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女站起身,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在渔村时那副装扮,牛仔裤配着黑色军靴,上身粗麻布料的衬衣,手上的扳指也不见了。
她抬头四望,仿若置身一个幽深的隧道中,前头隐隐约约可见白光,她懵懵懂懂地朝着白光走去,脚刚落下,脚底下的隧道忽然变成实心的地面。
四周是白色的墙,走廊里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来来回回,前头写着产房的门紧闭着,门口亮着红灯。
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外面,满面焦灼,双手死死拧在一起,微微颤抖。
这是在医院吗,为何我会在这里?
鱼女转身想朝外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牵扯住了她的目光。
她不由自主地朝那声音走去,周边的人一次次从她身旁走过去,却像是看不到她一样。
身侧是水幕样的波影一晃,鱼女发现自己竟然穿透了墙壁,直接进入产房里面了。
一个女人满头大汗地躺在产床上,双腿支起来,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她的双手死死拧住床单,鲜血像喷泉一样从下体和肚皮上喷溅出去,医生和护士的身上脸上都沾满了血,他们徒劳地想要止血,却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的脸一点点灰死过去。
这……是莫琴吗?
鱼女颤抖着手,走过去想要握住那女人的胳膊,却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女人的胳膊,触不到任何实物。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奄奄一息的女人忽然睁开眼,转过头对着她脆弱一笑,眼里有柔情闪过,干裂的嘴唇微动,无声地叫出:「阿鱼——」
她看到了自己,她能看到自己!
一股悲伤攫住了鱼女,眼泪不自觉地落下,女人已经没了声息。
一个小手小脚,浑身皱巴巴的小婴儿被医生倒提着,用力拍了下屁股。
小婴儿放声大哭起来,鱼女抬头看过去,那是个眉尾长着一颗小小红痣的男孩。
他是……莫沉?
女人的身体被推进太平间,走廊外焦灼等待的男子放声大哭起来,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胸前,衣襟很快打湿了一片。
一个医生走过来:「你是莫琴的丈夫吗,麻烦在这里签一下字。」
男子缓缓摇头:「我,我不是她丈夫……」
「那她丈夫呢,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这个必须家属签字啊。」
说着,将笔从他手里夺过去,转头往护士站走过去。
「十三号房的家属人呢,通知一下,让他们过来签个死亡确认书——」
年轻的男子走上前,低头轻声说:「她家里没人了,我是她的管家,莫小姐临终前将孩子托付给我,她的后事,也由我来办吧。」
说着,他取了笔,在家属确认一栏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潘木。
那个皱巴巴的婴儿躺在他怀里,小脸哭成紫茄子色,几乎喘不过气来。
潘木笨拙地抱着他,举着小奶瓶想要给他喂奶,婴儿左右拧着脖子就是不愿意吃,哭得撕心裂肺,潘木被他哭得胸膛都要空了,铁打的汉子红了眼,半天喘不上气。
他恨,恨那个让莫琴怀孕却又从没出现过的男人。
恨自己无能,恨没能劝莫琴放弃这个孩子,恨那隐秘的心事从来没有机会说出来……
可是看着怀里那一团软若无骨的小肉球,心还是疼得缩起来。
他的眉眼,跟阿琴那么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沉乖啊,不哭不哭,你看,潘叔叔给你变个花儿出来。」
潘木笨拙地对他扮鬼脸,卖力地想哄他一笑。
皱巴巴的婴儿忽然看向鱼女的方向,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几颗颤颤巍巍的泪珠,满脸的好奇。
鱼女小心地把手伸过去,明明知道莫沉握不到实物,还是虚虚地将一根手指头放在他手心里,小莫沉忽然咧嘴笑了,咯咯地笑出声,小手一晃一晃地,想要抓住鱼女的手。
潘木惊诧了一下,复又欣喜地抱着孩子,眼睛里满是星星,他环抱着婴孩,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是新手爸爸努力学习的模样。
