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凛走出王帐,站在灯火背后的角落里,细雨从天上扬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京城的雨,雨丝细细密密地织下来,像一张大网,山河岁月都在其中缄默着。已经入夜,京城却不暗沉,长街上有灯笼零零落落地升起来,小酒肆也渐渐热闹了,酒香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自古江山如美人啊,娜仁你说是吗?」
燕凛低下头,取出一支烟,火光一亮,倒显得他的眉眼不那么锋利了。
叫做娜仁的女奴点点头,替他撑起伞:「天寒,王上回帐去吧。」
「再等一等。」他淡淡地说,「一直想仔细看看她长大的地方,真的很美啊……第一次来白玉京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燕北也有这么美的地方就好了,让所有人都住进来,但真的打到这里,却觉得死了那么多人,真是不值得。」
娜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寂寞。
风牵动他的衣角,火光在暗夜里一明一灭,光影交错的瞬间,他露出一点笑意,似乎想起什么美好的故事,但很快就消失了,几乎让她疑心自己的眼睛。
「王上。」娜仁小声提醒,「您不该再想她,那女人……毕竟是个叛徒。」
帐帘响动,武士提着染血的长剑走出来,默默站在他身后。
「审完了?」燕凛并不回头。
「是。」武士犹豫着,「她说了很多,除了给中原皇帝私递内情外,还有小世子的事情……」
他不敢再说下去,燕王对中原公主的宠爱几乎尽人皆知,他不想因为多嘴惹祸上身。
烟草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散,燕凛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雨夜里只剩下那支烟的亮光。
「把话说完。」燕凛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彼时秦部与我燕北结盟,她想离间王上与秦部的关系,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嫁祸给秦妃。」武士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忍,「她说,没想到您会亲征秦部,更没想到您会追封那个孩子做世子。」
长久的沉默,燕凛苦笑了一下:「让她来,我有话问她。」
「动过刑了,恐怕不方便。」
燕凛转过身,他看着武士身上的血迹,斑斑点点的,忽然一股无名火起:「不能走是吗?不能走就拖,死在路上也没关系——是她活该。我现在就要见她,立刻把蔺长乐带到这里来。」
武士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娜仁转身要离开,却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燕凛用很轻的声音吩咐:「娜仁你跟他一起去,镇抚司下手没轻重的。」
长乐是被娜仁抱过来的,她的腿受过烙刑,大片大片的皮肉外翻着,有的地方还在流脓水,显然不能走路。武士们本来要拖她来,娜仁制止了他们,但抱她来也不是易事,她身上几乎不剩一点完好的肌肤,未凝固的血染脏了娜仁新换的绒裙。
「疼吗?」燕凛低声问。
长乐不说话,她艰难地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伤口在剐蹭中被撕裂了,雨水带着血渗进土里。燕凛走到她身后,贴在她耳边,语气轻轻柔柔的:「疼就哭出来,我让他们走,没人看得到。」
长乐咬着牙,微微昂起头,雨雾垂在她的睫毛上,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很久,她轻声笑了。
他忽然扼住她的咽喉,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抖,声音也一样:「为什么不哭?心甘情愿是么?为一个抛弃过你的国家,把你的命送出去也在所不惜吗?」
「阿凛,我嫁给你,就是为我的国家,我一直想为它做点什么,但真可惜,我不会带兵打仗,治书理政也都不通。」她异乎寻常地平静,「倘若我是个男人,早投军去了,死在战场上,也免受你折辱。」
「我折辱你?」燕凛怒极反笑,「我让你做正妃,给你尊荣、给你富贵、甚至给你进出议政院的自由,我想把你在中原得不到的一切补给你,你又怎么对我?你恨我,就提着刀来杀我,对一个孩子动手……算什么?他也是你的儿子,你疼了那么久才生下他,你怎么能……」
「我不该和燕北人有孩子,也不愿意。」
「你的国家早就衰败了,即便你哥哥勉强赢一次,也是钻了燕北内乱的空子。大厦将倾,他救不了,你也救不了,燕北注定崛起,如日之升。」他站起身,长衣被风吹动,呼啦啦地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忘掉这个倾颓腐朽的国家,你会是燕北最尊贵的女人,只要有我在……你为什么不愿意?」
「你看那些灯,是不是很美?」长乐没来由地问。
燕凛点点头,他听见她轻轻笑了,声音软得像云:「引魂灯,以前只有清明有,这些灯是引亡者回家的,你们杀掉了很多很多人啊,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下令屠杀我朔方的百姓,他们……是我的同胞,你让我怎么不恨你呢?」
「今天镇抚司审你,你都说了?」
「嗯。」
「要我救你吗?」燕凛说,「未必不能。」
「一个中原间谍的性命,和燕北的民心,你知道孰轻孰重。」
「你知道叛国罪的下场么?他们会把你的头割下来,身体烧成灰,丢在荒郊上。」
「此身许国,幸甚。」
「好吧。」他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了,就像那支烟,慢慢地燃尽了,「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么?」
长乐偏着头,促狭地看着他,他无语伦次地辩解:「我是说,在你心里……」
「你爱上我了?」
她的话像一把刀,直直插进去,不见血,却疼得让人要哭。
长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像端详某只受伤的幼兽,她一直觉得燕凛是个很冷漠的男人,他张扬、骄傲,有时候凶狠,永远不缺女人,永远薄情,永远不动心。
或许她只是想最后捉弄他一下,开个无聊的玩笑,毕竟她看起来那么开心,唇角也微微上扬,她用手勾着他的小指玩,眼睫低垂,漂亮得让人心旌动摇。
燕凛低着头,长久地望向远处的城池,眼神迷离,很久,闪过一点不知名的情愫。
「没有。」他说,「从来没有。」
「那就好。」长乐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你拿我做筏子,清理你讨厌的贵族。我真的很开心……我们各取所需,我只算骗你,不算负你。」
她喊着娜仁的名字,皮肤黝黑的女奴跑过来,伸手要扶起她,燕凛忽然握住她的手,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就一件。」
