,方道士闭着眼睛点头让雷林只管讲。
他想起以前雷林的名字叫「雷胜戎」,跟了高家父子之后才改掉的。
「有一次,我们小高总请了一个外地老板上了游艇一边兜风一边谈生意,那老板不识相,在海上提了很多瞎他妈扯淡的条件,看到小高总一直点头说行,就蹬鼻子上脸一直加码。连我都想打人了,但看小高总还是笑盈盈的没有生气,我也就没擅自动手。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
「我们下船上岸走了大约五十米,刚才还满脸笑容的小高总瞬间变脸,直接跳起来一拳给那人门牙打断了!」
刚说罢,雷林还用拳在半空中比划了两下高善莫当时的动作,看得方道士一愣一愣的。
当然,无论从力道还是架势,他比划的拳比高善莫当时打出去的要专业得多,也算是小小美化了一下老板的勇武形象。
「高老板属实性情中人!恐怕自那以后,他在游艇上给人脸,没人再敢不要了。」
「哈哈,那是自然!」
雷林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防空洞里;每每听到别人赞美自己的老板,仿佛比表扬他自己都要值得高兴。
……
「咱们防空洞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雷林带着成峻、魏振鹏和彭北征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入口处。
「多谢雷教头当导游。」
「哈哈,彭队长您客气!」
三人领略了一番地下防空洞的布局后,沈茂存的遗体也刚好被搬进了那台新添的火化炉。
火化是一项非常耗时的工作:根据尸体是否有被冷藏过,遗体火化时间一般为 1.5 到 3 小时,一台炉子一天就算连轴转也烧不了几具,所以造成了最近 B 世界的孝善殡仪馆业务极度繁忙的状况。
小火化室的厚重铁门此时正敞开着,里面炉子轰轰作响,一股热浪扑向门口。
「小心,地下的火化室是比上面的那个凉快,但温度也有个五十度,三位就别进去蒸桑拿了。」雷林提醒。
在遗体火化期间,就是火化师的休息时间。
两个员工小伙子热汗淋漓地从门内走了出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先是仰头从塑料瓶里喝了一大口水,然后一边抽烟一边看起了手机里的娱乐短视频。
成峻观察到两个人的手、胳膊均都有几处烫伤。
想必是做这个职业在所难免的。
趁着彭北征和雷林还在意犹未尽地唠嗑,成峻和魏振鹏过去和他们搭话:
「两位弟兄,你们好。」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抬头回答道:
「哎,你好。」
「看起来都热坏了。」成峻笑道。
「我这个一升半的瓶子,我每天要喝上四五瓶。」
「每天跟尸体打交道,不怕吗?」
成峻指着旁边停放着的貌似要排在沈茂存之后火化的遗体,上面盖着白布,看不清楚是什么人。
「呵,做多了就感觉很平常了。我们这里搬尸体的几个人,都是刚 20 岁出头就在这里打工了,那时候的老板还是老高总。」
「听说这大半个月以来,你们这儿是忙得不可开交。」
「对的,好在小高总加班费给得足。有些大方的客人也会给我们塞点小费。」
「挺好的。对了,我打听一下,你们接手的人大多都是啥死因?」
「你们做警察的不比我们更清楚么?」
「那未必,我们做刑警的,见到过的尸体是比一般人多得多,但跟你们还是比不了的。」
「哈哈,倒也是。最近嘛……老死的少,很多都是非自然死亡,其中花式作死的、抑郁寻短见的小年轻一抓一大把。」
火化师笑道,好似在谈一件轻松平常的事,然后起身又进去查看炉子的情况了。
留在原位的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开口补充道:
「还有,根据最近的都市传说,有的尸体是人偷渡去另一个世界留下的,咱们也不知道那玩意儿是真是假,只管烧就完事了……」
和两位工作人员闲聊结束后,成峻和魏振鹏移步到一旁。
「成峻老弟,我看那两人还是挺皮实的。看来就算是高善莫在搞鬼,他手下的人大部分也未必知情。」
「也许是吧,这殡仪馆的员工也有上百号人,肯定不是人人都被高善莫当成心腹的。」
「还有,你刚刚也听见了,不知道所谓因抑郁寻短见的遗体里,有多少是替跃的产物。」
「或许有一些,但要说绝大部分都是替跃者弄的,我倒不这么认为。听说最近年轻人中的抑郁症发病率确实在暴增,毕竟咱们的世界可能也就十年的盼头了。」
