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客厅里,空调在气若游丝地送着冷气。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蜷缩在沙发上,他眼神涣散地静静盯着茶几上立着的一块木制灵位牌匾。
然而,他也并非完全是在发呆——他时而摇头苦笑、时而掩面流泪。
沙发和茶几之间,散落了一地的啤酒罐;好在他喝得出奇干净,一滴不留,倒下的罐子也没有残余的啤酒流出弄脏地板。
男人之前是一名刑警。自打出生以来,他还不记得自己有现在这般颓废过。
这几天在他的脑海中,男人已经复盘了上百遍过去一个月以来的一连串事件;这不是简单的复盘,他像理一团乱麻一样,理着两个世界相互缠绕的时间线,并思考着是否在某一个节点上自己有办法改变结局。
但时间比空间更加残酷,是不会给人穿越的机会的。
他追溯着两条线交会的源头……或许所有的事情都得从那具由「平行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的尸体说起。
……
「真他奶奶的有鬼了!」
彭北征经过空无一人的前台,走到门外点了根烟。随后,他开始用另一只手端详起手机屏幕。
这位中年刑警的侧脸在血红色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沧桑。
这里是圣康市最大的私人健身会所之一,是一幢二层楼的小型独栋建筑。
夏天每天人流量可达到几百人次,在眼下的傍晚时分本应该是最繁忙的时段,此刻落地窗前十多台跑步机上却空无一人,器材区也散乱着一地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哑铃。
健身房的大门外被拉上了警戒线,停放着六辆警车,只有穿制服的办案人员在来来往往。
警戒线外有一些刚吃完饭来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还在有说有笑,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彭北征的一位擅长做群众工作的同事拿着扩音器对他们提醒道:
「请大家快回家!歹徒穷凶极恶,目前还没有抓到,很可能仍在这一带。快回家锁好门窗,发现可疑人员和异常情况请立即联系派出所!」
后面,王陆走过来对彭北征报告:
「师父,医院那边说,人已经断气了。」
彭北征眉头微皱,猛吸了一口烟。
他并不感到意外,被害人如果那样还能活下来只能叫神迹。
「你去里面把成峻叫过来。」彭北征吩咐。
「好的。」
成峻正在健身房的男更衣室里勘查,从地上一大摊凝固的暗红色血污中勉强能看出一个人的形状。
在他的旁边,李梦梦正在拍照记录,另外还有几位负责收集证物的同事在把可疑的东西装进封存证物的塑料袋里。
几个小时里,犯罪现场已经被进行了地毯式搜索。
现在,每一个储存柜都被打开了——由于报案后健身房管理人员立即将所有顾客疏散了出去,有的柜子里的物品还放在那里:从手机、钱包等贵重物品到残留着臭汗的袜子、鞋子和大裤衩都有。
说实话,此地各种各样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非常难闻,可成峻毫不在意,仍一丝不苟地查看每一个可能成为线索的物品。
「成峻,彭队找你!人在柜台前。」王陆对着健身房门内大喊道。
「哦。」
成峻放下手中的活,在更衣室门口摘下鞋套后向健身房大门方向小跑去。
彭北征正背对着他伫立在门口,貌似刚好抽完最后一口烟。
「峻子,你怎么看?」彭北征把自己的手机给他,顺手把烟头掐灭,扔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手机里面是同事在救护车和医院里拍的一些死者的照片和视频:浑身血肉模糊,大部分的皮肉像是被不规则地剥去,第一眼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成峻脸上流露出一丝怜悯,回答:
「手法很离奇。目前监控和案发现场也没有发现异样,暂且无法判断凶手是如何做到的。」
「嗯,只能先等法医的鉴定结果吧……难得这次连咱们的神探种子选手也没头绪了。」
「彭队,你又开始说笑了。」
说罢,成峻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又重新梳理了一下案件:
死者叫任忠明,48 岁,是该健身房的会员。根据报案人和第一目击者说,上午 12 点半左右,他在更衣时看见死者突然倒下,然后跑到外面去叫人,等领着健身房的几个男教练回来看时,死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地上痛苦地大声呻吟。
蹊跷的是,据说从看见他「完好无损」地倒地,再到发现他面目全非,前后不到一分钟。
当时的更衣室还有两个人在另一头的区域,说在此期间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或是经过。
几个小时前,成峻刚到案发现场检查时有设想过这么一种可能:那就是当时更衣室里的,甚至健身房的所有人都在说谎。他们联手以某种方式对死者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折磨,然后报警编了一个故事。
可问题来了:警方没有发现飞溅的血液。
事实上,除了死者倒地附近的地方和被抬出去送走时经过的地方留下的血迹外,健身房的其他地方再没有发现死者的血迹。
从死者离开健身房的监控范围到众人惊慌报警,不过短短五分钟时间。
再说了,几个人编造一个「大活人 60 秒变血尸」的故事,未免也太容易引火上身。
成峻这两年来为刑警支队破获了本市的很多起案件,但从未有一件让他感到如此费解。
彭北征看他陷入沉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咱们先回去吧,看从几个目击者那里能不能有突破口。」
「嗯。」
在回警局的路上,彭北征的徒弟王陆负责开车。
通常出警时大家都会在车上聊案件,而今天副驾座的彭北征和后面的成峻都格外安静。
彭北征是成峻已故的父亲成逢山的徒弟,自从成峻被调到圣康市后就在他手下干。
或许是出于对成逢山的师徒感情,彭北征对成峻比起其他人甚至自己的徒弟王陆都要好上那么几分,时常有说有笑,在案子上还经常过问成峻的意见——当然,这和成峻自己过人的能力不无干系。
这时,成峻的手机振动了几下,是老婆翁箐给他发来了三条微信:
「峻子哥!」
「听说巨猩健身房那里出了事?」
「(惊恐的表情包)」
成峻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跳动:
「嗯嗯,有点棘手。」
「这几天又得扑在案子上了。」
翁箐回了一长串「哭」的表情,跟手机壳上两人喜笑颜开的合照看起来不太相衬。
情侣二人是青梅竹马,也是在他们的朋友圈子里令人艳羡的一对俊男美女。
成峻本来不是一个喜欢「秀恩爱」的人,但实在需要以这种方式提醒周围的人不要再试图给他介绍对象了。
掐熄了手机屏幕后,成峻头靠窗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脑子里还在琢磨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路过市中心的大型十字路口,成峻又看到了中央花坛的巨石上刻着的「圣贤辈出,百姓安康」八个大字,据说是当年一位书法大师专门为圣康市提的。车在缓缓转弯时的几秒时间里,巨石在斜阳的余晖中被拉长的影子盖在了成峻脸上。
说圣康市人杰地灵是不假的。
这座蓬勃发展的沿海城市的确出了不少省级中、高考状元,但成峻明白,同时有些东西也潜伏在阴暗的角落里威胁着人民群众的安全。
成峻给自己的使命,就是把它们抓到阳光下暴晒。
回到警局,同事们几乎都在谈论这个案件。但不巧,目击者们已经离开了。
因为有监控和相互之间的口供证明清白,暂时没有合适的理由可以将他们任何一人锁定为嫌犯留下,该问的都问了。
死者的老婆和女儿正在小会议室里,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神情恍惚,看来两人是刚大哭过一场,还没缓过劲来。
任忠明的女儿嘴皮颤抖着央求着成峻的几名同事:
「求……求你们,一定要抓……抓住害死我爸爸的人。」
其中一名叫陈升的同事一瘸一拐地拿着一沓文件从小会议室走了出来,跟正准备进去的彭北征和成峻打了声招呼。
他和彭北征年龄相仿,但前些年在一次追捕行动中与歹徒搏斗时被对方的匕首伤到了大腿筋健,所以从此之后退居二线。
不过即便如此,陈升也没改掉工作狂的本性。
在警局里他以犯罪心理学见长,在问讯方面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手。
「老陈,从死者亲属那里有啥收获吗?」彭北征问道。
「没有特别重要的东西。」陈升抿着嘴摇了摇头,「死者人际关系很简单,看似也没有仇家。」
「听现场的人说他在大学工作,是个老师?」成峻也问道,他之前一门心思在纠结手法,此时觉得分析一下动机或许会带来突破。
「不是老师,就一大学图书馆柜台的坐班,离退休没几年了。」
成峻往门里瞥了一眼:母女二人穿着朴素,看来的确只是普通人家,若真有能痛下如此狠手的仇家,那或许是……
「他有找人借过高利贷吗?」成峻继续小声追问。
「没有。死者很节俭,我确认过了,他们家最近没有添大件,他本人也没有赌博的习惯。」
成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过陈升的笔记翻了翻。
嗯,老陈问话的笔记还是一如既往的精细,不过也有些点没有提到……成峻这么想着,进去对死者家属稍加安抚后提出了一个问题:
「柜子里有『速效救心丸』等心脏类急救药物。目击者说看到你爸爸突然倒下,可能是因为心脏病发作吗?」
「忠明是有心脏病,但是……」话没说完,死者的老婆又开始泣不成声。
成峻知道她想说什么——没错,即使有心脏病,跟他变成那副惨状又有什么联系?