长乐点点头,好奇地看着他。
「很久以前你说你爱我的。」燕凛有点自嘲地笑了笑,「是因为我是燕北王,你才爱我么?」
「错啦错啦,笨。」女孩仰起脸,他僵硬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很多年后燕凛还是会想到这一瞬间,那一刹那很短,却又像过了一生的长。
她身上有薄荷的香气,发丝轻得像云。他觉得冷,每一滴雨都穿过他的灵魂,遥远的地方有人吹笛,呜呜咽咽的,荒草和雨无边无涯地摊开,连同无垠的功业,天生的野望,远去的爱恨。
他觉得疲累,正如四野寂静,天地彷徨。
「因为你是燕北王,所以我不能爱你。」
「是这样啊……再见。」
长久的沉默,风都不再吹,有小虫吱吱喳喳地叫,吵得让人心乱。
「还是不要再见了,我是说,下一世。」
「人有下一世么?」
「大概是没有的。」
娜仁抱着她走远了,空中还有薄荷的香气,她喜欢这种草叶,清冽,带着让人难以忘却的辛辣。
雨水从他脸上滴落下来,湿漉漉的,他抹了一把脸,没来由地难过。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很久很久以前他教她骑马,那时候他们刚刚成婚,白马一直跑到山崖上,从高山向下看是天湖,湖面上有破碎的太阳。他拉开铁弓,长乐小心翼翼地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箭飞过狭窄的大风口,然后从他视野里消失了,山顶上的赤凤王旗猎猎作响。
「自古江山如美人……」他笑起来,越来越浓烈,远处的城池风烛明灭,他看着那座城,眼里的渴望渐渐热烈,他终于摔了娜仁奉上的热酒,热气短暂地在空中留下一片白雾。
「让镇抚司依法宣断,把她的头颅……送回中原吧。」
白玉京在下雨。
雨落在鸳鸯铁瓦上,像杂乱无章的调子,溅起一片雨雾,宫城朦朦胧胧的。
天下苍苍,山河茫茫。
从玉清殿向外望,玉阶和青石板蔓延到天边,天边是一重宫门,再往外,是一重山。
殿名更改颇有一点波折。某一天,蔺珩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匾额,忽然说:
「换个名字吧。」
「不妥。」阮徵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太清之名是始皇帝钦赐,天穹谓清,俯御万邦。」
「俯御万邦?」蔺珩冷笑,「现在燕北蛮夷骑在我们头上撒野,难道不是镇北让祖宗蒙羞?」
「君子讷于言。」阮徵把奏章举起来,眯着眼,漫不经心地念,「我最讨厌昭文馆酸儒引圣人之道,但这话说得有理,殿下得明白慎言的道理,前唐的违命侯不就因为一句诗丢了性命么?有些话听着让人恶心,我不爱听,还要不要说,全看您。」
蔺珩厌恶地皱眉:「祖宗谦逊,仅以太清为名,岂知太清之上有上清,上清之上还有玉清,既为天子所居,其上安能别有一天?」
「看来九王殿下有做天子的志向,可惜,陛下还健在。」阮徵放下奏章,神色冰冷,「您得等他死,他死了,您才配想这些。」
「无父无君的东西。」蔺珩在心里狠狠地骂,面上却只能做出宽宏大度的脸色。他后悔引了一只狼来,起初他以为阮徵要的是富贵,现在他发现自己错得荒唐——一个几乎掌握天下兵马的人,背弃仅有的朋友,绝不仅仅是为做下任帝王的辅臣。
「殿下!殿下!」内监喘着气,一路小跑着滑进殿里,双手举着一个红木托盘,「燕北人撤了,议和成了。」
蔺珩冷着脸拿起那张密报,割地求和是百年未有之大耻,发生在自己摄政的时期,是难以磨灭的污点。
但他的唇角可疑地上勾,眼里露出一点凶光,他把密报扔进炭盆,惬意地笑了。
唢呐声响起来的时候,赵淇正用细绢擦拭一柄铜背琵琶,听到如此蛮横的乐声,微微一怔。
皇帝坐在殿门前,眼神空洞,赵淇犹豫片刻,替他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
「初春寒凉,陛下不要在风口久坐。」
「你听,好喜庆,是南乐府的《奏太平》。」蔺琰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中的羽毛,摇摇荡荡的,「燕北的议和谈成了?」
「从此以后,朔方郡就是燕北的土地了。」赵淇咬了咬牙,「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会有光复之日的。」
蔺琰摇了摇头,眼神依然向天边外望去,唢呐声在宫城钻来钻去,像民间嫁娶的双喜调,欢快得让人厌恶。
赵淇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慌张,她试着和沉默的年轻人聊天:「陛下今天能坐在这里,可见是好转了,燕北议和,箭毒的解药也必然会送来,到时候……」
「九哥心里恨我,即便燕北肯给,他也不肯,他想要我的命呢。」年轻人破天荒地笑了,眼睛明亮得像星星,他转头去看她。赵淇觉得他是很温柔的人,和煦都浮在水面上,水底是深冷的黑。
「但我得再活两天,两国订了新约,他们就该把长乐送回来了。小淇,他们把她忘了,我得等她回来,把她安顿好,才能放心。她孑然一身,会被欺负的。」
「九王也是公主的兄长,一定会把公主接回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眼里除了王座,还能剩下什么?如果燕凛支持他称帝,即使让他把北境三镇都割出去,他也在所不惜。」
「不会有事的。」赵淇轻声劝着,「毕竟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皇帝自嘲地笑了一下,「大家恨不得把自己兄弟的喉咙咬断,若不是我答应过长乐……早该杀了他。」
小猫蜷缩在墙角,软软地叫了一声,赵淇愣了愣,蹲下身把它抱在怀里,小猫还在发抖,瑟瑟地探出头,想要拨玩琵琶弦。
年轻人也偏过头看,赵淇抬头笑了笑:「这是昭公主送来的,那时候陛下正和公主生气,说不喜欢,奴婢就养着了,它还怕您。」
「她和我也不亲,忙起来以后,很少去看她,觉得以后时间还长。」他伸出手,摸了摸那只小猫,小猫怯怯地舔了舔他的手心,于是他也笑了,「把琵琶给我吧,很久不弹了。」
「铜背琵琶,不是雅乐……」
皇帝没有理会,语气却渐渐温和下来:「我很小的时候,养在母妃身边,她会弹这个,那时候京城也总是下雨,我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人间有那么多不如意,她说你还小啊,要早点长大,长大就会好起来的。」
他用一只手调着弦,目光低垂:「我不喜欢父亲,但现在,阿昭也未必喜欢我,人间啊,真是一个转圜,人不会从前辈身上吸取一点教训。早该硬气一点,把她接到身边,说到底,我是个软弱的人。」
「奴婢冒昧,昭公主性子倔,心里却是想着您的,陛下宽心。」
蔺琰不答,用左手按住弦,右手随意拨了两拨,声音像雷裂金石,迸然流泻。
弹的是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
宝剑生尘,故人埋骨,衰草连天,烟雨苍茫。
弹到一半,他停住了,铁声低回,赵淇听见年轻人叹了一口气,低吟着某支异邦的歌。
「人生数十年,缥缈成逝水,偶有得生者,安能长不灭。」
也只有这么几句哀声,弦声暴起,是兰陵入阵,秦王破军,转到十面埋伏,霸王绝境。
这时候浩荡北风迎面而起,年轻人衣袂翻飞,如龙如鹤。
金铁铮铮,朔风烈烈。
是末路啊,赵淇想,是不甘心和遗憾。
他霍然起身,把琵琶摔在地上,一时万籁俱寂,连雨都淅淅沥沥地小了。