看到这一幕,眼泪忽然就滚落下来,鱼女赶紧伸手抹了,对自己悄悄说道:「不哭,不哭,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鱼女跟着潘木他们身后走着,身边水影阵阵晃动,忽然四周环境变了。
一声清脆的男童声自身后响起:「潘叔!」
鱼女猛回过头去一看,大片绿莹莹的草地上,一个穿着蓝色小背心、白色运动裤的小男孩,满头大汗地追着一只足球跑过来。
「我做好准备啦,你可要小心哦!」
潘木朝小男孩高喊着,鱼女朝他看过去,潘木依旧是年轻的,只是眉眼之间添了些岁月的痕迹,脸上是温情打磨过后的透润。
他正站在球门前,压低了身子,双手抬到胸前做出防守的姿态,小莫沉退后两步,忽地猛力冲上去,一脚将足球朝球门射过去。
潘木夸张地往前一扑,身子歪倒在地,足球擦着他的身体稳稳进了球网。
小莫沉高举双手,开心地跳起来:「进球咯,进球咯!」
潘木走过来搂住他,用下巴咯吱他腰下,直惹得莫沉大喊大叫,两人滚作一团,开心地笑出声。
鱼女站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了,小莫沉的脸上已经隐约有了帅气的轮廓,鼻梁挺直,笑起来露着颗小虎牙。
足球滚到鱼女脚下,小莫沉追过来,忽然仰头看着她,目光里露出一丝疑惑。
鱼女抬起手,将食指压在嘴边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小莫沉赶紧捂上嘴,连连点头,单露出一双眉眼弯弯的笑眼。
鱼女压低了嗓音,悄悄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要说出去,别人看不见我,只有你能看到我,知道吗?」
小莫沉也学着她小声道:「好的,秘密,我不说出去!」
潘木见他站在那半天不动,像是自言自语笑着说什么,有些奇怪,走过去问:「阿沉,你在跟谁说话呢?」
小莫沉慌得站直了身体,转过身来挡着鱼女,连连摇头:「我没有说话,这里没人。」
潘木四处看了看,空空的草地上只有他们俩。
鱼女站在一旁,看到小莫沉极力撒谎掩饰的样子,抿着嘴偷笑。
潘木牵着小莫沉的手往回走:「今天不玩了,回去把默写生词完成了,不然明天老师会骂人的哦——」
小莫沉不情愿地跟着潘木离开,忽地又迅速回过头,对着鱼女挤眼扮了个鬼脸,嘴唇无声地说,秘密。
鱼女回他一笑。
她继续往前,走着走着,身体忽然就到了一个老式的小学门口。
现在大约是黄昏的时候,一群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从学校里奔出来,有如牢笼里放出来的小鸟,四周都是笑闹声。
家长们守在门口,见到孩子潮水一般涌来,一个个拎了自己的那个小娃儿回去,接过他们的书包,摸摸头,或是递过来一根雪糕。
一群热闹里,孤零零的身影就格外突出。
小莫沉抱着书包坐在传达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外。
没人过来接他?
潘木呢,怎么还不来接孩子,大概是工作太忙的缘故吧,他怎么不安排其他人呢。
鱼女在心里暗想,看到那个小小的背影,忽地生出几分心疼。
传达室的大爷递给小莫沉一颗大白兔:「你潘叔叔今天又迟到啦?」
小莫沉含着糖笑:「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回家啦,可是潘叔叔不让。」
鱼女趴在窗口,对着小莫沉招手。
小莫沉脸上一喜,扑过来,差点就叫出声,鱼女对他竖起手指,小莫沉慌忙捂住嘴,四下看看,才低声问:「姐姐,你怎么好久没去球场了?」
鱼女伸手想摸摸他鼓囊囊的脸蛋,却什么都触不到。
她微笑:「我这不过来找你了吗?」
说着,蹲下身虚虚地抱了抱他,忽然瞥见小莫沉胸口挂着一根黑色的绳子,绳子末端,系着一枚扳指,上面有个蛇形浮雕。
鱼女心头一震。
恍恍惚惚,回到数千年前,青涩活泼的鱼女,一把从身后抱住那长身玉立的乌衣男子,见他唬了一跳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拉过他的手,戴上这枚扳指。
「阿满,这扳指是我送你的信物,日后你去哪都要带在身上,这样我就找得到你!」
男子眼里都是宠溺的笑,细细摩挲那扳指,郑重地点头:「人在扳指在,绝不离弃!」
果然,一直都带在身上呢……
小莫沉的声音,将她自遥远的回忆中唤醒。
「姐姐这次待多久,可以陪我一起玩吗?」
鱼女微笑点头:「你想玩什么,我都可以陪你。」
莫沉开心地拍起手,忽又想起了鱼女的提醒,复又小心的压制自己的那份小欣喜。
校门口零星的几个孩子都已经被接回去了。
暖黄的夕阳给老建筑刷上了金色,巷子里是小摊贩们各种炸油堆的滋滋声。
鱼女歪着脑袋想了想,「你住哪儿啊,要不你带我一起回去吧?」
小莫沉从凳子上一跃而下:「好啊!」
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对传达室的大爷道:「爷爷,要是我潘叔叔过来,你就说我自己回去了啊,我自己会回去的。」
