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三年,终于等到男友任务归来。
他失忆了,身边还多了一个女孩。
他希望我放过他。
「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对不起她。」
可是凭什么?
明明他最不该对不起的人,是我。
1
第一次见到赵薇薇,是在医院。
江以延的病床前。
和我分别三年的男友,终于完成任务,一朝荣归故里。
他屈指刮她的鼻尖,眉眼间,尽是宠溺。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
美好得如同一幅画。
有多少次,这种场景的主角,是我和他。
这些动作,从前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很清楚,有什么东西,从我手里悄悄溜走了。
阳光亮得刺眼。
2
他们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
江以延看见病房外的我,客气又疏离:「请问你找谁?」
他眼里有疑惑。
没有半点我预想的惊喜。
是真的。
他真的失忆了,他不记得我了。
我动了动唇,话说得艰难而又缓慢:「……找你。」
赵薇薇很快会意:「你是延哥的朋友对不对?进来坐啊。」
她招呼我的动作,像极了女主人。
3
她兴冲冲地问我:「延哥失忆前是什么样的人?也这么严肃吗?」
江以延笑着伸出手,要去捏她的鼻尖。
赵薇薇敏捷地躲开,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说是。
他向来不苟言笑,很少有人能让他笑得这么开怀。
她问我:「那我是特别的吗?」
是。
你和曾经的我一样,在他眼里,都是特别的。
可我开不了口。
怕一开口,出来的都是哽咽。
我是个很胆怯的人。
我知道,我应该吵,应该闹,应该质问他:
「你凭什么不记得我了?」
「是你要我等你的。」
「是你许诺,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只有胸口隐隐作痛。
眼睛酸涩得厉害。
4
江以延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挪开,分了一些给我。
他问我:「你是谁?」
「盛绵绵。」
他拧着眉,复述一遍:「盛绵绵。」
像是呢喃。
我心里升起了热切的期待。
我以为他多多少少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这个名字,他叫了十五年。
每一次,都温柔缱绻。
但是没有。
他只是点了点头,说:「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吧?你好像很了解我。」
望向我时,那疑惑陌生的目光,像一把刀子,扎得我血流如注,遍体鳞伤。
我说是,我们一起长大,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所幸没人在意。
我的余光瞥见赵薇薇似乎松了一口气。
「嫂……嫂子,你怎么来了?」
黎洛的声音从走廊里清晰传来。
气氛突然静默。
江以延的瞳孔陡然放大。
这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答案。
黎洛解释:「嫂子,江哥失忆了,你别怪他,他……」
我说我知道。
我说不认得也没关系。
「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江以延,我是你的女朋友,盛绵绵。」
他的眉毛高高地皱了起来。
5
赵薇薇「呀」了一声。
手里的水果刀猝然落地,哐当一声。
「怎么不小心?」
江以延握住她的手指,一脸焦急。
顾不得骨折的右腿,竟就要下床,带她去洗手间冲洗伤口。
「延哥,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我自己去处理。」她看着有些得意,却故作善解人意,「你们先聊吧,我等会儿再过来。」
江以延这才坐下。
目光却一直追随她。
等看不到她了,他才扭头看我。
眼里多了几分责怪。
他在怪我,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表明身份,惹得赵薇薇失神,划伤了手指头。
他对她的偏爱明目张胆。
这样的江以延,让我好陌生好陌生。
有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6
「嫂子!」
黎洛跟着我跑了出来。
他告诉我,半年前,江以延跌落江水里,磕到脑袋,失忆了。
是赵薇薇背着他,走过十里路。
是她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等他好起来。
也是她,在组织的人找到他们时,配合其他人,才能将犯罪集团一网打尽。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理应在鲜花和掌声中,步入婚姻的殿堂,迎来最美好的结局。
而我,只是这部爱情童话中,一个小小的配角。
谢幕时,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
我等了他三年,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我想过的,他不一定会活着回来。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替他照顾奶奶,替他好好活。
