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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第一章

自杀者

我从顶楼一跃而下,正好摔在一个眼镜男面前,他显然被吓坏了,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很不爽,看什么看,没看过帅哥跳楼啊。

结果这孙子手一松,怀里抱着的书本散了一地,还有一张考卷飞到了我脸上,迅速被血液浸透。

我在心里将那孙子的祖宗骂了个遍,然后忽然意识到,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我年纪轻轻,刚满十八岁,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马上就高中毕业了,不过我根本没有把高考放在眼里,所以不可能因为学业压力自杀。

五官还算帅气,曾被不少学妹拦路表白,目前有一个正在交往的同龄女友。

人际关系良好,有一群经常结伴翘课打 dota 的铁哥们儿。

家庭和睦,父母婚姻美满,每月定时给我生活费,还有个正在上大学的漂亮老姐。

这样的我,为什么会自杀呢?

我从地上爬起来,站在教学楼下,目送急救车拖走了我的尸体,来来往往的行人毫无知觉地穿过我的身体。

校领导捶胸顿足,恨我为什么偏挑在学校自杀,影响了学校的声誉不说,学生之间肯定会把这事越传越凶,来年入学率一定会大打折扣。

警车也随之赶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帅气笔挺的制服刑警身上,只有刚刚那个目击我跳楼的眼镜男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试探地冲他挥挥手,他惊得倒退几步,撞到了一个过路人身上。

我嘴角抽搐,为什么男主角变成鬼魂之后遇见的不是多愁善感美丽阴柔的通灵少女,而是那个人神共愤、瞪谁谁怀孕的眼镜男?

绝不能跟这厮扯上任何关系!老子可不想跟一个四眼宅男上演人鬼情未了!

不耐烦地冲眼镜男竖了个中指,我帅气地转身,大踏步走向学校大门。

得赶紧追上急救车,不知道那些医生会怎么处理我的尸体,在医院应该能碰见父母,我妈和我姐大概会伤心地哭晕过去,我爸则会情绪激动地反复强调「我儿子绝不可能自杀」。

谁知我前脚刚踏出校门,后脚便回到了教学楼下。

等等。

提神运气,集全身力量于双脚,我以八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学校大门,出了校门后一个急刹,停下,我还在教学楼下。

绕到学校围墙,我试图像以前翘课出去上网那样爬出去,脚刚踩上栅栏瞬间又回到了教学楼下。

为什么?

为什么出不去?

难道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哪里死,就会被永远困在哪里,最终沦落为怨灵?

不不,电影都是骗人的,都是导演和编剧瞎编乱造的。

才没有什么鬼魂怨灵,死了就是死了,化成一堆骨灰,随风飘走,或是深埋地下,才不会……

那我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真的永远都离不开了吗?

永远,被困在这个我待了整整三年、厌烦至极、发誓毕业之后再也不回来的所谓的母校?

明明再过半个月就毕业了。

等等。

既然电影里演的并不全是假的,那么通常情况下人死后是不应该变成鬼魂的,而是直接轮回转世。除非有未完成的心愿,或是难以释怀的心结。

而我的心结,想来想去只有被遗忘的自杀理由了。

是不是只要找出我自杀的理由,就能化解我内心的怨结,得以离开这该死的学校去投胎转世?

不过,该怎么找?

一,我是个鬼,出不了学校,正常人类看不见也摸不着我,更听不见我说话。

二,我丧失了自杀前的部分记忆,对一切毫无头绪。

颓然地瘫坐在水泥地上,大大的太阳烘烤着地面,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热度。

等等,我好像忘了点什么。

——眼镜男。

目击者

我确信我能看见他。

那个叫江阳的高三学长。

确切地说,是那个名叫江阳的高三学长的鬼魂。

仅仅半天的时间,他的名字已经传遍了学校每一个角落。

每个人都在讨论他,领导、老师们紧急召开会议,校门封闭,全都是因为他。

我亲眼目睹了他的自杀,甚至有几滴血溅到了我的鞋上,我以为这已经够倒霉的了,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更让我绝望。

九百多度的近视,有时候连近在眼前的字都看不清,居然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身影。

明明被摔得血肉模糊,明明已经死了,明明尸体都被急救车拖走了,他却毫发无损地站在教学楼下,还冲我打了个招呼。

太阳那么大,却照射不出他的影子。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不时有旁人无知无觉地穿过他的身体。

我慌不择路地逃了。一定是这几天没睡好觉的缘故,连续熬夜最容易眼花了。我默默地安慰自己。

「想考满分吗?」

当天晚自习,就在我专心复习准备应付过几天的月考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戏谑的男声。

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我僵直背,慢慢转过头,果然,江阳正站在我座位旁,冲我若无其事地微笑:「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条件反射地,我尖叫着跌下了座位。

站在原地的江阳皱起眉,嘟嚷道:「好怂。」

「钱小道!你鬼叫什么?打扰到大家学习了!记过!下课去找班主任!」班长用力一拍桌子,原本安静的自习室立即引出一阵窃笑。

大家都看不见他。

大家都以为我是疯子。

我哆哆嗦嗦地支撑着站起身,坐回座位上,把头埋进参考书里,怎么也不敢抬头看他。

「喂。」

「喂!」

「喂,眼镜男!」江阳蹲下来钻进我的桌底,伸出脑袋盯着我,不耐烦地道,「你倒是吱个声啊,混蛋。」

我用力捂住耳朵,然后猛地站起身,闷头冲出了教室。

我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双手抱头蹲在马桶上,嘴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江阳很快找到了我,隔着门叹气:「我说,哪有躲鬼躲到厕所的?你在自寻死路吗?」

「不要进来!」我大吼道,声音打着颤,「求你了!」

江阳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隔间的门,结果视线正对上斜靠在洗手池边的他。

墙上的镜子并没有倒映出他的身影。

我欲哭无泪地准备再度关上门,江阳开口道:「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语气柔和了很多。或者说,夹杂了无奈。

「这个世界上,不,至少在这个学校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我。」江阳无奈地咧了咧嘴角,「所以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仿佛是奇幻电影的开场。

又像是某部小说的开始。

我隔着细微的门缝,与因自杀变成鬼魂的高三学长江阳四目相对。

除了没有影子,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一副「我忘了带 2B 铅笔」的语气,他轻松地笑笑,「你去帮我查出来。」

卫生间微弱的灯光忽闪忽灭,将四周的气氛衬得就像恐怖片,我终于意识到躲进卫生间的自己有多么愚蠢了。

第二章幸与不幸

为什么偏偏是他

全世界每年有将近一百万人自杀。

人们自杀的理由有很多,学业、事业、疾病、人际、情感、金钱,随便哪一方面的压力都有可能导致一个人精神崩溃而选择自杀。

同样,自杀的形式也很多,服药、上吊、跳楼等等。

我瞧不起自杀者们,懦弱、胆小、无能,走投无路时只能依靠死亡来逃避一切。

连自杀的勇气都有,为什么没有勇气好好活着去解决掉那些不如意呢?

然而,深深鄙视自杀者的我,自己最终却选择了自杀。

还偏偏选在人群众多的学校大楼。我自杀前脑子一定是被屎糊住了吧?

我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挺走运的,考试 60 分及格我考了个 60.5 分,买康师傅饮料揭盖就是「再来一瓶」,喜欢的女生也喜欢我。

没想到死后却变得这么不幸。

不幸地被困在学校,不幸地摊上那个懦弱胆小又无能的钱小道。

那天晚上我在卫生间苦口婆心劝了钱小道半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不容易把他从隔间劝出来了,结果我一靠近,他顿时以闪电般的速度逃了。

如果老子能碰到他,一定狠狠送他一记回旋踢。

——照脸踢。

尽管我发自肺腑地鄙视钱小道,但他无论如何也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晚之后,我们开始上演猫鼠大战。

他逃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他上课我跟着,上厕所我跟着,去食堂吃饭我跟着,做早操我跟着,总之只要他一进学校门,我就立即出现在他身后,犹如尽职的背后灵。

我渐渐发现,这钱小道不仅外表像个怂包,连内在也是个怂包。

明明不轮到他值日,他却总是在放学后慢吞吞地拿着扫把一个人打扫整间教室,几乎每天如此。值日生们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黑板别忘了擦,垃圾别忘了倒哦。」

包办了班上几个混混的作业,每逢老师布置完作业,混混们就会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作业本扔到他桌上,毫不友好地说:「记住按时交!」

体育课上他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别人后面捡球,男生女生们组队练习排球、篮球、羽毛球,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没人在意他的存在。

当然,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每个学校、每个班级或多或少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是吊车尾的差生,也可以是性格孤僻的丑八怪,总之他会被全班排挤,沦落为大家嘲笑、指挥、宣泄压力的对象。

钱小道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不懂反抗、逆来顺受、毫无存在感,典型的悲剧人物。

不幸是可以传染的,跟他在一起待久了我恐怕永无投胎之日。

「可不可以别跟着我?」钱小道哭丧着脸。

「查出我自杀的理由后我保证立刻、马上一定消失。」我冲他微笑。

「我又不是名侦探!」他双手抱头,苦恼万分。

我默默叹了口气,真的要靠这个死废柴吗?

早知如此我跳楼前应该挑一个智商高点的目击者再跳。

——所以说为什么偏偏是他啊!

稍不留神,这孙子又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傍晚时分,其他学生都已背着书包放学回家,钱小道却不知去向。教室、食堂、卫生间、操场都没有他的身影。

直到器材室传来熟悉的呼叫声。

「请问外面有人吗?」

「请问外面有人吗?」

「请问……」

被锁在器材室的钱小道正不屈不挠地敲打着铁门。

正常人会被锁在器材室吗?

一看就是被人耍了。

我怒火冲天地隔着门冲他吼:「你是吃屎长大的吧?!」

里边没了动静,估计是听出我的声音了。

我穿过门进到器材室,发现这小子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打着战。

「老子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个屁啊,怂包眼镜男!」我恶声恶气道。

他把脑袋埋在膝盖里一声不吭。

「踹门试试。」我看不过去地提议道。

钱小道恍然大悟地站起身,抬脚轻轻地、不急不缓地踢了下门。

我无力扶额:「果然是吃屎长大的。」

钱小道索性放弃,原地蹲下:「算了,等明天天亮吧,上课前体育老师会过来检查器材的。」

在这个漆黑狭小的鬼器材室过夜?