传达室大爷已经在打瞌睡了,挥一挥手,说:「那你小心点啊,看着马路。」
两人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头有卖油炸葱花饼的小推车。
小莫沉用力吸了一口,转过头看鱼女:「你想不想吃这个饼,很好吃的。」
鱼女诧异地怔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声:「是你自己想吃吧。」
小莫沉不好意思地点头,「潘叔叔不让我吃零食,不过我请你一起吃,就没问题了,对吧?请朋友吃零食,怎么能光看着她吃呢?」
鱼女被他逗笑,「好,你请我,我的也给你吃!」
小摊贩捞了两个葱油饼,小莫沉眼巴巴地看着,馋得恨不能眼睛里长出小手,一把夺了塞进嘴里。
付了钱,一手一个葱油饼,小莫沉满足地咬着,一蹦一跳地在前头带路,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鱼女,吃得小嘴、小脸全都油汪汪的。
鱼女问:「你怎么不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呢?」
小莫沉脸色忽然一沉,低着头没说话,脚无意识地踢了一下路边的小石头。
鱼女见他突然情绪低落的样子,微微一愣。
前面一阵自行车铃铛响起,一个大点的孩子站着身子踩在自行车上,两边拥着几个小点的孩子,一堆人朝小莫沉和鱼女冲过来,鱼女慌得拉住小莫沉,手上却是一空。
小莫沉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撞得摔倒在地上,膝盖也破了皮,手上还死死捏着两个葱油饼,见上面沾满了灰尘,眼里顿时泛出泪花。
鱼女又气又急,想要将他扶起来,却一点都使不上劲,两手徒劳地一次次穿过他身体。
「喂,小野种!你没长眼睛吗?敢挡你小爷的路!」为首的大孩子冲他骂道。
一群孩子轰地炸开,大笑起来,跟着一起喊:「小野种!小野种!」
小莫沉从地上爬起身,低着头,脸蛋涨得通红,小小的身体似要承不住这巨大的愤怒一般,微微颤抖,鱼女心里一阵疼,莫沉小时候就是这样长大的么?
「我不是野种!」小莫沉抬起头,冲他们大喊,两眼通红。
「你不是野种,那你爸爸呢?你妈妈都没有结婚,怎么就生了你,不是野种是什么?!」
莫沉语塞,愣了半晌,发狠道:「我是我妈妈生的,我不是野种!」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嘲笑声,鱼女走过去想要安慰他,小莫沉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前跑,风一般穿过她地身体,头也没回。
鱼女呆呆地站在那,看着地上两个被自行车碾坏了的葱油饼,良久无声。
波影阵阵,再回过神,鱼女站在了一处小院子里。
小莫沉又长高了一些,他趴在凳子上,手里抱着一个玻璃杯,对着杯口喝了一大口水,鼓鼓的小嘴对着天空喷射出去,瞬时一道小小的彩虹出现在水雾中。
他眼睛一亮,露出惊喜的神色,又含了一口水喷过去,彩虹再次出现。
小莫沉玩得不亦乐乎,沉浸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过了许久,他才看到站在一旁的鱼女,呆住了。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慌得一口水咽下去。
「姐姐。」
鱼女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来:「好久不见,是吧?」
小莫沉讪讪的:「上次……对不起,我答应带你回家玩儿的,可是我觉得很丢人,你都听到了他们怎么说的,我怕你瞧不起我……」
鱼女心口有些堵,眼睛发酸:「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这又不是你的错……」
她低下头,默想,错的是我啊,是我固执地想要留住你,想要延续我们那一份感情,却没想到给你的人生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小莫沉打断她,举着杯子笑眯眯道:「姐姐,我给你变一道彩虹吧,很漂亮的。」
说着,他卖力地对着空中喷水,五颜六色的小彩虹在眼前一晃而过。
鱼女看着他努力逗自己开心的样子,忍不住嘴角微微一笑,也跟着玩起来……
身周的水影再次开始晃动,鱼女知道马上又会变换时间场景了。
她抓紧时间,对小莫沉说道:「莫沉,你会有好朋友的,他们叫江洲、江河,你千万要记住!」
眼前阵阵模糊,四周的一切都在变幻不定,鱼女不由得有些心慌。
一阵奶声奶气的小猫咪叫声时不时响起,莫沉轻声叫唤:「阿鱼,你跑哪去了……」
鱼女浑身一震,瞬间转头。
暗色的木阁楼里,小莫沉趴着身子爬过去,将一只小奶猫从柜子底下抱出来。