我会像爱他一样,试着去热爱生活。
可我从未想过,他回来了。
但是却不属于我了。
我从没想过这个结果。
「嫂子,其实江哥失忆了也好,他之前做卧底,做了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些事情,不记得好。」
原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希望,他记起我。
我突然觉得可笑。
笑着笑着,鼻尖一酸。
「嫂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想要江哥不记得你!」
「江哥最爱你,你们的感情可以培养,他会重新爱上你……」
我摇了摇头。
我是个很无趣很俗气的人。
离开他为我加持的光芒,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在他眼里,和路人没什么区别。
「你们认识了十五年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是啊,十五年。
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
我拢共才活了二十五岁,他的存在,占据了我大半生的光景。
「嫂子,你真的甘心吗?」
我不甘心。
我得为自己争一争。
就算他没选择我,我也要得到明确的答案。
7
次日,我又去了医院。
她在闹,他在笑。
看到我时,眉头都不约而同地皱了起来。
他们并不欢迎我。
我默默放下手里的东西:
「我做了山药排骨汤。」
赵薇薇一愣:「绵绵姐,延哥不喜欢这个。」
我万分笃定:「不,他喜欢。」
我给他们都盛了一碗。
赵薇薇摆手:「我过敏,吃不了。」
在我的注视下,江以延有些迟疑地喝了一口。
我承认我有些病态。
我将希望寄托在这一碗汤上,以为凭借熟悉的味道,多多少少能唤醒一点他的记忆。
可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出于礼貌地说:「很好喝,谢谢你。」
我突然明白。
其实他并没有偏爱这一碗汤,只不过是我做的,只不过我喜欢。
可他不记得我了。
所以连带着,也不再喜欢这碗汤。
怎么会有人忘得这么彻底?
十五年,十五年还不够养成习惯吗?
心抽抽地疼。
赵薇薇盯着我,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敌意。
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外来者。
是一个试图夺走她幸福的失败者。
我低下头,装作收拾餐具,以此避开她的目光。
她不看我了,转而捧着脸看向江以延:
「延哥喜欢这个的话,那我下次也做给你吃。」
江以延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里尽是不赞同:
「你过敏,就别瞎折腾了。」
如果没有我,这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8
又过了一会儿,黎洛来了,说要带赵薇薇去派出所登记信息。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到了缅北的寨子里。
这次回国,她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赵薇薇人生地不熟,江以延不放心,也想跟着去。
黎洛拍拍他的肩:「江哥,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有我在,你怕什么?」
江以延看了我一眼,这才坐下来,目送他们离开。
空气静默半晌。
他问我:「我们以前,真的是男女朋友吗?」
我抬眼看他。
阳光照上他的侧脸。
他眉眼深邃,眼里有细碎的光芒。
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一汪深泉里。
我点点头:「是。」
为了唤醒他的记忆,我准备了很多东西。
相册、日记、聊天记录。
他翻阅着那些东西,神情宁静,波澜不惊。
「这是你为我亲手捶打的戒指。离开这里前,你给了我一个承诺。」
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等他亲手为我戴上这枚戒指。
江以延拧着眉想了半晌:「对不起。」
我摇摇头,将戒指收进盒子里:「不记得也没关系。」
他盯着我手上的伤口。
煮汤时太着急,食指被烫出了水泡。
他轻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其实你……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看向窗外。
这座小小的城市,有太多我们熟悉的回忆。
我想等他伤好以后,带他一遍又一遍地走过那些地方。
再告诉他我们的过往。
我设想了那么多。
我做了那么多安排。
都被他这一句话,轻易扼杀了。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我扬起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给你讲讲我们相识的故事吧。」
9
我和江以延的故事,其实很俗气很普通。
