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说我没几日好活那天,谢召的白月光就诊出有孕了。
我前脚探望完,后脚谢召就来了。
他砸完了我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无比厌恶地看着我:
「陈朝朝,你怎么变得如此恶毒?连一个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心痛如刀绞,却含笑:「母凭子贵,若生了男丁,我在府里还有什么地位?」
他冷嗤:「你想要孩子,我偏不给你,这辈子都休想。」
后来,他抱着呕血不止的我,淋了满身的雪,哭得像个孩子。
「朝朝,我不准你死。」
1
我十八岁生辰那天,谢召娶了他的青梅竹马过门。
她叫柳若,人如其名,袅袅娜娜,我见犹怜。
谢召和柳若洞房花烛夜,我在梧桐树下坐了一宿。
萧萧黄叶坠落无声,隔院的水要了一次又一次。
第二日,我让厨房煮了一碗避子汤,让丫鬟盯着柳若喝完。
谢召下朝,得知此事,官服都没来得及换,气势汹汹地冲进我的院子。
「陈朝朝,若若体弱宫寒,你竟逼她喝避子汤?同为女子,你心肠怎会如此歹毒?」
他气得拂袖而去,全然忘了,他和柳若成亲那天,他一袭红衣来寻我,慌乱地向我保证。
「朝朝,我自幼失恃,承蒙柳大人对我多番照顾,若若同我妹妹一般,迎她过门不过为了保全她,我必不会负你。」
晚些时候,柳若来了,说要谢我。
她满头珠翠,打扮得比我这个正妃还要隆重。
「父亲能够官复原职,多亏姐姐出手相助。」
我见都没见过他爹,此话从何说起?
「召哥哥没告诉姐姐吗?」柳若疑惑。
「三年前我随父左迁,召哥哥怕我受不住蜀地湿热气候,一心想让我回京,可那时的召哥哥只是个手无实权的皇子,于是,他娶了姐姐,一步一筹谋,才有了我的今日。姐姐说说,我该不该谢你?」
谢召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七皇子时,曾作为太子陪读,师从柳太傅。
柳若,是柳太傅之女。
我只知他们青梅竹马,却不知还有那一层,谢召从未和我说过。
我和谢召的婚事是我主动地求的。
我对他一见倾心,爹爹立功那次,我随父入宫,爹爹不要赏赐,皇上便问我,有何心愿。
我大大方方地看向谢召:「皇上,臣女想择一人为婿。」
皇上问谢召时,他深情地看了我许久,直到我脸红到脖子根,他笑了:「汝亦倾慕陈家小姐,求父皇赐婚。」
圣旨下后一个月,我们成亲了。
我不怕他一开始对我情浅,只要每日多爱我一些便足够。
我以为我做到了,成亲后他待我极好。
如今看来,当时宴席上他看向我深情的那一眼,恐怕在想:路有了。
而我,是铺路的石头。
2
许是觉得冷落了我,谢召说要带我狩猎。
谢召挑了匹健硕的马儿,我接过缰绳,风扬起我高束的青丝,同他的纠缠在一起。
他逆着光,瞳仁颜色极浅,像是在笑:「你若赢了我,我给你一个彩头。」
还未待我说出「好」字,柳若来了。
谢召本欲扶我上马的手立马撤回去,转去扶她:「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怎的出来了?」
「我一个人待着闷,就想来看看,召哥哥可是要和姐姐狩猎?可惜我只会琴棋书画,不会骑马。」
她无比艳羡地看着我。
「那有什么关系。」谢召神色温柔,「我和你同乘一骑便是。」
柳若适时地露出开心神色,却又在下一刻满脸纠结,「可你不是要带姐姐狩猎吗?带着我,还怎么狩猎?」
「什么时候都能狩猎,不急于这一时,更何况朝朝骑术武艺自幼就好,用不着我带。」
我实在讨厌这种把戏,翻身跃上马。
余光瞥见谢召温柔地将柳若抱上马背,她娇俏地笑了一声,得意地睨了我一眼,唇瓣挑衅般地擦过他耳畔。
又在下一刻,整个人跌在谢召怀里:「我怕。」
「有我在,别怕。」
迎面徐徐的风、顶头的艳阳,都驱散不了我心底的阴霾。
猎物在前,我心情更烦闷。
以前能弯弓射月,可替谢召挨了一剑受伤后,我连弦都拉不出来。
双臂颤抖了许久,我不信邪,搭箭,起初很顺利,射出那一瞬间力道急转直下,险些伤了我自己。
连麋鹿都被我的动静吓跑了。
真是没用。
我不想狩猎了,无趣得很,就听见前面一声惊呼。
「救我……召哥哥……」
我下马去看,柳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偏生前面是个急坡,她身子往后一仰,眼看着就要跌下去。
我虽讨厌她,却也不至于让她死在这儿,伸手去拽,手腕被人猛地扣住,重重地往后一拽。
我没着力点,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掀摔在地上,狼狈地看着赶来的谢召飞驰而下,抱着柳若的身子滚了下去。
谢召功夫极好,很快地把人救回。
柳若哭成了泪人,发丝也乱了,脸也花了,身上却没有一点儿伤痕。
他将她护得极好。
「她没事……」
「陈朝朝。」
谢召抬手狠狠地掌掴了我:「我没想到,你竟想要杀她?」
我以为柳若误闯,原来是有心地设计我。
我后悔方才的心软。
我冷笑一声:「我向来不屑做这种事,我若要杀他,只会当着你的面,让你看清楚。」
话罢,我上前狠狠地甩了柳若一巴掌。
在谢召没回神之际,用尽全身力气,亦给了他一巴掌。
他震惊又愤怒。
「陈朝朝,从来都不是她和你抢,而是你,占了她的位置。」
「若没有柳府变故,她早就该是我的妻,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和她青梅竹马,十余载的感情,你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若若不介意共侍一夫,甘愿让出本该属于她的王妃之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再有下次,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他说完,俯身抱起柳若,转身上马,丝毫没有留恋。
而在他怀里的那个女人隔着秋日的萧瑟,和我对视,似乎在说:「你永远争不过我。」
掌心疼得厉害,我被谢召推在地上时,尖石刺进手掌,血肉模糊一片。
我想起之前绣荷包扎了手,他满脸心疼,怎么都不肯再让我绣了。
如今我伤成这样,他却抱着别的女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明明伤的是手,心为什么这么疼啊。
3
我醒来,是在一间茅草屋里,口中有腥甜,骑马装上一片殷红。
自上次受伤后,我身子便不如之前了,偶尔也会呕血,只是近日格外频繁。
我心底隐约地猜测到什么,一名男子进来了。
他眉眼生得极好,风流又多情。
「醒了。」
我瞧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多谢公子搭救。」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不过……」他瞧了我一眼,似在斟酌称呼,「你经脉混乱、气血凝滞,回去还是请大夫好好地瞧瞧吧。」
他离开时,我瞧见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有腾龙图案。
回府后,我住的扶柳苑被柳若占了。
扶柳扶柳,原来一开始就不是我的。
柳若还让谢召把梧桐树砍了,说挡着光了。
他都忘了,我和他新婚当夜,他坐在梧桐树下抚琴,我在旁边舞剑。
树影婆娑,月色溶溶,抬眼望去,池子里的倒影是他。
他将我拽入他怀中,满眼热烈:「朝朝当是梧桐树上的凤,我谢召这辈子,都会为你守着这棵树,一生一世,不死不休。」
现在,树没了。
又或许,他从来就没守过。
我站在院子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奴仆,仿佛他们砍的不是树,是我身上的血肉。
「走吧,去看看我们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我和谢召能一生一世,我把这里当成了家,里面有我不少重要之物。
我刚进主屋,便听见里面一声娇嗔。
谢召坐在我的床榻上,柳若像没骨头一样地窝在他怀中。
谢召低头亲吻她,他搂住她香肩的那只手很是刺眼。
偏生,柳若竟还穿着我衣服。
真叫人恶心。
我快步地过去,抱起一个匣子转身就走。
声音惊动了两人,柳若吃惊地唤了一声:「姐姐。」
我可没有这样的妹妹。
从扶柳苑出来,谢召追上了我。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衣裳有些凌乱,呼吸亦急促,眼尾还有未褪的绯红。
我心忽而疼得厉害,像有块巨石压在上面,喘不过气来。
「手怎的这般冷?脸色也苍白。」他揽着我,脱下身上外袍,披在我身上。
黏腻的脂粉香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我没忍住,撑着花坛干呕了几声。
谢召表情一僵:「你……是不是……有孩……」
「不是,没有。」
嫌你们恶心,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吗?
