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个周末柳絮没有回家。她扯了个不高明的谎,说解剖学教授特意开放实验室让她解剖,补上落下的进度。她爹让她好好练,下刀别犹豫,然后又说起郭慨,说见不着可惜了,这小子在警校学得不错,但也没关系,估计他会来学校看看你。柳絮第一次冲她爹嚷起来,说别让他来我没那么想见他你能别撮合吗我要读书我不想谈恋爱。她说出这些自己都吓了一跳,听见电话那头「砰」一声响,准备挨骂,不想柳志勇拍完桌子说行,不喜欢就说出来,然后挂了电话。柳絮捏着听筒傻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再拨回去。
周六是个晴天,上午 10 点钟,柳絮坐在松树林里的青石条椅子上。这儿是树林边缘,有太阳,落在身上很暖和。
箫声如诉。文秀娟很早就坐在这儿吹箫,柳絮是顺着箫声找来的,现在她吹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初听时,幽幽之声压进心里,绵绵密密,缠得她透不过气,又通心彻肺,直让她想哭。听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好像沉到了底,终于触着了坚实的土地,不再飘飘荡荡的没着没落。
文秀娟的手指在洞箫上挪移着,让柳絮想起昨天她背对着自己,指尖在骨节间跳跃的样子。
昨天,一直到中午吃饭,柳絮才再次见到文秀娟。那顿饭上柳絮没有说话,这是她第一次生文秀娟的气。
文秀娟说对不起,对着警察她说不出来。自己的身体医院查不出任何被下毒的痕迹,那瓶水又没检出有毒,这一切都没有证据,警察会觉得她在臆想,剪碎的照片会被当成恶作剧,而她会被当成一个笑话。
是的,一个笑话,柳絮当时想。报警的事已经传遍全班,没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单只坐在食堂里,就已经有许多怪异的目光看过来。
那顿午饭文秀娟说了很多,包括她的担忧。这是全校最灸手可热的委培班,顶着光环,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事情闹出去,不论结果怎么样,都不是一句给班级抹黑可以形容的。而她是班长,她也不想让委培班变成一个笑话。她想自己把那个人找出来,制止她,有什么矛盾,私下里解决就好。大家都还年轻,都会变成大医院的医生,要去治病救人的。
我想她也不会真的想要杀我,甚至可能她也并没有下毒,只是做出下毒的样子,来给我心理压力。你知道,心理压力过大,也会对人造成生理影响。
文秀娟对柳絮笑笑。
柳絮注意到她拿着勺子的右手在极轻微地颤动。那不像是紧张或害怕引起的颤抖,不是。
有太多可以反驳的地方了,但柳絮却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时候,她对文秀娟说:「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
今天早晨,柳絮对昨天的这句话感到后悔。她在箫声中走入松树林,坐到文秀娟的身边。从前听见的时候,觉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却被摧动了魂魄。知道和感觉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见碎脸的那刻一样,箫声引领她触及了身边女孩内心的一角。她知道,一个正被谋害着的人,会无比恐惧彷徨,而今,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的时候,柳絮就对昨天的一切释然了。她并且愧疚起来,自己竟然为那种事情埋怨不满。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样大的压力,还不知软弱成什么样子。
日影缓缓移动,柳絮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的吧。随即,这画面就被一枚飞来的篮球击碎了。
篮球擦着鼻尖飞过去的时候,柳絮完全没反应过来。球狠狠撞上旁边的松树,反弹到文秀娟的腿,蹦跶着被另一株树阻了路,才停下来。
《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