和所有的青梅竹马一样,我们相伴着长大。
他是江奶奶捡回家的孤儿。
而我,被离婚的父母丢给了奶奶。
他大我三岁,很早熟,举止间总带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
这样的孩子,总是很容易吸引其他孩子的目光。
更何况,他相貌绝佳,一眼就能在人群里看见。
不像我,那时候的我,生得很不好。
一副小鸡仔的模样,总受人欺负。
江以延从小就富有正义感。
在我被骂野孩子时,是他将我护在身后。
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可双拳难敌四手,他还是被打趴下了。
我们都挨了打。
但那次,我却不像以前那么难过。
他让我别伤心,他也没有爸爸妈妈,也活得很快乐。
我告诉他,我有爸爸妈妈的,只不过,他们并不喜欢我。
他说大人总有很多烦心事,有时候会顾不上孩子。
他说他们爱我,只不过不知道怎么爱我。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他让我开心点,用泥巴为我捏了一只绵羊:
「送给你,盛绵绵。」
他是我黯淡童年里,一束照耀我的光。
人总是向往光明的。
所以我总在追随他的脚步。
为了他,我拼命地学,连跳两级。
终于,我和他之间,只相差一层楼。
两小无猜,两情相悦,在我们身上,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后来,我们去了同一个城市上大学。
再后来,他成为了自己一直想成为的英雄。
这些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我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们是世间最契合的两个灵魂。
所以相似,所以融洽。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这场失忆,毁了这一切。
故事说完了。
他若有所思:「原来我以前是这样的啊。」
这是让我最难过的地方。
他从来不抗拒我的努力。
可自始至终,他都像个局外人,像个旁观者。
冷漠,平静,像是在听别人的经历。
10
随着季节的更替,我逐渐焦灼起来。
他的记忆没有半点变化。
他依旧不记得我。
赵薇薇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明显。
有时候黎洛会过来,支开赵薇薇,为我们创造独处的机会,但收效甚微。
这一次,赵薇薇哭着跑开。
他们之间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
很少见。
应该是因为我。
江以延坐在床边,背影寂寥。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天色渐暗,病房里没有开灯。
窗外有霓虹灯亮起,衬得他的脸半明半暗。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恍惚。
他真的是江以延吗?
如果真是我的江以延,他怎么会舍得我这么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抬头,嗓音涩然:
「算了吧,盛绵绵,算了吧。」
他说了两遍。
是在强调,是在说服我吗?
他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累了。
我又何尝不累?
我曾经拥有的底气,都来自于他对我的偏爱。
可是他忘记我了。
他的偏爱给了别人。
这些天,我像是在钢索上行走的小丑。
踽踽独行,战战兢兢。
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这对我不公平。」
我放缓声音,尽力压下嗓子里的哽咽。
却还是有呜咽声,从喉咙里跑了出来。
多丢人。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然后,他挪开目光,不再看我。
我呢喃:「你至少要恢复记忆后,再做选择。」
他盯着我,眼瞳浓黑:
「医生也说了,我可能这辈子都恢复不了。难道要一直这么耗着吗?」
「盛绵绵,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些天,我所做的努力,在他眼里,不过是负担。
都是徒劳。
他们本该迎来美好的结局,是我的出现,弄糟了这一切。
「我知道这么说很残忍,但是我没感觉。」
从他眼里,我看到了茫然和痛苦。
他和我同样无助,同样不知所措。
「如果我从前真有那么爱你,为什么现在的我,一点都感受不到?」
他的话,像是一根根藤蔓裹住我的心脏。
尖刺扎得我生疼。
满目疮痍。
为什么?
我也想问为什么。
他明明那样情真意切地爱过我。
怎么会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我已经对不起你了,我不想再对不起她。」
我瞪大眼睛看他。
这种话,怎么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我捏紧拳头,不自觉地发抖。
「离开我,她什么都没有了。至少你还有父母,不是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坦然。
他真这样以为。
他错了。
我从来都只有他。
是什么时候知道,爸爸妈妈并不爱我的呢?