他表情放松下来,仿佛白日在狩猎场和我大吵的不是他一般。
「这些日子是我冷落了你,朝朝,我说过的话不会变,你永远是王妃,谁都抢不走,只要你不动若若。」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淡声道:「王爷又不恨我要你心上人的命了?」
「我和你夫妻三年,知道你性子,你不是那种人。」
可他相信我,是建立在我和柳若没有起争执上的基础之上。
「走吧,我今晚陪你。」
我忽然笑了:「王爷才从侧妃榻上下来,又去我那儿,也不知南风馆的小倌可有您忙。」
他脸一黑,柳若的丫鬟来了:「王爷,侧妃娘娘说她头晕没力气。」
谢召去陪她了。
我早就不在乎了。
4
新院子离得远,搬进去后我乐得清静。
除却柳若总要来阴阳我。
我讨厌她,我不忍,该骂骂,实在听不下去巴掌伺候,要么就跪板子。
我知道她故意离间我和谢召感情,可我不想挽回他了,我只想出气。
于是,我和谢召的关系越来越差,连府里的下人都开始察言观色,流露出对我的鄙夷、可怜之情。
我想,若非我俩是皇上赐婚,轻易地不能和离,他应该早就想让我腾位置的。
这日我又呕血了,芍药请了太医。
太医诊完,跪了下:「当初王爷中毒,王妃为救王爷以身试毒,当时余毒便未清,后又受了剑伤,如今又添了郁症,只怕是……」
「没几日好活了是吗?」
太医低着头没敢说话。
我眼眶有些热:「我还能看见南归的春燕吗?」
「如果寻到好药压制一二,或许还能撑过这个冬天,若没有,只怕……」
安慰我罢了。
我什么好药没用过?
不知明年开春,扶柳苑屋檐下那一窝燕子会回来吗?
会的吧。
可扶柳苑不是我的。
燕子也不会为我而归。
我再也看不到了。
原来,我快死了。
可我才十八岁啊。
5
芍药前脚哭着送走了大夫,后脚柳若又来了。
不同于初进府的乖顺,谢召宠她,养得她性子愈发肆意妄为。
在我面前,装都不想装了。
她秀手轻撩发丝,露出脖颈,一片暧昧:「我都和王爷说了,让他来姐姐这里,他非不来,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笑:「秦楼楚馆那些姑娘伺候完人,和你现下神色一模一样。」
柳若脸色一变,倏地起身,却又在下一秒恢复表情,笑着抚上肚子:「太医说,已有月余,姐姐猜猜,王爷给他起了什么名?」
月余,在进府前,他们就在一起了。
我不理,她自顾自地说。
「若生下女儿,叫谢珠;是儿子,叫谢珍。」
谢召当初和我好时,我曾去书房寻他,他低头看书,侧颜俊逸,我蹑手蹑脚地溜到他身后,捂住他眼睛,娇俏地笑:「猜猜我是谁?」
他一把将我拽入他怀中:「是谢珍和谢珠的娘。」
「谢珍和谢珠是谁?」
「我们的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可好?」
他抱着我,进了内室,我满脸羞红,不敢看他。
连孩子的名字,都不是我的。
我陷入往事,冷不丁地听见一声哀嚎,柳若跌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脸色极其苍白。
谢召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抱起柳若,临走时看我的眼神,嫌恶得好似我是茅坑里的臭虫。
柳若的孩子没了。
很拙劣的嫁祸方式,一查便知。
可谢召查都不曾查,一口认定是我容不下他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他失控成那样,砸了我屋子里所有能砸的,又拔出我许久没出鞘的剑,抵在我脖颈上。
剑身倒映出我惨白无血色的脸,也倒映出他狰狞愤怒的脸庞。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陈朝朝,你怎么敢啊?」
「你怎变得如此恶毒善妒?连一个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忽然十分恨他,也讨厌极了柳若。
心痛如刀绞,我脸上却含笑:「母凭子贵,若她生了男丁,我在府里还有什么地位?」
他冷嗤:「你想要孩子,我偏不给你,这辈子都休想。」
是啊,我不会有孩子了。
我连命都快没了。
谢召,我快死了。
6
那是我嫁入王府第二年。
谢召被人下毒,命在旦夕。
太医们商议结果,以毒攻毒,不过需要有人替他试药。
我自告奋勇。
他的命救回来了,我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醒来时,谢召就在我旁边,眸子里生出可怖的血丝,下巴也长了青色的胡茬。
「陈朝朝,你是不是傻?若你出事,我那毒还有什么好解的?」
他待我更好了。
我让太医瞒着谢召,不让他知道替他试药后,我身子大不如前了,体内也有未清的余毒。
那会儿没有说出口,如今说了,谢召也不会信。
我睡了一整日,吃饭时,芍药忽地道:「小姐,以前您总爱笑,如今你不笑了,院子里冷清得很。」
笑不动了啊。
我捏捏她脸蛋,谢召踩着月影进来了。
「房内没熏香吗?怎的一股铁锈味?」
芍药眼眶一酸,险些落泪,被我打发出去了。
「若若一事,是我的错,她的孩子不是你害的。」谢召落座,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上好的鲛珠,做成首饰最衬朝朝了。」
柳若没来前,我和谢召也吵架。
我很好哄的,很多时候自己想通了就不气了,他随手递过来一个台阶,我就原谅他。
如今,我不想原谅他了,也不想原谅柳若。
「既是赔罪,就该拿出诚意,要么她来,要么把梧桐树还我。」
谢召眉宇间肉眼可见的不耐:「陈朝朝,你当真要同我闹吗?明知若若卧床来不了,明知树被砍了不能复原。」
「所以,我不原谅,王爷理应理解。」
「你……」他倏地起身,满眼失望,「若若失去的可是个孩子,你失去的就只是一棵树。」
他背影没入夜色中。
我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心疼得厉害。
我的委屈,可能真的不是委屈吧。
7
我在院子里种下一颗梧桐树,芍药种了颗桂花树。
树苗还没我俩高。
「小姐,我问过卖苗的了,这个季节最适合种树了,若树苗顺利地过冬,明年开春就能抽芽,等树长大,我们在下面支一张桌子,摆上瓜果、点心……」
说到最后,只剩低低的啜泣声。
这个傻子,怎么比我还难过?