「二十年风流过也,潇潇雨歇。」年轻人朗然大笑,「上酒!」
风渐渐停了,王旗低垂,久闭的宫门被缓缓推开。
女人穿着正红色的长袍,耳边垂着一串银铃。
「谁?」赵淇疾走两步,挡在殿前,「宫人着红是逾矩,不晓得么?」
女人垂着眉眼,声音平稳:「臣是燕王帐下女官娜仁。」
「什么人许你进来的?」
「贵国镇北侯说,您应当知道议和的结果。」她把手中的匣子举过头顶,「请中原皇帝过目。」
「陛下不想看。」赵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侍女们不许通传,「使者请回。」
娜仁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扫视着中原的宫女,清了清嗓子:「王上仁慈,以两国百姓为念,允中原皇帝求和之议,即日并朔方郡入燕北辖下,中原皇帝须令云中郡清除武备,开云中郡为互市,并奉金一百万两,以做劳军……」
「念完就滚出去。」蔺琰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她。
「陛下,您得看一眼,这是贵国镇北侯的吩咐。」娜仁咬住镇北侯三个字,一字一顿。
「朕很快就不是皇帝了,让他不要再做这些表面功夫。」皇帝漫不经心地低下头,一手掀开匣盖,「等燕王把长乐公主以礼送回的时候,再……」
蔺琰的话忽然停住了,他转头看了看赵淇,又看了一眼娜仁,然后艰难地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
好奇的侍女伸头去看,然后尖声叫起来。娜仁依旧跪着,手中的匣子高高举起,手上一丝颤抖也没有。
「血……是血,小淇姐姐,那是……」
侍女惊恐地抓着她的袖子,顾不得宫闱的仪态,只是发抖。赵淇深吸了一口气,两眼发直,她入宫的年岁比这些女孩都要久,她认得出那是谁。
女人的头颅静静躺在匣子里,旁边放着盖过行玺的和约,没能清理干净的血迹晕在纸上,大团大团的,像梅花。匣子里的女人微睁着眼睛,脸色灰败,但依然能看出生前的姿容华贵。赵淇心里一颤,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长乐公主……」过了很久,她吐出几个字。
刹那静寂,大殿中只有娜仁的声音。
「这是贵国的间谍,按燕国国法,当处以车裂刑,念在公主身份贵重,刑降一等,送还原国……」
「你去死吧!」
转身后退的蔺琰忽然拔出剑,那柄剑搁在花架上已经太久了,久到赵淇以为那是装饰品。在她来得及阻止之前,长剑已经钉穿了娜仁的右肩。皇帝犹然不满,费力把剑抽出来,要再刺下去,剑钝,一拉一挫,饶是常随燕王骑射的娜仁也受不住痛,闷哼一声,再也端不稳手里的匣子。
「陛下不可。」赵淇扑过去,挡在娜仁身前,「斩杀使者等同宣战,我们刚刚议和,不能再……」
「那就打!」皇帝一把推开她,「为什么不能打……他们杀了我妹妹!」
「陛下……哪里还有国力再和燕北作战啊。」赵淇抓着他的衣角,泪水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匣子在惊呼声中落地,皇帝悲怒之下的一剑贯穿了娜仁的右肩,两个侍女战战兢兢地请这位燕国来使离开大殿。皇帝没有阻拦,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场面上应有的话,他膝行了两步,跪在红木匣前,女人的面容无悲无喜,他颤着手去合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固执地微睁着,长睫低垂。
「长乐,你别这样……」他的声音弱下去,「别害怕,已经到家了,哥哥在这里。」
他伸手轻轻拭掉女人脸上的水泽,是他的泪,他很久没有哭过了,几乎忘记自己也会哭。
「长乐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听哥哥的话啊,说过不要你插手这些事的。」他把脸贴在匣边,怔怔地问,「是还在生哥哥的气么?怪我把你送去燕北……」
燕北,他为了让阿昭离开九王的管辖,动过把她送去燕北的心思。
他霍然站起身,一手抓住赵淇的衣领,赵淇惊恐地看着他,他恳切地看着她:「小淇,去把阿昭接来,不能让她去燕北,我得护着她,现在就去!」
「奴婢遵旨。」赵淇顾不上行礼,急匆匆地跑出去。蔺琰站起身,看着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那门本就是为燕国使者开的,他早就是这座宫城的囚徒。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眼前只有宫城,红色的、孤寂的、冰冷的宫城。
他无数次目睹过宫门的关闭,在孩提时,少年时,和一切意气风发的年岁。他茫然地抓了一把自己的脸,血沫从喉管反涌出来,他想吞咽下去,喉结滚了滚,腥味太浓,呕在了镂金的地板上。
他缓缓跪下,把匣子抱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睛。
「连你也离开我了啊,长乐……」
宫车疾驰,车轮轧在青石板上,声如暗雷。
阿昭静静坐着,眼睫低垂。她披着一件素白色的长衣,兜帽宽大,半遮住她的侧脸。
赵淇想说两句话,但女孩太安静了,开口反而像是叨扰。她欠身阖上了车帘,把手炉放进女孩手里。
「谢谢。」阿昭轻声说。
赵淇微微一怔,她在贵族中周旋多年,却很少得到他们的感谢。在她的记忆里,昭公主并不是很和善的人,她漂亮、锐利、倔强,还有一点狡猾,像一棱尖锐的冰,不适时地嵌入这座开始腐烂的宫城。
「公主能来,陛下会很开心。赵淇求您,今天千万别和陛下拌嘴。」她想起娜仁捧来的匣子,痛苦地摇了摇头。
「知道了,我……」
阿昭的话戛然而止,她开始剧烈地咳,嘴唇发白。
赵淇不知所措地抚着她的背,感觉自己好像在抚摸一只瑟瑟发抖的幼兽。阿昭用一只手抓着她的衣袖,整个人伏在她膝上,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咳声。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过了很久,她直起身,语气平静下来。
赵淇微微笑着,心里却一寒,她随手把厚氅盖在自己的膝盖上,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公主最近身体不适么?」
「赵侍御不用紧张。」阿昭说着,把那件衣服掀开了,她凝视着赵淇宫装上晕开的血迹,艰难地笑了笑,「是先天的病,医官说我母妃身体差,我也不好到哪里去,或许活不长吧……别告诉父皇。」
「公主别这么说。」赵淇心里微微发酸,她是看着这个女孩长大的。那时候阿昭还爱笑,爱撒娇,喜欢赖着父亲逗小猫玩,皇帝眼里带着笑影,却板起一张脸训斥她,说安静些,要学着你母亲。
但她和谢妃并不像。
「瞎了眼吗,公主的车驾也敢阻拦?」车夫大声呵斥。
「奉令封闭宫城。」武士冷冷地说,「谁都不许进。」
长枪摩擦在石板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甲胄响动,四面八方的武士汇集在宫门前,马车被包围了,白马被刀剑的凶光惊吓,焦急不安地咻鸣。
「本官是玉清殿掌事,迎公主殿下进宫,你奉的是谁的命令?再敢阻拦,等同谋反!」
「无可奉告。」武士拔刀出鞘,「若要过去,问过这把刀。」