是妹妹走丢后,他们说:「为什么不是你?」
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
是责难,是厌恶,是难过。
唯独没有庆幸。
就好像我活该替妹妹背负这一劫难。
妹妹走丢了,所以我也不该再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从来没有一刻那么希望自己没有降生过。
他们明明不爱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没过多久,他们离婚了。
好像对于他们来说,妹妹就是连接这个家庭的唯一枢纽。
她走后,与她相关的一切都支离破碎。
我也没有家了。
11
「就算没有我,你也会遇到另一个人,对吧?」
我没有答话,他就自顾自地说:「日子还那么长,你总会遇到其他人。」
他真残忍。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抹去了我们的十五年。
还好心地替我想好了以后。
有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跑出来。
我输了。
输得很彻底。
他的记忆,是一张白纸。
他们之间,那些轰轰烈烈的过往,早就在纸上划了浓墨重彩的几笔。
和他们的过往比起来,恣意热烈的青春,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他根本记不得。
在这一刻,我终于承认——
属于我的江以延已经死了,死在滔滔的江水里。
是造化弄人。
是有缘无分。
就连这些时光,都是我偷来的。
我说「好」。
「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他似乎皱了一下眉。
是疑惑。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萦绕在他眉间。
应该是我的错觉。
他应该高兴。
他不会为我难过。
我擦了一把泪,笑着道:「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后祝福。
他已经做出了抉择。
他要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里,没有我。
「我知道你等了我三年,这些时间,我没法还给你。对不起。」
「我听小黎说,我奶奶的葬礼,也是你操办的。」江以延递来一张卡,「真的很谢谢你。这是我的奖金,都归你了。」
这些钱,不是用来补偿我的。
而是消解他的愧疚。
哪有这么简单呢?
我没有要。
我要他心心念念,都还记得,自己曾经亏欠了这么一个人。
我要他们的幸福背后,有我的泪水和孤独守望。
我多么恶劣!
我多么天真!
其实他们哪会还记得我。
这不过,是我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份体面。
我曾认为,自己是一叶孤舟,在生命的激流中艰难逆行。
而他,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把某个具体的人当作自己的救赎,是很恐怖的事情。
容易活得失去自我。
这三年,我一直守在原地,不敢离开半步。
怕一离开,他就找不到我了。
所以我放弃了梦想,放弃了自我。
在无数个夜里,我辗转反侧,靠着回忆过活,等他回来。
我错了。
我没能等到我想要的那个人。
我们设想的未来,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奔赴。
这一夜,我独自坐在窗前,直到天明。
等最后一缕霞光消散,我终于决定要放弃。
12
后来,我忙于工作和学习。
生活平静却充足。
我依旧频繁地想起江以延。
要忘掉那十五年,和亲手杀死半个自己,没什么区别。
很难。
所幸,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原来说了再见的人,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了。
但一通电话改变了一切。
是我妈打来的。
离婚后,我的父母各自奔向远方。
奶奶去世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绵绵,你妹妹找到了!」她喜极而泣,高兴得连声音都带着颤抖,「你爸爸也要回来,明天我们约了见面,就在以前家门口的那家餐馆,你和妹妹最喜欢吃那里的拔丝香蕉,你还记得吗?」
「嗯。」
「我看到你妹妹的照片了,长得真漂亮,和我想的一样,我做梦都没想到,她还能回来……」
说着说着,她话语哽咽,后来变成了啜泣。
我在电话的这一端,静静地听着。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通过这么长的电话了。
哭完后,她问我:「明天你会过来的吧?」
「会的。」
通话挂断了。
妹妹找到了,也算是这段糟糕的日子里,一桩难得的喜事吧。
我看了眼窗外,天气很好。
然后我走去商场,买下了那根我看中很久,却舍不得带走的项链。
妹妹小时候就爱和我抢东西,总会和我看上同样的东西。
不论是穿的,还是用的。
妹妹走丢的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戴上了妈妈送我的小兔子发卡。
妹妹也想要。
那是我第一次,斩钉截铁地拒绝她。
妈妈也说:「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琪琪就让姐姐一次好吗?」
妹妹不服气。
爸爸答应她,下班后会买几个更漂亮的给她。
可是爸爸食言了。
所以那天晚上,妹妹偷偷溜出去买发卡,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总是想,为什么偏偏就那一次,我没有把小兔子发卡给她?