我带她回陈府散心了。
我本想倾诉我的委屈,在知道阿爹南下去岭南平乱,大哥后日又要带兵剿匪后忍住了。
还是别让他们分心了。
更何况陈家手握兵权又如何?
始终是臣,翻不过天。
为此,我那不着调的二哥问起我来,我只是攥紧了拳头,一副女儿家拈酸吃醋的模样。
「男人嘛,图个新鲜罢了,我倒要看看,柳若能翻出什么花来。」
「就是,一捧狗屎,也就敬王闻着香。」二哥颇为赞同,「朝朝貌美有才华,谁都比不上。」
三哥沉吟片刻:「我怎么听说柳太傅左迁至江州,如今官复原职,有敬王手笔?」
「敬王能有今日,没少仰仗公爹,朝朝你莫怕,他若敢负你,你便……」
大嫂咬了口梨,纤细的手指比出一个「咔嚓」的手势。
「他不能人道,我看他还怎么欺负你,这等丑事,我料定他不会往外张扬,届时你养几个小倌,有了孩子后认在敬王名下,把他权力架空,敬王府你做主,岂不快哉?」
我竟觉得好有道理。
却在看见大嫂背后站着的人后重重地咳了一声,大嫂悟了:「这话可不能让你大哥听去。」
「大哥。」
我认命地唤了声,起身站到二哥、三哥边上。
「我不在,你们在朝朝面前都是这般说混账话的?」
大哥扫了眼全场,视线最终落在大嫂身上,大嫂表情木了一下,梨掉了。
「又是话本子里看来的?」
大哥捡起桌子上的梨,塞还给大嫂,细心地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渍:「没收了。」
扭头立马变脸:「你们两个,各抄家规一百遍。」
二哥「啊」了一声,三哥倒没什么意见。
轮到大嫂和我时,大哥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也是。」
二哥、三哥我不知道,大嫂就没抄过家规,都是大哥替她抄的。
一百遍,我手不得断了?
「大哥,你都不想朝朝吗?我本来就不开心,你还罚我抄一百遍……」
说完和大嫂对视一眼,大嫂会意,挽着我大哥胳膊撒娇:「是呀是呀,夫君,算了好不好嘛?我们就过过嘴瘾,我保证,以后不乱看话本,也不带坏朝朝。」
话罢,她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下大哥的脸颊。
有「冷面阎罗」之称的大哥耳尖瞬间通红。
我和二哥、三哥想笑又要憋着,还不能看,忍得好辛苦。
「夫君……」
「下不为例。」
我大哥落荒而逃。
「嫂嫂,还得是您,不然大哥要罚死我们。」
大嫂哭丧着一张脸:「他是不罚你们了,可他晚上会罚我,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
她说得极轻,只我能听见,说完脸红透了。
临走时,大哥送我出府。
「朝朝别怕,只要陈家不倒,没有人能越得了你去。」
沉默片刻,大哥俊朗的五官表情柔和下来,他揉揉我脑袋,嗓音艰涩:「若忍不了,就不忍了,爹和大哥一定会为你谋一条出路。」
他都知道。
我忍住酸涩的泪:「大哥,一定要平安啊。」
8
回去后用了些东西我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我嗓子干涩得厉害,唤了声芍药,让她给我水,进来的是其他丫鬟。
「芍药呢?」
丫鬟怯生生地望了我一眼,跪了。
「扶柳苑那边说人手不够,把芍药姐姐要走了,说是王爷也同意。」
谢召同意?
我险些一口血呕出来。
芍药自幼父母双亡,阿爹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与我做伴,明明比我还小,却把我照顾得很好。
虽是主仆,情似姐妹,谢召知道的。
我穿戴整齐去了扶柳苑。
外间的丫鬟见我行了礼后阻拦:「王妃,我们侧妃……」
「滚开。」
我冲进主卧,柳若正好将手里的葡萄扔在地上,那双蜀锦做的鞋子把葡萄踩碎。
「这是我赏你的,舔干净了,一点儿都不能剩哦,否则我要罚你的。」
那神色,像在逗狗。
芍药誓死不从,紧抿着唇,架不住被两个丫鬟摁住脑袋死死地往下压,她唇瓣上沾了些葡萄汁,眼角有屈辱的泪。
真当我是死的吗?
我抓起凳子,砸晕了丫鬟,拽起芍药。
「小姐。」芍药眼泪汪汪。
柳若吓了一跳,却又在下一刻恢复镇定自若的神色。
只可惜,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我摁住后颈。
我把她从椅子上拖拽到地上,她狼狈地摔在地上,刚要起身,我一脚踩在她的手背上。
十指连心,她发出惨叫声:「你敢这么对我?」
「你看我敢不敢。」
我让芍药把葡萄递给我,又倒在地上悉数地踩烂,像方才她们欺负芍药那般,摁住柳若的脑袋:「好吃吗?」
我功夫不如前,可到底是武将之女,柳若不张嘴,我有的是法子让她痛得张嘴。
她「啊呜」了一声,嫣红的唇瓣挂满了葡萄皮,她被迫吃进去许多。
我拎着她头发迫使她看我,她望向我的眼神恨不得将我活剐。
「你父官复原职,又得盛宠,可我也是不怕你的,我们陈家的功勋,是用战功一点点地积累的。柳若,你和我抢男人,你抢便是了,横竖我也不稀罕,可你若胆敢犯我的底线,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拉你下地狱。」
「你要拉谁下地狱?」
我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拽起来,脚底虚浮,手撑在桌子上,才堪堪地站稳。
掌心刺痛,应该是方才动作太大,愈合不久的伤疤开裂了。
谢召手上也有血渍,他愣了愣,眼底闪过一抹晦暗:「你受伤了?」
「召哥哥。」柳若似察觉到什么,柔柔弱弱地扑进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她开始颠倒黑白。
「召哥哥要替我做主,我身边丫鬟不熟府中规矩,我让她们请了芍药过来学习观摩,谁知道姐姐竟冲进来对我大打出手,还逼我吃地上被踩烂的葡萄。」
果然,谢召脸上对我的那一点怜惜也荡然无存:「拉下去,杖毙!」
我护着吓得脸色惨白的芍药。
「谢召,你不会听还不会看吗?你没看见是你的好侧妃先欺负的芍药?」
「那又如何?」谢召语调绝情,「一个奴婢而已,死了就死了,你当真要为了一个贱婢同我闹吗?」
原来有的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
「拉下去。」
「你若要杀芍药,先把我杀了。」
「夫为天,你今日要反了你的天吗?」
9
芍药被我护住了。
我被禁足了。
我烦透了这样的日子,烦透了他和柳若。
我让丫鬟给他递消息,我要去别院休养。
他拒了,可当晚又来了。
他来时我伏案睡着了,他贴心地搭了件衣裳给我。
我睁眼,入目是他俊逸的容颜。
「醒了,手脚怎的这般冰冷?也瘦了许多。」
我没说话。
他温和地一笑,望向我的眼神带着笑意,又掺了些宠溺,和白日里要杀芍药的谢召区分开。
「怎的这般看我?像我想你一样,你也在想我吗?」
我立刻清醒。
我觉得他需要看看脑子。
他攥着我手,我忍了忍,没忍住,抽了出来。
他神色微微地一滞,不顾我反抗,拥我入怀,在我额上落下一记湿热的吻:「不是说想去别院吗?我陪你去住几天好不好?」
「王爷日理万机,还是别了。」
「也好,我们来日方长。」良久他轻叹一声,「唤我一声夫君好不好?」
他早不是我夫君了。