数百支火把同时点亮,响箭嘶鸣着,在夜空中炸开。火光照在长刀上,亮光把月亮的颜色吞没了,赵淇微微后退一步,握住阿昭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
阿昭推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上前,顶着明晃晃的刀锋,武士向后退了一步,做出威吓的架势。
「我问过它了,它说,你拦不住我。」阿昭异常镇静,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从镇北侯府来。」
「公主殿下……」武士犹豫着,刀并没有放下,「请恕臣等失礼。」
「不是义父的命令?」她咬住义父两个字,笑吟吟地看着他,「看来是九王了,我虽低他一辈,名爵却是同等的,他还没有阻拦我的权力。」
「刀剑无眼,公主请退后。」武士低下头,不敢看她。
「今天听先生讲魏末传,说晋文令成济弑杀高贵乡公,却又为平众议,夷成济三族,实在是令人感慨。」她叹了一口气,「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诸位比我明白得多。历朝天家龃龉,总是侍奴背罪,纵然玉清富丽,诸位有谁能分得一砖一瓦么?」
「锁链是九王亲自带近臣加上的,臣等无能为力。」武士把刀收回鞘中,退到一边。
他不想得罪任何人,正如一切狡黠的官员,燕北已经议和,谁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好起来,何况,即使是最差的情况,昭公主还有镇北侯这个依仗。既然他接到的命令仅仅是锁闭宫门,让公主隔着大门见一眼父亲,也不算违令。
惨白的月光洒在殿宇上,柳条在风中一摇一曳,新叶只是抽芽,从远处看,枝条还是光秃秃的,像瘦长的鬼影。武士们向两边退了一步,为她让出路来,阿昭伸出手,轻轻地叩动门环,声音回响在夜色中。
很多年以后,她也是这样穿过泛着冷光的刀枪,披着甲胄的男人纷纷让出路,用或鄙夷或祈求的目光仰望她,绣着凤凰的大旗在她身后展开,但她只是微微点头,用极具礼仪的语气说:我回来了。
如果彼时的宫城武士中有人目睹过这一天,一定会明白,公主这句话是在回应她的父亲。
年轻人推开阻拦的内监,接近疯狂地拍打宫门,重逾千斤的宫门纹丝不动,他的手开始流血,侍女们用轻柔的声音劝解他,他挥落了侍女的手,用接近嘶哑的声音喊:
「开门!」
侍女们试图请他回玉清殿去,他转过身,黑而深的眼睛几乎要把人钻透。
「开门,我要见她。」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为他开门要做好被九王处死的准备,宫门把他们隔开了。
蔺琰开始笑,他觉得荒谬,恍惚间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宫门隔绝了他和他母亲的坟茔,在他长大后,又把他隔在女儿的视线之外。
但这一次谁能来带他回家呢?很久以前有个安静漂亮的女人会对他伸出手,说累了就回家吧,外面很冷的,她过世很久了,坟上的青草已经长过了他的脚踝。
「我在这里。」阿昭的声音很轻,却坚定,「您……看得到我么?」
他的神思已经开始迷乱,久病、酗酒和白日的悲恸击溃了他,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还会留在这座危险的城里,九王若要斩草除根,她怎么能活得下来呢?
「阿昭你听我说,你去求阮徵带你走,离开京城,永远都不要回来。」他的语速很快,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这国家已经没有谁可救了,蔺珩不想再继续施行白相的法令,往来翻覆是治国之大忌。北方武备除镇北外几乎形同虚设,国库已无积年之银,官场贪墨横行,民心浮动不安,你的身份也不会带给你任何好处。收起你所有的妄念,回镇北去,长大以后,嫁一个合适的夫婿……」
他看不到女儿渐渐冷暗的眼神,隔着一道门,阿昭突兀地开口:
「您让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我的话你记住了么?」
「我不想走,您让白先生教我治国理政的道理,难道不是为了救这个世道?」
「荒唐。」他又气又急,「你一个女孩子,独善其身已是不易,识两个字能相夫教子操持家业就够了,但凡你是个男孩……」
「不要再说了!」阿昭向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父亲很为我失望吧,一恨我不像母亲,二恨我不是儿子。」
「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所有人都想让你来接这个烫手山芋,但我只想让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不愿你面对明枪暗箭,更不要你成为众矢之的!」
「阿爹还记得我叫什么吗?」她忽然问。
「阿昭……」
「我叫蔺昭,天命昭星。我是命运选定的星辰,我生来就要照耀四方而非默默无闻,我知道天下将乱民生疲敝,但我生在这里,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野心!阿昭你握住权力就会明白,它不能让你心安,只会越来越怕,它会……害死你的。」
「我不为私心。」她昂着头,「我一定会回到这里,就为两件事,一要这山河金瓯无缺,二要我帝朝的苍生安乐!」
「你不知道你在与谁为敌!满朝公卿,谁不是名利场滚出来的,你妄图从他们手里抢肉,分给那些穷苦人么?你自己又是什么身份,没有人会感谢你,只要你自己活得安乐就够了,管什么天下苍生。」
「我不是要与哪家公卿为敌,我是要与这朝野的不公斗上一斗,我不信侵略胜过和平,不信权贵胜过公理,不信这世间私欲满盈者高居庙堂、大公无私者埋骨荒野,我想有一天,月光所照之处,人人安居乐业,上天生我于庙堂之高,不就是要我……做些什么吗?」
短暂的沉默。
「这不可能的,历朝历代,灾祸者频,太平者少,书里写的虞舜之世,已经几千年没有人见过了。」蔺琰也抬起头,宫阙之上,月色清明,「我从来没有因为阿昭你是女儿就失望,我失望的,是我这个父亲不能给你一条无苦无灾的坦途,这世道,如果你是男孩子,会好过很多。他们对付一个女孩,太容易了,不要他们动手,风俗道理就能把你勒死。」
「我不怕,我要替那些不能说话的人,和他们争一争。」阿昭向后一步,缓缓跪下,无声地行了礼,转身要离开,忽然,她轻声笑了,「蔺昭,是阿爹您给我取的名字,您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这些吧,平治天下的理想什么的。」
「说过么?不记得了。」他也笑,笑得释然,眼睛慢慢空下去,女孩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车驾震动着离开长街,宫城慢慢地安静下来,只有一千年前的月亮,还孤悬在正中天。
你真是伶俐,可是,阿昭,你那么聪明,为什么要点破我的落魄?你明明知道,普天之下,我最不想让你看到我的狼狈,我的不堪,我的卑懦和任人摆布。我执拗,我不甘,我孤注一掷,我拼尽全力,我想有一天保护所有人,可为什么你要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把那些年少时意气风发的理想剖开,毫不留情地掷在我面前呢?