柳絮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是被吓到了,站起来往外面的篮球场上看。
球场上没球的那组人恰是同班同学。张文宇、钱穆、费志刚和马德,球不知是谁扔的,张文宇站得最近,正单手叉腰望过来,冲柳絮勾了勾手。
「自己过来拿!」柳絮大声喊。刚才那球势大力沉,平平地飞过来,不像是传球失手。
张文宇迈开大步腾腾腾走过来,这期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很僵。
他捡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说:「你这样球砸过来很危险哎,也不说声对不起。」
张文宇「哧」了一声,说:「对不起啊,报警小姐。」
他抱着球扭头而去,没两步又转回来,走到文秀娟面前。
「你还记得项伟吗,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记了?」他居高临下盯着文秀娟问。
柳絮知道项伟,他就是上学期委培班被甄别后跳楼的那个学生。在那之前,他和张文宇、钱穆一起,参加过几次校内的三对三篮球赛,是固定的搭档。
可是张文宇为什么这样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文秀娟反问,「所以刚才你是没扔准对吗?」
费志刚跑过来。
「打球去打球去。」他说着把张文宇推开了。
张文宇拍着球回了篮球场,临走嘴里叨叨:「吹吹吹,吹得让人打球都不安生。」
费志刚道歉:「传球失误,传球失误,没吓到你们吧,真不好意思。」
柳絮被张文宇前头一句「报警小姐」呛红了眼眶,费志刚又特意对她说了对不起,他盯着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话讲,最终还是没说,转身跑了回去。
文秀娟站起来,准备回去。柳絮愤愤不平,说不能就这么走,你吹得这么好听,这帮粗鲁男人不懂欣赏。
文秀娟摇摇头,说:「不是因为他们,我自己气短了。」
柳絮一时没听懂,文秀娟摸了摸她的头,扬扬手里的洞箫说:「吹这个也是很费力气的。」
她淡淡笑着的脸上爬着不正常的潮红,柳絮看得差点哭出来。
4
周日又是好天气,最高温度十六度,让人难以相信再过一天就入 12 月了。不过气象预报说,这可能是 1997 年上海最后一个暖和日子了,接下去要下一阵子雨,气温会迅速逼近冰点。两个人骑着车顺着四川路到了延安路,前头是刚造好的高架,星期五才通的车。文秀娟说骑上去吧,这个出格的提议震了柳絮一下,她嘴上说着会不会被警察抓下去,心里却兴奋起来。只是她又有另一重担忧,长长的高架桥上匝道,骑上去很费力,而一路骑来,文秀娟已经吃不住劲歇过一次了。
「快点快点,想象有警车在后面追我们。」文秀娟大声说着,把车踩得飞快,就像她最健康时那样,让柳絮要很努力才能跟住。机动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她们身边超过去,有按喇叭的,也有男人隔着车窗冲她们笑。
两辆自行车爬升到了最高处,驮着她们向前伸展的虹桥仿佛直通向了江中央。正前方是黄色的江水和对岸新建起来的几幢高楼以及电视塔,都反着光,江风卷着腥气吹过来,却是海的味道。骑到尽头,就见到一条向左去的优美圆弧,自行车顺弧而下,外滩迎面扑上来。
「真漂亮!」柳絮大声说,「我看见外白渡桥啦。」
前面的文秀娟陡然松了车把,展开双手。
「飞下去了!」她说着扭头看柳絮。
「小心,小心,别这样。」柳絮被她的动作吓坏了。
文秀娟笑着转回头,依然保持着双脱把的姿态,猎猎江风把她稳稳托着,太阳光笼住了她整个人。
忽然之间,柳絮就不为她担心了。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也这样飞翔,但刚松开一只手,就觉得车头开始摇摆。她连忙重新双手握把,羡慕地瞧着文秀娟的背影。在她的概念里,只有疯玩的男生才会耍杂技般双脱把骑自行车,没想到文秀娟这样优渥家庭的好女孩也会这招。
她开始按动车铃,叮铃铃铃。文秀娟终于恢复了握把,也把铃按起来。
两辆车扯着这串铃声,转眼就俯冲进外滩的一片光亮里去了。
车甩在一旁,两个人坐在墙边。文秀娟还在喘气,她汗出得比柳絮多一倍,头发都湿透了,一缕一缕紧贴在头皮上,显得格外少。
「很多人都说东方明珠丑极了,我倒觉得还好。」柳絮说。
「嗯。」
「等过几年,对面起更多的高房子,沿着江岸站满的时候,一边新楼,