谢召今日格外好说话,就连出门时,柳若的丫鬟来禀报,说她不舒服,谢召也只是让人请太医,反连夜送我出城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让人惊讶的,第二天,谢召把我院里刚种的梧桐和桂花移栽了过来,还让人拉来满满的一车树苗。
「今日无事,我陪朝朝把梧桐种满院落可好?」
一点不好。
我看着谢召换了轻便的衣裳,拿着锄头,种下一棵棵梧桐。
从日出到日落,种完了他才离开。
我在别院门前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见马车,扭头对芍药道:「他种的树,拔了吧。」
10
没有他们的日子真好啊。
晨起晒太阳,暮至喝酒酿。
只是我近日越来越怕冷,也越发嗜睡,有时候轻咳一声,帕子上也有血丝,我怕芍药担心,藏起来不让她看见。
可她还是发现了,总在半夜里爬起来哭。
她开始迷信,求月亮、求太阳、求星星,什么都求。
「让我家小姐长命百岁吧。」
我写好了信,等我死后,一封送家里,一封给谢召。
我还是恨的。
谢召,我赌你对我还有那么几分感情,那么我这封信,将成为你这辈子的心魔。
求不得、爱不得,连罪都赎不了。
应该很痛吧。
11
那日我和芍药游玩回来,别苑门口倒了一名男子,满身血渍。
「是他?」
当时狩猎,我被谢召抛下,而后昏迷,是他救了我。
「你去把院里人支开,把他弄进柴房。」
傍晚时,芍药说人醒了。
我过去探望,男人支着身子道谢。
虽狼狈,却掩不住他那张妖艳的美人脸,反有种破碎的美。
「多谢敬王妃。」
「你是大周豫王?」
男子抬眸,璀璨如星辰:「敬王妃好眼力。」
我也是事后才想起来的,周国送来了他们最受宠的王当质子。
以及,关于他那些传言。
喜好人妻。
我后退两步,惹得他发笑:「敬王妃莫怕,你是我恩人,我报答都来不及,不会对你如何。」
听着就不像好话。
「不过,」他略微斟酌,「今日柳太傅嫡子和商家千金大婚,敬王妃不用赴宴吗?」
「你说谁和谁?」
商家千金。
商灵。
我二哥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只等二哥秋闱考上,便要迎娶的人,要嫁给柳若他哥?
「还是敬王牵的线。」
怪不得他忽而同意让我来别苑,怪不得他送我来那日神色反常。
12
我赶回陈府。
二哥喝得酩酊大醉。
见我回来,又哭又笑:「敬王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他不是东西,他欺负你,欺负灵灵……赐婚啊,我连个抢亲的机会都没有……」
抗旨是大罪,祸及家族。
我心绞痛。
是我错了。
我当初不该嫁谢召的。
我沉默地陪二哥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日东方既白,管家阿叔进来了,他跪在地上,哭出声:「岭南来报,老爷被贼匪刺中心口……战死……」
好像一个梦。
梦醒了,阿爹严厉地训斥我们不好好念书。
阿爹棺椁回来那日,下了好大的雪。
分明,还不到下雪的时候。
大嫂哭晕过去一次,大夫说已有两个月身孕,二哥、三哥操持着家务,大哥在赶回来的途中。
进进出出地,不少人来祭拜。
我全然麻木。
「朝朝。」
谢召一袭素裳。
他像是良心发现一般,连着几日都来探望我,可我真的很烦他。
大哥回来那日,我刚起床,我赶去书房,听见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
「爹死了,虽说没有直接证据,可大哥你敢说不是敬王手笔?和爹一块儿去的李将军是他的人,他明明可以救爹的,却不救,他到底安了什么心?我不管,朝朝不能待在敬王府了……」
「怎么带?是毫无官职的你去还是三弟去?把人抢出来后呢?我们一家人去逃亡吗?全府上下你都不管了吗?若带不出来呢?你可想过朝朝的处境?」
「那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三哥问。
良久,我才听见大哥说:「权当什么事都不知道,爹的仇我会报,朝朝我也一定会带出来。」
我躲了。
我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回了敬王府。
「陈朝朝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全家都不好过。」
「还有我那新嫂嫂,吃里爬外的东西,嫁了我大哥,还肖想陈家那废物,这会儿估摸着被我大哥收拾得连门都出不了吧,哦,陈家那老东西也死了,真是痛快……」
我不杀她,难泄心头之恨。
我拔掉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朝她刺去,柳若尖叫一声,被我抓住怼在墙上。
我簪子才堪堪地划破她的脸颊,就被身后力道擒住。
谢召双眸声满怒火,捏着我手腕的力道寸寸收紧。
「毒妇!」
谢召甩开我的力道极重,带着内力,我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
喉间涌上浓郁的铁锈味,我张张口,呕出一口浓稠、温热的血。
漫天的红被黑暗席卷,我晕过去了。
13
醒来后,谢召在我床边。
他猩红了眼,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像之前我替他试药一样。
「陈朝朝,太医说,你没几日好活了,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对不对?你气我纳柳若对不对?只要你说是,我就原谅你。」
他终于知道了啊。
别碰我,脏。
可惜,我没力气挣脱。
我扯出抹极难看的笑:「是啊,骗你的,你都还没死呢,我怎么舍得先死?」
可一说话,我就忍不住呕血。
他抱着我擦了又擦,可怎么都擦不干净,他紧绷的情绪终于垮了,像天塌了一般,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表情,悲恸到了极点。
「来人,快来人!」
「陈朝朝,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
14
我听见芍药在耳边哭诉。
这丫头胆子向来小,怕黑、怕鬼,可我的事,她天不怕、地不怕。
「王爷这会儿心疼我家小姐了,早干吗去了?」
「当初您中毒,小姐以身试险差点儿就死了,可她怕您担心,不让奴婢说,余毒折磨着她整宿整宿地疼,可她哪一次让您看出来了?」
「后来她又为您挡剑,留下了旧伤,她曾是京城骑射最好的女郎,活泼鲜艳,可如今连弓箭都拉不开了,狩猎那日,你只记得侧妃不会骑马,您和侧妃恩恩爱爱,我家王妃昏倒在林子里,孤单单的,又有谁记得?」
「您说我家小姐占了侧妃位置,可当初是您亲口答应的婚事,这会儿不乐意,早干吗去了?」
「那棵梧桐树小姐多喜欢啊,侧妃一句话,您说砍就砍,连她精心布置的院子,都冠了别的女人的姓。」
「我家小姐待您深情,便是十个侧妃加不来都比不过吧?她怎么就要受这么多委屈?」
「如今她快要死了,大夫说她活不长了,我要没有小姐了……」
谢召安安静静地听着,眼底万般痛。
末了,「咚」的一声,他跪在我床榻前,漆黑如墨的眸子蓄满了悔恨,「是我错了,我后悔了!」
覆水难收。
即便没有爹的事,我也不会爱他了。
真可笑啊,我爱他时,他爱柳若。
他爱我时,我想他死。
可,他是王爷啊。
杀了他,我全族都会死啊。
谢召,如果没有遇见你,该多好?