成峻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哈,换个角度想,还有十年呢!我相信搞科学的人能解决地球自转变慢的问题。现在的病都是闲出来的,像咱们刑警支队,忙得哪有时间抑郁。」
魏振鹏无法理解,他从小被同龄小孩喊「烂脸怪」,被魏家大人喂剩菜剩饭,再到后来在安全措施严重不合格的工地打工……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没想过自己能活到下一个十年,可终究也还是一个人挺过来了,也没见嚷着要寻死寻活的。
「老魏,你话不能这么说。有的抑郁症患者,是大脑的器质性病变,不是靠什么吃顿好的就能解决的……」
「不管你怎么说,成峻老弟,我魏某就送他们两个字——『矫情』!」
魏振鹏没兴趣听成峻科普下去,打开茶瓶闷了大口。
从警七年,魏振鹏学习了很多刑侦心理有关的东西,但偏偏「抑郁」这个概念是他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的,也不屑于去琢磨。
另外,有意思的是,与「抑郁」谐音的「异域」也不是魏振鹏的菜。
他对国外的东西完全不感冒:同事们聊某部热映的好莱坞大片时,他就插不上话;一些成逢山买来让他读的文学书籍,他也基本看不进去,比如一位中东籍作家写的《追风筝的人》。
大家觉得魏振鹏貌似对他生活经验之外比较遥远的东西有强烈抵触情绪。
「好啦,咱们打道回府吧。」成峻也不跟他继续辩,转头招呼彭北征,「彭队,一起走?」
「行,我这边也没什么事了。」
三人就此往外走。
成峻思忖着,关于反恶性替跃的破事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不知道 A 世界还能不能从沈茂存那里审出点什么东西,审不出来也罢,以「故意杀人罪」把那人判了倒也更省事。
他和魏振鹏计划等会儿回到局里找局长申请休息半天缓一缓。
「别,先别放进去,让我再看一眼!」
迎面而来的一位中年妇女冲了下来,途中撞了下成峻的左肩,直奔刚才那具待火化的遗体而去。
成峻和魏振鹏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这是本应待在上面告别厅的死者亲属跑下来了。
妇女掀开了遗体的白布,确认没有认错尸体后,做出了要把盛放遗体的四轮铁床往外面推的架势。
刚才那位火化师放下了手机,过来劝她撒手:
「大婶,马上就到他了,你这样会干扰我们工作节奏啊。」
「让我再多陪我儿子一会儿!」
两个保安也追着过来了,试图强行拉走妇女,可发现她把遗体抱得太紧。
这是,死者的其他几位家属也从上面下来了。
「嫂子,孩子已经走了,你别再……」走在前面的男人下来时,看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用力拉拽死者的母亲,便大声呵斥道:「怎么回事,你们动粗干嘛呢!」
保安队长雷林站了出来,一改刚才对成魏彭三人的和颜悦色,目露凶光地警告家属:「舍不得孩子的话先拿回家放几天再来!」
那个貌似是死者叔叔的男人也不是善茬,顿时来劲了:
「嘿,当妈的舍不得孩子,多看一看还不行了?你们殡仪馆怎么做的服务?」
「看到外面的牌子了吗?闲人免进,在告别厅给足了你们家属时间,现在下来扰乱我们正常工作还有理了?」
「老子付了钱,要听你一个看门狗说教?」
男人上前用力推了雷林一下, 雷林下盘极稳,只稍稍后退了一步。
「你干嘛,要动手么?」
在对方要推第二下时,雷林侧身一脚,顺势轻松将他放倒在地上。
「我艹!」男人在地上怒骂。
成峻、彭北征和魏振鹏三人互换了一个眼色,决定去帮忙调解:「喂,你们,别打架啊!」
「他妈的一个死保安!」男人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站了起来,但意识到实力差距,所以放弃了继续动手的想法。
雷林没有和男人斗嘴,转头看向成峻他们:
「三位警察同志也看到了啊,是谁在滋事。」
彭北征指着男人说道:「你,先骂人,也先动手!」
「是他们拉我嫂子,我推了这人一下,他直接给我打倒在地!」
「刚才他已经收了力。人以前是武术教练,要真跟你打,恐怕你都不用去医院,可以直接排在你侄子后面进火化炉了。」彭北征笑着说道,「谁错了就是错了,我做调解时从不和稀泥,搞各打五十大板那一套!」
男人自知理屈,在另一个家属的搀扶下骂骂咧咧走到一边去了。
经过这一幕闹剧,死者的母亲此时也冷静下来了。