一边旧楼,中间渡轮扯着气笛,外滩就更好看了。」
「嗯。」
两人又安静地坐了会儿,柳絮问:「你家里知道吗?」
「我家里……有点复杂。」片刻沉默之后,文秀娟回答。
「所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文秀娟点点头。
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危险,柳絮想。文秀娟应该求助,不要有那么多顾忌。
家人、老师、公安,要有更多的力量来保护她。
「我会没事的。」文秀娟说。她没有看柳絮,却仿佛能猜出柳絮的想法。
她的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声音里有一种底定。这底定是柳絮从未具备的,她想里面一定有道理,而这才是文秀娟该有的样子,于是便也安然放松下来。
太阳照得哪儿哪儿都没有了阴霾,这样的日头底下,让人只想停着。游人在身边来回,远处背景里多了几只海燕。会好起来的,柳絮想。别辜负这样的好日子,许是今年最后一个了。不开心的事情,明天再说。
5
第二天就降了温,雨时下时停,一直到周三还没止住。
柳絮在自习教室看书,雨淅淅沥沥打在窗上,声音很冷。
完全看不进书,离 9 点还有五十分钟。
她又偷偷数了一遍自习教室里的人数,除了文秀娟之外,钱穆、马德、费志刚、司灵这四个人不在。
她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是破案专家,她甚至不爱看推理小说。
所以她想不清楚,那个人现在应该在这儿,还是不该在这儿。
所以只能等 9 点。
她心烦意乱,然后感到了异样。不舒服的感觉来自左边,可左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墙和窗户。尽管很清楚这一点,她还是不自觉地往那儿瞥了一眼。隔着雨水模糊的玻璃,有张脸正在看她。
是司灵。
司灵敲了敲玻璃,示意她出来。待柳絮推开窗问什么事,她却已经撑着伞走开了。
柳絮把书放进桌洞,走了出去。司灵在教学楼门口打电话,用她那支招摇了很久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全医学院可能就这么一支。见柳絮出来,司灵用掌沿磕上手机滑盖,打起伞朝外走。
「什么事啊?」柳絮在后面问。
「做你喜欢的事。」司灵在前面回答,语气不太和善。
「什么啊?」柳絮摸不着头脑。司灵走得飞快,她问了几次,司灵却不肯说明白,只让她跟上。
一下雨松树林间的小路就不见了,她们踩着泥走进林子。很黑,林子里没有灯,柳絮几乎看不见司灵的背影,仿佛已经融入黑暗里,只听见一下一下的脚步声,不由得害怕起来。
「去哪里?」她又问。
司灵没回答,她快走几步,进了一座凉亭。这松树林里的亭子很有名,林子里传着的各色故事,有大半是围绕着这座亭子发生的。白日里柳絮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司灵站在亭子里一言不发,让她心里直发毛。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簇火苗亮起,司灵点了支烟。她吸了一口,问柳絮:「就这儿了,你满意不?」
「啊?」
「装什么呢。星期一中午,你约了琉璃在大草坪边谈心。」末尾两个字司灵拿腔拿调地拖长了音。
「星期一吃过晚饭,你又和雯雯在四教走廊里谈心。昨天下午是赵芹,今天中午是小悠,你那么爱谈心,一个个挨过来,也该到我了吧。我来给你挑个地方,这死人亭不错,适合谈心。」司灵阴阳怪气地说。
这亭子上没有牌匾,原本无名。但流传最广的一则故事,是说一天晚上有学生碰到个背靠着柱子坐在亭子里的人,以为是教授上去打招呼,结果是几天前解剖楼里遗失的尸体。这种传说还不止一宗,从解剖楼跑到亭子里的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于是这亭子就被学生们暗自称作死人亭。死人来得比活人多,或者死人比活人更喜欢的亭子。
司灵说死人亭适合谈心,显然是话里有话。
因为柳絮谈的这个心,就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当然柳絮没有那么直白,她遮遮掩掩、迂回躲闪。但能考进医学院的人脑子都好使,更何况精英荟萃的委培班。当柳絮笨拙地让话题围绕文秀娟打转的时候,谁会不联想到她上周五报警说有人要对文秀娟下毒的事情?