我缓缓地睁眼:「芍药,你先下去吧。」
谢召惊喜,握住我的手:「朝朝,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饿吗?渴吗?身上乏吗?」
我淡漠地抽出手:「等我死后,王爷扶正柳侧妃吧。」
他摇头,哽咽道:「我不知你为我……对不起朝朝,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迷了心智,伤了你,也伤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他似是极难受,眼底布满血丝:「为什么到现在,我才看清楚自己的心?」
「柳若对我而言,是恩师之女,亦是少年时青梅竹马的玩伴,没遇到你之前,我以为那便是爱;遇见你后,我才知什么叫心动。是我太蠢笨,知道得太晚。朝朝,我只是短暂地迷了路,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我替你重修院子,我们一块儿种梧桐树好不好?我也很久没弹琴了,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不好。
我一点儿不想听。
可他还是弹了。
没勾起我半分对他的心软,倒是勾起他脑海里我和他不少事。
他弹不下去了,痛苦地抱着头,隐忍着克制。
这样也好,杀不了他,就毁了他。
15
从那后,谢召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眼前。
像茅坑里的苍蝇,怎么都赶不走。
柳若也来了,来找我算账的。
那一簪子没能要了她的命,却在她美丽的脸蛋上划拉了一条大口子,留下难看的疤。
她开始戴面纱,她咒骂我,和谢召撒气。
谢召一开始还能容忍一二,到后面,两人吵得越来越频繁。
有一次我故意让柳若扯烂了我袖子,被回来的谢召看见。
像以前我经历过的一样,谢召扣住柳若的胳膊把她往后拽。
柳若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召哥哥……」
「柳若,我有没有告诉你,别来这里?别动她?」
「可是……」
「我不想伤了你我少时的情谊,也看在老师面子上,我容忍你,可这里容不得你放肆!」
柳若肯定在想,一个人怎么会突然爱上一个人,又突然不爱了呢?
「我的脸毁了,我再也不能出去见人了。」
「你只是毁了一张脸,她却……滚出去,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念旧情。」
柳若哭哭啼啼地跑了。
我冷眼看他:「谢召,送我去别苑吧,我受够了。」
他似是很委屈,俯身捡起被柳若弄在地上的东西,蹲在我面前仰头看我。他喉结滚了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朝朝,我真的爱你。」
可笑。
在我快死的时候,我变心的夫君突然开始爱我。
「你若休了我,我便信你爱我。」
他瞳孔猛地一缩,起身吻我,似要急切地挽留什么:「我不要……我不会让你离开的,这辈子,我俩都要在一起……」
他亲完我后,我没忍住吐了。
谢召露出无比痛苦的神色:「你如今,这般厌恶我吗?可怎么办?你越厌恶我,我越放不下你。」
他真病得不轻。
16
大嫂来府上探望我,给我带了我爱吃的栗子糕、金丝卷、糖蒸酥酪。
她捏了我半晌脸,心疼道:「他们又欺负你了?几日不见,怎的瘦成这样?」
「瘦点好看呀。」
「胖点好,脸蛋肉嘟嘟的,好掐。」大嫂一口口地喂我吃,顺道和我说起大哥的事。
「你大哥官职调动,要去江南,我跟他去,你大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江南呀,物产丰富又富硕,是个好地方,我一直想看江南烟雨,亭台楼阁。」
大嫂捏捏我胳膊:「那有何难?等我们安顿下来,我来接你和二弟、三弟一块去,敬王再不讲道理,总不能不让咱一家人团聚吧?」
我等不到了。
我笑道:「说定了哦,对了嫂嫂,你和大哥的孩子,能不能让我取一个小名?」
「有何不可?」
「叫粥粥可好?」
「好听好听,就叫粥粥,男女皆可,朝朝真聪明。」
「大嫂也聪明。」
「你大哥说家里一个聪明的就够了,所以我只有美貌。」
我和大嫂笑成一团。
「嫂嫂来了。」
谢召进来时,行了个晚辈的礼,大嫂回礼,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她向来说话直,如今丝毫不客气。
「敬王,我家朝朝虽比不上郡主公主金枝玉叶,但也是我们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敬王要纳侧妃,我们不反对,可若敬王宠妾灭妻,让人欺负到朝朝头上,我们是不依的。若敬王当真不喜欢她了,那就把朝朝送还给我们,我们也会感激敬王。」
「嫂嫂教训得是。」谢召满脸愧疚,「都是本王的错,我用性命起誓,定不负她。」
我拽拽大嫂衣袖,她拍拍我手背以示安抚:「敬王可要记住今日之言。」
大嫂走后,我和谢召解释:「嫂嫂性子向来如此,并非有意针对王爷,只是心疼我。」
谢召苦涩一笑:「朝朝,如今在你心里,我竟是这般卑鄙之人吗?连一句逆言都听不了?」
「有商灵姐姐前车之鉴,我自然怕王爷误会。」
嫂嫂说,商灵嫁了后过得很不好,柳家大公子压根儿不是人,偏偏商灵的伤都是极为隐私的地方,压根儿说不出口。
谢召默了默:「商家千金一事的确是我思量不周,只是木已成舟,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
除却我的事上,谢召向来言出必行。
只是我没想到,大哥江南一行并不顺利。
出发前一天,皇上急召,更改了调令,任大哥为骠骑将军,即刻奔赴阳关。
而三哥被破格提拔,得了一个小小文官之职,撰写《风物志》。
送别那天,我拽着大哥三哥的袖子,舍不得撒手。
此一别,恐怕再不能相见,我想记住他们,把他们的样子刻入脑海。
「朝朝,等着大哥,此去阳关,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大哥一定会有一番事业,到时候谁都不能欺负我们朝朝。」
阳关遍地狼烟,黄沙漫天、寸草不生,大哥、大嫂自小生于锦绣,如何受得住?