但他总觉得这个细节中可能隐藏着一些什么。
送走了死者亲属,局长王斌召集大家到主会议室开会。
主会议室有一张很大、很长的会议桌,中间正上方挂着一台性能不俗的投影设备。
彭北征和成峻先到场,找了桌边的座位坐下。
后面陆陆续续来的人比预想的多,几乎大半个圣康市刑警支队都在这里了。显然席位不太够,于是一些同事从隔壁搬着塑料凳子坐在后面。
不一会儿,局长王斌大跨步走了进来,他一如既往地喜怒不形于色,用洪亮的声音开始了会议:
「同志们,今天巨猩健身房的凶杀案,大家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了。领导们对其也高度重视,我们总结出了三个『极其』:手段极其残忍、手法极其高明、影响极其恶劣,不排除是组织作案。为了避免出现更多受害者,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经过商议,我们决定成立专案组,集中力量对该案件进行突破……」
王局长说话虽然也会带一点官场做汇报讲演的固定句式,但根子里却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在把目前掌握的情况简单复盘一遍后,他便开始部署工作任务。
如往常一样,成峻主要负责技术勘查和物证分析。
会议结束出门时,同事们小声议论了起来。成峻听到后面传来一句嘀咕:
「最近几年大案可真不消停,前年有 8.10,今天又给咱们整这一出。」
听到「8.10」这个词,成峻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一些不好的回忆浮现在脑海,不过他马上又定了定神。
现在得专注于眼前的案子。成峻在心里默念。
晚上,彭北征带着一批技术组的同事又去现场继续调查了,而成峻留在办公室里整理已有的资料——照片、监控、口供、人际关系、银行流水、医院就诊记录、网络聊天记录……林林总总,无所不包。
但在成峻的眼里,它们散乱无比,像一盘形状各异的珠子,缺少一根能串起来的线。
「磨人!」成峻绞尽脑汁仍想不通,他往后面的靠背一仰,揉起了发酸的眼睛。
邻座的苏庞探过头说:「成哥,我有个想法。你说,有没有可能健身房里有机关或者暗道一类的东西,有人趁目击者出去叫人时把躺在地上的人换了?」
「喏,这是健身房的建筑结构图。」成峻递给了他一张 A3 大小的纸张,用手指了指几处地方,「我们在墙壁上四处敲了一下午,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
「哦,好吧,我随口一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嘛。」
「庞子,小说里靠机关的密室杀人案很多,但现实里这么做,无异于邀请咱们给房间里里外外查个底朝天。」成峻耐心地解释道。
「受教了!」苏庞使劲点头。
虽然成峻被调到圣康市刑警支队才两年时间,算上之前在铜湖镇分局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六年,但在眼前这位刚来几个月的新人刑警面前,他还是相当有话语权的。
夜深了,被大量脑力活动消耗了一天的成峻脸上满是疲惫。
他从抽屉里拿了一袋滴漏咖啡,到电热水壶旁泡了起来。
这是翁箐买的,她让成峻困的时候宁愿多喝两杯咖啡,也尽量少学彭队长抽烟。
咖啡泡好了。成峻回头望了一圈,发现座位上的其他同事也在不眠不休地工作着,不用走近看也能知道盯电脑屏幕的那几位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
空气里飘散着方便面、速溶咖啡、能量饮料和烟的味道。
——这就是出现大案要案时,公安局办公室里的日常。
在成峻面前,前辈龚青松领着两个壮汉走过,貌似正要把他们送到门口。龚青松算是队里块头最高大的男刑警了,但他身旁这两位比他显得还大只一点儿。
成峻向他稍微打听了一下,这两位是指导过死者的健身教练,刚刚聊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能问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龚哥。」成峻感叹道。
「那可不,你彭队说他们要在健身房借员工休息室睡觉呢。」龚青松说,「床位不够,有人得打地铺了。」
旁边,其中一个梳平头的教练带着发怵的语气插话:
「警察同志们不容易啊,发生了那么邪门儿的事情,还敢在那地方睡觉。咱们俩已经找总部申请要换个分店上班了。」
成峻将目光转向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这位穿着运动衣的健身教练。
蛋白粉壮肌肉不壮胆,看来普通人练得再大块儿,心理素质也不能跟经常办案的刑警比。
「你们也辛苦了,大晚上的还过来协助调查。」成峻也客气了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
成峻端着咖啡目送他们从大门离开。
回到座位喝完咖啡后,成峻又被叫到会议室和其他几人一起研究卷宗并交流想法,他们主要提出了两种论点。
一种是「换尸论」:目击者认错了人,倒下的不是任忠明,而是凶手,他趁目击者出去叫人时通过某种手法快速把被残害得已奄奄一息的任忠明拖到原地,然后趁乱逃了出去。
另一种是「同谋论」:在场的多人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也就是成峻之前设想的那样,他们在任忠明从监控里消失五分钟的空当以极其专业的手法料理了任忠明,并随即编造了「活人变血尸」故事。
现在成峻稍稍更倾向于「换尸论」,可惜两边都有很多漏洞,支持不同论点的同事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再出来时已经凌晨 3 点多了,成峻本想在座位上打一会儿盹儿然后起来接着工作,但积攒了一天的疲劳毫不意外地让他沉沉睡去。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早上。
「峻子,峻子!昨晚法医连夜加班做了尸检,初步鉴定报告已经出来了。」同事李梦梦拍了拍成峻的后背。
听到这话,他猛地抬起头,睡意瞬间消散。
「好,梦姐,让我看看。」
「这凶手应该是个专业的外科医生,伤到的都是脂肪,极少伤及筋肉。」李梦梦在一边说,「或许我们得往医院的方向查起了。」
成峻一边读着报告一边附和地微微点头。意料之外的是,他看到了备注里的一行字:
「死者有脂肪肝。」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从桌上的一堆资料里翻出了死者在健身房的档案,包括他最近做过的体能测试。
成峻一直是个爱整洁的人,原本摞得整整齐齐的资料被他自己又翻得乱七八糟的,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李梦梦吓了一跳。
「DNA 鉴定结果呢,确定是任忠明么?」对资料确认一遍后,成峻继续追问。
「嗯……也在里面呢。你看后面这一页,DNA 鉴定显示,死的人是任忠明百分之百没错。」
「那就更奇怪了!」
成峻手中的档案显示,死者的 BMI,也就是「身体质量指数」,只有 21.4,这是完全正常的范围。
于是,他又翻出死者最近的照片,再次确认了他本人的身材是精壮型的。
以他的 BMI 几乎不可能有这种病!
「不对。梦姐,你觉得这个人像是会有脂肪肝的人吗?」
成峻指着尸检记录上的字,然后在旁边放上了一张照片,里面是死者任忠明对着健身房镜子的自拍。
图中的中年人虽然脸上有明显的岁月痕迹,但肌肉轮廓分明,整个身材上宽下细,这就是所谓的「虎背蜂腰」,比现在的绝大部分年轻人都强得多。
「哎,让我看看……」李梦梦接过照片端详了一阵。她平时经常锻炼,对于保持身材很注重,所以马上也发觉了不对劲,「你别说,还真有点奇怪。我记得,人得胖到一定程度才会得脂肪肝。」
BMI 在 25 以上,有可观概率患上脂肪肝;如果在 30 以上,那八成是跑不掉了。
仅仅 21 左右,一般来讲跟这个病是没有缘分的。
——要么这个人不只有心脏病,连肝脏也有罕见的怪病;要么死者不是照片上的任忠明。
那 DNA 鉴定结果又作何解释?