夏琉璃是第一个,阻力还不大,等到了和战雯雯聊天的时候,柳絮能感觉到她明显的不耐烦。赵芹态度很好,她是一贯的好礼貌,但柳絮猜她心里不会舒服。刘小悠表现得最直接,今天中午甩下一句「等你做了警察再来盘问」就掉头离去,把柳絮留在原地抹眼泪。她明白自己的人际关系已经降到冰点。
柳絮原计划接下来就找司灵聊,不想司灵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先去找其他人谈,把我放在最后一个,是不是觉得我嫌疑最大?我平时不和文秀娟讲话,看起来和她矛盾很大,你是不是就觉得我要毒死她?」
司灵猛吸几口烟,然后把烟往雨里一扔,气势汹汹地问。
「不是的。」柳絮辩解得很无力,因为她确实觉得司灵的嫌疑最大,
所以下意识就把她放到了最后。在这个雨中的死人亭里,她被司灵逼问得无处可逃。
她下定了决心要帮助最好的朋友,哪怕文秀娟自己在警察面前退缩了。
她想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成为一名坚强的有责任感的女性。于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要去和每个人谈话,来分辨谁最有可能是那个人。
但我真不是这块料,柳絮心想。因为她竟被司灵问得心虚起来。
「就是我。」司灵声音忽地低沉下来,她向前逼了一步。
柳絮向后退,直退到亭子边缘。
司灵咯咯咯地笑,这笑声在死人亭里打着圈,妖异又疯狂。
「我索性就告诉你,下毒的人就是我。你知道文秀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她的头发会一根根掉下来,直到头顶光秃秃一根毛都没有;她的脸一天天肿起来,然后溃烂,东一摊西一摊,烂肉里爬蛆;到最后,眼珠子就松掉了,有一天早上醒过来就大叫,我怎么看不见了怎么看不见了,因为眼珠子已经掉在床褥上了。你知道我是怎么下毒的吗?每天晚上,我等她睡着了,就爬起来,把毒气喷到她帐子里。你睡在她下面,难免要沾到一点。你有没有觉得脸上发痒,身上有地方像蚂蚁爬?我告诉你,你也不远了。」
柳絮明知道司灵在吓她,还是浑身发麻。她真的觉得脸上痒起来。
她忽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猛回头,颈骨「咔」地响了一声。雨中树林里有黑影在动,柳絮吓得大叫一声,司灵却说你来得真慢。
来的是费志刚,他收了伞进了亭子,认出柳絮,说对不起,没吓到你吧。
「也不差你那点吓了。」司灵不屑地说。
「喀,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费志刚有些错愕有些尴尬,他本以为这是自己和司灵的独会。
「我们在谈心呀。」司灵说,「我在给柳絮形容呢,我是怎么给文秀娟下毒的。」
「你开什么玩笑,这种话也能乱讲?!」费志刚吃了一惊,语气变得急促严厉。
司灵哼了一声说:「讲讲怎么啦,许她乱报警还就不许我讲了?她这是把我当嫌疑人呢,故意留我到最后一个。」
「不是的,你别误会。」
「我误会了?倒也是,你只是把我留到女生的最后一个,你是不是还要去和男生一个一个谈心呀。所以我这不是给你叫来一个了嘛,两个一起谈效率高。回头你们单独谈心,嘿,我可不放心。」司灵说着瞟了费志刚一眼。
司灵话里夹枪带棒,柳絮挨了这一顿,忽然也硬气起来,说:「你们和秀娟同学几年了,看着她这么一点点虚弱下去,怎么都不关心?说她被人下毒,不是没根据的。」
「有根据她自己怎么不去报警,有根据那天警察怎么没理你就走了呢?」
柳絮憋了一股气,本想把矿泉水和碎照片的事情讲出来,但司灵一句话又把她堵了回去。没错,警察都不理会的根据,再讲也只是徒惹笑话。
她捏紧了拳头,过了今晚就会不一样,等到了 9 点钟……对,就快到 9 点钟了。
司灵说哑了柳絮却不罢休,说:「谈啊,怎么不谈了?你是不是想问我对文秀娟印象怎么样啊?我回答你很糟糕;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感觉糟糕?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怎么样。我还告诉你这班里看她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你以
为夏琉璃喜欢她,你以为刘小悠喜欢她,不管她们嘴上怎么对你说,我坦白告