「朝朝,三哥每到一个地方,便给你搜罗好吃好玩的,你乖乖地在京城等着三哥的信。」
我摇头,三哥这职位无实权,少油水,却要脚踏山河,清苦无比。
我一个劲儿地给他塞银票、塞金子、塞珠宝首饰,惹得三哥发笑:「大哥你看,朝朝这是想养我呢。」
「我们该出发了。」
他们一走,我才哭出来,二哥替我抹泪水:「不哭啊朝朝,过年就见到了,一眨眼的事。」
可我不知道,还熬不熬得过。
回去的路上,二哥说,他要去办些事,十日就回,让我有事就去城北铁匠铺,那里有人会传信给他。
17
陈家一下子空了,连带我心情也不是很好,病情也差了许多,总是呕血。
谢召心疼却又束手无策,只能把气全撒在太医身上。
治不好就是治不好。
我有气无力道:「让他们走吧,吵得心烦。」
开的药没用就算了,一剂比一剂苦,苦得我吃饭都没滋味了。
谢召抱着我轻飘飘的身子:「会好的,我一定找到法子治好你的,朝朝,我们在梧桐树下说好要一生一世。」
「可树,被你砍了啊……」
誓言,也就不作数了。
我无力地垂下胳膊,被他一把捞住。
等我醒来,床榻边坐着的男子正好把手里细长的银针扎入我手腕。
「王妃醒了?」
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幔,我认出了他,豫王云衍,竟还会医术。
想来谢召实在是没法子了,竟把他请来了。
「又见面了。」
云衍笑:「是啊,我和敬王妃挺有缘。」
「不过豫王就不怕,治不好我,反被安一个害死敬王妃的罪名吗?两国若因此开战,岂不是得不偿失?」
其实我很自私,我想的是,要是打起来了,大哥就要忙了,战争上刀剑无眼,比起他战功赫赫,我更希望他平安。
「王妃年纪小,想得倒是多。」
过了会儿又道:「打不起来。」
「可是我真的治不好了。」
云衍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不试怎么知道?」
他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不过他医术的确是高,他针灸术极好,搭配他配的药,我没那么痛了,夜里能睡个安稳觉,吃饭也香了很多。
那些太医总让我忌口,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不能吹风,不能哭,不能忧思。
云衍不一样。
他说食有度,想吃什么便吃什么,除了偶尔吃了药,告诫我不能碰什么食物。
他还说,若真的想哭,就要哭出来。
我想活久一年,我想去阳关和大哥大嫂过年,我很听话,他替我治病的一段日子,我居然比之前好很多了。
最高兴的是谢召,他每日都来探望我,絮絮叨叨地说起未来。
「等你好了,我们生一儿一女,儿子叫谢珍,女儿叫谢珠。」
我「奥」了一声:「这不是你和柳若生的孩子的名吗?」
他没说话了,他当然也记起来,这话已经和我说过一次了。
同样的话,说三次,和不同的女人,他也不嫌害臊,我都恶心得慌。
我不想见他,我就说我不舒服,比起见他,还不如见云衍,至少他能让我不痛,至少他说的话好听,使我心情舒畅,他长得也挺好看。
谢召在这件事上,无底线地让步。
不过我的把戏能骗谢召,却骗不了云衍。
他一进来,替我把了脉:「敬王妃若真的不想见敬王,倒也不必拿我当借口。」
「抱歉啊。」
不过这人实在奇怪,每次来他身上都会有份栗子糕,怎么带来的,怎么带走。
有一日我终于忍不住了:「豫王下次来,可否多带一份栗子糕?」
他笑了:「这份王妃吃了便是。」
我不客气。
谁知道还能吃多久,有得吃我当然不会放过。
「不过豫王怎的随身携带栗子糕?」
饿了随时吃一口吗?也不见他吃。
「以前答应了一位故人,要给她带栗子糕,可惜总也没机会,所以每次路过摊位前,我都习惯性地捎一份,万一遇到呢。」
我想起一桩旧事。
「我十岁混进大哥队伍,和他出城办事,途中遇见流民,我丢了,有个长得极好看的哑巴姐姐救了我,我把身上背的栗子糕分她吃了,分别时,我让她记得来京城找我,还我栗子糕,可她没来。」
云衍表情有些耐人寻味:「哑巴姐姐?」
「对啊,其实我舍不得她,要不是她一路保护我,护送我回去找大哥,我可能连活下去都难,其实我想的是,那么好看的姐姐,一个人在外面多辛苦啊,我想拐她回家给我做嫂嫂。」
「有没有可能,他不想给你当嫂嫂?」
我定定地看着云衍:「说起来,她同你一般,眼角都有一颗泪痣。」
云衍眼睛长得极好,似酝了无尽的情意,不似谢召,深邃不见底,总叫人看不出情绪。
「是吗?」云衍轻咳一声,不自然地别开脸,「这么巧。」
「以豫王的身份,怎会答应给我来治病?」我问出许久来的疑惑。
「敬王答应,我治好你,护送我回大周。」
「那你惨了,你回不去了。」
云衍笑了声:「倒也无妨。」
我说不动了,好累。
恍惚间,我好似看见了年少时的哑巴姐姐。
那么远的路,她被人打伤了腿,还背了我一路。
我想洗澡,她死活不肯和我一块儿洗,只红着脸,默默地替我放哨。
梦境最后,渐渐地清晰的是云衍那张妖魅的脸。
他在梦里问我:「小豆芽,我会找到救你的法子,到那时候,你要不要和我回家,去大周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哑巴姐姐喊过我小豆芽,用手喊的,她一字一句地写下给我取的外号。
小豆芽。
我惊醒。
哑巴姐姐那张脸和云衍的重合。
18
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云衍在某一天遇上了劫匪,掉下悬崖。
我恍惚了很久,为他立了个衣冠冢,北风呼啸,我脸颊被吹得刺痛。
云衍一事,皇帝大惊,连忙派使臣护送云衍的尸首回大周。
只是护送的人很讲究,身份不能太卑微,大周豫王死在京城,搞不好两国会开战。
皇帝选了谢召去。
这一趟风险和机遇共存,搞不好,死在大周;若处理得当,回来会赢得赞誉。
太子昏聩好色,朝臣早就不满,若非皇上护着早就易主,这一趟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明白。
这日我刚醒,柳若便闯入我院子,推了芍药,扬了我的药,我实在没力气和她打架了。
「陈朝朝,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非要毁了召哥哥你才肯罢休?你知不知道这次去大周对召哥哥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为了你,竟放弃了。」
谢召拒了?
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当皇帝,我一直都知道。
以前情浓时,他说过大胆的话。
「朝朝,若有朝一日我为皇,你当我皇后可好?我们携手,共看锦绣山河。」
「你说,你到底……」
「柳若!你闹够了没有?」谢召拽开她,在我床边坐下,仔仔细细地查看,「有没有受伤?」
「召哥哥,爹都替你安排好了,只要你去回来就是太子,为什么不去啊?多好的机会,名正言顺……」
「够了。」谢召不耐地打断她的话,「出去。」
柳若没动:「都是这个狐狸精,我要打死她!」
谢召反手甩了柳若一巴掌,目光凶狠:「她是我的妻,没有任何事、任何人比她重要,太子之位是,你也是。」
才几日啊,就厌弃了。
也难怪柳若不可置信。
柳若眼底情绪交织:痛苦、嫉妒、不甘……她死死地咬着唇瓣,捂脸跑了。
谢召转身,森冷的面容渐渐地缓和,他把我手捧在掌心:「冷吗?」
「比不过你当时凉薄待我时的冷。」
他一滞,温和地笑了:「我会待你好,一直会。」
太迟了。
19
我问他:「你说爱我,那你可敢发誓,我父亲之死,同你无关?」
他端药的手微微一顿,面色惨白:「朝朝,不是我。」
我不语。
「真不是我。」他苦涩一笑,「我那会儿虽待你……却真没想过要陈老将军的命,是李副将擅自揣测我心思,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原来如此,可若非谢召流露出那层意思,作为他的人的李将军,又怎么敢故意设计,害死我父亲呢?