「真累啊……」他低声说,「带我回家吧。」
「想来世间总有失意时,花开花落不长久。
古来英雄常遗恨,千秋岂我独寂寞?」
雨点淅淅沥沥地敲在瓦片上,檐下的宫铃轻声响动,长风穿过大殿,轻轻揭起低垂的纱幕。炉中的香屑燃尽了,只有几点余火,将熄未熄,散开一点暗沉的气味。鹤颈壶里温着酒,酒气温暖,倒把夜雨的湿寒驱散了。
小宫女在廊下呵着手,好奇地看着内监们送来热酒和灯烛,又是一年一度的祈明节,大户人家都要备火烛供奉开明神鸟,祈求来自北境的凤凰赐予自己整年的温暖和安康。
「很冷么?」皇帝轻声问,「冷就先回去吧,叫上你的姊妹们。」
小宫女惊惶地摇着头:「不,侍奉陛下是奴婢的本分。」
「怕什么,不苛责你。今天过节,不用留在这里。」皇帝摆了摆手,「我心里乱得很,你们都回去,今晚不必值夜了。」
「奴婢……不敢回。」
「怎么了?」蔺琰轻声笑了一下,拂衣坐在她身边,「旁人都乐得偷闲,你怎么畏畏缩缩的?」
「奴婢有咳症,夜间睡不安稳,大家都不爱和我住,平日都是淇姐姐照顾奴婢。」小宫女有点胆怯地看着他,「现在她出宫去了,奴婢一个人……害怕。」
「咳症吗?」蔺琰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眼神微微恍惚,「阿昭也是这样,虽然是小病,但扰人,我从前让人每日炖一只梨给她,或许你也可以试试。」
宫女小声答应了,他取出一支烟,正要擦火镰,看到小女人苍白的脸色,顿了顿:「不介意吧。」
小宫女用力摇摇头。
「年纪还很小啊。」他看着火星一明一灭,烟雾被雨丝打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宫女聊天,「叫什么?多大了?」
「奴婢杨雀,十四。」
「想回家么?」
「父母在朔方为贼所害,兄长随您北征,也战死了,奴婢无家可归。」
那支烟的味道太苦了,烟气似乎也熏人,他没再说话,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石板上,把青石洗得像玉,宫灯里的走马跑了一圈又一圈。
「你恨我吗?」过了许久,他叹了一口气。
「总有人要为国捐躯,但奴婢不明白,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燕北还是如狼如虎?」杨雀很痛苦地笑了笑,「陛下,这世道会好吗?」
无能为力的疲惫和迷惘侵蚀着他,他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缥缈。
「也许很快就会,也许永远不会,但……希望不要等太久。」
火星熄灭的时候,他丢掉了烟蒂,起身从案上抽出一页纸:
「走吧,离开宫城,去找你的淇姐姐。这页纸是一张地契,我在镇北买过一户房产,不算很大,但可以看见月亮,冬天有雪,春天雪化了,溪里就有鱼,漫山遍野的梭罗花像云一样,真是漂亮,旁的……酒也很好,但你们女孩子不太爱喝酒吧。」
杨雀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睛很亮,仿佛那些花那些雪和那些遥远缥缈的梦都在眼前,他的笑意有些苍凉,但并不悲哀,宁静得让人心惊。
「买下那户房产的时候,我十六岁,那时候总觉得平治天下是很澎湃很易得的事情,还总是想着,有一天山河清明,再带她回镇北去住。但我们都没机会了。你淇姐姐性子倔,为了我,和本家闹得不愉快,回赵家只怕要受排挤。你和她一起去那里住,好么?」
「多谢陛下。」杨雀很欣喜地抬头,「奴婢明日就去找淇姐姐。」
「今晚就走。」年轻人看着她,无声地笑了,「再晚,该要被我拖累了。」
雨丝细密,整座宫城都笼罩在水雾里,第一枝桃花已经开了,烟烟霞霞的,软得像女人颊边的胭脂。
杨雀把手谕和地契揣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撑起伞,抬脚踏上青石板。
她回过头想要说什么,发现年轻人还在看着她,这让她有点害羞,于是转过身跑远了。她跑得很快,像急着逃离什么,宫城上压着云,玉清殿的一百零七支灯烛在风中摇晃,像一场灿烂迷离的梦。
「还真是冷啊。」蔺琰看着小女人雀跃着离开,转身抽出一把短刀,旋开了书案上的酒。酒从酿成到开启,已经封藏了至少二十年,他从枯死的梅树下找到了它,所有尘封的记忆都随着酒香复活,在很久很久以前,女人们团坐在宫中煮鱼片,长乐探出头向他招手,说阿琰哥哥,不要一个人在外面啦,大家一起烫鱼生。
他灌了一口酒,浓重的酒气让他有些恍惚,然后他笑着,把酒坛掼碎在地上。
他像个行吟客,像每部传奇小说里郁郁不得志的潦倒书生,一边走,一边把殿中的酒坛摔落,酒液在凿金的地板上肆意流淌,破碎的陶片四散飞溅,在他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问平生功业,潇潇雨歇。」他擦亮火镰,「明天的太阳,会在灰烬之上闪耀么?」
他走过空旷的宫殿,几近虔诚地点亮每一盏灯烛,火光摇曳,照得殿内如同白昼。
第二百零三支蜡烛被点亮的时候,大风骤起,雨幕铺天盖地砸下来,枝桠间的乌鸦先知先觉地飞起,扑着翅膀,艰难地飞过夜幕。
灯烛和酒是为祈明节准备的,封宫之后,他写信给阮徵,说难以安眠,要酒,阮徵答应了。
他一路走,一路推到烛台,酒液迅速地燃烧,热浪汇涌在殿中,落下的雨都变成烟。朱漆色宫殿在烈火中摇摇欲坠,他依然微笑着,用锁链拴住殿门,再坐回御座之上,一双眼睛明净得像水。
再也不会冷了,温暖让他沉溺在自己的记忆里,烈火不像酷刑,反而像暖纱,浮动在他身边,他闭上眼睛,恍惚之中,那个熟悉的女人走到他身后,轻轻抱住他,她的声音是一场幻觉。
他等了她太久,久到前尘旧事,飘散如烟。
「阿琰,你再也不会寂寞了。」
余烬冷透的时候,蔺珩登基称帝,就是后来所称的惠愍皇帝。
宫门缓缓关闭,远远看去,宫城巍峨森严。
这座城从来没有被点亮过。
每一个想要征服它的人,都会成为它的笼中之雀。
【后记】
这故事不算完满,因为它总是充盈着令人厌恶的绝望,又或许,长达数千年的帝政时代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绝望是亘古的,希望是寂寞的昙花。
那些欢愉的时刻往往短暂,譬如除夕夜。这一天,月亮从东山升起来,檐下的积雪变得瘦弱,长街上零零落落地响起爆竹,硫粉和硝石的气味像游走的火。人们在廊下挂上大红色的灯笼,把祈求家和人旺的桃符换在门前,新粘的福纸还能看出胶痕,小孩子拍着手唱歌,笑声被风送到很远的地方去。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除夕,宫宴自然格外隆重。
蔺珩喝了很多酒,被贵妃搀扶着离席,皇帝不在,世族贵胄们也都松懈了很多,三三两两地寒暄着。
卫皇后很得体地笑:「本宫不胜酒力,要出去散散酒,诸卿自便。」
她在众臣的唱礼中转身,宫女提起酒壶,给每位大臣斟上热酒,热气朦朦胧胧的,有些大臣不喝酒,就笑着摆手,阮徵无声地笑笑,把酒爵推开,起身离开了。
「长公子来了。」
「劳你久等。」
「难得见一面。」
「最近怎样?」
「照旧而已。」
阮徵伸出手,帮她拂落肩上的落花,似笑非笑地问:「让你查的事情,都清楚了?」
「封宫是蔺珩,借了您的名义。他一直志在天子之位,得知您没有废掉昭文皇帝的意思,就动手了,放燕国使臣觐见也是他,蔺珩认为,只有消磨先皇帝的心气,才能让您保不住他。」
「辛苦你了。」阮徵说,「我已经三十三岁了,你还喊我长公子,总让我觉得还是当年。」
「阿凝以前是您的暗卫,现在见您,还是该尊一声长公子。」