为什么走丢的人不是我?
我没有得出答案。
时间不会倒流。
只是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生日。
13
我走进了这间餐馆。
这里记载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
在这里,我们一家整整齐齐,过端午过中秋。
也是在这里,江以延对我说,会给我一个家。
我那么渴望的一个家。
「绵绵!」
妈妈朝我招手。
她的身旁,是赵薇薇和江以延。
还有红了眼眶的爸爸。
赵薇薇局促地看着我,抿了抿唇,神情不安。
江以延握紧她的手。
我手里的礼品袋,应声落地。
我从来没想过是这样。
看他们的神情,应该早就知道了。
只有我,还被蒙在鼓里。
妈妈对此浑然不觉:「绵绵,你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啊!」
餐桌并不大,原有的沙发只坐得下四个人。
我被安排坐在过道的凳子上。
他们倒像真正的一家人。
「这是你给琪琪带的礼物吗?呀,真漂亮。」
妈妈将礼品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盒子是透明的。
他们都看到了项链。
我说不是,然后从她手里夺过礼盒。
妈妈一愣。
她终于察觉到不对,看了眼我,又看了眼赵薇薇。
她什么都没问。
赵薇薇红着眼看我,怯怯地叫我:「姐姐……」
为什么会这样?
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我的妹妹联系起来。
我没有应声,沉默着动了筷。
爸爸有意要活络气氛,不断地给我和赵薇薇夹菜。
她一筷,我一筷。
我有多久,没和爸爸妈妈一起吃过饭了?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老天真是残忍。
它就这么放任她出现,然后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曾拥有的一切。
我渴望拥有的一切。
通通都属于她了。
有一个邪恶的念头,从我的内心深处冒了出来。
她为什么没有死?
我陡然一惊。
她是我的妹妹啊,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妹妹啊。
我欠她的。
是我欠她的。
14
「小江,跟阿姨说说,你怎么和琪琪认识的?」
这一次,我从江以延口中,又听了一遍他们的爱情童话。
妈妈笑中带泪:「你们的故事跟拍电影似的,还好,琪琪被你救回来了。」
江以延偏头看赵薇薇,笑容柔和:「是琪琪先救了我。」
如果我不在这里就好了。
这样他们其乐融融,关我什么事呢?
爸爸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本来打算下个月就结婚的,我想尽快给琪琪一个家。」
他以前也在同样的地点,许诺过我一个家。
他要我等他回来。
我没能等到。
「现在既然找到了她的家人,自然要问问叔叔阿姨的意见。」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掠过我,「看你们什么时候愿意,把琪琪嫁给我。」
我不知道,他竟然也会这样讨长辈欢心。
爸爸被他哄得乐呵呵的,又叹口气,说:
「这些年我在外边漂太久了,正打算回来,正好也多陪陪孩子。刚认回来的女儿就要嫁出去,还真舍不得。」
这些年,外边的风吹白了他的鬓角。
他终于决定要落叶归根。
为了妹妹,回到这个告别了十八年的地方。
妈妈擦去眼角的泪水:「我也打算回来住一段时间。」
他们突然出奇地默契。
其实他们离婚的导火索是什么呢?