「我要李将军来见我。」
「好。」
谢召动作倒是快。
我前天才说要人,第二天就把人给我送来了。
李将军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对我行礼,只是动作神态间对我早已没了往日的恭敬。
我抽出侍卫佩剑,抵上李将军脖颈,他眼底全然没有害怕,只是挑眉,嚣张道:「王妃这是作何?」
「杀你。」
他笑了声:「王爷知道吗?」
却在看见谢召从我身后出来那一刻,愣怔了:「王爷……」
「一命还一命,李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属下是……」
「本王并没有让你杀陈老将军。」谢召打断他的话。
李将军似才反应过来,冷笑两声:「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设计的,你父亲心口上致命那一剑也是我刺的,要杀要剐……」
他吃惊地望着没入他身体里的剑。
他以为,我不敢。
我一步步地向前,剑很重,我几乎握不稳。
我其实很怕杀人,我连杀鸡都害怕。
可父亲惨死,我必须要亲手了结他。
八十一剑,每一剑都避开了要害,痛苦加倍,却死不了。
多亏了云衍,他治病时会同我说一些医理,告诉我,哪里刺人最痛,哪里刺人死不了,让我有机会,手刃仇人。
「王爷,求您给属下一个痛快!」
我不肯,谢召闭了闭眼,握住我的手,长剑插入李将军的心口,他一根根地掰开我紧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替我擦干净身上的血渍:「可有开心一些?」
「有。」
谢召忽而笑了:「那就够了,朝朝,即便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你摘来。」
我不要月亮,我要爹。
「朝朝,前尘事已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想说「不」的,可没说出来,许是情绪波动,又许是方才一幕过于血腥,我吐得昏天暗地。
杀了李将军后,我发起了高烧,昏睡了整整三天才醒。
谢召说,我在梦里一直喊他名字。
他欢喜又庆幸:「还好,你心底还有我,对不起朝朝,是我的失误,不该让你亲自动手的。」
我应该是喊了他名字的,可他就这么确定,那就是爱?
谢召大抵是有些疯的。
20
冬至那日,芍药让丫鬟搬了张桌子在院子里石榴树下,她和面、切菜,说要亲手给我包饺子。
「冬至不吃饺子,冻耳朵。」
羊肉胡萝卜饺子、猪肉白菜饺子、蟹肉饺子,又在面粉里加了捣成汁的菜汁,翠绿、好看。
可我没吃几个就吃不下了,我不想让芍药连节都过不好,忍啊忍,忍到最后,「哇」的一声吐了。
小丫头边替我拍背边哽咽道:「要是豫王没死该多好?或许他有法子治小姐。」
和阎王抢人,世间能有几人行?
冬至这天,发生了一桩大事。
太子被废了,他出宫时看中一女子,强行带回宫,欲封个妾,以前也干过,太子威严一出,谁敢说不?
可偏偏这次的女子有心上郎,性子又倔,誓死不从,自尽在东宫。
又碰巧被丞相碰见,丞相携一众大臣去御前上请废太子,皇帝犹豫不决,丞相撞柱死谏,太子被废,幽居宫外别苑,以平民怨。
太子迁出城外第三日,自尽在别苑。
皇帝大恸,一病不起,醒来纳了大臣们的意见,立了谢召为太子,谢召把太子妃之位给了我。
他入主东宫,眉宇间隐约地有几分帝王之势,看我的眼神却温和:「朝朝,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当太子后,忙碌了许多,每日却也能抽出工夫陪我吃饭、喝药,像一对恩爱夫妻。
偶尔我也会和他说起往事,提一两句之前我的心酸:「谢召,我真的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每到这时候,他便抱着我,让我握住匕首,对准他心口处:「朝朝,我说过,我爱你,连命都能给你,你想刺,就刺进去好了。」
我笑出眼泪:「杀了你,陈家阖族给你陪葬?」
他摇头:「我会写明,和你、和陈家上下无关,史书上也不会有你的一笔。」
能吗?
虚妄罢了。
即便能逃得了阖族陪葬,可史书不会为我改写,只会为谢召、为皇室的人粉饰太平。
所有人都会记得,陈家谋逆,陈家之女狐媚祸国、大逆不道,就连一辈子尽忠尽职的爹,也会遗臭万年。
爹爹是个爱惜名声的好老头。
他的女儿可以不争气,却不能连累他的名声。
21
皇帝是在冬至后薨逝的。
举国大丧,谢召登位,封我为皇后,柳若为贵妃。
是日,他下令,大赦天下。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阳关的方向,谢召立于我身侧:「朝朝,这天下是我们的,往后这皇宫,便是我们的家。」
这不是家,这是困住我的牢笼。
谢召登位时问过我,要不要把大哥和三哥调回来。
我摇头。
我收到他们的信。
大哥说,阳关虽凄苦,民风却淳朴,比起京城也更自由,假以时日,他定能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真好,大哥本就不爱京城尔虞我诈那一套。
至于三哥,喜好读书,好山川美景,风餐露宿也不觉得苦,他信中说,他要走遍各地,成为第一人,编纂出震惊后世的《风物志》。
唯独二哥迟迟没有消息,我去铁匠铺寻他,迎接我的是个中年男子:「庄主刚回来,姑娘稍等会儿。」
二哥和在陈府不着调的模样完全不同,身后跟了好些人,对他很是恭敬,我以前只知道,他不爱朝堂喜江湖,倒不知真被他闯出一片天地。
「陈庄主,何时带我去你那儿看看?」我打趣。
二哥敲了下我脑袋,认真地询问:「朝朝,和二哥一块儿走好不好?你商家姐姐在二哥那儿,不过她病了,离不得我,我不放心你。」
柳家不肯休妻,商家也不愿意替女儿出头,我最后一次得知商姐姐的事,是太医去探望她,说是病得不认人了,如今二哥带她离京,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我摇头:「不要,我刚当上皇后。」
我走了,我三位哥哥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我若死在谢召身边,凭借往后对我的愧疚,大哥在阳关的地位无人能撼动。
「可是……」
「哎呀。」我轻推了推他,「我过年还要去看大哥呢,你别操我的心了,赶紧和商家姐姐生几个孩子才是。」
二哥脸一红:「瞎操心。」
到底是被我应付过去了。
22
回了宫,芍药告诉我柳家兄妹来过一趟。
柳公子来寻妻,口口声声地说人是被我二哥带走的,要我说出两人行踪,另一个借之前云衍替我治病一事,说我和他有私情。
「谢召信吗?」
「我只听你说。」
谢召穿了一身常服,缓步而来:「出去了一趟,听了场戏,才知道以前我待你有多不好。朝朝,那些烦心的事和人,以后我都不会让她们再出现在你面前。」
戏啊。
那我知道了。
我找了几个书生,我口述,他们代笔,把我和谢召的事编成了故事,又印了数千份,茶馆、酒楼都在唱这出戏。
谢召已入戏,而我早就抽身了。
「谢召,我死后,你会立柳若为皇后吗?」
似是当头一棒,砸得谢召浑身都痛:「我已下令寻访各地名医,一定会有法子的。」
「你还没回答我。」
「不会。」他斩钉截铁道,「我让她入宫,立她为贵妃,不过看在柳相往日待我的情分上,自那后,我再没碰过她,朝朝,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你。」
「那若我不想要当皇后,想过寻常人家的日子呢?」
谢召眸光定定地看了我许久,坐于案几前,拟退位诏书,印玺落下那一刻,我看见他眼底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我。
「朝朝是不是以为我在骗你?不会了,我能做到的。」
他开始爱我爱得要死。
我把诏书丢进火里烧了。
没几日,柳若被他送出了后宫,以染上恶疾不治而亡为由。
他真的为我废黜了六宫,百官朝堂陈词,他说:「是朕一人的主意,你们为何要迁怒皇后?照你们所说,该死的人是朕,朕现在死给你们看好不好?」
无人敢再言语。
原来不是不会爱,是爱得太迟……
「小姐,您真的不打算原谅皇上吗?奴婢瞧着都有些感动……」
我轻笑,小丫头还太年轻:「自诩深情,感动的却是自己。」
23
我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云衍。
他入宫替我治病。
他说:「我说过了,试试总有希望。」
原来他诈死的啊。
只为去寻替我治病的法子。
故人死而复生,我心生欢喜:「吃栗子糕,吃栗子糕……」
谢召安安静静地站在殿外,等云衍走后,目光阴恻恻地,颇为吃味:「朝朝,你见到他,比见我到开心。」
这不是废话吗?