在不疑处有疑,是成峻做刑侦的习惯,但他对物证鉴定中心的那几位法医同事的业务水平是完全不怀疑的。
案件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成峻觉得现在最好和彭北征碰一碰,昨晚他在现场调查了一夜,可能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发现。
「彭队呢,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现在应该在他的『老地方』。」
成峻知道所谓的「老地方」是大门停车场靠近绿化带的区域,于是起身过去。
果不其然,彭北征正在那儿抽烟,竟然好像还一脸淡定。
昨晚有重大发现所以胜券在握了么?也不像。
带着一丝疑惑,成峻开口:
「彭队,我有个发现。死者竟然患有脂肪肝……」
彭队长抬起右手,向成峻做出个「打住」的手势,好像他已经知道成峻接下来要说什么。
「峻子,你还在怀疑尸体不是他本人,对不?」
「没错。」
「跟你一样,我刚看到尸检报告的时候也想过,到底他的肝脏是否为移植的。」
「所以你的结论是?」
「首先,他没有肝脏移植手术的记录。这手术黑诊所做不了,他也没出过国。」彭北征停了一下,吸一口烟然后接着说,「其次,我咨询了一下医生朋友,说手术怎么都不会移植一个脂肪肝,就算移植过来的健康肝脏,也不可能病变成这样。」
成峻哑口无言,他感到好不容易的一个像突破口的线索居然引出了更多谜团。
「对了峻子。说到手术,法医那边给我补充了一个细节,没写在报告上的。」
「什么细节?」
「死者有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痕迹,但我刚才问了他家人,他们说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手术。」
「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一个个谜团打脸不停,让成峻有点儿抓狂了。
彭北征意味深长地看着成峻,心想:哟,见你小子爆粗口也是稀奇。
他故意卖关子似的缓了缓,然后继续道:
「另外,他们说皮脂剥离的方法太过光滑平整,根本不像是用任何常见工具造成的,手术刀都不行。」
「既然这样,彭队,只得再麻烦他们做一下 DNA 检测了,多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取样。」
「没那必要。你想多了,那个人的的确确是任忠明。」
彭北征让成峻跟在自己队里两年破获了十多起案子后,如今对其能力和脾气都摸得很透了。
他觉得成峻像一个聪明刻苦的优等生,对于考卷里的题,只要是教过的知识点都能轻松答对。
然而,如果里面藏了一道非常超纲的题,成峻的弱点就会显现出来——他会一直尝试用已知的方法去解,直到把自己推向精疲力竭的边缘。
做刑侦,偶尔需要退一步看待问题,出门抽口烟休息一下也比在里面跟资料档案死磕好。
「可这一切根本没道理啊。」
「我只能说,不要一个劲儿栽进死胡同里。想得多是好事儿,这一点你不随你爹。师父他当时要是能对着那个电话号码多想一想,说不定就能……」看着成峻突然脸色阴沉了下来,彭北征连忙转移了话题,「好了,咱们先去对面吃个早饭吧。」
公安局大楼的马路对面是一个包子铺,彭队长请成峻吃了两个辣酱肉包和一杯豆浆。
拳头大小的包子,松软的面皮底下是香喷喷的红油牛肉馅儿,再配上甜豆浆,很是令人胃口大开。
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成峻的思绪从案子上抽离的时刻。
不巧,彭北征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丝惊讶出现在他的脸上。
「峻子,王局找我有事,你慢慢吃。」
撂下这句话后,彭北征就留下成峻独自先行离开,穿过马路再次往办公楼门口的停车场跑去。
成峻看着桌上被彭队长扔下的正冒着热气的半个包子想:暴殄天物啊,好歹带走吃吧……
再次回到办公室后,成峻发现小张他们几个年轻同事们正在议论纷纷,他凑近听了听,是在谈论前天在国外也出现了类似案件:美国一个车祸现场,也有一具这样浑身是血的剥皮怪尸。
「据说副驾驶座位上坐着一个好好的人,车祸之后施救时就发现他变成那副模样了。」
「跟昨天健身房那个很像啊。」
「我们可以参考一下这个案件,你们有美国那边的朋友帮忙了解情况吗?」
同事的电脑上是一个新闻网页,除了文字之外,上面只有撞在树桩上已经变形的轿车和几名死者生前的照片。
世界其他国家的案件有参考价值吗?
成峻觉得或许是有的,只不过实现这个「价值」的前提条件是你能去「参考」到。
跟国内一样,遇到尚未侦破的案件当地的警方也不会放出多少有用的消息,案件的细节是局外人极难知道的。
网上看到的大多是添油加醋之后的版本,难说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即使是真的,两起事件之间,时间只隔一天,空间隔大老远,不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你们说,这些事件跟最近的『都市传说』有没有关系?」
「那个网址前缀?」
「对,在网站前面加上几个字母就可以访问平行世界的网站。」
一位同事在浏览器的地址栏里点了一下,在现在这个网址前面输入了「otherworldly.」,再敲了一下回车。
网页开始显示正在加载,不知怎的速度比平时的慢了一些。
众人等了大概十秒后,页面刷出来了,粗看和刚刚的新闻网站的界面别无二致——一样的名字、一样的排版,甚至连弹窗广告都一样。
「恶作剧吧,这种域名不难的,多设置一个点就能弄出一模一样的网站。」做信息技术出身的小刘说道,「就像一些跨国公司的网站会有什么『cn.』『jp.』之类的前缀后缀来区分地区。」
「但你试试点赞或者发个评论,我试过,根本不行的。带有这个前缀的网站都是『只读』模式。而且有的时候内容也不太一样,你仔细找一下,应该会发现我们这边没有发生过的新闻。」
「网页的『只读』属性是可以设置的。新闻的话,你怎么核实是不是假……」
听到这里,后面坐着的年纪较大的老郑不耐烦地提醒道:
「喂,你们,手上的案子有进展了吗,怎么就开始扯起犊子了呢?我们支队的专业性还要不要?!」
这位跟成峻的父亲成逢山同一时间入队的老刑警有点死板没错,但他深刻明白:普通人可以尽情地用怪力乱神和科幻悬疑去解释一桩案件,甚至写书或做成自媒体内容赚钱博眼球,唯独他们刑警不能这么做。
「没错,大家还是把精力放在正事上吧。」陈升——老郑早已出师多年的徒弟,也在一旁附和道。
「可是郑叔,你说,最近这些诡异事件怎么解释?根本不像人能办到的啊。」
「哦,那么你能跑去和昨天那两位死者家属说『对不起,你的爸爸是被外星人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手段杀害的,我们无能为力』吗?」
就在这时,彭北征又回来了。
「专案组的同志们,我有重要的事要说。」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他。
「王局刚刚被叫去省里开会了,走前嘱咐我昨天的案子可以暂停先放一边,今天不值班的可以回家待命了!」
「啊?!」
一圈同事们直接蒙了,大家满脸的难以置信。
「什么情况啊?老王这么急。」刚刚正准备训晚辈们一顿的老郑此时也一头雾水。
「有大事情,跟上面领导们的闭门会议,说得连开两天。」
彭北征晃动着右手,比出了一个「2」。
「昨天不是说还要专案组尽快破案吗?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呢。」成峻也上前问。
「我知道,峻子,所以咱们也别放松警惕,有群众报案或提供新线索啥的尽快联络。」
哈,这不比案子本身更奇怪?