是互相埋怨,互相怪罪。
他们都声称过错在对方。
爸爸认为是她没看好妹妹,妈妈认为是他的食言。
其实他们都知道,自己有错。
只不过,互相推诿,能让心里的愧疚,少那么一点。
然后,他们都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只有我,还被他们留在原地。
「绵绵,你怎么想的?」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突然觉得窒息。
妈妈在逼我,逼我做出让步。
她怎么会不知道,我有个相识十五年的男朋友。
男朋友的名字,也叫江以延。
如果她一开始只认为是巧合,那么我的反应,足以让她确认,我和妹妹的江以延,是同一个人。
我低着头,和碗里的丸子作斗争:
「你们决定吧。」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这才堪堪抵住心脏的痛意。
妈妈像是松了一口气。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再听了。
我在想,怎么样才能将眼眶里的泪逼回去。
怎么样,才能哭得不明显。
在这一天,我失去了好多好多。
我什么都没有了。
15
爸爸在城里买了一间二手房,想简单地办一下乔迁之喜。
我闷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给他发了红包,没有去。
傍晚的时候,门被人敲响。
来人是赵薇薇。
和前段时间的张扬和敌对不同,她看着有些胆怯和局促。
她咬了咬唇,喊我:「……绵绵姐。」
我很冷淡地点头,让她进来。
她进了门,环顾四周,看我一桌的书,问:「你在准备什么考试吗?」
「嗯。」
「都是英文……」
「我准备出国,离开这里。」
她动了动唇,有话要说,却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她要问,是不是因为她?
「和你没关系,我一直想去巴黎读书。」
这是被我搁置了很多年的梦想。
「坐着吧,喝咖啡吗?」
她点点头。
我又拿了些雪饼。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她的眼睛红得厉害: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我盯着她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出一点我熟悉的痕迹。
是妹妹的眼睛,妹妹的鼻子,妹妹的嘴巴。
是我没在一开始认出她来。
其实我不恨她。
我只是很嫉妒,我没法不嫉妒。
可我也很爱她。
我想过很多次,如果妹妹回来,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她。
她喜欢什么,我都给她。
我只希望她别再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了。
现在她真的回来了。
还没等我松手,就拿走了我的一切。
猝不及防。
我没法怪她,她没有错。
她也只是想为自己争一争。
只不过她赢了。
赢得光明磊落。
胜利者不应该怀着对失败者的愧疚。
「你没必要和我说对不起。他失忆了,你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谁的谁。」
「是他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我。」
她哭得很厉害:
「不是,是我的错,我应该把他还给你的,可是我舍不得……」
我摇摇头:「我应该谢谢你,现在我打算开始全新的人生了,没有他,我也能过得很好。」
我会做自己的光。
为自己照亮前方的路。
「如果你们相爱,就应该好好在一起。别怀着对我的愧疚,那样谁都不好过。」
我把礼盒拿了出来。
「这是我挑了很久的礼物,本来打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给你。但那时候没做好准备,现在给你也是一样的。」
我替她戴好了项链。
镜子里的她,很漂亮。
这根项链,果然很配她。
她哽咽着:「谢谢你,姐姐。」
16
重阳节这天,我和他们在墓园不期而遇。
江以延先看到我,目光亮了一瞬,随即黯淡。
爸爸妈妈并肩走在他们后头,看上去相处得很融洽。
妹妹小心翼翼地朝我靠拢,然后挽住我的手臂。
我没有拒绝。
我平静地问她:「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妈妈说过年那会儿再办,人多热闹。」
她问我:「姐姐,你会来吗?」
她总是喜欢给我出难题。
江以延的同学和同事,我大多都认识。
该怎么解释呢?