「已经是皇后了,不要妄自菲薄。更何况当年阮家案后,是你从死人堆里把我救出来,陪我一路回到京城,又为我用药洗掉身上的伤,进九王府做侍姬,论情论理,都该我敬你。」
卫皇后微微一怔,低下头,她的双手笼在纱袖里,隐隐能看到手背上的血痕。
「他打你?」
卫皇后点点头:「他喝醉了酒,就打我。我不过是母凭子贵,阿昶是蔺珩唯一的儿子,又册了东宫,我若不是阿昶的母亲,恐怕依然是个侍姬,也不能为长公子做事。」
「混账东西,我迟早杀了他。」阮徵皱眉,「后宫还安宁么,若有人敢挑衅你,就递信给我,我保证,让她全族后悔把这样的女儿送进宫。」
「都好,只要阿昶地位稳固,我就不会获罪,东宫要有一位尊贵的生母。」
「听说阿昶顽劣,让你烦心了吧。」
「少年心性,都是爱闹的,廷显做他的伴读,只怕要被带坏了。」卫皇后欠身行礼,「我出来得太久,再不回去,会惹人疑心。」
「很久不得机会和你说话,真正见面,还是这寥寥几句,真是讽刺。」阮徵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宁静,「我会在前朝稳住阿昶的地位,你不必怕。燕北狼子野心,屡屡犯边,过了年,我就要回镇北去了,阿昭和廷昀也会一起,廷显是东宫伴读,要留在京城,劳你多关照。」
「这一走,很难再见了吧。」
阮徵点点头:「所以走之前,我想问你一句话,这话问得晚了,却实在想了很久……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要说,好好做你的皇后,好么?」
「长公子请讲。」
「送你去九王府做暗线的时候,我给了你一盒鸩羽粉,如果当时我放在你手心的不是鸩毒,而是定情信物什么的,你会嫁给我吗?」
卫皇后微不可察地一颤,她伸出手,那只小小的盒子就躺在她手心里,那是很便携的一只胭脂盒,小巧精致,她总是带着它,以便事情败露时不牵连他人——那时候,和阮家相关的都是逆臣。
「一次都没有打开过么?」阮徵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你运气一直很好。」
「找个机会扔进井里去,你已是皇后,我也手握重兵,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人敢欺辱我们,这东西……不再需要了。」
「祝您战无不胜,将军。」卫皇后施施然转身,语气一下子疏离下来,远处有巡夜的宫人经过,在世人面前,她永远优雅端庄。
「也愿你万事顺遂,皇后。」
她回到席间,温酒的香气让人觉得迷醉,男人们搂着陪侍的酒女,笑得开怀爽朗,高台之上长风吹动,金线流苏簌簌作响,台下的舞姬忘情地旋转,鼓乐高起,年宴在欢笑声中达到了顶峰。
她不该在这时候打开那只胭脂盒的,很多年以后她回忆起这个瞬间,觉得天神在冥冥中握住了她的手,高台无人,北风寂寞,于是她打开了那份带毒的礼物。
褐红色的鸩羽粉像干涸的胭脂,她用银钗拨弄,钗尖就变成黑色,忽然,她的手一抖,药粉几乎要散落在地上。
一枚小小的白玉戒指躺在盒底,鸩粉填满了它的纹路,隐隐是鸾凤齐飞的图样,她一下子合住胭脂盒,心脏毫无征兆地狂跳,一如十数年前,满脸血污的少年把这只盒子放在她手心,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你愿意陪我东山再起么?」
她握住了这只盒子,无声地应允他:「我愿意为你死。」
漫长而诡谲的宫闱岁月里,她为他传递着一个又一个信息,那枚白玉戒指躺在鸩粉深处,寂寞了十数年,一如所有淬毒的、沉寂的、不可说的情愫。
在史书的记载中,卫皇后是一个平庸的女人,不得丈夫的欢心,也不能善教子嗣,唯一的功绩是生育了惠愍皇帝的独子蔺昶。她死在一个深秋,丈夫在醉酒中用铜炉掷击她的后脑,她躲闪不及,目睹这件事的蔺昶再也没有原谅父亲,表面尊奉天子的镇北也在其后以皇帝无道为名公然僭越,阮徵自封九锡,称镇北王,对天子的税供也就此断绝。
不过,那都是七年后的事情了。
初春,国子监。
晨光从窗纸里透进来,先生眯着眼睛,拖长声音念着圣人的道理。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欲盖弥彰地把书本竖起来,挡住开小差的自己。
「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少年们也拖长音调:「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先生,我有惑不解!」
先生揉了揉眼睛,见是东宫开口,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话,这位以顽劣著称的太子昶向来不大听课,更遑论提问。
先生忙站起来,欣喜道:「殿下请讲。」
「圣人也是十月怀胎所生么?」蔺昶清了清嗓子,故作认真。
「那是自然,圣人也是父母所生,故而有孝道之说……」
「哦,那么圣人的母亲也是女人了。」蔺昶作恍然大悟状,一敲折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知圣人的老娘听了,作何感想。」
贵公子们都哄笑起来,没人愿意放过光明正大搅闹的机会,唿哨声和乱飞的纸团把课堂搅乱了,先生徒劳地跺着脚,企图让少年们安静下来。
「殿下,您、您……」先生气得浑身颤抖,「您这样顽劣不可教,帝朝江山,就要败落在您手中了,老朽无能,愧对陛下重托……」
「我根本就不稀罕什么帝朝江山,是他非要传给我,明天您就给他进言,让他废了我,传给哪个叔父去,要么就给我添个弟弟。」蔺昶狡黠一笑,「我忘了,父皇已经纳了很多女人,先生如此忧心江山承继,不如也进后宫出一份力?」
短暂的寂静,然后是哄堂大笑。少年爱闹,绝不肯放过任何捉弄先生的机会,先生恼羞成怒,摔门而去。
「昶哥,你今天要把先生气死了。」廷显嬉笑着坐到他身边,「真有你的。」
「少来。」蔺昶丢开折扇,「又在冒什么坏水。」
廷显嘿嘿一笑:「瞒不过您,今天父亲就要带昭公主回镇北去了,我有个好主意,您去捉弄捉弄她。」
「为什么?我和她无冤无仇,不去。」蔺昶一脸嫌弃。
「从前您做世子的时候,贵公子们都躲着您,不就因为您是祸乱之星吗?我问了父亲,您出生那天,象征安定的昭星和带来动乱的影星同时现世,昭公主也是那天生辰,昭文皇帝心疼女儿,硬说她才是昭星,瞧瞧她那克父克母的样子,我猜,就是她夺了您的星象,她才是该被嫌弃的祸害。」
「还有这种事?」蔺昶的笑意停在嘴角,渐渐冷下去了,眼底的柔和和愉悦也不见踪影,他漫不经心地说,「那就陪她玩玩,反正我是影星,天命祸乱之星,生下来就是让人不痛快的。」
阮徵抬起头,玄鹰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雨落得轻微,难得不使人生寒。
天空是青灰色的,雾气渐起,愈发显得朦胧,这是大军出征前的云气,「杀气三时作阵云」,说得一点不错,风掠长枪,金铁嗡嗡响动,战马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似乎也在渴望回到故乡。
再过两个时辰,大军就要出发了,男人们相互寒暄着,很多人刚刚失去了父亲或兄长,自己就要前往镇北长城,气氛并不算愉悦,硬铁在初春中比风更冷。
戏已经唱到最后一折,镇北侯府的仆人们已经收拾停当,除了廷显母子和几个不愿北去的姬妾,所有人都要随军前往镇北,阮徵不慌不忙地敲着拍子,台上的老生唱得字字泣血。
「我如今一一与你说到底,你恁的不知头共尾;