他小心摸着它的头,温声细语地哄它:「阿鱼,不是我不要你,可是江河弟弟也很喜欢你,虽然他们从来不说,可我看出来了,只要我喜欢的东西,江洲哥哥都要弟弟让给我……
「我那天说不喜欢你了,其实是骗你的啦,我是怕江河弟弟哭,你陪他玩一会,我每天晚上都过来看你还不好?」
鱼女心头一跳。
莫沉已经找到江洲、江河啦,终于有玩伴了。
正想着,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到了她,莫沉欣喜道:「姐姐!」
他刚从柜子底下钻出来,碰了一鼻子灰,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猫,像两个灰鼻子猫咪。
「姐姐,你跟我说我会认识好朋友,竟然是真的耶,我现在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啦!」
鱼女笑了,看着小莫沉,又看向他怀里的猫。
小莫沉把猫咪递过去:「它叫阿鱼,是个小姑娘,姐姐要抱抱吗?」
鱼女慌手慌脚地接过小奶猫,一下一下摸着它的头,小猫舒服地闭上眼直打呼。
小莫沉:「阿鱼喜欢你……」
鱼女歪着脑袋问:「你为什么叫它阿鱼啊?」
小莫沉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道:「不知道,就好像这个名字长在心里面一样,它一直在这里。」
说着,他指着自己胸口,眼睛亮亮地看着鱼女。
鱼女想了一想,问他:「江河弟弟喜欢阿鱼,你就让给他,那以后你喜欢的女人,弟弟也喜欢,你让不让?」
小莫沉皱着眉头,似乎很是苦恼这个问题,良久后才说:「那不行,我得问问那个女孩喜欢谁,人是不能让的——」
鱼女忍不住咧嘴笑了,伸出小拇指:「说好了,你要记住啊,拉钩!」
小莫沉伸出手,跟鱼女拉钩。
忽的鱼女身体骤然往前一坠,像是被人大力推了下似的,整个身子往下落了下去。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偶尔听到夜猫从墙檐下蹿溜过去的声响。
鱼女身体禁不住抖了一下。
她认出来了,这是那栋废弃的建筑楼,那个地下室里有一条沾血的铁链!
隐隐约约,她听到里头传来一阵打斗声。
一股熟悉而危险的气息传来。
鱼女想也没想,拔腿就往那建筑废楼深处跑去。
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刮过,鱼女想,现在莫沉多大了,他会不会找到这栋废弃的楼,他还在拿着照片找她吗,不对,若是有照片的话,莫沉早就应该认出她来了。
鱼女的脚步在废楼大厅止住。
里面几个人手持着木棍,虎视眈眈地围着一名瘦弱的少年。
鱼女心头一跳,那瘦高的身影熟悉无比。
正是莫沉。
鱼女冲过去拦着众人,她大声喊着住手,可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
就连莫沉,也看不见她了。
一个壮实的男人冲上前,抡着一根木棍,对着莫沉劈头就砸下来,莫沉闪步躲过,其他人很快一拥而上,他们下手狠戾,毫不留情,莫沉几番打斗下来,很快落了下风,额头的伤口血流不止,像是血疾前兆已经开始了。
鱼女急得大喊大叫,扑在莫沉身上,却挡不住他们的拳脚。
一群人对着莫沉拳打脚踢,莫沉的身体弓成虾子一般,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头。
鱼女站在那急得只跺脚,忽然想起什么,一口咬破自己手指,见嫣红的血滴出来,她飞扑上去抓住莫沉手上那枚扳指。
身形一晃,鱼女就进了那枚扳指。
她带着雷霆愤怒,抬起莫沉的手,对着那几个混蛋一拳砸过去,豁然起身,拳脚相向,打得畅快淋漓,眨眼间莫沉有如神助,将一阵人干倒。
为首的男人见他疯狂的模样,忽然有些怕了,从地上爬起来,轻喝一声,「走!」转眼间,空荡荡的大楼只剩了莫沉一个人坐在地上。
他抬起手,看了看那枚扳指,忽然道:「阿鱼,是你么?」
鱼女心头一震,身体从那扳指中摔落出来。
她看着莫沉就在自己眼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四周,像是努力在感受她的气息。
「阿鱼?」莫沉的手穿过她的身体,茫然摸寻着。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鱼女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咔嚓一声裂开。
有个女人附在她耳边说话,是花重苍老而娇俏的声音。
「哎呀,不好了,他发现自己在幻境里了,所以就看不到你了。」
鱼女哭着想去捂住莫沉的伤口:「这不是幻境吗,为什么他的伤还是血流不止?」
花重笑道:「这是莫沉的幻境,他本来可以在里面无知无觉地生活,拥有另一种人生走向,好好过完自己平凡人的一生,可你偏偏要介入他的生活——」