「我走了,你慢慢等。」我双手插兜,准备闪人。

钱小道着急地手一伸,试图抓住我胳膊,结果扑了个空,滑稽地四肢着地。

「你干嘛?」我说。

「我一个人……害怕。」钱小道支支吾吾道。

就在刚刚,这厮还一看见我就吓得浑身哆嗦,时刻跟我保持三米远。

「怎么,不怕我了?」我冷哼。

「因为我发现,」钱小道抬头注视着我,不过他那该死的镜片太厚了,我实在看不清他的眼睛,「比起已经死去的你,活着的人可怕多了。」

——悟性挺高。

「想让我在这鬼地方陪你吗?」我挑了下眉说道。

钱小道连连点头。

「那从明天开始,帮我调查我自杀的理由。」

「我又不是名侦……」

「再见。」我大踏步朝门口走。

「好!」钱小道用视死如归般的语气说,「我一定查!」

「要是敢毁约,」我凑到他耳边,幽幽地说,「我就缠你一辈子。」

他一哆嗦,忙不迭地点头。

这才乖嘛。

不应该是这样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器材室的窗户照射到我脸上。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江阳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口,沉默地看着窗外。

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身体居然成了透明的。

就像有颜色的空气,只有我能看见的空气。

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回过头:「早,眼镜男。」

我小声抗议:「我的名字是钱小道……」

江阳瞪我一眼:「外面来人了,赶紧敲门去!」

我连忙起身敲门:「请问外面有人吗?」

「是钱小道吗?」一个女生伸着脑袋从窗户看进来。

是我们班班长慕容泉。

她今天戴了粉红色的发卡,圆圆的脸在阳光的沐浴下显得更加白皙。

「是我。」我低声应道。

慕容泉诧异道:「你居然在这里待了一整夜?」

「嗯。」

「喂,我明明让你们关半小时就把他放出来的。」她冲身后跟着的男生抱怨道。

「昨晚踢球踢太晚忘了嘛。」男生回答。

「少废话,把门打开。」

——果然是她指使的。

慕容泉是校长的孙女,人长得又漂亮,班上男生都很听她的话,她让他们把我关在器材室,他们就把我关在器材室;她让他们把我的书包扔进厕所,他们就把我的书包扔进厕所。

或许有一天,她让他们杀了我,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我踌躇着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器材室的铁门被用力拉开。

慕容泉站在门口冲我笑,比阳光还灿烂。

「敢去报告班主任的话,杀了你哦。」她轻声说,声音悦耳动听。

我咽了咽口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说:「嗯。」

她白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江阳斜瞄着我:「你是抖 M?」

我咳了咳:「不是。」

「你喜欢她?」

「没有。」

「她都调动全班整你了,你还一副情窦初开的痴汉样,这还不叫喜欢?」

「没有。」

「不过真看不出来,长得挺可爱的,内心却那么恶毒,真该拉去少管所打一顿。」

「……不要这样说她。」

「你还说不喜欢她?」

「……没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江阳摸着下巴思考,半天无果,「你先去上课,下了课立即展开调查。」

——展开调查。

差点把这茬忘了。

按江阳的指示,我首先去找了他的女朋友袁礼。

一路上江阳都在喋喋不休地讲述他跟袁礼的罗曼史。

如何相识,如何相爱,如何干柴烈火。

我老老实实地附和着,直到他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紧紧地落在走廊上一个女生的身上。女生扎着一束马尾,穿着规整的校服,捧着一本学习资料倚靠着阳台专心地翻阅着。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

「小礼,我来了。」江阳喃喃道,大踏步走了上去,伸手试图触摸女生的脸,却无力地穿了过去。

女生毫无反应地翻了页资料。

「请问,是袁礼吗?」不忍直视江阳颓然的表情,我出声道。

袁礼合起书,抬头看向我,微微皱起眉:「你是?」

「我叫钱小道,是江阳的——朋友。」说到「江阳」两个字时我特意放低了音量。现在她一定正沉浸在悲伤中,心爱的男友突然自杀,对她的打击一定不小。

「有事?」袁礼面无表情地问。

我一愣,不该是这个反应啊。

刚刚失去男友的女生,正常情况下难道不是一提起男友的名字就两眼一红伤心落泪吗?

一旁的江阳也不解地皱起了眉。

「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呃,自杀?」我支支吾吾。

袁礼冷冷地直视着我,说:「这种事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你是他女朋友……」

「注意,」袁礼提高音量打断我,「是前——女——友。」

上课铃刺耳地响起。

「从江阳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和他的恋爱关系就自动终结了,所以我现在的身份不是什么江阳的女朋友,关于他的一切事都不要来问我。」袁礼轻飘飘地抛下这句话,转身进了教室。

我愣在原地,看见江阳一脸难以置信地跟着袁礼进了教室,不停地在她耳边说些什么。

然而袁礼什么都听不见,专注地盯着黑板和笔记。

相识,相爱,干柴烈火。

瞬间消失不见。

江阳也不过才死了几天时间。

等等,刚刚上课铃好像响过了吧?!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自己教室,终究还是被罚站了。

垂头丧气地在走廊上靠墙站着,我看见江阳大踏步朝我走了过来。

「不等我就走人,很有种嘛你?」他冲我挥拳头。

虽然明知道他碰不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躲到了一边。

「你那个女朋友,好像隐瞒了什么。」我犹豫着开口。

「狗屁女朋友,」江阳冷哼,「是前女友!」

「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事才会有如此态度,」我安慰道,「肯定有隐情。」

——祸从口出。

江阳黯淡的目光顿时闪烁起来:「对吧?我也这么认为,小礼不可能那么狠心!所以你赶紧去查查小礼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现在、立刻、马上!」

「可我正在罚站。」我欲哭无泪。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跟踪女生的地步。

还是跟踪比自己大两届的学姐。

江阳没法出校门,所以我只能孤军奋战。

放学后的袁礼换上了便装,一袭绿色的连衣裙,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看上去成熟极了。

她并没有坐公交车回家,而是径自进了一家酒吧。

我毛手毛脚地跟进去,看见袁礼正被一个黄头发的青年拥在怀里。

「今天有个自称是江阳朋友的男生来找我,问我江阳自杀的原因。」袁礼眉头紧皱着,「可我从没听江阳提起过他。」

黄头发的青年无所谓地笑笑:「你直接告诉那小子,江阳是被我们活活逼死的。」

袁礼没有吭声,熟练地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吐出一串烟圈。

透过烟圈,袁礼的视线直直地与我对上。

我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逃了。

第三章暗恋

被暗恋者

人死之后,就再也做不了梦了。

没有困意,感受不到寒冷,闻不到味道。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半个人影也没有。

远处的宿舍楼早已熄了灯,一片漆黑。

我躺在操场的长椅上,看着漫天的繁星。

第一次与袁礼接吻,也是在这样的星空下。

我轻轻搂着她的肩膀,低头吻上她的唇。

那时她明亮的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迷人。

那个时候,我确信我们是相爱的。

但也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确信而已。

我张开手掌,对准漫天的繁星,轻轻一握,徒留一手虚无。

放下胳膊,钱小道那张蠢脸冷不丁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吓了一跳:「大半夜你跑到学校干什么?」

莫非是担心我一个人寂寞,所以特意过来陪我?

钱小道在我旁边坐下,大口喘着气,似乎是跑过来的。

我耐心地等他缓过气,然后他说:「我忘拿书包了。」

——我可以给他一拳吗?

「打探到什么消息没?」

「没有。」钱小道很快地回答。

「袁礼她……」

「她放了学就直接回家了,快要高考了,她压力一定很大。」钱小道打断我说。

袁礼成绩全年级数一数二,闭着眼睛都能考上市里最好的大学,她有个屁压力。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家了,明天还要上课。」钱小道小心翼翼地说。

「滚吧!」我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滚出我的视线。

无论如何,我已经死了。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所能做的只有打起精神,去——

「你要去女生宿舍?!」钱小道见我往女生宿舍方向走,连忙跟在我身后大呼小叫,「那样是不道德的!」

「道德这玩意儿是用来束缚人类的,」我翻了个白眼,「我已经死了,不属于人类了,小道同学。」

做鬼魂最大的福利就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女澡堂女宿舍一饱眼福。这等好事我岂能错过?

「等一下!」钱小道慌忙拦在我面前,小脸憋得通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半天,然后举到我面前,「我不回家了,留在这儿陪你。你用我手机看看视频吧,我举着给你看。」

手机里传来韩剧女主角撕心裂肺地哀号声。

我强忍着爆粗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说:「我要看足球。」

「可现在没有直播的球赛……欧洲杯要到半个月以后呢。」钱小道为难地说。

「不用你说老子也知道!」

自杀前几天我还在跟哥们儿兴致高昂地商量到时候是去国际广场看还是去酒吧看。

袁礼骂我没心没肺,都快高考了也不知道紧张。我当时笑着跟她说,这世上能让我紧张的事也只有看球了。

然而,我终究没能等到欧洲杯。

「到时候我会每晚都陪你看直播的,」钱小道高举着手机冲我笑,「手机看得不尽兴的话,我就把家里的笔记本偷过来。所以,不要难过。」

——愚蠢的人类。

「你哪只眼看见老子难过了?」我冷哼,「比起欧洲杯,你还是快点查出我自杀的理由吧。」

钱小道一动不动,低头盯着他自己的脚尖。

过了半晌,他开口:「为什么……你那么确定自己是自杀呢?」

我一愣。

「我成绩不好,人缘差,从小到大都没交过什么朋友。有一天班里的男生偷走我的日记,把日记里我暗恋慕容泉的事当众读了出来。对慕容泉而言,被我这种人喜欢是一种耻辱,于是从那以后,在她的示意下,全班都开始排挤我。」钱小道低声说,「尽管如此,我也从来没想过自杀。」

他抬头注视着我:「你真的是自杀吗?」

我忘了很多事。

但那天在楼顶上,的确,真真切切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唯独这件事,始终刻在我脑海里,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我问。

钱小道支支吾吾:「没有啊。」

我仰头看着星空:「我好像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脑子里只有美好的记忆,连一丁点儿悲伤都不存在。」

而钱小道的责任,就是帮我找出那些被我遗忘的,掩埋在角落里的黑暗。

「这样……挺好的。」钱小道说。

「好个屁。」我瞪他一眼,「我总得搞清楚,让老子不得不用自杀解决的,到底是什么事。」

谁他妈愿意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第二天天亮时,钱小道已经在长椅上睡死过去了。

过往的学生盯着他捂嘴窃笑。就在我看不过去准备喊醒他时,一桶水突然从天而降,活生生泼在了钱小道脑袋上。

慕容泉将空桶丢到一边,双手抱臂看着猛地一激灵坐起身来的钱小道。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一夜没回家吧?」慕容泉凑近他,轻声说,「所以免费帮你洗了个澡,不用谢了哦。」

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给我反抗。」我看着死死垂着头的钱小道说。

钱小道一动不动。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想要得到她,就给老子反抗。」我提高音量,「没有女人会喜欢一个怂蛋!」

钱小道无助地看向我,湿透的身体打着哆嗦。而慕容泉一行人已经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我恨铁不成钢地转身走人,经过慕容泉身边时,听见她身边的女生出声道:「小泉,你会不会太狠了?」

另一个女生嗤笑:「谁叫他敢对小泉有非分之想啊!」

「也对,钱小道怎么能跟江阳学长比嘛。」

慕容泉蓦地停下脚步,沉下脸盯着刚刚说出「江阳」两个字的女生,冷声道:「谁准你提他名字了?」

我盯着慕容泉的脸,脑袋飞速运转,然后咔嚓一声,猛然惊醒。

难怪那天在器材室看见她觉得眼熟,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尾巴」。

总是偷偷跟在我身后,每天戴着不同颜色的发卡,被哥们儿嘲笑是我忠实尾巴的高一学妹。

我活着的时候,从未把她放在心上,只当她是个花痴小女孩儿。偶尔回头看见她的身影,也只是皱皱眉,继续该干嘛干嘛。甚至连她的脸都没记住。

我咂咂嘴,回过头,看见急着追上我的钱小道,正一脸呆愣地站在慕容泉身后。

暗恋者

慕容泉喜欢江阳。

慕容泉喜欢江阳。

慕容泉喜欢江阳。

慕容泉……

「你到底要发呆到什么时候?」江阳不耐烦地打断我的沉思。

我回过神,现在在上体育课,班上的同学都在组队练习篮球,我像往常一样站在角落只有看的份儿。

「你篮球打得怎么样?」江阳问。

「……没打过。」

江阳嘴角抽搐:「你还是男人吗?」

我默默低下头。

「抬起你的脑袋,看着我。」江阳大踏步走向操场,做着拍球的动作,凌空一跃,做了个标准的投篮姿势。

如果他手上有球的话,一定正中红框。

可他再也握不住球了。

「照我刚才示范的那样,你去做一遍。」江阳吩咐道。

「……欸?」我站在原地不动。

「抱着球你自己去练一遍。」

我老老实实地捡起地上的球,学着他刚才的姿势,笨拙地将篮球扔向篮球框。

——正中慕容泉的头。

「好样的!」江阳竖起大拇指。

我哭丧着脸,眼睁睁看着慕容泉一脸杀气地瞪向我,用力把篮球砸向我的脸。

于是我又被推进器材室关了一中午。

当天下午。

「所有人把桌上的书本都收起来,下面开始考试。」

我愕然地看着手捧试卷的班主任,猛地惊醒:今天正是月考的日子!