成峻走近那具遗体,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问她:「您孩子,看样子还是学生吧,人怎么没了?」
「通宵玩游戏,猝死在网吧里了。」
「请节哀。」
成峻半蹲着安慰死者的母亲。
他身后站着的火化师小声在魏振鹏的耳边说道:
「警察同志,瞧,我刚才不是和你们讲了吗,现在的小孩都在纵欲过度,说自己在引领什么『末世嬉皮士文化』,主张及时行乐!我们昨天还接了一个 19 岁喝酒喝死的。」
成峻站起来打量了一下遗体,在刚才的拉扯中他的衣物被扒乱了,肩部和手臂露出鲜红色的尸斑。
这个细节当然没有逃过成峻的眼睛,他顿时生疑,因为该颜色的尸斑一般只出现在冻死或者一氧化碳中毒的尸体上。
「这可不对啊,彭队,你看看,猝死的话怎么会出现这种尸斑?」
「嗯……」彭北征也伸过头看了几秒回复道,「猝死的话应该不会是这样。」
「我建议,火化可以缓一缓,先请法医做个鉴定。」成峻对死者的母亲说。
还没等她有所反应,雷林开口了:
「小成队,殡仪馆有殡仪馆的规矩。要是每一批家属在遗体火化前,都拦着要求给半个小时哭一阵或者把遗体带走,那咱们的流程就乱套了。大家知道,最近我们的工作人员都是在加班加点工作,身心都不好受,还请不要为难。」
「可是……」
成峻刚想开口据理力争,被彭北征快速堵了回去:
「行了,峻子,可以了。造成尸斑的原因多种多样,咱先不说法医那里有没有空让你插队加急做尸检,光现在我们手上接到的报案都处理不过来,你又拉一桩回去,看王局打不打死你!喂,老魏,你也说说他……」
「师兄,可别把我拉进去。」魏振鹏表现出一副中立的态度。
知道王斌和彭北征这两个大小领导都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尽管很不服气,成峻也无可奈何。
但在离开孝善殡仪馆前,他还是找死者的家属要了一个联系电话。
……
刚才从孝善殡仪馆回到公安局大楼的这一路,成峻在车里坐得并不安生,他一直在想那具「猝死」遗体身上诡异的鲜红色尸斑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彭队、老魏,我在想刚刚我们应该给尸体拍个照片。」
魏振鹏依旧没有置评,手握方向盘,只管心无旁骛地驾驶。
副驾驶的彭北征不耐烦地扭头对成峻说道:
「嚯,峻子,你小子还惦记这件事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儿的风俗忌讳外人随便拍逝者的尸体。他离火化临门一脚了,家属又刚跟雷教头闹腾过,会允许你悠哉地拍一部人体写真集?」
「行吧……」
过了半晌,在办公室写完报告递交给局长王斌后,成峻和魏振鹏顺势向他申请了休假。
王斌也很大方,直接批了两天。
「俗话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们俩最近的表现我是看在眼里的,又是配着 A 世界的人跑替跃案,又是帮其他小组的忙,别累垮了。」
「谢谢王局,你也注意休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休息?呵,我倒是想!」王斌摘下眼镜放桌上,双手用力揉了揉脸,长叹了一口气,「小成、小魏,你们以后要是坐到这个位子上就明白了……行了,都快回去吧。」
两人从局长办公室退了出来,魏振鹏已经在打包收拾了,但成峻没有像是要直接回家找翁箐的打算。
获得两日宝贵的假期,似乎没有让他显得格外兴奋,他坐回到了自己办公桌前,沉默良久。
魏振鹏也在旁边陪着他坐下:
「成峻老弟,还在意难平?」
「老魏,我知道你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但那个猝死学生的事情,你服吗?」
「是不服,我们又能怎样?现在尸体都烧了。」
「我打算去找他们家属,仔细问问情况。他如果玩电脑猝死,身上不可能会有那种尸斑,我怀疑……」
「是替跃后的尸体。」
「没错。我爸生前经常教导我,做刑警要在不疑处有疑,现在那么大一个疑点摆在我们面前,岂能当作没看到?我想,无论能查出些什么,至少去找他们家属问一问,好让自己也问心无愧!」
成峻的眼神无比坚毅。
魏振鹏最怕这样。每次成峻要干什么事情之前,一旦提到自己已经过世的榜样老爹,那么这件事就非干不可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此时,比起去给自己添一件事办,魏振鹏内心其实更希望回家休息。