诉你没人喜欢她。是不是觉得每个人都有下毒动机啊,切。」
「灵灵,够了别说了。都是同学。」
「我怎么不能说,我怎么不能说?就许这个丫头片子把我当嫌疑犯,还不许我讲两句了?别说我,没准她把你也当嫌疑犯,她把所有人都当嫌疑犯要挨个儿审呢。你什么立场啊?合着我把你叫来,你去帮她说话?你爱被她审是不是,你爱当这个嫌疑犯是不是?」
费志刚摊着手,唉唉地叹气。柳絮默然不语,遭遇如此激烈的争吵她向来没有反抗能力。司灵的情绪却越发地高亢起来,近乎于歇斯底里,已经全然不顾同学之间的情面。
「柳絮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这个班,你该去看看医生是不是脑积水脑萎缩小中风矢状沟横断,有病就得早治,别祸害别人。谁没事去给文秀娟下毒,你一个人发臆症自己去墙角玩儿去,别在这里造谣生事。」
柳絮熬着这一顿骂,脸烫心跳,血轰隆隆像沸腾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说我走了。这三个字淹在骂声里也许没被听见,柳絮说完就转身,拔脚出了死人亭。
我不是逃跑,她想,只是快要到 9 点了。
费志刚在亭子里叫她,司灵还在继续,柳絮只顾往林子外面走,不停有松针掉落在头发上。她想起伞落在了死人亭里,当然不愿再回去拿,隐隐约约费志刚和司灵像是争了起来。柳絮揣着心头的一团毛躁,迎着雨奔向解剖楼。
真是冷漠,她想,真是冷漠。都觉得下毒的怀疑太荒谬,都不想自己被怀疑,但文秀娟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这是摆在明处的,怎么没见一个人真心着急呢。
这几天的谈话她几乎没有收获,那些室友只想躲开,问起谁和文秀娟有矛盾,没有,都没有,甚至连司灵这么明显的冤家对头都没人主动提。
其实她们谁都不关心,她们只关心自己。这样也能成为好医生?
柳絮冲进了解剖楼。
解剖楼走道里的灯彻夜长明,整个学校里,独独这幢楼如此。都说是为了驱楼里的阴气。
其实通常没人会在晚上进解剖楼的,毕竟那一扇扇门里的解剖台上,都躺了露着骨头流着肠子的尸体。
走道只两米宽,白茫茫在面前铺开,却有了空旷的感觉。柳絮看了眼门牌,101,她要去的是 117。
福尔马林的味道终年不散,这气味仿佛钻进了四面的墙灰里,浸润了教室单薄的榆木门和红漆,连惨绿钢窗都不放过。有时会有一种错觉,这楼就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一具尸体。
怎么会是惨绿的钢窗呢,柳絮打了个冷战,定睛看去,身边的钢窗分明是黑色的,只不过表面浮了层日光灯光。
她往前走去,心里猜测着,在 117 等着自己的,会是谁。
所以并不能说这几天的谈话没有收获。今天傍晚她的寻呼机收到了这样一条留言:今晚 9 点解剖楼 117 见面,事关文秀娟。留言人方先生。
同学里没有谁姓方,柳絮也记不起自己认识的人里有谁姓方。但这无关紧要,显然是个假姓。就连性别也可能是假的,寻呼台小姐才不管打电话的人是男是女,告诉她要怎么署名,她就会一字不差打到你的寻呼机上。
会是那个人吗?
长廊上一串湿淋淋的泥脚印。独自行进的感觉,让柳絮总想回头看身后。每走一步,她就越发感到孤单无助,感到自己的软弱。她没和文秀娟商量这件事,因为文秀娟下午请了假,到松江去看一名据说很厉害的老中医,
至今未回。
如果她有寻呼机就好了,柳絮不禁想。
她刚经过了 109 室,看样子,117 室在走道的那一端。
福尔马林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除了走道,所有教室的灯都关着,门也是。门上有玻璃窗可以望进去,
柳絮总觉得每扇门后都有人在看着她,但她不敢回看,只是向前走,步子越来越急。
如果是那个人怎么办,她会杀了自己吗?尽管知道这样的猜想很荒唐,
但柳絮还是忍不住去想。
更可能,是某个知情人,一个告密者,所以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
走廊尽头。
116。柳絮又看了一遍,没错,是 116。
怎么不是 117,是写错了吗?
116 室暗着,柳絮慢慢伸出手,按在门上,推。
推不动。她去转门把手,锁着。
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会面,真是无聊的恶作剧。但等等,或者……是那个地方吗?