自从江阳出现后,我就再也没认真复习过。

我幽怨地看向翘着二郎腿坐在讲台上的江阳,他幸灾乐祸道:「节哀顺变。」

我继续幽怨地看着他。

他跳下讲桌,环视了一圈教室里的人,问:「哪个是你们班成绩最好的?」

我悄悄指了一下坐在第一排的学习委员。

他倚坐到学习委员的课桌上,盯着他的试卷,说:「拿起你的笔,我要开始报答案了。」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我犹豫不决,随即预想到如果考砸了会有什么后果,于是立即拿起笔,眼巴巴地等着江阳报答案。

怀着激动又歉疚的心情考完试后,我向江阳表达了诚挚的感谢。

他满意地点点头,说:「真想谢我就去找慕容泉套近乎吧。」

「欸?!」我大惊。

「那丫头是个跟踪狂,经常尾随在我屁股后面,她应该能知道点内幕。」江阳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

我没有把袁礼跟那个黄头发青年的事告诉江阳。

因为告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被女友抛弃了而且你好像是被你情敌逼死的」是件很残忍的事。

明明只要老老实实告诉他就可以摆脱他的纠缠了。

明明一开始还那么恐惧他的存在。

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为了下次被关在器材室时不再是独自一个人?

为了体育课上不再是单独一个人站在角落?

为了被人欺负时能有个依赖的对象?

为了能够顺利通过考试?

为了能让他带着美好的记忆,无忧无虑地留在自己身边?

我点头,说:「知道了。」

江阳一挑眉,似乎很意外我会一口答应:「居然没拒绝?」

「早点搞清楚一切,你就能早点了结心愿投胎转世了。」我说。

江阳没有吭声,停下了跟随着我的脚步,因为前方就是学校大门了。

我回头看他,他双手插在兜里,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我打起精神冲他笑:「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书?我明天买来带到学校。」

江阳冷哼:「老子不喜欢看书。」

「那漫画?」

江阳沉思了一会儿,答道:「下载点小黄片到你手机……」

没等他说完,我就窘着脸果断转身走出了校门。

一出门就看见了独自一人走在路上的慕容泉。

她今天戴了绿色的发卡。

我硬着头皮靠近她,支吾道:「班……班长,我想问你……」

「滚!」慕容泉正眼都没瞧我一下。

「我想问你一些关于江阳的事!」我一口气说出来。

如果慕容泉现在手上有瓶硫酸,估计她会毫不犹豫地泼向我。

趁她火山没有爆发前,我接着说:「江阳自杀的理由,你知道吗?」

她板着脸:「我让你滚。」

「跟江阳的女朋友袁礼有关吗?」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继续问,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我连连道歉,抬头却发现撞上的人居然是袁礼。

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往前走。

「杀人凶手。」身边的慕容泉突然嘟嚷了一句。

袁礼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慕容泉:「你说什么?」

「她……她在跟我聊天!」我护在慕容泉身前,赔着笑脸。

「那天我在酒吧看见你了。」袁礼冷眼看着我,「你跟踪我?」

我支支吾吾:「我看见你跟一个黄头发的男生……抱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袁礼不耐烦地说。

不等我说话,慕容泉就冲上来推了袁礼一把,尖声骂道:「那天学长无意间撞见了你跟黄毛在一起,他上去要拉你走,你却甩了学长一巴掌,还任凭黄毛奚落他,我亲眼看到的!你伤了学长的心,你害死了学长!不要脸的贱货!」

我心一凉。

果然,袁礼二话不说揪起慕容泉的衣领就准备一巴掌扇上去,我连忙拽住袁礼的胳膊,她一拳挥在我脸上,我重心不稳地跌倒在地。

「你这样是不对的,」我捂住脸,说,「你对他就不觉得愧疚吗?」

「愧疚?」袁礼眼神冰冷,「我为什么要对一个懦夫愧疚?仅仅因为女友的背叛就绝望地跑去跳楼自杀,这样的懦夫,根本不值得我付出感情。如果他以为一死了之就能获取我的同情和愧疚,那他也太天真了。而且就算我愧疚又怎么样?人都已经死了,死人,是看不见活人的悲欢离合的。」

他看得见。

「就算你们现在为了他来找我对质,替他出气,也终究有一天会忘了他,连他姓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地遗忘。所以,都省省吧。」

「我不会忘了学长的!」慕容泉不服气地叫道。

袁礼上下打量着比自己矮一头的慕容泉,嘲讽地扯起嘴角:「没记错的话,你就是那个经常跟踪江阳的跟屁虫吧?看样子你应该对江阳很痴情啊,可他跳楼那天你去哪儿了?为什么没跟着他?」

慕容泉眼神一滞,不再出声。

「蠢货。」袁礼厌恶地抛下这两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慕容泉环顾四周,捡起一块板砖就要追上去,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她,说:「算了。」

「算你妈个头!」她狠狠推开我,「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废物来管我了?」

「……抱歉。」我低声说。

「抱你妈的歉。」慕容泉的眼泪直直地流下来,「我不会忘记他的,绝不会忘记的。」

我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肩,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那天我原本是想跟着他的,我知道他很难过,我好想安慰他,可是他突然转过身跟我说,不要跟着我了。」

「我以为自己被讨厌了,就停下了跟随他的脚步。」

「那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讲话。」

「如果我一直跟下去,说不定就能拉他一把了,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

「我不该停下的。」慕容泉死死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出来,「我不该停下的。」

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伸手递向她。

她如我所料没有接,而是用力打掉了。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巾,继续递向她。

她又打掉了。

我再次捡起来。

她黑着脸抽出一张纸巾,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敢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杀了你。」

「嗯。」我低声说。

我们俩狼狈地站在街头,一个满脸是泪,一个鼻青脸肿,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而那个人,现在应该很孤独吧?

第四章唯一的朋友

背叛

我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

扶老奶奶过马路、拾金不昧、给爸妈洗脚,一件都没做过。

所以我从来没想过在自己死后,居然做了一件彻头彻尾的大好事——

替别人牵了回红线。

钱小道和慕容泉不知何时开始亲近起来。

虽然闲暇时慕容泉还是会插着腰指挥钱小道做牛做马,但起码不会拎着桶往他脸上泼水了。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

是老子有先见之明让钱小道去接近慕容泉套消息的。

虽然根本没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而钱小道显然把我这个媒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喂,」体育课上,我冲目不转睛盯着慕容泉看的钱小道喊道,「那家伙一平二矮三凶,到底有什么好?」

她跟袁礼比起来,简直是悠嘻猴与女神的区别。

钱小道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在说慕容泉,结巴道:「她很……很善良。」

「善良?!你确定你刚刚说的是善良的善,善良的良,中华民族汉字『善良』吗?!」这钱小道果然是个抖 M 吧?

「她答应帮我一起查你自杀的理由了。」钱小道说,「她对你的事很上心。」

很好,打情骂俏的时候顺便查查我自杀的理由,卿卿我我的时候顺便灵光一闪「诶我们好像忘了一只名叫江阳的倒霉鬼」!

「她很喜欢你。」钱小道别扭道。

「喜欢到跟踪狂的地步还真是辛苦她了。」我冷哼。

「你非要这么冷漠吗?」钱小道突然抬高音量道,「就算你不喜欢她,也不用这么漠视她对你的感情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钱小道发脾气。

——如果这算发脾气的话。

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句话还真是没错。才几天的时间居然敢跟老子呛声了。

我沉默地跟钱小道对峙着,直到慕容泉突然冒出来拍了下钱小道的肩:「你一个人傻站着干嘛?我渴了,去买瓶冰水给我。」

「好的。」钱小道很狗腿地立即转身跑向了小卖部。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突然乏力无比。

其实钱小道根本没有义务帮我调查任何事。

他只是倒霉地恰好目睹了我的自杀,倒霉地恰好能看见变成鬼魂的我。

一开始他或许还会因为对鬼魂的忌惮屈服于我,可慢慢地,他就会发现,我只是个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的倒霉鬼,就算他选择无视我,我也奈何不了他。

钱小道迟早会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慢慢忘了我。

没有在操场等钱小道回来,我自顾自去了袁礼的教室。

人在伤感时,第一个想到的果然还是温柔可人的女朋友。

如果能抱抱她多好。

像往常一样,袁礼正趴在阳台上看书。

在我活着的时候,最喜欢趁她认真看书的时候跑过来逗她,抢走她的书,或是捂住她的眼睛偷亲她。

她总是无奈地呵斥我,但眼神始终是温柔的,然后我们一起趴在阳台上,眺望漫无边际的蓝天。

那时我暗自想,毕业之后,要是能上同一所大学就好了。

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袁礼放下书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接起来。

「什么事?」很温柔的语气。

我下意识凑上前去,因为贴得很近,清晰地听见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

「想你了呗。」熟悉的男声,是陈华杉,我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

「你很烦。」袁礼低笑。

「那个叫钱小道的有没有再找过你?」陈华杉问道。

「没有。」

「下次他再纠缠你问你江阳的事,我就找人办了他。」

「暂时不需要。」

「那晚上住我这儿?」

袁礼顿了几秒,说:「嗯。」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倒退几步,身体一不小心穿过阳台直直地摔了下去。

跟从顶楼跳下来那次一样,我躺在水泥地上,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跟那次不一样的是,再没有人把目光投向我,被血肉模糊的我吓得花容失色,我再也感觉不到疼痛。视野不知为何突然模糊起来,我抬手使劲揉眼睛,看见钱小道跌跌撞撞地向我冲过来。

「江阳!江阳!」我听见他在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

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钱小道似乎忘了我是鬼魂,居然伸出爪子试图把我拉起来,于是想当然地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的胳膊僵在半空中,透明的液体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滴到了我脸上。

温热的触感。

我一惊,猛地坐起身去摸刚刚滴到我脸上的钱小道的眼泪,指腹微微湿润。

——这是什么情况?

按照常理,那滴眼泪不是应该穿过我的身体落到地面吗?

「江阳,你没事吧?」钱小道顶着一张衰脸凑近我,他脸上的眼镜几乎就快抵到我鼻子了。

我伸手摸向他的脸,不出意外的,我的手犹如空气般穿过了他的身体。

刚刚那滴泪果然只是幻觉吧?

「哭个屁啊你。」我恶声恶气道。

他连忙用衣袖擦脸,支吾道:「我以为你出事了。」

「死都死了,还能出什么事?」我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大踏步往前走。

钱小道默默跟在我身后。

我停下脚步,钱小道也跟着停下脚步。

「袁礼的事,你不需要瞒着我的。」我说。

钱小道不吭声。

「因为我他妈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种破事自杀!」我骂道。

那天是袁礼生日,我带着精挑细选的礼物去找她,却亲眼目睹陈华杉抱着袁礼,肆无忌惮地吻上了她的唇。袁礼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避,而是甜蜜地接受了他的亲吻。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笑着问:「你俩搞什么?」

陈华杉将袁礼护到身后,挑衅地看着我:「如你所见。」

就在前一天,我还在他家跟他一起打游戏。

我一直以为他是我这辈子最铁的朋友。

「袁礼,你过来。」我说。

袁礼站在陈华杉身后一动不动。

我上前拉她,她挣扎,我越攥越紧,她沉下脸,扬起另一只手甩了我一巴掌:「江阳,请你自重,我们好聚好散。」

交往三年,从互生好感、告白、热恋,再到如今的「好聚好散」。

这就是爱情。

相处十八年,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打架,再到如今的「如你所见」。

这就是友情。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到路边摊喝了很多酒。快要高考了,别人都在拼死拼活地看书学习,我却像电影男主角一样为了所谓的爱情和友情黯然神伤。

现在想来真是幼稚可笑。

我知道那天慕容泉一直偷偷跟在我身后。

她就像甩不掉的尾巴。

喜欢,到底是什么?

