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顾扬。
这是我喜欢秦昭的第五年。
今年一月,顾正阳的公司年会,我偷偷溜了过去,站在宴会大厅的角落里看着她。她作为公司的年度优秀员工,上台领了奖金,然后讲话。
声音镇定,表情冷淡。
与我五年前第一次见她时相比,笼罩在她身上那层疏离又冷漠的外壳,好像更加明显了。
其实我早就找到了她的音乐软件账号,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歌,喜欢什么乐队,甚至最近的心情如何。她的主页背景是一张油画,画的是盛开的山茶花。
大部分时间,她都维持在一种无喜无悲的状态里,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走近她的身侧,影响到她的情绪。
我觉得难过,而且束手无策。
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成长到怎样的地步,才有接近她的可能。
但上天总算厚待了我一次,以至于我接到她的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顾扬,我是你父亲公司的员工,他让我来接你回家。」她的语气十分冷漠,「报个地址,不然我会去你们学校的广播站和论坛发布寻人启事。」
我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然后乖巧地报了地址。
合作的朋友取笑我:「顾扬,说好的今晚就在这里喝到天亮,你怎么半道要溜啊?」
我不说话,只仰头灌酒,一杯又一杯。
他们懂什么?马上就要见到秦昭,又一次和她说话了,我紧张得声音都在发颤。
我多么想让她知道,当初那个坐在她面前,一无是处、绝望颓废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我能够独当一面,也不必再惧怕顾正阳的任何手段。
自从他在外面生的那个儿子病死了,而那女人卷钱跑掉之后,他又回过来求我,极尽讨好,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家业,为他养老送终。
我不稀罕。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告诉顾正阳,母亲临死前以教育基金的名义,在银行里为我存了一笔钱。倘若我一事无成,这笔钱也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何况我还把它投进了我看中的酒吧里,又用这两年来的盈利租下了一家旧厂房,改装成适合室内演出的 livehouse 场所。
这当中,多少有几分是因为秦昭。
我希望她知道,可又怕她知道。
她来的时候,舞台上唱歌的声音安静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热闹。
我想秦昭根本不知道,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里,就是非常耀眼的存在。
可秦昭竟然没有认出我。
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甚至带着一点不耐烦。
我难过极了,借着几分酒意赖在沙发上不肯走,希望她来哄哄我。
但我怎么忘了,她是秦昭。
在朋友的起哄声里,她面无表情地抄起一只酒瓶,在桌子边缘磕碎,用锐利的尖端对着我,眼中浮出一点冰冷的笑意:「小少爷,来酒吧接你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再闹下去,我今晚只能跟你一起进医院了。」
我乖乖地站起来,跟着她一起回去了。
她身上有一种清冽又绵密的香气,和车内昏黄的灯光混在一起,将我拽回到那个被颓气充斥的夜晚。
她从深渊里救出我,然后转身离去,没有丝毫停留。连她自己大概都不觉得那算什么拯救,但对我来说,那是我命运里最大的拐点。
然后她忽然坐在我身上,低头亲吻我。
这是梦境吗?
从前无数次,她入我梦境时,我都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可它就这样发生了。
她的亲吻,她身上的香气,散落在我指间柔软的长发,还有悦耳的声音,共同合奏成一支最动听的乐曲。它令我从无尽的犹疑与小心翼翼中抽离出来,将我满心炽热毫不犹豫地献给她。
姐姐,我不会再让你逃脱了。
我紧紧抱着她纤细的腰肢想道。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家的地址,故意可怜兮兮地蹲在门口;我一天给她发无数条消息,要她随时拿起手机,都能记起我的存在;我死皮赖脸地赖在她家不走,想让她一点一点习惯我的存在。
周维年的出现让我蓦然惊醒:秦昭是熠熠生光的宝藏,当然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能发现她身上的光芒。
所以,我该加快速度了。
只是,我一早就知道,秦昭答应和我在一起,并不是真的因为喜欢我。
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过,是因为顾正阳。
她醉醺醺地抱着我,伏在我肩头落泪,尔后又擦干眼泪,咯咯地笑。
她大笑着说:「顾正阳,你想睡我,可我睡了你儿子,这下你满意了吗?」
我整个人好像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忍不住发起抖来。
为什么顾正阳会喊她来接我回家?
为什么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常常有掩饰不住的锋利仇恨?
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又怎么会恨我呢?