不论怎么解释,场面都会难堪。
「不来也没关系,姐姐有自己的事情。」
我默了片刻,对上她期冀的目光:「再看吧。」
聊着聊着,就到了公路上。
墓园车位紧张,我们都没有开车来。
妹妹提议走会儿路,走累了再打车。
我们总会顺着她。
妈妈走在我们身旁,语气欣慰:「看她们两姊妹多好啊,如果是一起长大的就更好了。」
爸爸叹了口气:「现在这样,该满足了。」
意外是这时候发生的。
一辆大货车出现在路口,没有减速,直直朝我们驶来。
江以延没有丝毫犹豫,将我推到一旁。
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妈妈焦急又无助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
「琪琪!」
大货车在最后一刻右转,和妹妹擦肩而过。
妹妹怔怔地坐在地上,望着我们,欲语泪先流。
她目光里的怨恨像刀子,又快又准地扎在我的心上。
江以延颤抖着,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他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妈妈飞奔到妹妹身旁:「没事吧?琪琪,有没有哪里疼?」
妹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像一条永不干枯的河流。
妈妈一把抱住她,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我的手掌也划破了,一道很大的口子,鲜血淋漓。
但我没有资格喊疼。
江以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脸茫然无措。
直到警笛声消失,我们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17
妹妹小腿骨折,得在医院住一段时间。
她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江以延没日没夜地守在她的病床前,看着很是颓败。
和当初的我一样。
是谁,把这些曾出现在我身上的情绪,返还给了他?
感情,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黎洛听说了这次意外,也来了一趟医院。
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具体情况,拉着江以延出门吵了一架。
「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就算你不记得她,你的身体也替你记得!」
「你还看不出来吗?一无所有的人,一直是她!她从来都只有你!」
黎洛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除了以前的江以延,没人知道。
「是你说你要给她一个家,是你说她爸妈给不了她的,你给她!」
「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伤害了两个人呐,江以延,两个人呐!她们本来是久别重逢的姐妹啊,天大的喜事啊……」
江以延低着头,垂在身侧的右手指节被他捏得泛白。
他没有开口为自己开脱。
眼眶酸涩得厉害。
我没有再听,而是拎着馄饨回了医院。
妈妈在走廊里等我。
我把馄饨递给她。
如果妹妹知道是我买的,她不会吃。
不论江以延做了什么,选了谁,她依旧是被爱的那一个。
可以使数不清的小性子。
反正爸爸妈妈会纵容她。
18
妹妹还是一天天瘦削下去。
本就巴掌大的小脸,更是寡淡得可怜。
爸爸也总是闷头抽烟,像是这段时间又老了几岁。
妈妈让我别出现在医院了,等妹妹休养好,我再回来。
她问我:「你和江以延,没私底下联系吧?」
我点点头,喉咙突然痒得厉害。
「他们俩现在闹别扭,你妹妹闹着不嫁了,但我看得明白,她还是喜欢小江。」
「你妹妹苦了这么多年,你就让着她点吧。」
我心口聚了一团火。
因为这句话,这团火熊熊燃烧。
我一直在让着她。
我什么都没求,什么都没要。
为什么承担过错的人,总是我?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我不苦吗?她一回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我有什么呢?这些年,你们给了我什么?」
「我真希望,当初被拐走的人是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爆发情绪。
妈妈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在她眼里,我是个乖巧的大女儿。
我从来不争,从来不抢。
就像小时候,妹妹喜欢吃鸡翅。
爸爸妈妈总会在那一大锅鸡肉里,替她把鸡翅挑出来,放进她碗里。
我也爱她,所以我明明也喜欢,却学着爸爸妈妈,把鸡翅挑出来给她。
她喜欢的东西,我没资格再要。
从她明确表示喜欢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吃过鸡翅。
我逼自己不喜欢,逼自己忘记鸡翅的味道。
长大后,我第一次为自己争,却输得那么彻底。
我已经放弃了,可没有人信。
他们总觉得,我是个不择手段的小偷,会偷走妹妹来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他们拿起武器,宁愿伤害我,也要誓死捍卫她的幸福。
「绵绵,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到底怎么了?」
我觉得可笑。
他们早就忘了,妹妹走丢后,他们对我说过什么。
在他们看来,那只是一句无心的抱怨。
没有人记得。
他们不会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从那句话开始,急转直下的。
「妈妈知道你喜欢小江,可是人家要娶的人,是你妹妹啊!」
我冷眼看她,语气淡淡:「可他下意识要保护的人,是我。」