只要对方的长相符合审美观,再加上讨喜的性格,就可以跟对方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仿佛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讲出的话。

所以如果我质问慕容泉到底喜欢我什么,恐怕她也会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吧。

我已经死了,她很快就会迅速将我遗忘,爱上其他人,做其他人的尾巴。

一切终究都会消失。

全部消失。

「至少我不会消失。」钱小道站在我身后低声说。

我回头看他,刚准备开口,一个篮球直直飞过来砸中了钱小道的头。

慕容泉怒气冲冲地从远处走过来:「钱小道!我让你买的冰水呢?」

他的眼镜被砸飞在地,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去捡,奔过来的慕容泉一个没刹住,稳稳地踩上了那副眼镜。

我站在一旁,笑出了声。

朋友

江阳不是因为袁礼的背叛而自杀的。

他不是为了那么软弱的理由自杀的,真好。

今天图书馆人很少,我坐的地方比较隐蔽,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压低声音问旁边的江阳:「你当时不是很难过吗?后来是怎么走出心理阴影的?」

同时被女友和朋友背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换作我的话……呃,我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朋友,实在想象不出那种感受。

江阳眼神忧郁地望向窗外,说:「后来我忙着打 dota,把这事忘了。」

喂!

「除了袁礼和陈华杉的事,你还有没有记起其他什么事?」

「没有。」

「……」

「这页看完了,快翻页。」江阳急躁地催道。

我老老实实地翻了一页桌上的海贼王漫画。

他凑得很近,低着头专心看漫画,似乎已经被带入剧情了。

我努力盯着手上的英语书看,可眼角的余光还是不可控制地瞄向一旁的他。

白皙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好看的嘴唇。

难怪慕容泉会喜欢他。

他突然直起身,转脸望着我,说:「你在看什么?」

我一惊,条件反射道:「看窗外的风景。」

江阳跟着朝窗外看过去,只见操场上慕容泉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练习投篮。

——也太巧了吧。

「外面的太阳好像挺大的。」江阳若有所思道。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去给她送瓶冰水撑撑伞什么的,」他翻了个白眼,「喜欢人家就要努力去争取。」

我一愣。

前天他还在我面前埋怨慕容泉,现在却主动要我去争取她。

其实他心底深处还是很温柔的呢。

「她先前那么恶整你,等追到手了一定要狠狠报复回来。」江阳接着道。

——算了当我没说。

虽然江阳不是为了袁礼和陈华杉的事自杀的,但我还是决定去找陈华杉问个清楚。

我了解到,陈华杉在高三下半学期退学了,之后一直在酒吧打工。

至于退学的原因,好像是因为跟外校的人打群架,把别人的肋骨都打断了。

「江阳学长也参与了那起事件。但是他没有受到任何通报批评。」一旁的慕容泉补充道。

我努力劝说她不要跟我一起去那家酒吧,会有危险。

她两眼一瞪:「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酒吧乌烟瘴气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吵得我快失聪了。

慕容泉很麻利地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吧台,敲敲柜台,对黄头发的陈华杉说:「给我一杯啤酒!」

「请问你成年了吗小姑娘?」陈华杉无奈地笑笑。

「刚满十六!」慕容泉理直气壮。

陈华杉递给她一杯汽水。

她不依不饶:「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理论不过陈华杉,她转脸冲我撒气:「钱小道,你傻站着干什么?」

听到我的名字后,陈华杉皱了下眉,看着我说:「你就是江阳的朋友,钱小道?」

我站直身体,说:「是的。」

他嗤笑一声:「原来江阳那种人还能交到朋友啊。」

「你什么意思?」慕容泉问出了我想问的。

「我的意思是,他那种人,根本没资格交任何朋友。」陈华杉冷下脸来,一字一顿地说。

「为什么?」我握紧拳头。

「为什么?」陈华杉指指自己衣服上的工作牌,「你说为什么?」

「我原本是不应该被开除的,」他的表情变得很阴森,「我原本有大好的将来,我原本也应该跟其他人一样每天上学放学、参加高考,如果不是江阳那天突然找我跟他一起打群架,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不过是家里有点钱而已,从小就被老师宠上了天,成绩不好也可以进重点高中,即使打群架也可以不被开除。而我却被逼退学,沦落成酒吧的酒保。」

「从那以后,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巴不得他快点儿死。」

「之所以继续装作是他朋友,不过是为了从他那儿骗点零花钱用用而已。他还真听我的话,我骗他说家里急需用钱,他就真的信了。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心虚,对我觉得愧疚想要补偿我?我用他给的钱去泡妞,轻而易举地就攻陷了袁礼。他也真是可悲,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说变心就变心了。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不好,留不住自己的女人,只能说明他太废物了。造成他自杀的理由,是他自己才对。」

陈华杉恶劣地扯起嘴角,冲我们嘲弄地笑。

慕容泉冲动地想要将手上的汽水泼向他,我按住她的手,注视着陈华杉,说:「那么相对的,你之所以被退学,归根结底也是你自己不好。当初是你自己答应跟江阳出去打架的,打断别人肋骨的人也的确是你,最后却将所有责任都推到江阳一个人头上,自以为是最大的受害者。这样的你不是比江阳更废物吗?」

「你给我闭嘴!」陈华杉恼羞成怒,一拳揍向我的脸,我的眼镜被甩落在地,视线陷入一片模糊。

鲜血顺着嘴角滑下来,血腥味占据了整个口腔。

四周无数个人在叫嚣着围观起哄,我还没来得及擦擦嘴角的血,就又被一脚踹中了小腹。剧烈的绞痛袭遍全身,我死死捂住腹部,跪在了地上。

「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陈华杉凑到我耳边笑着说,「就在江阳自杀前一个月,他们家破产了。他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不再是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一叠钞票的取款机,就算他死了,也对我造成不了任何损失。所以我特地趁那个时候故意把自己跟袁礼的事暴露给他,目的就是让他雪上加霜,把他逼向绝路。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恨我?你可以去报警啊,看警察会不会因此定我的罪。」

咣当一声响。

陈华杉的笑容僵在脸上,有鲜血从他额头流下来。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

我丢掉手上的酒瓶,从地上爬起来,摇晃着站直身体:「首先,江阳的自杀跟你和袁礼毫无关系,其次,你连提江阳名字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你才应该给我闭嘴。」

然后我一把推开陈华杉,拽起身旁呆掉的慕容泉,离开了酒吧。

我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懦夫。

不管别人打我、骂我、嘲笑我、欺负我,我都只是默默承受,独自一个人躲在角落发抖。

江阳曾质问我为什么不反抗,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看似不耐烦,其实更多的是对我的恨铁不成钢。

他跟我说:「被人打脸的时候,第一反应难道不是立即用十倍的力量狠狠打回去吗?」

可是反抗真的有用吗?反抗之后,对方一定会反击回来,然后没完没了地扭打成一团,最终不欢而散,将来或许还会遭到更为严重的报复。

我宁愿就这么唯唯诺诺地活着,也不愿招惹一身是非。

除了今天。

因为被侮辱和嘲笑的人不是我自己。

而是他。

我唯一的朋友。

唯独他不行。

第五章第一次相遇

死去的他

钱小道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学校时,我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

「你是不是去找华杉了?」我板着脸问。

「华杉?」钱小道肿着眼睛看我,「你叫他华杉?」

我继续问:「真的是他把你揍成这个样子的?」

钱小道不吭声,自顾自去了教室,然后无论我再说什么,他都低头盯着手上的书,对我不理不睬。

「喂,大不了我替他跟你道歉!」我说。

「……」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三句话聊不到一起就动起手了,除了做事有点冲动其实人还是不错的。」

钱小道突然放下手上的书:「除了做事冲动,除了把你当取款机,除了抢了你的女朋友,他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是吗?」

我愣住了。

这时教室门被大力推开,慕容泉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饭团丢向钱小道:「这是我妈做的饭团,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一个!」

「谢谢!」钱小道像受了天大的恩赐般冲慕容泉傻笑。

果然不管心情有多差,喜欢的女生只要一出现就来精神了。

「你的伤还疼不疼?」慕容泉盯着钱小道脸上的伤。

「不疼了。」

「昨天吓死我了,」慕容泉撇撇嘴,随即又笑起来,「不过你终于像个男人了。那个陈华杉被你用酒瓶砸过之后,连屁都不敢放了!」

「你居然拿酒瓶砸了华杉?」我叫出声,「他有没有事?!」

一直默默低头啃饭团的钱小道突然停下动作,握住饭团的手越攥越紧,生生将完整的饭团捏成了渣。

「钱小道!你干嘛?」慕容泉一掌劈向钱小道的脑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饭团!」

——不是你妈做的吗?

「对了,你跟江阳学长是怎么认识的呀?你们的关系好像很不错的样子。他是什么样的人呀?」慕容泉一脸期待地看着钱小道。

钱小道看了我一眼,显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需要老子出马。

「照着我说的答。」我咳了咳,说,「江阳么,是个有义气、善良、大方、敢作敢当的真汉子。」

「江阳是个傻瓜。」钱小道说。

「你他妈说谁是傻瓜?!」慕容泉跟我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钱小道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我:「他是个明知道朋友妒恨着自己,却依然竭尽全力试图挽回友情的傻瓜。」

「……」

上课铃响起来。

钱小道不再看我,坐直身体望向讲台。

进来的不是他们班班主任,而是一个新面孔。

一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中年男人。

男人狭长的小眼睛微微眯起来,扫视了一圈教室里坐着的人,最后将视线落在钱小道身上,停了几秒,很快撇开了目光。

「你们班主任生病回家调养了,从今天开始由我来做你们的代理班主任,带你们冲刺期末考。希望大家今后能和谐相处。」男人讲话一板一眼,看上去比先前那个大嗓门的大妈还要苛刻。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李」字,继续说:「我姓李。」

我当即决定以后就叫他李瘦子了。

李瘦子仿佛对钱小道一见钟情,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眼神分明不怀好意,甚至在下课后冲他勾勾手:「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我脑补了无数禁断场面,越想越发毛,连忙也跟了过去。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进了办公室,李瘦子首先问。

「不小心摔了一跤。」钱小道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

他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你最近是不是总是碰上一些倒霉事?」李瘦子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钱小道,这让我很不舒服。

这小子不是一直都很倒霉吗?

不等钱小道回答,李瘦子就逼近钱小道,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故作神秘地小声说:「同学,你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我呆在原地,有些站不稳。

钱小道也一脸震惊。

「我恰好对这方面有点研究,」李瘦子转身坐下,喝了口茶,「刚刚在教室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这孩子阴气很重,印堂发黑,身子虚得不行,这是典型的鬼上身。看你刚刚的反应,应该也明白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吧?」

「老师,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钱小道勉强笑着。

「同学,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执迷不悟,死人就是死人,哪怕他生前跟你关系再好,一旦他死了,那就再也不是他了。或许起初他会可怜巴巴地博取你的同情,但天长日久,你的元气就会被他慢慢吸光,从而加速你的死亡。即使他并不愿害你,可人鬼殊途,一旦靠近,必有一死。」

李瘦子环顾四周,说:「我感觉到了,那东西现在就在这间办公室。」

「没有!」钱小道蓦地护到我身前,声音发着抖,「什么都没有!」

李瘦子笑起来:「瞧,你自己暴露了。」

他站起身,拨开将我挡在身后的钱小道,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目光仿佛就要与我对上了:「我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到他。但凡是他所在之处,一定寒意逼人,鬼气森森。」

「虽然我只是你们的代理班主任,但我必须对班上的每一个学生负责,我绝不允许有不干净的东西缠着我的学生。」李瘦子拍拍钱小道的肩,像个慈祥的长辈,「所以,我一定会驱走他。让他早日升天。」

明明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我却仍然感觉到了呼吸不畅,仿佛有庞然大物正将我笼罩,蠢蠢欲动着,准备一举吞噬我。我连连后退,踉踉跄跄地逃离了那间办公室。

活着的他

我怎么也找不到江阳。

图书馆、器材室、操场、食堂,哪里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他的身影。

我每间教室都跑进去找,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也无知无觉,我甚至要闯进女生宿舍,被宿管阿姨揪住衣领丢了出去。

我一直以为他会永远在我身边,曾经视若地狱的学校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充满光明。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我踏进校门,就能看见他站在不远处,两只手插在兜里,冲我微微弯起嘴角笑。

只要有他在,就算别人再怎么欺负我、故意整我,我也不会有所畏惧。

因为我知道他会陪着我。

我一直有意忽视他已经死了这个事实。

明明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

他教我打篮球,教会我反抗,告诉我什么是勇气。

为什么偏偏已经死了呢?为什么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早点与他相遇呢?