「这不,一下唤醒了他的记忆,眼下他知道了自己身处幻境,拼了命地想要找到你,一个人活在牢笼里不可怕,可怕的是意识到自己身处牢笼,而且,永远也出不去!」
看着莫沉焦灼地呼唤自己,鱼女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那撕心裂肺的痛再次攫住自己。
「莫沉,莫沉……不要找我了!」鱼女哭得不能自已。
花重笑得很是无辜:「我哪知道他会这么快就想起你来呢,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相爱至深呐,他竟然连摩尔魂幻境都能识破!」
鱼女看着莫沉的脸,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的莫沉都被囚禁在艰苦寻觅她的痛苦中,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
「阿鱼,你在不在?」莫沉对着空荡荡的大厅大声喊。
「我在,我在,我一直在!」
鱼女伸出手,虚虚抚摸上他消瘦苍白的脸。
莫沉忽然站住不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空气,连呼吸都是轻轻的,似乎那个看不见的阿鱼,稍稍一用力,就会被吹走似的。
两人无声地对望,鱼女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可依旧从莫沉眼里读到了爱和不舍。
她踮起脚尖,用泪湿的唇轻轻在莫沉嘴上碰了一下,随后深深地看着他。
最后一次,看着他。
把他,牢牢记在心里。
再见了,我的爱人。
一阵低沉的吟唱声从鱼女嘴里飘出来。
那声音袅袅娜娜,空灵缥缈,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却又萦绕耳畔,细雨一样轻柔地自广袤的大海上飘过,似乎无处不在,直抵心肺。
莫沉微微一怔,继而露出了然的微笑,一滴泪从他眼里滑落。
鱼女的身体被金色的光芒所笼罩,过往一幕幕自眼前滑过:
从大海中吟唱远古歌谣的鱼人;周穆王回眸的微笑;西王母温暖而严厉的眼神;莫承惠浴血奋战的身影;地宫染透鲜血的大堂;莫沉苍白的笑;还有江洲江河、小花凝、教授、石头、花影、流萤……
他们的面孔一一闪现,或悲或喜,或哭或笑,细看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份痛楚和欢乐,都鲜明立体,触目惊心。
每一个生命,都是无可替代的。
金色的光芒越来越烈,从摩尔魂树身内透出来,瞬间照亮了整个地宫,吟唱声仍然源源不断地从鱼女口中流出来。
花重像是被这金光灼伤了一般,凄厉地大声呼号起来:「鱼女,你要做什么?你疯了,这样会毁了所有人——」
低沉的叹息传到花重耳中,「花重,你还是不了解我,当年西王母之所以传位给我,就是料到了鱼族可能会遭遇这样的灾难,护灵使者既能引回亡灵,亦能遣散所有灵魂啊……」
花重有如烈日焚心般发出痛苦的呻吟,树身颤抖,树上的鱼人女子也跟着震颤不安起来。
「西王母那个老巫婆,空有一身灵力却不去拓宽疆土,还传位给你这种无能之辈!
「鱼人本来可以成为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统治者,我何错之有!
「你快住手,你这样……也会伤及莫沉的灵魂,你难道舍得他永远都失去对你的记忆吗?你舍得自己心爱之人将你遗忘吗?」
鱼女心如止水:「爱了几千年,不若给彼此自由,我恨你囚禁他灵魂于幻境,可我对他的爱,何尝不是另一种囚禁呢?」
「那鱼族呢,你忍心看着自己的族人沦为跟人族一样下贱的生命么?!」
「花重,你口口声声重振鱼族,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罢了,让累累白骨为你私欲铺路,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你这样的人又怎能为鱼族谋取未来?」
整棵摩尔魂树在金光的烧灼下,化作点点晶亮,犹若无数的萤火虫四处飘散,花重的悲呼声渐渐细弱下去:「鱼女,摩尔魂树毁了,你也活不成,你竟狠心至此……」
「假如生命只有短暂的一世,也许更能体会其珍贵,鱼族至此不复特权,重回地面,和人族并无二致,我愿以身殉道,从此世间再无鱼女,只求每个人都能享有普通的一生。」
鱼首蛇神的护灵使者自荧光中飞天而出,环绕摩尔魂树数圈后,金光渐渐散去……
昔日繁盛的摩尔魂树黯淡下来,像是石头雕刻出的大树一般,毫无生气。
树身上,一个栩栩如生的鱼女图,若浮雕一般,深深潜入石头中,互相缠绕,鱼首蛇身,鳞片清晰可数。
几个花藤样繁复的文字落在鱼女图身侧,有若墓志铭。
不悔,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