从来都是突然被领导叫去加班,没有过突然叫去放假的。
况且专案组成立不到一天就被喊暂停,别说在成峻六年的职业生涯里,就是在圣康市刑侦支队的历史上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彭队长或许烟可以乱抽,但话不会乱讲,他刚才转达的内容肯定是事实不假。
今天是周日,照常的话成峻不值班。
在回家路上,他没有再在脑中继续盘健身房的怪尸案,而是回想着刚刚同事们讨论的「都市怪谈」和王局反常的命令。
——在某些方面上,后面两件事情更加让人难以捉摸。
成峻对「平行世界」的概念不大懂也不感冒,对其为数不多的了解主要来自以前翁箐给他分享的漫画书和近几年的一些科幻电影。
由于成逢山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警察来接自己的班,从小到大对成峻管得特严。所谓的「小人儿书」都统统不许买、不许看,见一本没收一本,然后跟着旧报纸一起拿去废品站处理掉。
能幸存的唯独是翁箐借他的那些书。
自从成逢山一家在成峻 5 岁时从铜湖镇搬到圣康市,翁、成两家人便成为了邻居。
小时候翁箐经常带着她的漫画书来做客,然后假装遗落在他们家,让成峻捡回房间偷偷看。
一旦被成逢山发现了,他就会把书拿到隔壁还给翁箐的父母。
「对不住啊,我家混小子又拿你家箐儿的小人儿书了!」
父亲到隔壁敲门还书的时候每次都这么说,只有成峻、翁箐两人心照不宣,在背后偷笑。
当然,这些「小人儿书」也没有影响到成峻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圣康司法警官大学,并在四年后再次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终于回到了家,成峻看到翁箐正悠哉地横在沙发上用 iPad 看动漫。
「箐宝,我回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哼,还以为你又要失联一个世纪呢。」翁箐瞥了他一眼。
成峻从翁箐的语气里听出了埋怨的味道,想来是因为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回她微信了,于是赶紧安慰道:
「这不是要赶着回来陪你嘛。」
「哼,什么时候你也油嘴滑舌了……说吧,这次怎么这么迅速,案子已经破了?」
「还没有,被紧急叫停了。」
翁箐眼睛微微一瞪,她很想知道原因。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成峻对于尚未结案的案件不会透露她太多东西,一怕组织问责、二怕给她带来麻烦。
「你身上味道有点重,快去把衣服扔洗衣机里然后洗个澡。」
的确,昨天调查流了很多汗都没来得及洗个澡。
成峻来到浴室,哗哗的热水和沐浴露的香气卸下了他的满身疲惫。
他出来用吹风机吹干了头发,往沙发上一躺,刚想一把搂过翁箐时,被她直接拿 iPad 贴到脸上:
「峻子哥,给你看一个东西,今天冲上热搜的一个视频。」
「什么视频?」成峻有些扫兴。
「看了再说。」
听翁箐严肃的语气,大概不是个搞笑视频。
成峻定睛一瞧,视频标题一览里写着「#怀门河轻生女事件」,用手指点了播放按钮。
视频晃动得很厉害,不用想就知道是路人掏出手机拍的。
里面一个年轻女性在离水面大概 10 多米高的桥上。她全身已经翻出了栏杆外,身体呈十字形,用像《泰坦尼克号》女主角跟莱昂纳多在船头起飞荡漾的姿势抓着背靠的栏杆,看样子正欲轻生。
镜头里有围观的群众和民警在对她进行劝说。
她哭着说自己有抑郁症,最近家里也发生了一连串不幸,最终一跃而下栽进了怀门河里。
拿镜头的人随即跑到桥边朝下看去,入水的地方冒了几个泡就逐渐平静了下来。围观群众里的三个男子也脱了上衣跳下水,其他人也扔了个套着绳索的救生圈进行帮忙。
三个男的轮流下潜忙活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女的捞了上来。所幸人没有事,看样子只是呛了几口水而已,但还是被旁人拿毛毯一裹送上了早已在路边等候的救护车。
视频播放完毕,看着成峻陷入了沉思,翁箐说道:
「看出什么问题没有?要不重看一遍?」
「不用了,问题是『文身』。」
「不愧是你!」
刚才翁箐一个人看了两遍都没发觉这一点,还是刷了评论后才懂的。
而成峻的敏锐观察力让他一针见血发现了问题,让她很是佩服。
成峻拖动进度条,回放到轻生女跳河前,视频里很清晰地可以看见她后颈处干干净净的;再把进度条拖到后面,她的后颈处却出现了一个翅膀文身。
虽然被救上来后头发打湿了,但拍摄者仍抓到几个正面特写——衣服、身材和脸形都一样,应该可以判定是同一人。
往下滑,成峻想看看评论区里怎么说,最高赞的几个写着:
「看 0:43 和 8:53 两处,那个文身哪里来的?」
「三位大兄弟拉上来了一个鬼?」
「这是找了个替身吧。」
「哈哈哈哈哈拍得好假,演员都换了。」
「大学生特效毕业作品都这么拼了么?」
「这女的怎么在下面几分钟还没失去意识?」
……
这几条基本都道出了事件的种种不合理之处。继续往下翻着,突然出现了一条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会是平行世界穿越来的吧!」
又是这个词。成峻笑着摇摇头,转头问道:
「箐宝,你怎么看?」
「我有点儿相信『先锋军』们的理论。」
「先锋军?谁?」
「这都不知道,平时也得多关注一下工作之外的东西呀!是一个网民自发组织的社区,全名叫『平行世界先锋军』,最近很火。」
「他们是干嘛的?」
成峻觉得「平行世界先锋军」这么中二的组织名字,很像一帮自娱自乐的网络闲人。
「他们最初的目的是破解『平行网络』,就是那些带有『otherworldly.』前缀的网站,让那个世界的人也知道我们的存在……可是现在,他们有人怀疑,我们的世界正在被入侵。」
翁箐又翻出了一个「先锋军」大 V 的主页,上面有这个人自己写的和转发的各种东西。
在成峻眼里,他们写的东西更像耸人听闻的阴谋论。
更好笑的是,这些人竟然还煞有介事地给自己整了一个 logo,好像是一个被中间的两条平行线划开的字母「V」,放眼望去「#平行网络」和「#平行世界」话题下面到处都是用这个 logo 当头像的人。
「呃,这你也信?上午我们办公室的人有聊到,他们也说这些网站来自另一个世界,未免也太扯了吧。他们还被我们老郑训了一通。」
「因为没有找到这些域名的注册信息呀,它们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我还是不信。你想想看,要是我们突然发现了平行世界,为什么好端端的生活不要,要跑过去杀人放火?」
「这谁知道呢。啊,对了,我今天还看到一个新闻,白鸟市有个人自称来自平行世界,还自己印制了一些材料在购物广场分发。」
「然后呢?」
「被当地的警察抓了呗,然后貌似又被送去了精神病院……你知道啥内幕不?」
「不知道,但我觉得送去精神病院是应该的,咱们警力有限,人人来借『平行世界』搞事还不乱套!看着吧,我赌隔几天就会陆续有人出来为这些事件辟谣的。」
行为艺术!成峻已经在心里对这些东西定了性。
「峻子哥你呀,很会观察也很会推理,就是少了些想象力。万一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那平行世界里一定也有你吧,我倒想去看看那边的你过得好不好。」
成峻不想再把这件事当成严肃话题讨论,开始有点儿不正经了。
「如果过得不好的话?」
「那我就把她接过来咱们三个一起生活。」
「滚,做梦去吧。你的翁箐只有我一个!」翁箐将一个靠枕扔在成峻脸上,扔完还想再扔一个。
「哈哈哈哈,你干嘛吃自己的醋啊?」成峻拿手挡开。
「要不我把那边的你接过来,我左边一个成峻,右边一个成峻,像座下的两个善财童子!」
「真这样的话,你一定可有排面儿了!」
……
像这样,跟翁箐在家里开玩笑的场景,从小到大都被成峻当作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
但两个人长大后,这样的时光就开始变得越发短暂了,尤其是每当成峻有重要任务在身时。
第二天,早上 5 点多的时候,成峻便被手机铃声吵醒,来电显示是陈升。
「成峻,速来局里,有事情。」老陈说完便挂了。
虽然仍然有些睡眼蒙眬,成峻还是懂老陈自己当然是不会有事情找他的,应该是彭北征在召集大家传达局长的旨意。
因为彭队长总把半夜催人上班的活儿外包给人缘最好的老陈来做。
此时,翁箐还在一旁熟睡。
为她盖好被子后,成峻蹑手蹑脚地快速洗漱,然后穿好衣服出了门。
这个清早的时间点,路上的街道依然安安静静的,似乎最近的怪事没有影响圣康市的人们保持一贯的生活节奏。
今天,彭北征在公安局大楼下面的停车场吞云吐雾。
成峻算是到得比较早的,和队长打过招呼后,他进楼泡了杯热茶提提神,和旁边的同事寒暄了几句,然后走进了会议室。
原以为还是会像之前那样来一满屋子人,但今天只有七个:李梦梦、龚青松、王陆、张敏琴、苏庞、刘真、孟思源。
不一会儿,貌似是看到人到齐了,彭北征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又让大家早起,但有重要的事情得让大家知道。」他随手利落地关上了门,「我知道你们还在琢磨任忠明的案子,全国到目前为止一共有 26 起死状相同的类似案件。幸好,咱们圣康市以及周边地区还没有出现第二个受害者。」
26 起?等等,比起那些案子,成峻还有更急迫的问题:
周一提前开个小会可以理解,为什么现在偏偏只有他们?专案组远远不止这几个人啊。
其他人也都有同样的困惑。
「老彭,王局那边有消息吗?」龚青松发问了。