就算真的要分别,我也不希望自己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江阳是个傻瓜」。

其实我们都是傻瓜。

即使慕容泉把我关进器材室一整夜、将我书包丢进厕所、朝我脸上泼水,我也依然相信,只要靠自己一颗真心,她总有一天会被打动,会冲我展露真诚的微笑。

江阳也是这么想的吧。

只要坚持对他好,陈华杉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会减轻对自己的怨恨,会真心诚意地继续做他的好哥们儿。

可天底下,最善变的是人心,最难变的,也是人心。

尽管这几天慕容泉因为江阳的关系跟我稍微亲近了点,可当旁人玩笑般地质问她是不是在跟我交往时,她还是会露出嫌恶的表情,说:「我怎么可能跟那个垃圾交往!」

尽管江阳心怀愧疚,对陈华杉有求必应,可当他落难时,陈华杉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帮助他渡过难关,而是火上浇油,故意当着他的面吻向袁礼的唇。

所以,我们都是傻瓜。

「钱小道,上课时间你在操场乱逛什么?」慕容泉作为班长奉李老师的旨意来捉我回教室。

我站在大太阳底下,大滴的汗珠从我脸上冒出来,滑落到地上。

「这天热得要死,快跟我回教室。」慕容泉自顾自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我要找他。」我站在原地不动。

「找谁?」慕容泉见我没有跟着她,不满地瞪我。

我抬头望向教学楼顶楼,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顶楼,离我很远,可我一眼就看出了是他。

不顾身后慕容泉的叫喊,我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教学楼。

「你上来干嘛?」江阳打量着气喘吁吁跑到顶楼的我,微微皱起眉,「不怕被我害死吗?」

「怕,怕得要命。」我一步一步靠近他,在离他半米处站定,「但比起死亡,我更害怕失去你。」

「你在拍偶像剧?」江阳嗤笑,「李瘦子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不要离鬼魂太近。哪怕生前跟那个人再要好,死后也照样会变成厉鬼害你。况且我生前压根儿不认识你。」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冲他笑,「你忘了你自杀前的记忆,所以肯定不记得。」

江阳的笑容僵在脸上。

「那天我的书包被慕容泉扔进了厕所,试卷、书本全被水浸湿了,没有书本就上不了课,老师不准我进教室,我爬到顶楼,想把湿掉的书本晒干。在等待书本晒干的过程中,我趴在栅栏上,看着天空发呆。直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跟我说,小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

那个人就是江阳。

这是他活着的时候第一次触碰我。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掌心覆到我肩上的触感。

他表情很严肃,似乎以为我要跳楼自杀。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

江阳松了口气,不再搭理我,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抽烟对身体不好。

这句话我憋在心里好久,始终鼓不起勇气说出口。

直到江阳用胳膊肘捣捣我,将烟盒递向我:「来一根?」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脱口而出。

江阳嗤笑,微风吹起他的头发,淡淡的烟草味飘进我的鼻子里。

他看着天空,我看着他,听见他低声说:「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自杀。」

那时我以为他在跟我说。

我以为他在劝我。

却不知其实他是在劝他自己。

书本很快晒干了,我整理好书本,临走前,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烟头,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

他没有吭声,更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当我到达楼底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重重地落在了我脚下。

鲜血溅到了我的鞋上,刚晒干的书本、试卷撒了一地,还有一张落到了江阳的脸上,迅速被血液浸透。

我的手心里,还紧紧捏着那截烟头。

我宁愿相信他是坐在栅栏上抽烟不小心跌下去了,宁愿相信是谁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我求过李老师了,他答应我,只要你不进我们教室,他就不找你麻烦。」我说,「我会利用课余时间继续调查你自杀的原因。所以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

就算注定要分别,就算真的要升天,也应该是在我帮他找出自杀理由后,而不是被莫名其妙出现的李老师驱走。

微风吹过,江阳的头发和衬衫纹丝不动。

他无奈地苦笑:「还真是被你缠上了。」

第六章姐姐弟弟

我喜欢你

高考前一天,我去了自己的班级。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同学、熟悉的老师、熟悉的黑板报,上面写着离高考还有 0 天。

我的座位依然空着,上面积了一层灰,看来已经有些日子没人碰过了。

因为是最后一天了,大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脑袋埋在桌前大堆的书本资料里。

有的在写同学录,有的抱在一起矫情兮兮地流眼泪,还有的在整理书本准备回家。

几个男生嬉笑打闹,不小心碰翻了我的桌子,桌子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喧闹的班级瞬间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望向我的座位。

其中一个男生最先打破了压抑的气氛,对打翻我桌子的男生说:「还不赶紧把桌子扶起来,小心江阳晚上找你去!」

他一边说,一边吐出舌头模仿厉鬼:「谁让你动我桌子了……谁让你动我桌子了……」

全班大笑。

笑完之后,大家各干各的,该干嘛干嘛,桌子依然没人去扶。

撞翻我桌子的那几个男生,就是经常跟我翘课出去打 dota 的哥们儿。

我灰溜溜地离开了那里。

其实没什么。

我又不是大明星,谁会永远铭记我一辈子?

每当有人出言调侃我,谁会站出来愤愤不平地替我辩护呢?

我回到了钱小道的班级,倚靠在教室门口的墙上,透过窗口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钱小道正在认真地记笔记。

他时不时伸手抬抬鼻梁上的眼镜,握笔的姿势像个小学生,样子蠢到家了。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直到他抬起头,冲我抿嘴一笑。

我用口型训斥他:「好好上课。」

他立即端正坐姿望向了黑板。

李瘦子不准我踏进他们班教室,我再也不能帮他作弊,只得监督他认真学习。

课上到一半,校长忽然出现在了他们班门口,跟老师耳语了几句,慕容泉被叫了出来。

没记错的话,慕容泉应该是校长的孙女。

校长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所以导致了这丫头在校园里飞扬跋扈的性子。

但今天校长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太慈爱,他把慕容泉拉到一边,沉声说:「我听你们班主任说,上次月考,你在班上居然才排第五名?」

居。然。才。排。第。五。名。

校长大人,您让我这个一直排倒数第五的吊车尾情何以堪?

慕容泉一改往日的飞扬跋扈,默默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我看见那个在外人眼里视孙女为掌上明珠的校长扬起手掌,狠狠扇向了慕容泉的脸:「没考上第一,你让我颜面何在?让我在职工面前怎么抬得起头?这几天别回家了,给我待在学校里加强学习!一个星期后我会再考你一次,如果敢错一题这个暑假你就别想踏进家门一步!」

慕容泉咬着唇不出声,校长厉声吼道:「听清楚了就给我应一声!」

「我知道了。」声音小得像蚊子。

校长看了下四周,确定没人看见刚刚那一幕,狠狠瞪了慕容泉一眼:「没用的垃圾!」

然后甩手走人。

慕容泉嘴角带着红肿,没有回教室,而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教学楼,

烈日烘烤着她的皮肤,把她的脸颊晒得通红。

她直接跑向了操场,捡起地上的球,毫无章法地投起了篮。

这么说来我好像经常看见她在投篮,无论是体育课还是课余时间,她唯一的娱乐就是练球。矮矮的个头投起篮来显得十分吃力,但她像着了魔似的不停重复着,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中暑。

我来到钱小道的班级,走到他的座位前,说:「去操场。」

他震惊地望着我,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进教室了,被李老师知道的话……」

「少废话,去操场。」我不耐烦道。

钱小道茫然地被我赶到了操场,看见疯了般的慕容泉后立刻通窍了,连忙上前夺过她手上的球,问:「你怎么了?」

慕容泉抬起手遮住脸,不让钱小道看见自己脸上的伤和眼泪:「把球给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钱小道小心翼翼地问。

「我让你把球给我!」慕容泉大声吼出来,扑身想要抢球,结果身子一晃,整个人软在了钱小道怀里。

「江阳答应过我的,他答应我要教我投篮的。」慕容泉喃喃自语,目光凝聚在我站着的方向,但我知道她看不见我,「我一直记在心里,他却忘了。」

钱小道眼神一滞,抱紧慕容泉,抬头看向我。

「那天下很大的雨,我因为体育成绩很差,放学的时候被爷爷罚去操场投篮,投满十个才准回家。可我怎么也投不中,累得瘫坐在雨地里。江阳学长打着伞遮住我的头顶,捡起被雨淋湿的球,轻而易举地就把球扔进了球框。他笑着跟我说,投篮其实很容易的,要不要我教你?」

「他明明答应过要教我投篮的,结果第二天就把我忘在了脑后。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看看我,能想起来对我说过的话。我努力地练习投篮,盼望练得非常熟练后亲自投给他看,告诉他,不用他教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他不记得跟我说过的话,不记得我的脸,不记得我的名字,他什么都不记得。」慕容泉把脑袋埋进钱小道怀里,哑着声音说,「我都还没投给他看,我都还没跟他说我喜欢你。」

我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

慕容泉浑身都湿透了,无助地蹲在雨地里,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我连容貌都没看清。

「投篮其实很容易的,要不要我教你?」

那只是我随口说出的小小玩笑。

我以为只是一个失恋少女在乱发疯,第二天就会晴空万里快快乐乐地跟男朋友和好如初。

「他知道的,」钱小道柔声安抚慕容泉,「说不定他现在就站在你身边,盯着你看呢。」

慕容泉停止抹眼泪的动作,仿佛联想到了什么,猛地打了个寒战,瞪向钱小道:「不会安慰人就滚一边去!」

钱小道一动不动,维持着抱住慕容泉的姿势。

慕容泉推了他一下,他攥得更紧了。

「你不想活了?」慕容泉板起脸。

「我喜欢你。」钱小道直视着慕容泉,低声说。

慕容泉表情微窘,脸颊通红,支吾道:「你给我闭嘴。」

「即使你不喜欢我,看见我就讨厌,想方设法恶整我,我也喜欢你,慕容泉。」钱小道语气坚定。

——好像没我什么事了。

我咳了咳,转过身,双手插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姐姐

礼拜天的时候,我擅做主张去了江阳家。

拎着廉价的营养品,我敲开了他家的门。

江阳的父母非常欢迎我的到来,又是切水果又是倒汽水。

江阳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眉眼间虽然还稍带悲伤,但明显已经释怀多了。

只有江阳的姐姐江南,沉默地坐在一旁翻相册。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本相册里全部是江阳的照片。

江南留着齐肩的短发,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她穿着宽大的睡裙,顶着一脸憔悴的素颜。

「我能看看那本相册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江南没有吭声,把相册递向我。

这本相册记录了江阳从小到大所有的影像。

江阳四岁时抱着一把玩具冲锋枪的样子,江阳十岁时穿着迷彩服故作严肃的样子,江阳十五岁时穿着白色衬衫微微皱眉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客厅正中央墙上挂着的江阳的黑白遗照。

照片里的江阳安静地注视着我,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这是,江阳十八岁时的样子。

这张照片时刻提醒着我,江阳已经死了,的的确确死了,尸体已经被烧成了灰,被埋进了很深的土里。

他不会复活,也不会重生。

虽然此刻他正坐在学校操场的秋千上一个人晃来晃去等着第二天天亮我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他真的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发闷。

而江阳的亲姐姐,现在就坐在我对面,仔细看的话,她的眉眼跟江阳非常相似,甚至连皱眉的动作都很像。

她会不会知道江阳自杀的真相呢?