妈妈哆嗦着唇,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报复的快意。
片刻后又觉得悲哀。
我做出了他们想要的保证:
「我不会抢走她的幸福,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出现在我面前就可以。」
「只要不见面,你们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他们的大团圆,和我再没有关系。
妈妈红了眼眶,颤抖着,问我怎么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摇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19
我走在秋风里,突然觉得自己活得真是失败。
好不容易回来的妹妹,也不要我了。
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人。
可我从来没有对不起谁。
我又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出租屋。
我一个人生活。
孜孜不倦,心怀希望。
江以延来找过我。
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面容憔悴,眼神却闪亮。
他说「对不起」。
声音缓慢而沉重。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属于我的江以延又回来了。
我摇摇头,将这种荒唐的想法赶出脑海。
就算他回来,我也不会要了。
我把他让给妹妹了。
他已经是属于妹妹的英雄,和我再没有关系。
他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点点头:「好。」
我知道他有话对我说。
公寓楼外,有一条长长的柏油路。
道路两旁种满了梧桐。
秋天到了,梧桐叶落了。
我们走在路上,咔嚓咔嚓的响声,不至于让空气都静默。
江以延偏头看我,眼底泛红:「我们以前也这样走过。」
我说「是」。
每一个不下雨的傍晚,我们都会从这里走过。
我们谈理想,谈未来,谈过往的感动和回忆。
那些日子,已经离我太远太远了。
江以延看着我,欲言又止。
天快黑了,不远处的楼房陆陆续续亮起灯。
温暖了整座城市。
可惜,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说「是」,他错就错在,那天推开了我。
他拧着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跃然于他的眼底。
他说「不是这样的」。
他想说的是,他错在推开我,却不是在重阳节那天。
是在医院的时候。
是他,刻意忽略掉那些不对劲。
是他,硬生生压下了那些感觉。
他那样自信。
自信地以为,赵薇薇就是他要寻找的人。
可在货车来临的时候,他却选择让我活。
那一刻,信仰崩塌。
他再也没法欺骗自己。
我问:「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回不了头了。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江以延,你醒得太晚了。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的。」
「从前我认为你值得,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
「我不愿意等了。我想看看前面的风景。」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我可以追逐你。」
我从来没觉得,他这么无耻。
「那琪琪呢?她该怎么办?」
他迟疑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来找我,是想和我一起商量。
是来寻求我的帮助。
是想拉我下水。
可我做不了这个恶人。
我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脸上红印立显。
「江以延,你毁了我渴望的一切,爱情、亲情。」
是他的自我欺瞒,是他的摇摆不定,是他不合时宜的犹疑,毁了一切。
「我真的宁愿,你没有回来。」
他颤抖着。
脸上的伪装一寸寸龟裂,露出内里的脆弱不堪。
我没有心软:
「江以延,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选择了她,就该一路走到黑。」
「路是你自己选的,怪不了任何人。」
他低声哀求:「别这么对我,绵绵,别这样……」
当初那样闪耀的一颗星,突然黯淡得不像话。
我一字一句:「江以延,别对不起她。」
他默默地盯着我。
眼里情绪翻涌,好像含着无尽的、没有说完的话。
可最后,都归于沉寂。
他说「好」。
他说「对不起」。
他说「如你所愿」。
我扬起笑容,对他说:「祝你们幸福。」
20
妹妹和江以延的婚礼我还是没有参加。
我知道的,有我没我都一样。
他们不一定愿意看到我。
我托黎洛送去了结婚礼物。
后来,我如愿去了巴黎。
其实我读书一直很厉害的。
不过那时候的我,心甘情愿做江以延的后备军。
他失忆了也好。
我本来囚困在他为我描绘的那一片天地。
现在不一样了。
我走出去了,才知道,前面的风光,真是无限好啊。
再后来,我听说,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长得很像妹妹小时候。
妈妈在一万多公里之外问我:「绵绵,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吧。」
他们也被我留在了原来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前方,鹏程万里,花团锦簇。
我不会再往回走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