我是存孤弃子老程婴,兀那赵氏孤儿便是你。」
他的笑意渐渐褪去了,看着莲夫人的眼光也冷下来:「你点的戏?」
「是妾身。」莲夫人款款行礼,伸手要替他整理甲胄。
阮徵打落她的手,似笑非笑:「拿权奸屠岸贾比我,你胆子够大。」
「妾身是为您的安危着想。」莲夫人惶恐地跪在地上,「古人云,养虎为患,不可不察也,虽然昭公主是女孩,性情也温顺,但人心难测,难保她心里不记恨您,还是……斩草除根的好。」
「阿莲,你很聪明,但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阮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的心真是狠,廷昀误饮哑药那件事,是你做的么?」
「你一个三品文官的庶女出身,凭什么对我的孩子们动手?我不愿为难你,因为廷显年纪还小,没什么能替代母亲的,镇北侯正夫人的位子你想都不要想,那位子从来不是你的。」
「妾身知罪。」莲夫人几乎要哭出来。
「不许哭。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啊,有野心的女孩真让人喜欢,也真是危险。」阮徵沉吟着,唇边浮起一点笑意,「至于你拿权奸比我,我不怪你……我本就不是治世鹰犬,正要做个乱世权臣。」
八匹雪白的骏马在风中嘶鸣,车驾上雕刻着开阳神鸟,垂下的白色丝绦上挂着小小的银铃,在风中一摇一晃。
阿昭靠在车里,把长钗随意地丢在一边,还在丧期,她穿得素净,白色的披纱垂落在地上,明净如群山之巅未化的雪。
她没能继承母亲的性格,却继承了母亲生命尽头的病弱,她偶尔会厌恶自己的身体,和她的野心比起来,她的身体似乎过分瘦弱了。
「怎么把头发放下来了?」阮徵掀起车帘,俯身走进来,话虽然冷硬,但语气听不出一点责怪的意思,「万一有哪家公卿来谒,你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就这么见咯。」阿昭偏一偏头,冲他一眨眼。
「早晨才帮你梳好的,你又解开。」阮徵坐在她身后,伸手取了罗纹梳,轻轻打理她的长发,「是大女孩了,真漂亮。」
「我不想戴那些东西,很沉。」
「贵族的荣耀总是借助金银彰显,不假装饰,会被诟病无礼,我们只戴这一支,好不好?」
阿昭听话地点点头,阮徵把她的头发束起来,正要伸手取发绳和长钗,却听她轻声抽了一口气,于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扯疼你了?」他有点慌张。
阿昭很委屈地嗯了一声,阮徵微微一怔,就在这一瞬间,阿昭灵巧地从他怀里钻出去,几乎束好的长发再次散开,淡淡的香气在车驾中弥散,她冲阮徵做了个鬼脸:
「骗你的,不要扎起来。」
「那我可要走了。」阮徵懒懒地说,眼里是掩盖不住的笑意,「不懂事,我不陪你胡闹。」
「再见。」阿昭拖长声音,顺势掀开车帘,「您走好。」
反而是阮徵无奈地坐下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你这样很好,阿昭,我经常希望你,不要太懂事。」
阿昭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真正生气,于是她笑着伏在他膝上,把那只小小的梳子塞进他手里:「这次我听话,你帮我束起来嘛。」
「真是的。」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女孩的头发软得像丝,带着一点花水的清香,「如果只是想要我陪着你,直接说就好了,不要拐弯抹角的。」
阿昭有些心虚地撇了撇嘴,声音小下去:「但你很忙啊,他们说你在议军国大事,我不能去找你。」
「荒唐,在镇北侯府,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只要你想见我,就可以来,无论是什么事情,有多重要的人来……就算皇帝驾临议事,你也可以直接推门进来,在我这里,你是最重要的,明白么?」
「真的呀!」她小声说,「他们说你总是防备我,以后还会杀掉我。」
「胡说,再有说这话的人,你就先杀了他。」
他心里忽然一跳,忽然想起自己今天来,本是要试探她的,但她伏在他膝上的那一刻,他就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几乎真的以为她是自己的女儿,愿意像所有父亲一样,为她遮风挡雨,要她前路无忧。
他养她到身边来,原本只是赌气,他想有人能认可他,所以选中了阿昭。她是蔺琰的女儿、白照吾的学生,他想让她心甘情愿地认同自己的主张,这样就能证明他反对新政派是正确的,他本就胜过白照吾,这要白照吾的学生亲口承认。
但他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的血是冷的,直到这个养女在病中拉着他的衣襟,轻声说阿爹你不要走。阮徵不知道她喊的并不是他,那一瞬间他真的把阿昭当做自己的女儿,见不得她哭,也见不得她受欺负。
他不知道他的允准将给镇北的将士们带来怎样的困扰。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搅闹,譬如在他的批文上涂鸦,或是把自己的发带绑在他的手腕上,将士们惊讶地发现,密令里偶尔会有简笔画的小兔子,以严谨冷漠著称的镇北侯很少有这样的疏漏。
而阮徵只是默默地听副将们抱怨,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
「如果懂事会让你不开心,就不要太懂事,尤其是在家里,在我这里。只有你胡闹的时候,才像个小女孩,别活得太累。」他替阿昭绾好长发,轻轻笑了,「我去前军看看,车里晃,不许看书,仔细眼睛。」
阮徵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没有回头,不曾看见,就在车帘放下的刹那,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寒的阴冷。
很久,阿昭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个隐秘的弧度。
「白梭罗花开在春天的山岗上,
那里有北方最美的姑娘,
姑娘啊,我心爱的姑娘,
今天你送我去远方。」
年轻亲兵在分烧酒,春雨淅淅沥沥,城门外的女人们把平安符放在丈夫手心里,拜谒的公卿和朝臣们径直去寻阮徵,阿昭闭着眼睛,听到男人们唱着送别的歌。
骏马长嘶。
她听见女人的惊呼,马蹄声在大地上震动,穿着甲胄的兵士向两侧退让。
「殿下,这里是军队集结,不许跑马。」副将抹着汗拦在马前。
「我家的天下,怎么不能跑马?」少年眉目锐利,颇有些浪荡不驯之风。
「殿下,快回去吧,皇后娘娘知道,又该责怪奴才了。」小内监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后,满脸愁容。
「少啰嗦。」少年横过马鞭,冲副将一扬眉,「好长枪,借我一用。」
小内监看着少年跃马而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张脸拧得像苦瓜:「军爷,您不晓得,咱们这位东宫太子,真正是个混世魔王……」
「影星降世,真是祸乱之兆。」副将无奈地笑了笑,「我们就是替这样的人卖命么?」
蔺昶纵马向前,风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去,大旗在头顶迎风招展。