不等我提问,江南就主动开口道:「我问了很多人,江阳的同学,还有朋友,他们都告诉我,他之所以自杀,都是因为那个劈腿的女朋友。」

不是那样的。

看得出江南非常伤心。

因为自杀意味着对人间失去一切念想,自私地丢掉所有舍不得的人和放不下的事,义无反顾地一个人奔赴死亡。

家人、朋友、爱人,在那一瞬间被全部丢掉,一门心思只渴望死亡。

她以为自己的亲弟弟毅然决然地抛下了自己跟父母,仅仅因为一个劈腿的女朋友。

尽管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事实。

「如果我告诉你,江阳不是因为袁礼自杀的,你会信吗?」趁江父江母不在,我鼓起勇气,压低声音对江南说。

江南愣住,满眼都是震惊。

「我可以去江阳房间看看吗?」我说。

江南指了指南边的卧室。

江阳的卧室非常整洁,我刚才从江母那里得知,这里每天都是江南打扫的。

以江阳的性格应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能找出他生前用过的电话卡,查一下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应该能找到些线索。说不定他还会在手机里留下遗言什么的。

「他跳楼的时候手机跟着摔碎了,已经被警察清理了。」跟着进来的江南答道。

我颓然地叹了口气,看见江南比我更加失落的表情后,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连忙说:「你想不想见见江阳,不,应该是,想不想跟他说说话?」

第二天,当我把江南带到江阳面前时,江阳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我觉得应该趁你还没投胎,让你跟家人见一面,所以把你的事全部告诉了你姐姐。她相信了我,而且很想见你。你也很想她吧?」我冲他笑。

他快步调头往回走:「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喂!」我迅速追上他,「你在不好意思吗?」

「你全家都不好意思!」江阳骂道,「老子只是不太擅长以鬼魂的身份跟我姐交流而已!」

我无奈地笑笑:「放心吧,我会充当你们的传话机。」

在我的絮叨下,江阳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了。

「江阳现在就在我旁边。」我跟江南说。

江南望向江阳站着的方向,半信半疑道:「小阳,你真的在吗?」

「在啊。」江阳小声嘟囔。

「他说他在。」我说。

「我能问几个问题确认一下吗?」江南仍保持怀疑态度。毕竟这种有悖天理的事不是正常人一下子就能接受的。

「可以。」我说。

「有一年暑假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在家,午饭都是我做的。有一天家里没蔬菜了,我懒得下楼买菜,后来给你做了什么?」江南一本正经道。

「江阳,快回答啊。」我催道。

「西瓜皮炒青椒。」江阳板着脸答。

我跟着重复了一遍,看见江南点头表示答案正确后,嘴角抽动着想笑,被江阳狠狠一瞪后立即憋了回去。

「还有,高中时我跟班上的男生谈恋爱,被你发现后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江南继续问。

我一脸期待地看着江阳。

「……他哪里比我好!」江阳窘着脸。

这次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在姐姐面前,江阳显得特别温顺可爱。

几番确认后,江南终于相信了江阳的存在。

她有片刻的愣神,像是经历了无比艰难的心里挣扎,跌跌撞撞地瘫坐在长椅上,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跟江阳讲话:「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知道她是在介怀江阳自杀的原因,忙上前安抚她:「姐姐,昨天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江阳忘记了自杀的理由,我们不要逼他了好不好?」

「忘记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叛徒!」江南哭起来,冲江阳站着的方向吼,「你不是说过如果我将来嫁不出去就养我一辈子的吗?你养我啊!你快给我养啊!」

江阳缓缓蹲下身来,双手抱头,死死低垂下脑袋。

「江阳……」我伸手想拍拍他的肩,想起前面无数次的扑空,还是颓然地收回了手。

「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属于冰火两重天。小时候总是互相抢玩具,抢不过她我就撕心裂肺地哭,我妈立即冲过来夺过我姐手上的玩具,一边哄我一边把玩具塞到我手里。我姐赌气回自己房间,不肯吃饭也不看动画片,直到我看不过去把玩具还给她,她才开开心心地看动画片去了。」

「虽然偶尔小打小闹,但我们始终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我以为我会亲眼见证她找到满意的工作,结识不错的男友,走入婚姻殿堂,目睹她穿着漂亮的白色婚纱,挽着那个走了狗屎运的新郎官,开始她幸福甜蜜的生活。」

「然而我却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时,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停在了高中校园。」

「我甚至没能等到她大学毕业。」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江阳抬头看我,像一条等待安抚的小狗,虚弱地蹲在我面前,仿佛随时可能倒下去。

好想抱抱他。

可我触碰不到他。

虽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一切都会好的。」我说。

江南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在我的提示下走近江阳,哽咽道:「爸的公司已经渡过了危机,妈也比刚开始好多了,不再每天以泪洗面,只是偶尔提起你,大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掉眼泪。最让爸妈不能释怀的就是你自杀的理由,曾经我们都以为你是因为袁礼和隔壁陈家那小子,但是小道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

江南冲江阳笑,尽管她看不见他:「忘记了没关系,努力想起来就行了,实在想不起来,也还有我跟小道在。我以后每天都会来学校看你的,一直到你记起自杀的理由、安心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嗯。」江阳笑起来,像他们家客厅墙上那张黑白照,嘴角微微弯起来,像是坏笑,又像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

我也跟着笑。

一切都会好的。

亡者会安心投胎,未亡者会珍惜当下。

前提是,如果第二天我没有无意间经过李老师办公室,听见江南跟李老师的对话。

「我答应了钱小道同学,只要江阳不进我们班教室就放他一马。」李老师的声音。

「这就是你身为教师的自觉?放任一个跳楼自杀的怨灵在校园徘徊游荡?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去残害除了钱小道之外的学生?现在不会,以后也能保证不会吗?」江南的声音。

「这个……」

「江阳是我亲弟弟,我最有资格恳请你驱除他。即使魂飞魄散,也比做这种孤魂野鬼强。」

我倒退几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墙。

——我以后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一直到你记起自杀的理由、安心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一直到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亲自,送你。

第七章江南的自白

在江阳跳楼的几分钟前,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求求你了,去死吧。

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当然,只是看似亲密无间罢了。

在他出生的一瞬间,我在父母眼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一颗心,可能会分成两份或是好几份,却绝不可能分得平等均匀。

拥有两个及两个以上孩子的父母,绝不可能给予几个孩子同等的关爱。

即使他们伪装得很好,掩埋于内心深处的偏袒却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比如父母来接我们放学,第一个牵起的总是江阳的手,随后才将另一只手伸向我。

比如考试成绩下来时,父母总是顾着安慰成绩倒数的江阳「下次努力就好了」,而考了第一的我站在一旁却无人问津。

比如我跟江阳抢同一个玩具或是同一个电视遥控器时,父母总是理所当然地命令我让给他。

做姐姐的,就应该让着弟弟。

——这是世界上每对父母的经典台词。

那我就让。

从小时候,一直让到长大。

尽管我心中的厌恶和不满已经多到快要溢出胸腔,可我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好姐姐、乖女儿的角色。

因为这个家很有钱。

父亲经营的公司日渐壮大起来,我们的零花钱也渐渐多了。我不用再跟江阳抢电脑、零食和遥控器,不用再跟他抢任何东西。

他有的东西,我都有。

金钱能够大大地满足我的虚荣心。

穿着飘飘欲仙的裙子,挎着名牌包包,走在校园里,接受那些追求者的目光洗礼,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有存在的意义。

我不是那个在家里总是遭受忽视的可怜小女孩儿,不是那个忍气吞声假装懂事的虚伪姐姐。

直到父亲突然宣告家里的公司破产。

因为财务问题,爸爸甚至被拘留了。

裙子没有了,包包没有了,化妆品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全部没有了。

我又变回了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儿。

我原以为江阳这个天真无邪的公子哥儿会比我更加崩溃,可刚满十八岁的他居然轻抚母亲的背,像个大人一样,低声劝她不要难过。

为什么?

为什么平时没心没肺的他心理承受能力却如此强大?

为什么小我四岁的他却比我懂事得多?

因为从他出生开始,父母就给予了他无限的关爱,他们一门心思教育他宠爱他,使他成为现在这种内心强大的人。

而从小就被忽视的我,却沦落成了如今这个自私、狭隘、脆弱的小丑。

这不公平。

一点都不公平。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酒吧买醉,凌晨三点时,江阳出现在了我面前。

「这样自暴自弃有用吗?」他抓住我的手腕要把我拽出酒吧。

「你知道破产意味着什么吗?」我甩开他的手,「破产,就意味着你不再是公子哥儿,你的哥们儿不再鞍前马后地跟随你了,你的女朋友不再冲你甜蜜蜜地笑了。我们会没有房子住,会没有饭吃,甚至会不得不辍学。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那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江阳沉声说。

「你是不是想说,只要家人在一起,任何难关都可以渡过?」我嗤笑,「别天真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面对的,将会是无休止的绝望!说不定爸会坐一辈子牢!即使他侥幸出来了,一夜之间从老总沦为平民的他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他会自暴自弃,会摔东西,会发脾气。而我们处于更年期的母亲,每天都会以泪洗面,说不定还会动轻生的念头。」

「不会的。」江阳无力地说。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拿起一个酒瓶,猛地砸碎,然后用瓶尖对准自己的手腕,冲他笑:「死掉就好了,就不用承受那么多压力了。」

江阳一掌打飞了我手中的酒瓶,语气微微颤抖:「你疯了吗?」

我瘫坐到地上,捂着脸痛哭。

江阳把我抱在怀里,低声说:「有我呢。」

尽管我对他怨恨至极,他却始终对我这个姐姐死心塌地。

他总能在我被父母遗忘至角落时,跑过来找到我,把我的难堪和尴尬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故意炒难吃的西瓜皮给他吃,他居然吃得津津有味,还竖起大拇指夸赞好吃。

我交第一个男朋友时,他眼中居然流露出哀伤的神色,愤愤地问我,他哪里比不过那个所谓的男朋友。

甚至连他后来交往的女朋友,身上都有我的影子。

这么个单纯无知的弟弟,在看见心爱的姐姐精神崩溃拿着瓶尖要自杀时,内心肯定会有所触动吧。

其实我也没那么崩溃。

金钱的确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但毕竟是身外之物。

随便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就能解决一切烦恼,我根本不需忧愁任何事。

只是趁此机会刺激一下江阳罢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契机。

听完我那番状似痛苦绝望的话后,当他每次看见看守所里自暴自弃的父亲,看见以泪洗面日渐憔悴的妈妈,看见我这个动不动就要轻生的姐姐,纵然他内心再强大,恐怕也承受不了如此的重压。

尤其是在经历了袁礼和陈华杉的双重背叛后。

可他依然没心没肺,吃饭时讲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努力逗母亲笑,抢着干家务替母亲分担压力,甚至还瞒着母亲偷偷在外面找兼职。

而整天只知道吃饭、睡觉、上网的我,总被母亲责骂是赔钱货。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该多好。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心怀嫉妒,说不定还会觉得他是个好孩子。

而正因为他是好孩子,才衬出了我有多么阴暗和卑微。

只要他存在一天,我就会永远活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

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这是从小就掩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期望。

江阳哪里知道,当我跟他同桌吃饭时,当我跟他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看电视时,当我跟他一起走在上学路上时,我心底满满的,都是——

去死吧。

我一点儿都不恨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他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傻弟弟而已,但我还是渴望他死掉。

光想象一下父母得知江阳死掉后伤心欲绝的脸,我就能开心地笑出声来。

所以,在他坐在电脑前苦思冥想找兼职时,我站在他身后,说:「法律规定,如果被保险人在合同成立满两年后自杀,保险公司将按正常程序给予赔偿。三年前爸妈给我们分别买了保险,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我们其中一个自杀了,保险公司就会给我们家一大笔赔偿金,那样爸爸和公司就有救了。」

江阳身形一顿,转过头望向我,眼底一片阴霾。

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你不会让我去死的,是吗,弟弟?」

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死。

因为我是他最亲最爱的姐姐。

江阳跳楼之前,母亲在家里割了脉。我看见她拿着刀片,精神恍惚地进了卫生间。

——脆弱而又不负责任的更年期妇女。

我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听见卫生间传来肉体倒地的声音。

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拨通了江阳的电话。

「妈刚刚割腕了。」我说,「可是我不打算送她去医院。」

江阳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他在学校顶楼。

那时他或许只是想吹吹风,或是抽根烟。

「就这样死了也好,活着太累了,不是吗?」我继续说。

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广告,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儿牵着弟弟的手小心翼翼地过马路,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将来嫁不出去我就养你一辈子吗?」江阳低声说,语气微微发颤,「我保证,会努力赚钱,我会养你的。所以你快点把妈送到医……」