但他知道,就这样放成峻小老弟一个人去折腾也不合适。
「行,我陪你走一趟吧。」
成峻通过临走前要到的电话号码联系到了死者的父母,并约好了上门拜访的时间。
……
一进门,两人便看见那孩子的黑白相片已经挂在客厅的墙上了。
沙发上坐着死者的父亲,他面前的长方大理石茶几上摆满了酒瓶,看来午饭时刚喝了不少。
似乎是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参与和警方的谈话,他简单招呼了成峻和魏振鹏两句就回到卧室休息了。
客厅现在就剩下三人:成峻、魏振鹏和死者的母亲。
她眼睛仍然红肿着,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目睹这一幕让成峻和魏振鹏心里都很不舒服,两人以前办案也接触过不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况,孩子刚走后的几周,父母通常都是这样——以泪洗面和以酒麻痹自己。
安慰了死者的母亲几句后,成峻问道:
「我们这次来,就是想确认一下你家孩子的死因。首先,他有什么先天性的疾病么?」
「没有,他一直很健康。」
「人猝死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疾病,那只能是过度劳累,特别是这么年轻的孩子。他在去世前做了什么事情?」
「他……参与了一个什么挑战,必须完成别人定的各项任务。」
「挑战?!」
成峻立即警觉地转头问魏振鹏:
「老魏,你听说过『蓝鲨游戏』吗?」
「没有,那是什么?」
「一个发源于俄罗斯的死亡游戏。主办人通过在网上洗脑的方式,鼓励参与者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各种任务,包括自残,并在最后一天诱导其寻短见。」
「什么样的任务?」
「比如凌晨 4 点起床、看一整天恐怖片。」
「有这种东西?玩这个的都是傻子吗?」魏振鹏突然尴尬了一下,对死者的母亲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的孩子。」
「据说玩家以未成年人居多,这个游戏会一步一步培养服从度并侵蚀他们的心智。」
「这么懂行,你在铜湖镇那两年参与破获过这个『蓝鲨游戏』么?」
「没有,我以前听外地的同行说他们破获过几起。我国网络安全部门对这个的打击力度很大,所以『蓝鲨游戏』没有太多生存的土壤。」
「妈的,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成峻再次面向那位母亲问道:
「你知道那个『挑战』里面有什么任务吗?」
「嗯,我存了一个图片,还打算找举办这个活动的人要说法。」
两人接过手机,然后放大图片仔细瞧了瞧:
「暑假为期一周的『人生无憾』大挑战,参与者须报名并在完成每项挑战后上传相关凭证……
「一、在自己经济能力承受的范围内,在商场里下单自己最最想要的东西。
「二、到酒吧宿醉一次。
「三、一天之内在『圣康冒险谷水上乐园』打卡全部设施。
「四、对喜欢的人大胆表白。
「五、在 KTV 和朋友 K 歌 66 首。
「六、从晚上凌晨开始畅玩游戏 6 小时。
「七、睡个好觉睡到自然醒,完成挑战!」
「就这?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游戏?」
一时间魏振鹏有点摸不着头脑,图中挑战的七条挑战都不是什么过分的行为……除了第二条和第六条有点不健康。
「呃,不,这个跟『蓝鲨游戏』好像不太一样。」成峻一时也有点蒙,「但套路差不多,只不过没有那么多变态的要求,毫无疑问,也是以控制参与者行为为目的的。」
魏振鹏右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嗯……成峻老弟,我讲个题外话,出去说?」
「好。」成峻对死者的妈妈不好意思地说,「失陪一下。」
两人在门口,魏振鹏悄声问道:
「『镜子协议』呢?他们怎么会允许这种行为艺术大范围传播?不是说要避免让 A 世界知道我们的情况吗,得,现在他们上平行网络一搜,就能看到咱们的世界已经开始及时行乐了。」
这确实有点奇怪,成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嗯……你等等,我去问问。」
成峻走到走廊的一头打起了电话,大约五分钟后,他回来告诉魏振鹏:
「刚向网络部门的朋友打听了,他们说这个是本地年轻人小范围流行的东西,没有提到『替跃』『末日』等关键词。而且这些小孩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里积蓄的恐惧和压力总得要有种形式发泄,上头就默许了。」
此番解释让魏振鹏回想起了与火化师的聊天内容。
「……行吧。唉,使劲发疯玩玩也好,不然这帮小年轻不知道会干出些什么让人头疼的事。」
两人再次回到屋内,重新审视这份清单上的七个任务:
毫无疑问,这个所谓的「人生无憾」挑战,更像是为乖孩子制定的,让他们能大胆尝试些之前不敢做的事情。
因为喝断片和通宵开黑对于某些玩得开年轻人来说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更遑论「挑战」了。
根据规则,除了第七项之外,主办方需要参与者提供证明:大多是拍照、录像和出示消费票据三种方式。
比如第一项,参与者要提供收银小票、打上「#人生无憾」的标签并拿着买到的东西自拍,再@主办方的账号。
两人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搜索,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在微博「#人生无憾」的话题下有不少商家,除了「圣康冒险谷水上乐园」,还有多家酒吧、KTV 和网吧。
看来这些商家组合成了一个联盟,作为活动的主办方。
完成所有挑战后方可参与抽奖,奖励是所谓的「超级锦鲤大礼包」,一共 10 名,每周开奖一次。
礼包内容包含手机、电脑等实物奖品,以及若干张价值数千元的消费券,可供「锦鲤」跑到这些商家去无后顾之忧地及时行乐。
「您儿子的进度,已经到了第六天了,对吧?」成峻放下手机继续问。
「应该是的。」
「网吧里通常有监控,他出事时候的录像,你们看过么?」
「看过,我们直接拷贝了一份在 U 盘里。」
母亲转身回房里拿出了一个旧 U 盘给二人。
「咱们瞅瞅。」
成峻和魏振鹏在他们家的电脑上播放了这段录像——
这次店内的监控没有出任何问题,从斜上方忠于职守地记录了死者从 11 点进网吧坐下开机,直到被救护车抬走的七个小时。
被抬走前,镜头里的他好像是玩累了,关掉电脑显示屏玩了一会儿手机后,就把连帽衫的兜帽戴上,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了大约一个小时,网管试图跟他说话,摇了两下发现人往旁边一倒,已经死了。
「我感觉,他好像并不是玩得特别投入,时不时在看手机。」魏振鹏的眼神充满怀疑,他问死者的母亲,「孩子用的手机,还在吗?」
「嗯,我们给收好了。」
成峻此时也回想起了陈晨说过的话:沈茂存好像是用手机接收「摆渡人」的指示,所以他替跃后让她把手机扔进了河里。
「虽然得尊重死者的隐私,但方便让我们看一下他的手机吗?说不定里面有线索。」
「可以。」
两人拿来了他的手机,插上充电线,开机后翻看里面的软件。
几个聊天软件里都没有找到他当日凌晨五六点左右与任何人的信息。
「这里面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魏振鹏摇摇头。
「说不定是删掉了,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会把跟『摆渡人』有关的信息留着的。」
「删掉了那我们能怎么办?」
毕竟直到二十多岁后魏振鹏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和电脑,处理电子物证方面一直是魏振鹏的弱项。
「数据都是可以恢复的。」
「要拿回去找技术部的人吗?」
「不用,我们自己来就行。」
「那好,靠你了,成峻老弟。」
成峻在电脑上下载了一个手机助手,然后开始恢复手机里被删除的东西……
果然,凌晨 5 点 49 分时有一条被删除的奇怪短信——
「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万千好礼,惊喜不断!明响路新店开业大酬宾,您准备好了吗?」
两人只觉得莫名其妙,圣康市哪来的一条街叫「明响路」?开业大酬宾的新店的名字呢?
但经过了五秒,他们便反应了过来。
冥想?
「呵,这可真他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