福尔马林的味道已经很浓烈了。
其实,还能往前走的。紧挨着解剖楼,有一幢平层的房子,两者之间,有通道相连。
柳絮继续往前走,到走廊尽头左转,那儿有四级向下的楼梯。再往前,经过一小段更狭窄的没有窗的走道,就进到了那幢平层的房子里。
这幢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房间外是比过道宽敞不了多少的大堂,通往户外的门虚掩着。柳絮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她从没有来过。
房间的入口紧闭着,那是两扇嵌在灰白色墙里的钢门,柳絮往门的上方看,没错,117 室。
但其实没人这么叫这个房间。它有另一个名字——尸池。解剖课上的那些尸体,就是从这里拖出来的。
柳絮浑浑噩噩,仿佛大脑都被浸在了福尔马林液里,完全无法思考。
不知是什么推着她,走到了钢门前,伸手去推。
门丝毫不动。这是当然的,尸池惯常都是锁着的。
柳絮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大约是可以离开了。但是她瞧见了门上的红字——「拉」。
她握住了门把。
门把阴湿,柳絮吓了一跳,抽回手。掌心全湿了,腻了一层无色的液体,凑到鼻前嗅嗅,似乎也无味,或许是被福尔马林的味道遮掉了。她随后发现另一只手也是湿的,原来出了这么多汗。
第二次抓上门把,柳絮试着拉了一下。她没有用很大力气,但门被拉动了。也许这门并不是钢的,只是木门外包了一层,所以并不很重。
门里是更强烈的白光,尸池的灯全亮着!
柳絮像是被人当头一棒,上身后仰,差点晕过去,然后咳嗽起来。和外面的福尔马林气味比,门里扑出的那股子味道简直是固体。
咳嗽的声音震天地响,还有回声。柳絮咳壮了胆气,把门拉开,走了进去。
柳絮半眯着眼睛,以手掩鼻,用嘴呼吸,还是觉得辣。呼吸声很响,响得近乎喘息,在这满是死腐气息的空间里,「嗬嗬」声清晰可闻。只有她一个人的喘息声,听不见别人的。
顶上一排排上百支灯管放着静寂的光,照着一人高的尸池。这就像座建在平地上的游泳池,当然比标准泳池小一些,里面盛的也不是水,而是一整池的福尔马林。尸体们就泡在福尔马林里,不管他们曾是有洁癖的优雅女士还是终年在田间劳作的农夫,现在都赤裸地浮在池里,哪怕是谁的脚指头顶着了谁的眼珠子,也都没了抗议的资格。
其实柳絮并不能看见池里的情况,池壁高过了她的眼睛。有铁梯可以爬上去,那铁都锈了,被腐蚀得厉害。
尸池是这大房子里的唯一「摆设」,池壁和墙之间还有三米许的空间,就成了绕着尸池的四方形回廊。这回廊分明要比先前外面的走道宽敞,但站在这儿,她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尸池坟墓般的压迫。
「有人吗?」柳絮气息细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一半,并不比她的呼吸声大多少。她吸了口气,又开口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响多了,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有人回应。或许那人还没来,或许那人不会来。
柳絮在门口踌躇了会儿,沿着左边回廊往前走。她总要绕一圈才能安心,否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在哪个她看不见的角落有人藏着。
尸池的外壁是水泥本色的,灰黑发暗。柳絮挨着墙走,尽量离尸池远一些。每次到转角的时候,她都特别紧张,等转过去,前方空荡荡并没有人,才松一口气。
转过第三个直角,前方还是没有人。再一个转角,就要回到大门口。这时,她却听见些声响。
很难说那是什么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又像是轻起轻落怕被听见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一下地从哪儿传出来。
在这个房间里,声响会盘旋着带着回声绕出来,所以柳絮判断不出,这是从她前方出来的声音,还是背后。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也许在前面。
她想问一声「谁」,又不敢出声。她怕极了,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心里空洞洞,好像心脏被挖掉了一样。她一步一步往前挨去,挪到了回廊转角,没停下来,一步就跨了出去。