「这正是我要宣布的另一件事情,王局让我带话:一、上面叫我们继续等待指示,暂时别碰任忠明的案件,也别找人打听外省的案件。二、市面上有很多风言风语,我们必须带头不信谣、不传谣。三、专案组会进行重组,会涉及高度敏感的东西,让大家赶紧做好心理准备。原先的专案组里只有一线人员会留下,留下的人如果不想继续参与该案,等王局回来后也可以申请退出,你们有今天一天的时间慢慢考虑。」
「彭队,领导们在开什么会啊?」李梦梦想刺探一番。
「嘘,我不知道。这个你也不要打听,时机成熟了会懂的。好了,就这样!」彭北征用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宣布散会。
大家对彭北征卖关子的答复不太满意。
不让打听,网上搜总可以吧,就不信彭队自己没有好奇去搜过……成峻愤愤地想。
散会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在网上搜了起来。
刚刚队长说目前全国一共 26 起类似怪尸案,可在网上成峻翻来覆去也只能搜到 7 起。
他拿起中性笔在纸上记录了这些案子的时间地点:
1 起发生在机场、1 起在建筑工地、1 起在商场、4 起在大马路上。
这 7 起都是在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突然出现的。
另外还有零零散散的几起国外的新案子,欧洲、澳洲、东南亚的,看描述跟昨天看到的美国那个差不多。
尽管从不相信超自然力量,此时成峻也开始有所怀疑:奇了怪了,能同时在世界多处地方作案,这是「人」 能办到的事情吗?
但他唯一不感到奇怪的是,他们圣康市前天的这一起在网上也搜不到,因为局里早就跟媒体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要报道,以免把警方的进度暴露给凶手,同时也为了不让民众过度恐慌。
成峻仔细总结了一下共同点:外省的这 7 起案件都无一例外发生在室外人流量高的地方,等反应过来时照片视频早已在网上传疯了,实在压不住。
他又在微博上看见了朋友转发的一条「平行世界先锋军」官方号的帖子,再次点开了那个被遮掉一半的「V」字头像。置顶的微博是一条警告:
「我们有足够证据怀疑,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存在一个平行世界,且那里的人正在通过一种未知的方式谋杀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并将之替换掉。」
这两行文字下面,配的就是昨天的轻生女跳河视频。
轻生女是自己想不开,她在视频里把轻生的理由也给围观的人解释得很清楚了,跟「入侵」又有什么关系?
「#怀门河轻生女事件」这一话题扔挂在热搜榜上,再次查看时,成峻发现很多博主在开始尝试「辟谣」了。
眼下网友们最接受的说法是:轻生女后颈处的文身一开始是被「刺青遮布」挡住了,即专门用来遮挡疤痕和文身的那种贴纸,网购几十块就可以买到。
——然后水下捞人的时候施救者们抓来抓去无意间撕掉了它。
她在水下几分钟没昏厥确实非常人所能及,但根据个人体质和训练也不是不可能。
退一百步说,假设存在为了替换的谋杀,凶手是受害者的另一个「自己」。
任忠明的案件里「原本的他」死了,那么新的任忠明又在哪?跑到深山老林里隐居了?既然隐姓埋名又为何要杀他自己呢?
昨天被翁箐说「缺乏想象力」,成峻心里觉得属实有点冤:想象也总得有逻辑吧?就算他努力尝试让自己接受「平行世界」的说法,很多地方也说不通啊!
此时,在办公室里做同样事情的不只成峻一人, 耳尖的他听到一旁角落的李梦梦和孟思源也在小声聊着,内容大概是能不能找到其他案发地的警局朋友了解一点点内幕啥的。
——找同行打听内幕,跨国还是跨省都不太现实,这个结论昨天在大家讨论美国那个案件时成峻便已经得出了。
「先等王局明天回来再说吧。」成峻伸了个懒腰,尝试着暂时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某个正在进行的次要案子上,但仍忍不住去想巨猩健身房的案子……
这个周一,虽然没什么事,但过得让人无比煎熬。
第二天早上 8 点,众人早上再次齐聚主会议室跟前。
局长王斌已经回来了,他今天穿得非常正式,制服和警帽都一尘不染。但很明显,这几天他绝对没有休息好,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态。
平日里很少见他在办公室有这样的行头。
他背着手堵在门口,身旁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是一小摞纸张。众人凑上前:
「王局,老温、老陈他们呢?就咱们?」
「从专案组里只选了你们九位同志,其他二线人员参与不了这次计划。」王斌没有多加解释。
这九位就是昨天被彭北征召集的那几个,在成峻眼里大概可以分成两组——
张敏琴、龚青松和刘真,跟彭队差不多同一时期入队的老练刑警,这四人都是 40 岁出头。
王陆、苏庞、孟思源、李梦梦,还有成峻自己都是刑警支队的新生代选手,基本在 25 到 32 岁。
真相就在会议室门的另一头。
然而,局长并没有立刻放他们进去的意思:
「在进去之前,有一份保密协议需要你们每个人签署。如果不签也没关系,可以现在转身去负责其他案子。不过以后专案组的事情不能再过问,也需要配合他们的保密工作。」
那一摞 A4 纸就是所谓的协议。
每人摸了一张看了看,仍是采用的标准格式:上面一字未提他们将要为怎样的内容保密。
「局长,此次的任务,很危险吗?」苏庞轻声问。
「说不准。」王斌眼睛望着别处,简短地吐出三个字。
成峻也有很多疑问,但他此时丝毫没有提问的欲望。
他二话不说签了自己的名字,只想尽早知道更多的信息来满足他已经被折磨了三天的好奇心。
跟他一样爽快的是孟思源。
随后,王陆跟着师父彭北征也一起签了。
……
过了一会儿,看到签完字的李梦梦拿着一个笔记本准备进去,王斌提醒:
「小李,你这个本子得留外面。不要带纸张和笔记录会议内容,尽量用脑子记就可以了。」
「哦,好的。」
李梦梦转身把东西放回了自己的桌上。
另一边,相比果断签字的几个新人,身为老鸟的龚青松、张敏琴两人倒是迟迟没有动笔。
他们站在一旁观察其他人,尤其是消失了几天的局长,试图用自己的经验分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王斌也没有施压或者催促他们、继续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所幸,最后没人打退堂鼓。大家签完保密协议后,王斌顺便让把手机都上交保管了,然后陆续走进会议室找了个位置坐下。
会议室还是熟悉的会议室,可今天即将展开的会议却处处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违和感最大的东西是白板上写着的五个硕大的英文字母——「S.W.A.R.P」。
在大学里过了英语专八的成峻确信:词典里没有「swarp」这个单词。
「彭队,那是什么?我们专案组的代号吗?」李梦梦轻轻肘了肘旁边的彭北征。
「SWARP」这几个字母让她联想到了代表特警部队的「S.W.A.T」。
「看不懂。」彭北征一脸茫然地挤出三个字。
之前大家以为王局提前给彭队长透露了很多东西,这下也明白了其实他知道的也没比其他人多太多。
会议室的大灯此刻仍关着,看来也不会再打开。
唯一的光源是门外的走廊,以及投影机打在前方的蓝屏。空气中萦绕着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大家都屏息凝神,默默等候着会议的开始。
两分钟后,王斌走了进来。他身后紧随着一位比他自己还要高出一截的中年女性,穿着跟他们一样的警服,但没有肩牌,看不出职级。
她进来后,随手就利索地关上了大门,力道不轻不重,行云流水,恰到好处。
她给成峻的第一印象是精明干练、不怒自威,光是往那里一站就气场十足。
「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平时作为这里一把手的局长,此时的语气竟然毕恭毕敬。
「感谢王斌局长,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我看同志们都有些疑惑,在我自我介绍前,我先解释一下白板上写的东西。」
只见她拿起马克笔又写下两个词,并在后面用括号附上了中文含义—— 「swap(替换)」和「warp(跃迁)」,然后在上方写下两个硕大的汉字「替跃」。
「相信各位已经知道,最近全世界出现了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且伴随着严重的平民伤亡。在与其他国家的情报部门的交流中,他们将此现象命名为『SWARP』,由这两个英文单词拼接而来的,于是我们也创造了一个新词叫做『替跃』。」
随后,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铿锵有力地说道:
「我是『反恶性替跃圣康市驻地特派员』,姓赵,同志们请称呼我为『特派员』就行。」
听了这位「特派员」的一长串职称,龚青松想知道什么叫「反恶性替跃」,不过眼下他还是先选择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请问特派员,所以……那个是真的对吗?平行世界。」
「是的。」特派员在两个字上都加了重音,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成峻感到仿佛一阵电流穿过身体,猝不及防!