可我不能这么说:「他能治好我,我不能笑吗?」
谢召像只小狗一样凑过来:「我也高兴,我们能长长久久了,不过朝朝,你不准对他那么笑,我会吃醋。」
你最好气死。
有一日云衍替我放毒血,我失血过多,云衍放了自己的血给我,谢召当时未说什么,过后却讽笑。
「大周豫王,诈死,又回来替你治病,如今损己身只为救你,朝朝,他喜欢你。」
我心漏了一拍:「医者仁心罢了,我和他总共才见几面?」
他凝视了我许久,久到我都怀疑他能透过我表面,看出我和云衍少年时相识的那段过往。
他忽而笑了:「等治好你,我就杀了他。」
「谢召!」我情绪瞬间崩塌,却在下一刻明白我犯了大忌。
果然,他钳制住我的脖颈,动作温柔,眼神却带了癫狂。
「你在意他是吗?你舍不得让他死是吗?可我才是你的夫,索性只有最后一次了,我要他死,他死了,我们照样过自己的日子。」
疯了疯了。
所以最后一次云衍来时,我在酒里下了迷药,云衍饮了口,淡声道:「娘娘别费心了,寻常的迷药对我没用。」
「为什么啊?」
不过几面而已,就要豁出性命。
「君子重诺,虽死不悔。」
过了会儿,似安慰我:「莫怕,我敢来,就能离开,我只是单纯地想治好你而已,否则将来娘娘如何有机会,去大周看一看那边的风景?」
「我没答应。」
「但也不妨碍去看一看。」
「还是等你先治好我吧。」
最后一次至关重要,成则成,不成……
我其实是不太抱有希望的,以至于云衍说我体内的毒已尽数拔出,只需要再寻一味药引入药,挨过冬天,等开春天气热了,再治一次就能好起来时,我生出恍如隔世的虚幻感。
他把配方写下,谢召让太医去寻药引。
云衍走那日,我寸步不离谢召身边,连他见朝臣我都跟随,惹得朝臣频频地看我。
末了,他道:「朝朝,我倒更希望你离不开我,才寸步不离,而不是怕我杀了他。」
「他医术高,万一太医寻不到药引,我要他替我治病,我不想死。」
「所以,为着你,我也不会杀他的。」
我不信他。
谢召在宫里种了许多梧桐树,种一棵树,对我说一句爱。
说到最后,他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红了眼眶:「真的回不去了吗?换成以前,你早就扑进我怀里了,可如今,你全然没反应。」
「你爱爱我好不好?哪怕一点点。」
「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我赎罪好不好?」
他开始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生病了不吃药,生挨着。
疯到最后,他在我面前吞了一整杯毒酒,却在见我眉眼丝毫没有动容后,落泪了:「为什么你不爱我了……为什么不心疼我了?」
我当初也想问的。
怎么就突然不爱了?
整个太医院忙碌了三天三夜,把谢召救回来了,他一见我,给我递了一把剑。
「当初你怎么折磨的李将军,就怎么折磨我好不好?八十一剑是吗?是不是我挨过了,我们就能回到过去?」
没意义的事,我不做。
于是,他让侍卫刺他,侍卫不敢,他便自己来。
他以极端惨烈的方式挽留我,让我心软,可我只觉得蠢。
如此折腾下来,他终于囚禁了我。
他在我脚上给我系了细链子,也给他自己系了,两根链子系于一处,他笑:「你哪儿都去不了,我们永远待在这里好不好?」
「皇上不妨杀了我,再杀了自己,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地在一处了。」
他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我意见:「若我以你大哥为要挟呢?你要不要爱我?」
「我只会恨你!」
他抱着我哭:「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明明在梧桐树下,我对你许过一生一世的。」
「谢召,我曾热烈地爱过你,我也曾想过为你生儿育女,一辈子不离不弃,是你,先弃了我的。」
那一晚,谢召久久没再说话。
第二日,门开了,芍药跑进来替我解了链子,她满脸激动,「小姐,我们能去阳关过年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皇上刚才下召,说您因病薨逝,您不是皇后了,我们自由了。」
「当心有诈。」
门外的人苦涩一笑,北风扬起他的衣摆,他仰头将泪逼回了眼眶:「你总不信我舍不得伤你……宫外有马车,走了就别回来了。」
我拉着芍药跑得飞快。
「朝朝。」谢召追上来,从后背拥着我,似要将我揉进他身体中,永远别回来了……我怕见到你,会忍不住……」
我不会回来了。
出了城,豫王倚在马车边等我,见我出来,笑道:「小豆芽,该兑现承诺,随我回家看看风景了吧?」
我伸手过去,笑了:「去。」
从此,天高地阔。
(正文完)
【芍药番外】
小姐还是没能去得了大周,连大公子都没见到。
小姐走的时候很安详,不痛苦。
豫王把她送去了阳关,大公子亲自将她埋了。
二公子和三公子也来了,二公子说在坟前哭了一场,恨自己没能及时察觉,要是早把小姐带出来该多好啊。
其实小姐怎么会怪他?
小姐所愿,无非三个哥哥平安喜乐。
我不知道豫王到底难不难过,他在小姐坟前吹了三天的萧,吹完曲子后,烧了萧,离开了。
我再没有见过他,后来才听说,大周豫王一生无儿无女。
大公子得了对龙凤胎,商小姐病好了,和二公子成亲了,三公子《风物志》编撰了一半,便已经闻名于世。
我嫁给了大公子身边的副将,夫君待我极好。
所有人都活得很好。
至于柳若,她被迁出宫后,入了昭王府,可惜昭王对她只是利用,而柳相因为女儿,不得不帮衬昭王,昭王被赐死那天,柳太傅一家人流放蜀地,永世不得回京,他们途中遇上流寇,柳若被抢走,再无下落。
我回了趟京城,路过别苑,我进去看了,屋檐下燕子筑了新巢,桂花树和梧桐树都长高了,郁郁葱葱,可一起种树的人,早就不在了,我忽而哭了。
「芍药?」
我擦干泪,险些认不出身后的皇上,他老了许多,青丝变白发,整个人没有以前的丰神俊朗,像我家隔壁佝偻着背的老头。
我听说,他没有再立皇后,也没有纳任何一个妃子,他手里拎着栗子糕。
「她,还好吗?」
「小姐八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天出宫的路上。」
我从没有见谁难过成那样子。
许久,他问我:「她葬于何处?」
我还没回答,他又自顾道:「难怪豫王一直没成亲,原来是她走了,我还是不去见她了,她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应该是我。」
我没再同他说话,带着女儿离开了。
半个月后,皇帝薨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