心脏突然间猛跳起来,一阵密集混乱的鼓点把她淹没,那不像是心跳声,仿佛心脏泵集了大量的血液,大江大河般在耳边流过。
柳絮背靠着墙强撑着没有软倒。过了很久,其实也只是几秒钟,她镇定下来。眼前是白光下的一条走道,什么都没有,那响声也消失了。
也许是幻听,她想。
当她走回到大门口的时候,那声音又出现了。
柳絮几乎要推开门逃出去。
「谁,谁在那儿?」她终于大声叫出来。
回声停歇的时候,那声音也消失了。
大门边的墙角放了几根一头嵌了铁钩的竹竿,不知是派什么用场。柳絮拾起一根,长枪一样端在手里,向前走。走到转角,她先拿枪头伸过去,胡乱晃了几下,身子再慢慢转过去。依然是干干净净的一条走道。可是那声音又出来了。这次柳絮听得稍清楚了些,是脚步声。
仿佛有个人在这四四方方的回廊里和她捉迷藏,柳絮走到这边,她就躲到那边。
柳絮大口地喘着气,一发狠,向前快步冲去。那细细密密的声音时时从她沉重的脚步声里冒出来,但她一直又绕了个圈回来,眼前却还是空空的走道。
柳絮端不住竹竿,一头拖在地上。她单手撑着尸池喘气,看见铁梯就在旁边,决定爬上去。站得高了,视觉死角会少很多。
爬上去就看见了尸池的真面目,池内的大部分区域,都被一块块长方形的浮板盖住,这是为了避免福尔马林过快挥发,在浮板的缝隙间还能看见一些肢体。邻着铁梯的一小块地方敞开着没盖浮板,浮着四具棕色尸体。尸体背朝上,身上缠了绳子。柳絮现在知道手里竹竿的用途了,是钩尸体用的。
柳絮的视线没在这些尸体上过多停留。她沿着尸池的边走,现在回廊的大多数地方都在她眼皮底下了,如果那个发出声音的人身材不过分矮小的话,该……想到这里,柳絮忽然觉得,脚步声那么轻巧的人,会不会是个小孩子?
而小孩子,正是喜欢和人捉迷藏的。
她打了个寒战,打摆子一样从脖子抖到了脚脖子,差点儿跌进尸池里。
什么样的小孩子会在尸池边和自己捉迷藏?
她不敢再想下去,持着竹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看不见的那些回廊死角在她眼皮底下徐徐展开。
没有人。
整个房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活人。
有水声。像是有条鱼,轻轻在水面上打尾。福尔马林里哪来的鱼?柳絮扭头看去,在尸池靠中央的地方,有一小块没被浮板盖住。
刚爬上来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扫过一眼,池子中央有这块空水面吗?
那儿只有一具尸体,一样的背朝上,缠着绳索,长发,像是个女人。
和其他用来解剖的尸体不同,这一具,似乎年轻得过分。
而且尸体背上,有一块长方形白色的东西,是纸吗?
那纸上写着什么吗?
柳絮走到离尸体最近的地方,伸出竹竿,试着把尸体钩过来。
很难。她试了好几次,明明已经搭到了缠尸体的绳子,却又滑开。认准了,差一点,认准了,还是差一点。她忽地醒悟过来,尸体在动。钩子搭上去的时候,尸体会动一下,所以就滑开了。
身体已经冰得没有半点温度,心跳又不见了。她张开嘴叫,可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或者有股力量把她的嘴塞住了,她根本没叫出声来。
起风了,哪里来的风?她扭头正见到大门缓缓合拢。是谁进来了,还是谁出去了?手里的竹竿晃动了一下,她把脸转回尸池,竹竿搭着的女尸,已经翻了个面,脸朝上。那脸,她非常熟悉。
柳絮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她叫得撕心裂肺,竹竿在手里变得很沉,脱手掉进尸池里。手疼,不知什么时候被毛刺拉伤了,她摊开手,看见血。她隐隐约约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这血铺展开向她一扑,一切都旋转起来,她失去重心,翻进尸池里。
浮板分开,池水把她淹没,那仿佛不是福尔马林,就只是水,冰冷沉重的水。她闭了眼睛,拼命地挣扎,却指挥不动自己的手和脚。周围那些没了生命的躯体围上来,她记起了那张脸是谁,是文秀娟。
她能看见周围尸体的脸,分明紧闭着眼,却还是瞧得清清楚楚:年轻的文秀娟,年老的文秀娟,男的文秀娟,女的文秀娟。她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惧,这恐惧来自周围的一个个文秀娟,这恐惧里夹裹了狰狞,充满了绝望,却奄奄一息,衰弱无力,即将和她的生命一起远去。
众多尸体中的一具动起来,伸出手,掐住了柳絮的手臂。柳絮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被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