我厉声打断他:「养我?你拿什么养?你马上高中毕业了,上大学会花费巨额的费用!辍学出去找工作?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废物又能干什么?所以说你到底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我抬高音量:「知道吗?跟你做姐弟的这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希望你去死。」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

「即使我们家没有破产,爸没有坐牢,我也还是希望你去死。」

「所以,求求你了,快去死吧。」

然后我决然地挂掉了电话。

就像普通的姐弟吵架。

吵完架之后,会和好,互开玩笑。

当我把母亲送到医院时,得知了江阳跳楼的消息。

那个没心没肺、乐观向上的弟弟江阳,终于如我所愿地死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死了。

江阳临死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他生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养你的」。

如果现在再来说「江阳,姐姐是跟你开玩笑的,姐姐只是一时冲动,所以你活过来好不好」的话,简直太讽刺了。

家里客厅墙上挂着江阳的黑白遗照。

那是他今年刚拍的证件照。

照片上的他微微笑着,比阳光还要温暖。

长时间专注地盯着一个东西的话,视线会渐渐模糊,然后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所以,当我看着江阳的遗照,一直看到眼泪滑至嘴角,也一定是因为正常的生理反应,而不是在伤心。

去拘留所接父亲时,他仿佛老了十岁,被母亲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路。

回到家后,抱着江阳的照片失声痛哭。

这就是我曾经想要的结果。

可我却并没有畅快淋漓感。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纵使他们现在再悲伤,也终究会在时间的催化下淡忘一切。他们会渐渐忘记自己曾经有个名叫江阳的儿子,偶尔提起,叹息几声,仅此而已。

没有谁会为谁的死伤心难过一辈子。

这就是人类。

我打扫江阳的房间,整理他的书柜,翻他的相册。

就像刚刚才意识到他是我亲弟弟一样。

「下辈子,你不要做我弟弟了。」我对照片上灿烂笑着的江阳说。

——对不起。

这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全盘皆输了。

我这些年所有的怨恨、妒忌、难过、绝望,全部成了笑话。

直到钱小道的出现。

「如果我告诉你,江阳不是因为袁礼自杀的,你会信吗?」这个看上去毫无存在感的小男生,说出的话却让我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他接下来说的那些话,更是让我倒抽了口气。

江阳化作了幽灵,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被束缚在了学校。只有钱小道一个人看得见他。

听上去就像老套的恐怖片。

原本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

可当我来到江阳的学校,站在紫藤长廊里,看向钱小道手指指向的方向时,居然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压抑的窒息感。

不可能的。

不可能。

我提了很多问题,只有我跟江阳两个人知道的问题,钱小道全部一字不漏地回答上来了。

江阳真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面前,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

我不知道他是笑还是面无表情,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刺骨的寒意从我的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

我想逃,逃到家里,逃到自己的卧室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江阳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事,只能依靠旁人的提示才能一点一滴地慢慢恢复记忆。

所以我还是他最心爱的姐姐,还是那个他承诺要养一辈子的好姐姐。

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姐弟俩。

可记忆总有一天是会恢复的。

所有的阴暗和绝望终究还是会侵袭江阳的内心。

何况还有个钱小道在旁边掺和。

我不能让江阳再一次承受临死前的那种滋味。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在恢复记忆之前就消失。

我宁愿他带着美好的记忆魂飞魄散,也不愿让他重新想起我丑恶的那一面,对我心如死灰。

第八章看不见的未来

渴望未来的他

这几天学校放假,一直在下雨。

做鬼魂的好处就是无论雨下得有多大,都可以不用打伞在室外尽情活动。

我两手插兜,踩在一片一片的水洼里,雨打到我身上,又落回地面。

一把伞突然遮住我的头顶。

我扭头看向身后的钱小道,他冲我笑,镜片上沾了几滴雨水。

「不是放假了吗,你还来学校干嘛?」我说。

「想见你。」他一本正经地答。

我咂嘴,直挺挺往前走:「少肉麻,你不是跟慕容泉告白了吗?怎么不找她玩去?」

「那天我跟她告完白后……她给了我一拳。」钱小道闷闷不乐地说。

我幸灾乐祸地大笑,笑着笑着,听见身后的钱小道低声说:「可不可以,不寻找自杀的理由了?」

雨声很大,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钱小道声音很低:「如果找到最后,发现致使你自杀的理由,是你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原因,那岂不是又要承受第二次痛苦?」

「为什么非要去寻找痛苦的根源呢?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待在校园里,不也很好吗?」

「暑假过后我就申请住校,我们一起聊天,一起看漫画,一起看球,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

「谁要跟你过一辈子!」我嫌弃地皱起眉。

钱小道接着说:「虽然我总有一天会从这个学校毕业,但我将来会报考教师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就回来做老师,我们还是每天都能见面。」

「那你十八岁的时候,我是十八岁;你二十岁的时候,我还是十八岁;你三十岁的时候,我他妈还是十八岁,老子岂不是很亏?」我不爽地双手抱臂,「你还是抓紧时间找出我自杀的理由吧,老子赶着投胎呢。」

「……我不。」

还会顶嘴了!

我大怒,组织了无数种语言准备好好训斥这小子一顿,转过身,却看见钱小道正别过头,摘下眼镜偷偷擦眼泪。

「你哭什么?」我说。

「雨打到我眼睛里了。」

「看来这雨跟我一样,有穿透镜片的技能。」

钱小道不吭声,用手捂住眼睛,眼泪从他的指缝流出来。

「别哭了。」我走近他。

「没哭。」他哑着嗓子道。

「好吧。」我叹了口气,「怕了你了。」

他一顿,抬脸看向我,瞪大哭红的眼睛:「你答应我了?」

我冷哼:「不就一辈子吗,过就过。」

钱小道高兴地笑起来,他忘了戴回眼镜,两只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以后我要教你打篮球你不准再找各种理由推脱了!」我说。

「嗯。」

「写信给海贼王的作者催他赶快更新下一章!」

「……嗯。」

「再有人欺负你你要给我狠狠欺负回去,不准躲在器材室抹眼泪了!」

「……嗯。」

「下次我想看小黄片或是去女生宿舍,你不准阻止我。」我严肃道。

「说起这个,」钱小道答非所问,「那天我去你家,在你房间床底翻出了好几张 H 碟……」

他咳了咳:「我帮你销毁了。」

「你可以自己留着看的,那些都是珍藏版。」我惋惜道,「对了,你最近怎么不带我姐来看我了?」

钱小道脸色一变,手上举的伞差点掉到地上。

「你怎……」我没来得及说完整句话,就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打着伞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是陈华杉和袁礼。

钱小道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支吾道:「陈华杉怎么也来了?」

「什么意思?」我眉头一跳。

「袁礼跟我约好今天在学校见面,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关于你的。」钱小道小声说。

「你他妈是智障吗?!」我吼道。

我跟陈华杉从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的脾性,只要有人敢得罪他,哪怕豁出性命,他都会一雪前耻,狠狠地报复回来。

所以那天得知钱小道拿酒瓶把他给砸了之后,我才会一时气结,冲钱小道发火。

钱小道这白痴无异于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如今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却没想到居然是袁礼出面诱骗了钱小道。

袁礼啊袁礼,你究竟要让我失望到什么地步。

「快跑啊,蠢货!」我冲傻站在原地不动的钱小道喊道。

钱小道如梦初醒,调头开跑,却已经被大踏步走过来的陈华杉一把揪住了衣领。

「你想跑哪儿去?」陈华杉勾起唇角恶劣地笑,揪住衣领的手慢慢移动到钱小道的脖颈,用力勒住,硬生生将他往游泳池那边拖。

雨下得很大。

校园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

我眼睁睁看着钱小道毫无反手之力,任人宰割地被拖到游泳池,脑袋被生生按进泳池。

钱小道痛苦地挣扎着,连救命都喊不出。

他不会游泳。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狠狠地把陈华杉揍翻在地,用力抱住钱小道,告诉他,别害怕有我在。

可我已经死了。

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幽魂。

我救不了他。

我什么也做不了。

「上次被你砸过的地方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陈华杉猛地将钱小道的脑袋从水里拽起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钱小道呛了好几口水,拼命地张大嘴呼吸。

陈华杉笑着又把他的脑袋按进了泳池里。

袁礼沉默地打着伞站在一边,始终不发一语。

「小礼、华杉,求你们了,」我冲他们跪下来,颤声说,「停手吧。」

钱小道艰难地转脸看向我,用口型跟我说:「我没事。」

下一秒,他就被陈华杉一脚踹进了泳池。

陈华杉冲在水里扑腾的钱小道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喝个够吧。」

然后他钻进袁礼的伞底,搂住她的腰,扬长而去。

我跌跌撞撞地跳进泳池,身体坠入水中的一刹那,仿佛有无数沉重的钢铁朝我压过来,企图将我埋进池底。

我使不上任何力气,看见离我两米远的钱小道扑腾的幅度渐渐减弱。

我艰难地游向他,向他伸出手。

他冲我虚弱地笑,试图抬手抓住我。

可我们都忘了,我跟他,是触碰不到的。

他的手穿过我的手,身体直直沉了下去。

我愣在原处,眼睁睁看着钱小道被水流吞没。

不要。

不要。

老天爷,你不能这样对我。

看不见未来的他

当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慕容泉近在咫尺的脸。

她的双手放在我的胸口不停按压着,似乎还打算低头用嘴渡气给我。见我醒了,立即弹开了。

我想跟她道谢,却咳了好几口水出来。

「你怎么连游泳都不会?怂包眼镜男!」慕容泉骂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这几天一直被爷爷罚留校学习。」她闷声说,「刚刚我看见华杉跟袁礼从泳池这边出来,就好奇地过来看看。没想到看见你这只猪泡在水里。」

「谢谢。」我冲她感激地笑笑。

「笑屁啊,」慕容泉白了我一眼,「都是你害我衣服全湿透了!」

我一边道歉一边打量四周,却找不到江阳的身影。

甚至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再看见江阳。

他一定是躲到了某个角落默默愧疚没能救得了我,过几天心情好了就会出来了。

明明比我大两岁,却像个小孩子一样。

李老师又一次找我谈话。

敲开李老师办公室的门,我发现江南也在里面。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你自己算算,因为江阳的出现,你原本平静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动?经历了多少危险?」李老师语重心长,「是时候回归你原先的生活了,小道。」

如果没有江阳,我就不会认识袁礼和陈华杉,更不会拿酒瓶砸破陈华杉的脑袋,也就不会被陈华杉报复推进泳池里。

可是如果没有江阳,我就还是那个每天被同学欺压恶整、唯唯诺诺、没有朋友、不敢跟喜欢的女生表白的懦夫钱小道。

「不是江阳的错。」我握紧拳头,「砸破陈华杉脑袋的是我,遭到报复也是意料之中的,根本不关江阳的事。为什么总要把错怪到江阳身上呢?」

最可怜最无辜的人明明是江阳才对。

「你打算就这样跟江阳一人一鬼地过一辈子?」一直沉默的江南突然开口。

她直直地注视着我,跟江阳相似的眉眼让我的心一阵抽痛。

明明是江阳最亲的家人,明明是江阳最信赖的姐姐,却是最渴望江阳的魂魄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

「小朋友,做人要现实点,你现在还小,情商智商都还停留在初级阶段。」见我没有吭声,江南继续说,「你总有一天会毕业,会离开这个学校,大学毕业回这个学校做老师?你能保证自己一定考得上教师专业吗?就算你考上了,你又能保证自己一定进得了这个学校就职吗?而且,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学校还会存在吗?退一万步讲,你将来成功做了这个学校的老师,请问,你能一辈子吃喝拉撒都待在学校吗?你要工作、结婚、生子,还有年迈的父母等着你去养老,你会有忙不完的事,你会慢慢忽略江阳,不得不抛下他去做你自己的事。」

「一辈子,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江南走近我,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你说不定哪天就会死,死在你家床上,死在马路上,或是死在医院,再也来不了学校,到了那个时候,江阳一个人待在这个已经物是人非的学校,整夜整夜孤独地游荡徘徊,会有多绝望,你能体会吗?」