他周围的诸位同事的反应也差不多,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特派员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有意给了他们十多秒时间平复心情,然后才缓缓开口解释道:
「六周前,在另一个世界,欧洲核子研究组织用他们的大型强子对撞机进行了一场量子物理实验。但实验中途因未知原因发生了大爆炸,在那里的瑞士和法国交界处留下了一个巨型深坑,以及重力和磁场出现严重异常的区域。这片区域有几千平方公里之广,已经被欧盟封锁,严禁平民进入。」
「什么?!」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在听一个科幻故事。
赵特派员没有理会,继续语气平缓地讲下去:
「那边的科学家们在进入异常区域调查后得到了几个发现:这次实验打通了平行世界的『通道』,让他们和我们的世界相连。替跃现象和带有『otherworldly.』前缀的网站,也就是『平行网络』,都是这次事故的产物。」
「他们也可以通过在正常网址加上这个前缀浏览到我们世界的网站?」最近老在平行网络上「找不同」的李梦梦问道。
「是的。」
「网上有人说,他们不只能看我们的,还能编辑读写,有这回事么?」
成峻记得,这是「平行世界先锋军」之中盛传的「入侵」理论的一部分。
「双方都只能看彼此的而已。网民之中有人试图在搅浑水,目前我们不知道是否「替跃者」在从中作梗。」特派员突然表情凝重了下来,说,「本来证实平行世界的存在是人类史上无比重大的发现,只可惜这场事故也造成了他们的地球自转不断变缓,截止到昨天,他们那里的一天已经是 24 小时 06 秒。这个减速过程会持续几十年的时间,地球离心力的减弱会深刻改变海洋和陆地的格局,最终到达一个对自然生态环境和人类造成毁灭的程度。」
说到这里,特派员决定再停顿一阵,让他们消化消化刚才讲的冲击性的事实。
「等等,特派员,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在『平行网络』上看不到一点儿关于这事儿的任何东西?」
「为了避免造成末日恐慌、维持社会稳定,他们的世界启动了『镜子协议』。主流网站搬运了很多我们这边的内容的同时,又对原创内容采取了严格的审核。个人任何尝试传达『平行世界』和『替跃』的消息都会被封锁,任何尝试与平行世界的人接触的举动都会被禁止。」
「这么严重了……我们有办法过去帮忙吗?」
「很遗憾,李梦梦同志,并不能。那是一个单向的通道,而且据报告说其能量正在衰减,它的寿命大概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他们连通了多少个平行世界呢?应该会有无数个吧!」
「一个。由于从事这项研究的顶尖科学家团队和实验数据都没能幸免于难,目前无人能解释为什么连通的仅仅是我们的世界而已。」
「所以那边的人就在爆炸的位置造了一个类似传送门的东西,抓紧时间往我们这里逃难?」
「你只说对了一半。他们有的人确实在尝试或已经通过替跃逃往我们的世界,但可以替跃的地方并非只有原爆点,在他们世界的任何地方,只要有网络信号覆盖,理论上都能替跃。如同字面意思,替跃让两边同一个人互换位置、穿越世界,他们被称为彼此的『镜像位』。举个例子,如果那边也有你的话,你和对方便是一对镜像位。」
「如果也有是什么意思?两个世界不是相同的吗?难道那边还可能不存在『我』?」
话少的刘真也抛出一个问题。
「没错,在强子对撞机爆炸发生之前,两边的发展轨迹基本一致,但细节上会因为『蝴蝶效应』会产生偏差。那边的你可能并未出生或者已经去世。就拿我自己举例吧,我的镜像位,在十二年前的一次缉毒行动中已经殉职了。事实上,所有像我这样的特派员都是从没有镜像位的老兵之中选出的。」
众人才明白了赵特派员身上的气质是从何而来的,敢情这位前辈是参与过缉毒的精英武警战士。
「替跃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尝试,它遵循『质量守恒』:如果在那边的人比他的镜像位要胖,那么他会留下身上多余的物质,导致替跃完成的时候身上会少一些东西,通常是身体的水分和脂肪。但如果胖上太多问题就比较严重,皮肤和肌肉都可能被危及到,也就是像你们在健身房看到的那个人一样。」
冷汗浸湿了成峻的后背,他从没想过他抓耳挠腮的案件背后竟然是这么一个彻底颠覆三观的真相——这个世界的任忠明 A 有健身习惯,而另一个世界的任忠明 B 没有,盲目替跃的 B 没意识到体重差距,被替跃的残酷规则重创致死!
「假设我和对面的『我』俩体重相当,他只要想替跃,随时可以把我换到那边去,是吗?」
「放心,只要你还活着他便不能替跃。因为一个世界里的同一个人的『意识』只能存在一个。」
「『意识』?」成峻不解。
「是的,关于意识,人类至今也知之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和生物的受精卵绑定。替跃造成的两个镜像位的互换看似在一瞬间同时发生的,可却存在小到让人无法感知的时间差。替跃的发起方会先到达我们的世界,然后被动方再被传送过去。如果硬要比喻的话,你可以看作田径接力比赛的交接棒动作。」
说罢,赵特派员还拿马克笔在白板上画出了一个简要的示意图,用箭头和小人的形象标注出替跃中参与者的空间变换发生的顺序。
「也就是说,一旦我翘辫子了且还没有被送去火化,对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跟我的遗体互换位置,让外人看来是我诈尸了?」
彭北征也坐不住要提问了。
「理论上是的,但不能说『肆无忌惮』。除了重量,这具遗体所在的地点也非常重要。西方人流行土葬,欧盟那边给我们分享了一个案例:一位德国郊区的守墓人巡视的时候听到墓碑下面传来声音,叫人挖开一看,是一具全身带血的人。由于他的镜像位在三年前已经入土,遗体埋在地面下已经脱水腐烂,导致替跃让他损失了不少身体的质量,最后没能来得及送医抢救便因失血过多死亡。不知道自己的镜像位的遗体状况如何就进行替跃的人,只能说九死一生。」
「请问特派员,如果替跃者的质量较轻呢,会怎样?」
「得看轻多少了,与『较重』其实是一个道理。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双方体重的差距在 1.5 公斤之内是安全的。如果轻太多,那么『替跃者』过来时身上会多一些东西,可能表现为脂肪瘤、颅内充血、内脏增生肥大等病症,也有大概率危及生命。唯一的好处是,它不像较重时那样产生明显的外伤。」
「这么说,只要替跃者保证体重差距在安全范围,便能通过这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进入我们的世界了。已经有不少人成功了吧?」
「是的。」
「该如何分辨谁是替跃者呢?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衣物也不会跟着替跃。」
「虽然衣物不能,但非常贴身的东西和植入型的物件或许可以,比如假牙和文身。另外,刚吃下去的东西和肠道中尚未排出的废物也会随着人替跃。在这一方面,我们仍在研究中。目前只能很遗憾地告诉大家,确实没有准确的方法分辨替跃者。」
赵特派员随即播放了一段影片:在一个解剖台上有一具被开膛破肚的男性尸体,一开始这具尸体毫无动静,但时间进行到第 16 秒时,这具「尸体」身上的伤口在一瞬间痊愈,他也立刻坐了起来,打量着四周……
在座的众人都瞪圆了眼睛,嘴唇微张,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我看同志们需要花点时间再消化一下刚刚的内容,我们休息 15 分钟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可能会更让大家难以置信。」赵特派员一边说,一边转身擦掉了刚刚在白板上写下的全部内容。
还有更「难以置信」的东西?!