这是廷显的主意,他说阿昭不过是个女孩,殿下您用真刀真枪吓一吓她,看她还敢不敢那么高傲。
他用铁面具罩住自己的脸,恶鬼大张着嘴,呲出凶恶的獠牙,白马高高地扬起前蹄,在风中长嘶,蔺昶微微眯眼,爱怜地摸顺了顺白马的鬃毛,翻身跳到车板上。
他随手掷出长枪,枪尖扎穿了车帘,又狠狠钉进雕花的木板,他饶有兴致地俯身,拽下帘幕,眼里颇带着几分自得:
「你好啊,小女孩。」
小猫在阿昭怀里惊恐地叫了一声,阿昭伸出手,轻轻安抚它的脊背,然后她抬起头,正对上恶鬼面具后那双戏谑的眼睛。
她怔了怔,忽然很放松地笑了:
「哥哥你是来找我的么?」
她很知礼地微微点头,哄了哄小猫,然后伸手去摘他的面具。
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面具獠牙的那一瞬间,蔺昶回身上马,不再说任何一句话。
那把枪仿佛扎在他自己身上的某个角落,再拔出来,像被抽空的一块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只是拼命催动身下的白马,街边高阁上有歌女向他招手,满城的细雨淅淅沥沥。
他太轻率了,甚至穿着东宫的螭龙袍,以至于在开始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揉了揉脑袋,想把女孩的眼神甩出去,他说不上那双眼睛有什么不同,但她击中了他,像狩猎的弓手,张弓搭箭,一击即中。
「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是说眼见未必为实,是以尔等需静心辨明……殿下?」先生清了清嗓子,用书本狠狠敲着桌子,「殿下!」
廷显小心翼翼地推他,蔺昶终于回过神,好整以暇地站起来:「先生请赐教。」
白鸟扑着翅膀钻进天空,天尽头是层层浪卷的云,他在先生怒其不争的叹息中远望,毫无征兆地笑了笑。廷显掏着耳朵的手微微一顿,他听到蔺昶的声音,微不可闻,似乎又带着锋芒毕露的挑衅。
「对,我是来找你的。」他轻声说。
【尾声】
惠愍皇帝即位后第七年,是蔺昶践祚前那一年。
是个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灾年。
这一年天象异动,八月就落了第一场大雪。北境三镇都不太平,朔方人在燕北的统治下过着四等民的生活,镇北宣布自晋为王,只有被祖国解除武备的云中鱼龙混杂,大量灾民和谋财的异乡人涌入云中郡,衣衫褴褛的饥民们缩在云中的街道上,每天都有冻僵的尸体被拖出城去。
仇离用兜帽遮住半张脸,慢慢走过长街,一双冷锐如狼的眼睛扫视过街道两侧。
「没有找到么?」
他摇摇头:「分社收留我之前,我就住在这里。」
「我陪你去其他街道找一找?」同伴问。
「都去过了。」仇离低声说,「我不该妄想,上面说找不到我的家人,就是真的找不到了。」
「别灰心,还能在云中留一天。」同伴拍拍他的肩,「也许是去了镇北,或是南下逃荒,别把事情想得太坏。」
「我母亲折过一条腿,妹妹也病得厉害,她们两个人能逃去哪里?灾年,死两个庶民,简直比冻死两根草都要常见。」仇离昂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走吧,早点启程,我还没去过京城总社。」
「我连京城都没去过。」同伴翻身上马,冲他挤挤眼睛,「别担心啦,分社买你的时候可是给了你母亲一匣金条,够咱们小门小户花到下辈子去。」
月光惨淡,男人的哭嚎声在身后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破衣烂衫的农夫抱着冻死的儿子哭泣,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目光,仇离低下头,唇边露出一丝不适时的笑意。
「别难过,兄弟。」他轻声说,「得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听到风声,上面这次让咱们杀一条大鱼。」同伴啐了一口,「我就喜欢把这些尸位素餐的大官拉下马……哥你等等我,我前几天腰才受过伤,追不上你。」
世间的月亮都是一样的,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中原还是燕北,云中街道和镇北侯府照的是同一片月色,阮徵正把一杯热茶泼到内监脸上。
「君侯责怪奴才,奴才也得把公卿议政的结果传给您。」内监谄笑着抹了一把脸,「太子殿下极力赞成请昭公主进京辅政,但列位大人闹得厉害,说女人没什么成见,且列祖列宗也没有让女人进阁的规矩。」
「阿昭是我教养大的,她就是最好的,你传话给他们,质疑她的才能,就是在挑衅我,至于列祖列宗……」阮徵冷冷一笑,「列祖列宗能护着他们不受燕北侵扰么?倘若他们再搬列祖列宗出来,就让他们带着自己的列祖列宗来镇北戍边。」
「奴才今天来,就是替太子殿下迎公主回京辅政。」内监弓着腰,「太子殿下说自己才薄德浅,请公主早日启程。」
「阿昭你怎么想。」
「我听您的。」
「好!」阮徵重重放下杯盏,「今夜就进京,这里不是你的舞台,战场在京城等你。」
「那么。」阿昭站起身,「我出发了。」
廷昀站在帷幕后,目送阿昭和内监离开,阮徵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昀儿很喜欢和阿昭在一起?」
「她和东宫更亲密,他们是一家人。」
「不重要。」阮徵看着那张纸条,叹了一口气,「如果有人要抢走你为数不多的朋友,你就……杀了他。」
月光照耀在落过雪的山岗上,像一层白色的纱,在这个夜晚,年轻的刺客和冷硬的月光一起奔赴异乡,野心勃勃的漂亮女孩回到渴望已久的战场,命运的风再次交织,吹过猎猎飞扬的大旗,吹过静默伫立的群玉山,也吹动年轻人颊边的发丝。
「仇离,云中人,刺客。」阴影中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回响,「本部要你盯紧一个人,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太子昶竟然请她入阁辅政,简直引狼入室。她若安分便罢,若胆敢染指政治,即刻抹杀。」
「明白。」仇离转身,黑色的身影融进夜色中。
枝桠上的乌鸦被惊飞,巡夜的宫女打着哈欠,檐下的大红灯笼一摇一晃,有影子掠过宫墙,短刀在月色中泛出不祥的铁光。
「妹妹你终于来了!」蔺昶很开心地拉着阿昭的手,忽然,他神神秘秘地凑近她,「阿昭你要记住,人心如烟浮动不居,京城没有人可信,只有我和你……我们流着一样的血。」
「嗯。」阿昭点点头,长途跋涉让她很疲惫,「我想去明灯阁,见一见父亲的灵位。」
「那妹妹你一个人去,我先回东宫了。」蔺昶揉了揉她的头发,有点不舍地告别。
灯烛摇曳,巨大的神堂中供奉着诸位皇帝的画像,阿昭轻轻推开门,门轴呻吟一声,缓缓转开了。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请护佑我,父亲。」
狂风漫卷,门扇被开到最大,烛火乱摇,夜枭未卜先知地飞起,女人跪在蒲团上,神色宁静,似乎在祈求什么,神佛与先祖的阴影笼罩了她。
此刻三千里山河风起云涌,群山之巅,星河悸动。
年轻的刺客藏遁在阴影中,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找到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