我在心中反复念着顾正阳的名字,恨意一寸寸蔓延开来。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布局,下定决心会让顾正阳付出代价。
2
一直到在一起很久之后,我才把秦昭那天晚上喝醉后说的话告诉了她。
她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冷峻又审慎的目光打量我,好半天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顾扬,你可真会演啊你。」
我连忙撒娇般地扑进她怀里,委屈地说:「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离开我……」
声音里带着一点零星的失落,我很清楚,秦昭吃软不吃硬,只要我在她面前示弱,她就会心软。
果然,她叹了口气,伸手揉揉我头发:「过完年你就二十二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
我想我们俩都很清楚,我不是孩子。
上个月,我联合朋友做了个局,把顾正阳逼到绝境。他的公司差点破产,逼得他打电话来,咆哮着骂我逆子,问我究竟想怎么样。
当时我开了免提,秦昭就坐在我身边剥橙子,闻言抬起眼,扯着唇角嘲讽地笑起来。
「你仗着权势骚扰秦昭、一步步把她逼到绝境,带着情人去我妈病房里示威、气得她呕血,为了私生子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没想过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吗?」我的眼神也冷下来,声音比眼神更冷,「顾正阳,上天不会永远偏向你。我长大了,你再也左右不了我。」
挂掉电话,秦昭把剥好的橙子递到我嘴边,我乖巧地张开嘴咬住,又用舌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尔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秦昭轻轻在我肩头拍了一下。
「先吃饭。」她说。
好吧。
我把橙子吞下去,起身去厨房做饭。
秦昭会做饭,而且厨艺很好,但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动手。
起初我不太明白,直到上一次她父母带着两个弟弟找到这边来,趾高气扬地让她拿钱,命令她滚回家嫁人换彩礼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
我把那四个人赶出门,回过身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喃喃道:「姐姐,我已经学会了,你再也不用做饭了。」
我跟着美食博主学会了越来越多的菜色,秦昭是个宽容的品尝者,即使我做得不太好,她依旧会夸奖我。她说话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令我万分心安。
晚上 livehouse 有一场演出,是秦昭最近才喜欢上的一支乐队,吃完饭后我们就出发了。因为场地是我的,在演出结束之后,我和秦昭去了后台,问她喜欢的那个鼓手要到了签名跟合影。
我站在旁边,只觉得整个人都酸溜溜的。
回去的路上,秦昭开着车,在红灯前停下,尔后忽然转头握住我的手,笑道:「不会吧宝贝,你连这种醋都要吃吗?」
「姐姐,其实我也学过一点架子鼓。」我看着她,眼神亮晶晶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再多看看我。」
「那我下周去你们学校看你打球吧。」
我没想过秦昭这次来看我打球,居然带着一张横幅,还有印着我名字的发带。
她把头发扎成马尾,发带系在额头上,手里拎着那张横幅,站在体育馆门口冲我挥了挥手。
那一瞬间,好像全世界的光芒,都落进了她带笑的眼睛里。
我故意在球场上耍帅,投了几个全场惊呼的远程三分,还从对面的小前锋那里抢下几个篮板。每次进球时,我都下意识看向秦昭的方向,哪怕她坐在喧嚣人群的角落里,我还是能一眼就看见她。
比赛结束后,秦昭站在球场边冲我招手。我朝她跑过去,听到身后的队友们打趣和起哄:「顾扬,我看你魂儿都要被你家姐姐勾走了。」
我头也不回地说:「等下不跟你们一起吃饭了啊!」
他们发出啧啧的感叹声,我置之不理,只是跑到秦昭面前,认真地看着她。
「姐姐,我现在满身是汗,可是很想抱抱你。」
秦昭勾勾唇角,忽然张开双臂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宝贝,刚才你跳投的时候衣服撩起来,露出腹肌那一瞬间,姐姐忽然特别想去床上抱抱你。」
3
我特别特别喜欢秦昭。
所以哪怕她故意穿着轻薄半透明的吊带裙,若即若离勾得我快要发疯的时候,我也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姐姐,姐姐……」我哀求道,「你抱抱我,我好热……」
「好弟弟。」
她笑着,从我的嘴唇开始,沿着脖颈一点一点吻下去:「姐姐只能让你更热。」
好熟悉的对话。
好像我们之间的一切纠葛,都始于那个意乱情迷的晚上。
我抱着她,勾着她肩膀亲吻她的额头,认真地说:「姐姐,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
她眼神闪了闪,望着我没有说话。
一直折腾到半夜,我才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她去浴室洗澡。
酒店的灯光照在她脸颊上,微微粉红的颜色被暧昧的昏黄笼罩,呈现出一种逼人的美艳。
她低笑一声,将脸埋在我肩头,我正要说话,忽然感受到一阵凉凉的湿意落在肩上,猛地怔住。
「顾扬,要是没有遇见你的话。」她轻声说,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可能会烂在泥潭里。或者,什么时候抄一把刀,跟顾正阳同归于尽。」
「但是你出现之后,我发现了活着的意义。」
她仰起脸,将一个很轻的吻印在我嘴唇上,声音低低的,但布满无数萌发的情绪:「是被爱的意义。」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昭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样热烈的情话。
更多时候,她在我面前时,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两个人中总要有人热情和主动,我知道她的过去,了解她的心境,所以大多数时间并不介意,那个主动的人是我。
但偶尔,我也会觉得失落。
秦昭会一直喜欢我吗?她的爱究竟能持续多久?