要不是王局正不苟言笑地站在一旁,加之赵特派员自身散发着一股威严又靠谱的气场,光看刚才讲的那些内容,刑警们或许会认为它出自诈骗犯之口,还是专骗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老年人的那种。
……
休息时间里,整个桌子上的矿泉水一瓶未动,同事们大多都在忙着交头接耳。
坐在前排的彭北征被憋坏了,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不准出去,他真想跑到楼下去吸上两根烟缓一缓!
成峻打开了自己面前那瓶水,喝了一小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脑子有点乱,有必要梳理一下刚刚的信息——替跃、意识、镜像位、质量守恒……
尽管没有纸笔,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点点划划,像是在做一份透明的思维导图——
眼下他最关心的是替跃的条件,根据刚才赵特派员所说,应该得满足三件事:一、镜像位死亡不久,并遗体完好;二、与镜像位体重相当;三、镜像位的所在地点不能过于危险,比如已经被埋入土的棺木或者停尸用的冷藏柜……「怀门河轻生女」那个算她走了大运。
此时,赵特派员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每一名刑警,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有的人脸上是惴惴不安、有的人脸上是茫然无措、有的人脸上是兴奋不已……她看出来了这名叫成峻的年轻人正在目不转睛地思考,并努力克制不在脸上流露出震惊。
赵特派员心里对这他感到颇为满意:在面对远远超出常识的事件时仍能保持镇定,是她等会儿即将宣布的任务中,最不可或缺的品质之一。
成峻抬头和她的目光对上了。虽然离休息结束还有几分钟,成峻趁此机会又开始发问:
「特派员,您刚刚说他们只要在网络覆盖的地方便可能替跃,可是替跃这一行动是如何触发的呢?」
「目前我们知道的唯一方式是通过『冥想』。」
刚刚还坐立不安的彭北征惊讶地转头瞪大了眼睛:
「啥?冥想,指的是打坐吗?」
他平日喜欢看好莱坞大片,以为「替跃」再怎么着也得需要某个高科技装置,连上网把人送走,没想到竟然是通过这么低门槛的行为。
「你可以这么认为。闭眼冥想时,若镜像位存在过并已死亡,替跃者会感受到一股『拉力』,只要顺从它便能完成替跃;但倘若镜像位还存活或者从未出生过,那么就不会感受到任何东西,也无从进行替跃。当然,具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无缘亲身得知。目前我们掌握的上述情报都来自替跃者们的口头描述而已。」
就这么简单?在家里的路由器旁边双眼一闭就能穿越世界?突然,成峻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替跃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容易。他问道:
「特派员,即便镜像位的条件允许,也并非人人都能替跃的,是吗?」
「是的,成峻同志,你很敏锐。因为无法专注进行『冥想』这一动作,部分人群,尤其是婴儿和幼童几乎都无法替跃,许多成年人也需要经过训练才行。所以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和意愿进行替跃。」
「跑路成功的呢?我们该怎么处理?」
「两个世界的首脑们在联合国通过平行网络沟通达成了『双船共识』,我们将依据该共识的内容进行处理。」
「什么是『双船共识』?」
众人心里暗暗地央求特派员不要再扔出来一个新概念了。
「简而言之,我们将两个世界比作两条并排行驶的船,现在其中一艘触礁即将沉没,上面的乘客正在慌不择路地逃生到另一条完好的船上。逃生这一行为本身无罪,但如果上船之后反客为主,把本该在船上的人扔下水,以便为自己那条船的难民腾位子的话,就变成了无法饶恕的行为。
「两个世界的高层同意:我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彼此对抗,需要打击的只是部分趁乱行凶作恶的替跃者,毕竟两船人现在只享有唯一一艘安全的船了,这艘船出了乱子对任何人都不利。
「因此,倘若我们这里的某人因为疾病或事故意外死亡,在尸体火化前,此人的镜像位替跃了过来,官方便将其算作『假死』,不予追究。
「尽管我们将一对『镜像位』视作不同的两人,替跃者在享受第二次生命的同时,也必须履行自己镜像位生前的义务——包括职业和欠债等。如果这名替跃者不满足,企图用谋杀的方式帮助其他人替跃,一旦被发现,我们将采取特殊措施制止犯罪。」
「怎样的特殊措施呢?我们的法律完全无法应对这种状况啊。」
「包括但不限于关押至『特殊收容所』。对于情节特别严重的,可以直接击毙。我们的这种应对策略也是『双船共识』的一部分,被另一个世界的各国高层所支持。」
「可是特派员,他们会真的支持一个对他们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吗?我觉得很可疑。他们的网络,与其说是在维护稳定,不如说更是在粉饰太平,为了麻痹我们好让他们的人偷渡!」刚刚一直没有发言的孟思源情绪激动地反驳。
「咳,小孟,你冷静一点。」局长王斌提醒道,看来他也努力想让手下在赵特派员面前多留些好印象。
「同志,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们这边的高层对此并无异议。你可以理解为另一个世界的首脑们是在为替跃者做掩护,也可以理解为是在劝阻更多人替跃。」
「既在掩护,又在劝阻……这怎么说?」
「各位通过这几天的网络消息也知道:我们身边的大多数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那些中老年人们,很难接受『平行世界』这么一个概念。这种情况在那边也一样,甚至不仅仅是难以接受这么简单,对于替跃,那边的大多数人其实是抱以恐惧、忌讳的态度。」
忌讳?就算官方不承认,替跃不也应该在民众间流传得尽人皆知了么?
众人不解,闭眼、冥想、传送。这么简单的三个步骤难道还会有争议?又不是原地飞升度劫。
「你想想看,在另一个世界里,当你目睹一个人完成替跃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成峻试着在脑海中想象,随即便明白了特派员的意思——
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原地打坐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变成了一具尸体倒下。这具尸体可能还会出现之前没有的伤痕,甚至高度腐烂。
正常人看见了会作何感想,这不比灵异电影中召唤恶灵的仪式还要邪门一万倍?
况且,除非自己也替跃,否则这辈子不会再亲自见到已经跑路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叫普通人怎么相信这东西是靠谱的?
「替跃是一个很安静低调的过程,不会出现强光或声响,即使暴露在最精良的慢镜头相机拍摄下,也是一瞬间完成。正因如此,这个过程会在旁人眼中显得极其诡异。替跃终归是冒险行为,他们的高层决定通过『镜子协议』继续让它保持神秘,让人们对它心怀畏惧,说不定可以挽救许多人的生命。
此外,另一个世界还需要人来维持社会运转,如果鼓励人人都去尝试替跃,那他们不用等到地球自转减速末日就已经完蛋了。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也不希望这边的民众通过平行网络接触到太多关于他们的真实信息,光是现在,网络上的恐慌情绪已经够我们的相关部门忙着加班加点救火了。」
「所谓的『镜子协议』会持续多久呢?他们总不能一直糊弄下去吧。让人们天天打开电脑看到一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还不能说话,大众也不傻呀。」
「直到通道的关闭为止。至于『糊弄』这一方面,你不用担心。就算你平时打开手机看到微博热搜榜,又怎么敢保证上面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呢?只是因为有图片或者视频?」
李梦梦的表情逐渐凝固,哑口无言。
「替跃」「平行世界」等关键词被禁止,民众出于忌讳也不愿意去谈论去实践,再加上替跃的条件限制……
这下成峻想明白了为什么尽管对面也有 70 亿人口,但目前他们在这个世界造成的替跃怪案的数量却并不算多。
昨天彭队长说类似任忠明的案子国内有 26 例,姑且管这些叫「较胖人士替跃失败案例」吧,那算上瞒天过海的成功案例和替跃到坟墓里的其他花式失败案例,恐怕国内最多也只有几千位替跃者。
放眼世界,就算老外们生性胆肥更愿意作死去尝试,此时此刻全球的替跃者应该不会达到六位数。
——当然,这才只是开始,后面会发展成什么样很难说。
「特派员,既然都知道真相了,任忠明的案件还需要继续调查下去吗?」
听到李梦梦的这个问题,赵特派员眼前一亮——终于是时候了。
她对台下的专案组成员们说道:
「不必。任忠明的案件我们大概调查清楚了,他在锻炼后突发急性心肌梗死。他的镜像位的体重比他大约多了 15 公斤,当时正在尝试冥想,或许突然之间感受到了那股『拉力』,未曾多想便进行了替跃。任忠明另一边的家属已经将其遗体送往火化。」
几分钟前,分析完替跃规则的成峻在脑子里也料到了会是这么个荒唐又真实的结果。
他感觉这就好比:自己这个优等生想了几天没想明白的一道数学应用题,正确答案竟然是在卷子上画一个奥特曼。
「那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什么呢?」
「你们专案组将重组为『圣康市反恶性替跃特别行动小组』,也就是调查本市以谋杀的方式协助他人替跃的案件,不管其协助者是替跃者,还是原本就生活在我们世界的人。你们将要面对的,是借助平行网络实施的、没有受害者尸体的谋杀案,我们统一将此类案件称作『平行网络谋杀案』。」
会议室里的刑警们这才回忆起,赵特派员一开始介绍自己的职位全称是「反恶性替跃圣康市驻地特派员」。
「可既然受害者尸体会被替跃者传送去对面,我们该怎么抓住凶手?等等,别说抓住了,怎么分辨是否凶案已经发生也是个问题!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蹦蹦跳跳的,我们能逮住他说『你不是你,真正的你已经死了,现在赶快交代谁帮助你替跃的』吗?」
孟思源嗖地站了起来,又展开了灵魂拷问。
「很好的问题!没错,光靠我们是不行的,我们还需要帮手。」
「谁?」
「另一个世界的你们。在他们的帮助下,目前我们已经掌握足够证据判断圣康市已经出现了可观数量的替跃者,且非常可能有人正在协助替跃。这正是我被派来这里的目的。」
说罢,赵特派员拿出一个文件档案袋,将里面的资料分发了下去。
成峻读起了手中的资料,里面简要介绍了两个案件:在另一个世界的圣康市某两位市民的卧室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第一个人的死因为「溺水缺氧」,浑身被海水浸泡过;第二个人的死因是 「坠楼导致的内脏破裂和全身多处骨折」。
虽然两者都是意外事故中常见的死因,然而这样的尸体绝不应该出现在家中的卧室里。
资料里面还给了一组统计数据,对比圣康市历年意外身亡的人数:如果把另一个圣康市的以上那些明显不合理的尸体也算给这一边的话,本月的同比数据呈暴增趋势!
「镜像位与环境完全不符的死因就是替跃者的破绽。 我们需要联合另一边的特别行动小组,以『钳形战术』的方式调查到底替跃者的镜像位是意外身亡,还是被人谋害的。」
孟思源又站了起来:
「稍等一下,既然我的镜像位有充足动机干掉我,我该如何信任对方?」
「你相信你『自己』是那种人吗?相信的话,你多提防就是了。」赵特派员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领导,咱们还是别再用『自己』这个概念了吧。得完全当作两个不同的人来处理。」
「前面我们讲过,根据『双船共识』,替跃前确实会当作两个不同的人,而成功替跃后的你会被自动当作这个世界的你对待。」
「怎么能这样!对方要是想个法子谋害了我,他这都不算杀人犯难道算我自杀?」
看见孟思源有明显的抵触情绪,局长王斌再次开口了:
「小孟,你的担忧我明白,我也想过这个问题。首先,你得记住,你永远不可能被你的镜像位直接杀害。其次,要是我被镜像位雇凶或者设计杀害,除了怪我本人根子里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阴险毒辣的人之外,你说我还能怪谁?」
这些话令孟思源一时哑口无言。王斌继续道:
「你或许会感到特别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镜像位可以夺走你的一切继续生活下去,好像你本人根本没存在过一样!那我问你,如果我们发现了你被你的镜像位弄死了,于是决定把他连通协助者一起枪毙或者抓进去坐牢,你开心吗?你『孟思源』一没了命,二没了名声,也没有人照顾你家人。所以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我只希望那个王斌能好好履行对咱们刑警支队、对我家人的责任。」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大家感觉到,关于替跃的讨论突然进入了哲学领域。
成峻直勾勾地盯着邻座两瓶仍未开封的矿泉水,脑海中又闪过一个类比。
若他闭着眼睛随便抓一瓶喝,喝到哪瓶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区别,但对于矿泉水本身来说区别巨大——一瓶继续立在桌上,一瓶则被喝完扔进垃圾桶。
尴尬的沉默还在继续着,赵特派员也没有在意,自顾自地喝起了水,仿佛有意要再给各位一点时间消化。
过了一会儿,李梦梦抛出新的重要议题:
「那特派员,我和我的镜像位该如何联络呢?我看网上有人说,两人可以在各自的微博上用暗号发文,再互相用平行网络查看……」
「绝对不能这样做!」刚才一直语气四平八稳的赵特派员把水杯重重地放下,把在场所有人着实惊了一惊,「我们将对你们所有人的个人信息进行保密封存,你们通过手机号码、身份证注册的某些软件需要注销,防止被人利用。采取这种措施,不仅是为了让犯罪分子无法掌握行动小组的动向,也为了保护你们自己——你的镜像位了解你的主要途径便是你的账号,如果你暴露了你的行程和习惯,那么对方如果有恶意,找人干掉你的难度会大大降低。」
「可是,这有用吗?镜像位肯定知道我的个人信息,只要对方说出来了,我自己保密得再好也白搭啊。」
李梦梦觉得这是在掩耳盗铃。
「正是如此。如果这样你仍然遇到隐私泄露的问题,发现被可疑人员跟踪之类的,你就有充分理由怀疑镜像位准备使坏了,并且还应该立马提防你家人朋友中潜在的替跃者。」
「明白了。」
但说实话,和其他人一样,李梦梦还是没有太明白。
「至于联络方式,我们两边专门开发了一款特制网页 APP。上面没有任何关键词屏蔽,它会在本世界的网络端发送信息,并读取平行网络端的信息,操作界面和常见的聊天软件差不多,已经安装在了即将给你们配备的任务专用手机里。注意,它只有基本的文字和图片功能。我知道你们肯定很好奇你们的镜像位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但请把它用于正事上。与另一个世界直接无障碍交流是一种特权,后台会严格监控你们的聊天内容,如果有与镜像位唠家常的想法,最好现在就打消。原因刚刚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众人点点头。
「好了,现在来看看你们的另一边队友名单吧。」
「嗯?为什么还需要看名单,不就是另一组我们几个么?」底下的人又面面相觑,有点摸不着头脑。
特派员不紧不慢地又拿出了一个文件档案袋,上面写着「机密」二字。这次只有一张纸,她没有发下去,而是把它拿到投影仪下面。
白板上出现了两份紧挨着的名单,分别被标准了「A 世界」和「B 世界」。
A 世界:彭北征、成峻、李梦梦、龚青松、王陆、张敏琴、苏庞、刘真、孟思源
B 世界:彭北征、成峻、李梦梦、龚青松、王陆、张敏琴、苏庞、刘真、魏振鹏、陈升
他们原本以为这两份名单完全一致,但不一样的长度让他们立刻发现了差异:A 世界的孟思源不在 B 世界的名单上,B 世界的陈升和一个叫「魏振鹏」的陌生名字也不在 A 世界的名单上。
整个会议室瞬间一片哗然——
「为什么那边的老陈仍然在一线,他不是有腿伤么?」
「等等,先不说老陈……魏振鹏?这人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