对于从前的我来说,这些问题的答案通通是未知的。
但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爱并不比我少,只是惯常藏在冷静自持的外表下,岩浆涌动也被地表掩埋。
「姐姐。」我吸了吸鼻子,忍住就要汹涌的泪水,用力抱紧她,「我会一直爱你,永远站在你这边。」
4
秦昭特别喜欢逗我。
比如有段时间,她突发奇想,想跟我学篮球,还要打小前锋的位置。
她说:「我整个大学时期都忙着兼职,根本没有时间接触这些运动。」
我顿时心疼得要命,当晚就拉着她去楼下小区的篮球场学运球。
但秦昭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学篮球,她就是要借着运球间的肢体接触勾得我心痒,又在我说「要不我们回家吧」的时候摆出一副求知好学的样子:「我们再学一会儿。」
这样重复几次之后,我总算知道了她是故意的。
于是瞪着她,故作凶神恶煞:「姐姐,看来是我把你惯坏了,今晚我就要你知道我的厉害。」
秦昭抱着篮球,冲我挑挑眉,声音故意放得又娇又甜:「弟弟,你想怎么让姐姐知道你的厉害呀?」
……要命。
还有一次,我和秦昭去一家别人推荐的很好吃的火锅店。
其实我不太能吃辣,但她点了两盘麻辣牛肉,最后没有吃完,还是我帮着解决。
我被辣得泪眼汪汪的时候,抬眼就看到秦昭坐在我对面,笑得正开心。
我十分委屈:「姐姐,你就会欺负我。」
「好弟弟,乖一点。」她冲我眨了眨眼睛,语气暧昧,「今晚姐姐就让你欺负回来。」
话是这么说。
但亲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变得更加开朗和活泼,对我来说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
后来,我在南方湿润温暖的海风里第二次向她求婚。秦昭接过戒指,看着我,眼睛里光芒闪耀,万分夺目。
那段时间正好有一部新电影上映,叫《我的姐姐》,我就和秦昭一起去看了。
整个过程里,她的表情一直很微妙,到片尾灯亮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眼睛里有泪光。
好像在笑,可眼底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有两个弟弟,但我非常讨厌他们。」她扣在我手腕的指尖是冰凉的,「我也不喜欢小孩子,也不会生孩子。顾扬,怎么办,你现在放弃我还来得及。」
我有些气恼,牵着她的手把她扯到外面的逃生楼梯间,吻着她的嘴唇,不开心地问:「姐姐,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放弃你,你不相信我吗?」
她微微垂下眼睛:「我只是不想你后悔。」
「姐姐,你看着我。」我扶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凝视我的眼睛,「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你明白吗?我只要你。」
「你戴着我的求婚戒指,所以不可以随便说反悔,好不好?」
她闭了闭眼睛,忽然凑过来吻住我。
「……好。」
我和秦昭的婚礼在第二年初夏举行。
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livehouse 的场地开到第四家,被一支篮球青训队聘去做教练。和秦昭一起看过了无数部甜腻腻的电影,去过了许多更远、更辽阔的地方。
十五岁时那个满身颓丧、死气沉沉的我,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秦昭将我从深渊里救出来,成为了我生命里最亮眼的那颗星星。
来参加婚礼的人很少,除了之前篮球队的几个好朋友,就只有秦昭在新公司关系好的几个同事。
在她穿着长长的拖尾婚纱,一步一步走向我的时候,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明媚的整个世界。
我的一生,好像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