不会的。

不会像她说得那样的。

我的手心冒出大滴的冷汗,呼吸有点不稳。

「与其让江阳做一个寂寞可怜的孤魂野鬼,不如让他早日超生,脱离苦海。」

「江阳是我弟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江南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

为他好。

好一句「为他好」。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经过前几天大雨的洗礼,蓝天变得更加明亮。可我眺望远方,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未来到底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

跟慕容泉表白那天,太阳很烈,裸露的皮肤被晒得很红。

「即使你不喜欢我,看见我就讨厌,想方设法恶整我,我也喜欢你。」我这么跟她说。

然后我看见江阳转过身,一个人默默离开了。

我盯着江阳的背影,继续对慕容泉说:「曾经,我以为自己就是这么喜欢你。」

「曾……经?」慕容泉一愣。

「曾经我觉得你就是耀眼的光,班上的男生都追捧你,大家都喜欢你,我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你,这样才会合群。」我说,「听完你刚刚讲的对江阳的感情,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感觉根本不配称为喜欢。」

慕容泉一拳挥向我的脸:「不喜欢我最好!谁稀罕你喜欢了?!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江阳!」

「谢谢你喜欢他。」我捂住脸冲她笑。

「啊?」

「谢谢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迅速忘掉江阳,把关于他的记忆抛之脑后。」

慕容泉虎视眈眈地瞪着我:「凭什么是你谢我?你以什么身份来谢我?你是他弟,还是他舅?」

「我是他朋友。」我说。

以前一听见「朋友」二字就会刻意回避,现在却满心都是暖意。

「你也是,」我看着面前这个我暗恋了整整一年的女孩儿,「你也是我朋友。」

慕容泉冷哼一声,别扭地转过头去:「看在你是江阳朋友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当你的朋友好了!」

朋友。

我跟江阳,真的只是朋友吗?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江南突然出现在我身旁,跟我一起趴在阳台上抬头看天。

我抬脚准备走人,却听见江南平静地说:「江阳是因为我才自杀的。」

我停下脚步,手机在同一时间震动起来。

「如果江阳磕磕绊绊寻找到最后,发现自己自杀的理由,居然是我这个最亲最爱的姐姐,他该会多绝望呢?」

「只要他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就总有一天会记起自己自杀的理由。」

「作为江阳的朋友,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江阳身陷绝望无法自拔吧?」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趁他还没有被绝望和怨恨吞噬沦为怨灵前,早日助他升天。」

我掏出手机,是袁礼发来的短信。

——没有被淹死算你走运,那么我遵守诺言把上次约定的事告诉你。我之所以背叛江阳,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跟我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都在谈论他那位所谓的姐姐。我可不想跟一个恋姐的男生谈恋爱。

我收起手机,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江南,抬起胳膊,想挥向她的脸,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了。

江南勾起唇角笑,仿佛在自嘲,又像是在嘲笑我。

我左手用力握住自己的右手,防止它们剧烈地颤抖,抖着声问:「要怎么做,才能帮助江阳升天?」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多么讽刺的为他好。

多么绝望的为他好。

多么无能为力的为他好。

「首先,需要你帮忙引出他,指出他的所在处。」江南回答。

「姐!钱小道!」楼底下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江阳正站在楼下朝我们挥手。

他脸上阳光灿烂的微笑,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的黑暗。

第九章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我从顶楼一跃而下,猛烈地摔向地面,我甚至听见了自己体内骨头的断裂声。

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微微弯起,冲躺在血泊中的我温柔地笑。

我努力想回忆起他是谁。

却忽然发现,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他朝我伸出手,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温暖极了。

我慢慢抬起胳膊,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消失的阳光

江阳自杀那天,我的书包被慕容泉带领的一群人扔进了厕所。

我蹲下身去捡,被一个男生重重踹倒在地。

慕容泉站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一脸的无所谓。

以前她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去年夏天,我升上了高中。

大人告诉我,升上高中意味着我迈向了成熟的第一步,我不再是受了欺负就躲回家哭的小孩子。我会长高,会变强壮,会融入圈子,会交很多很多朋友,会参加各种社团活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满心期待着。

然而跟初中一样,我在班里依然是毫不起眼的角色,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

除了班长慕容泉。

当我被大家孤立在外,只有她冲我甜甜地笑,认真地指出我作业本上的错误。

我毫无抵抗力地跌进了她的笑容里,且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打扫教室、翘课给她买零食、帮她搬桌子拎书包。

只要她冲我笑一下,轻轻地说声「谢谢」,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直到班上有个男生偷走我的日记,当众读出了我对慕容泉的表白,将我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在全班的起哄声中,我看见慕容泉直勾勾地盯着我,眼中没有一丝笑意,而是彻彻底底地厌恶。

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欺凌、嘲讽、羞辱。

每个人都在对我冷嘲热讽。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招惹慕容泉。」

「谁不知道慕容泉喜欢高三的江阳啊,你摆明了往枪口上撞。」

「江阳人长得帅,家里又有钱,你连人家一个衣角都比不上,还敢喜欢慕容泉?」

「所以说越是下等的垃圾越容易不自量力,平时对你好一点儿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凭你这个垃圾,也敢跟江阳比?」

「江阳」这个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进我的生活中,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抹不掉这两个字。

没错,慕容泉喜欢江阳,我早就知道了。

那天当着慕容泉的面,我跪坐在厕所地上,一本一本捡起浸在水里的书,装回书包里,然后踉跄地站起身,去了顶楼。

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这小子该不会跑去跳楼了吧?」

慕容泉冷笑道:「那就让他跳啊,死了才好,眼不见为净。」

来到顶楼,我将湿透的书包和课本平铺在阳光下,然后趴在栏杆上,看着天空发呆。

直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小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

我回过头,看见了传说中的江阳。

他在学校很有名,再加上慕容泉喜欢他,就算我不想认识他,也必须认识。

江阳在操场打篮球时,四周总是围满了尖叫的女孩子,我站在教学楼的阳台上,经常远远地看见他拿着球突破重围灌篮的样子。

在大家面前飞扬跋扈的慕容泉,面对江阳,却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连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上前递瓶冰水给他的勇气都没有。

这就是喜欢。

如今这个被慕容泉深深喜欢着的江阳,就站在我面前。

他严肃地皱着眉,似乎以为我要跳楼自杀,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生怕我跳下去。

我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低垂着头,小声说:「我是来晒书的,没有想不开。」

江阳愣了愣,才发现满地都是湿了的课本,自嘲地笑了笑,不再搭理我,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他和我一起趴在栏杆上,对着天空吐烟圈。

我被烟雾呛得咳了几声,江阳扭头看我,用胳膊肘捣捣我,将烟盒递向我:「来一根?」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说。

江阳嗤笑,微风吹起他的头发,淡淡的烟草味飘进我鼻子里。

他看着天空,我看着他,听见他喃喃自语:「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自杀。」

我在心里回应他:「嗯。」

书本很快晒干了,我整理好书本,临走前,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烟头,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

他没有吭声,更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当我走下第一个阶梯时,江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停下脚步。

我回过头,看见江阳对着手机的来电显示顿了几秒才接起来,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低声说:「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将来嫁不出去就养你一辈子吗?」

大概是女朋友吧。我心想。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转身准备离开。一阵风吹来,我怀中抱着的一张试卷飞了出去。

我上前两步想捡回来,却看见接完电话的江阳不知何时爬到了栏杆上,朝前伸出了脚。

我下意识地扑过去,在他坠下之前隔着栏杆抓住了他一只手。

像是受了蛊惑之后猛然惊醒般,江阳瞪大眼看着我,他的身体悬在半空中,我死死抓住他的手,颤声说:「刚刚那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自杀,是开玩笑的吗?」

江阳无力地苦笑:「有些事,好像真的只能用死亡解决。」

他不想死。

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生存的渴望。

手上的重量渐渐加重,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握紧江阳的手,他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了很深的红印子。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咬着牙说。

「能有什么希望?」江阳的眼神中浮现出我看不懂的情绪。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冲他笑,但我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明天的太阳照常会升起,天空依然明亮,喜欢你的人依然喜欢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直直地注视我,突然伸手抓住栏杆:「你说的很有道理,而且马上都放暑假了,现在死,好像太亏了。」

「……」

我松了口气,尝试着把他拉上来,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满地的试卷和课本。刚刚因为要腾出手救江阳,我顺手扔掉了它们。

慕容泉那张带着嫌恶表情的脸一瞬间浮现在我的眼前。

她厌恶地命令我离她远点儿的样子,她抄起黑板擦砸向我的样子,她抬手将我的课本丢进马桶的样子。

还有最开始,她冲我微笑的样子。

如果没有江阳,她是不是就会变回以前那个认真指出我作业本上错误的温柔班长了?

是不是就不会心心念念都是他了?

是不是就不会拿我跟他做对比,然后肆意嘲笑羞辱我了?

所以,我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上去拉他?为什么要阻止他自杀?

为什么要跟他说什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为什么要拼尽力气去救这个致使我跌进痛苦深渊的罪魁祸首?

像是突然间醒悟了,所有阴暗可怕的心思在一瞬间全部钻进我的脑袋里。

就那么一瞬间。

我看着面前的江阳,他在等待我把他拉上来。

我慢慢松开了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力气了,你抓着栏杆坚持一下,我去找人帮忙。」

江阳看上去很疲累,刚才那番折腾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现在的力气仅够抓住栏杆,但他依然支撑着冲我笑:「我等你。」

我转过身,弯腰捡起试卷和课本,还有那只烟头。不敢回头看身后艰难支撑着的江阳,逃也似地冲下了楼。

中途楼梯上有零散几个人路过,只要我喊住他们,带他们去顶楼,江阳就有救了。可我的大脑和舌头像是不会运转了,我的双脚控制不住地想要逃。我迫切地渴望逃离学校,逃离那个冲我微笑着说会等我的江阳。

可我一跑出教学楼一楼的大门,江阳就直直坠在了我脚下。

我低头看着溅在自己鞋上的鲜红色血液,才蓦然清醒。

——我等你。

江阳躺在血泊中,眼睛微微睁开,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怀中的课本全部撒落在地,其中一张试卷飞到了江阳脸上,恰好盖住了他那双直勾勾注视着我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急救车迅速过来拖走了江阳的尸体。

然而这仅是个开始。

我手脚冰凉地站在不远处,看见了完好无损站在大楼底下的江阳,或者说,他的鬼魂。

他甚至抬手冲我打了个招呼。

所以当那天晚上他出现在我们班教室时,我心如死灰地以为,他一定是回来找我复仇的。

然而——

「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厕所的灯忽明忽暗,他歪头冲我轻松地笑笑,「你去帮我查出来。」

他忘记了。

忘记了自杀的理由,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忘记了我。

但这依然削减不了我对他的恐惧。

可我无处可逃。

只要我还在这个学校上学,就一定会遇见他,他就像尽职的背后灵,时刻跟随在我左右。

我甚至绝望地想到了转校。

直到那次被关在器材室。

我从小就怕黑,在狭小密闭的器材室更是恐慌得不能自已。

一想到可能会被关一整夜,我就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中。

是江阳化解了我心中的不安。

虽然他不耐烦地紧皱着眉头,嘴上骂骂咧咧,甚至以此威胁我替他寻找自杀的理由。

但他却像一个发光体,照亮了狭小密闭的黑暗空间,让我不安而又慌张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器材室的垫子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冷笑话给我听,如果我不笑,他就板起脸冲我怒目而视,我立即弯起嘴角赔笑,他才清清嗓子接着讲下一个。

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怕。

我开始慢慢习惯江阳的跟随,习惯江阳脸上戏谑的神情,习惯江阳不耐烦的粗口,习惯江阳嘴角弯起的弧度,习惯江阳每天早上出现在校门口,双手插兜冲我道声早安。

他是我人生中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朋友,多么温暖的词汇。

然而这位给我带来无限温暖的朋友,却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他一无所知地跟随在我左右,冲我皱眉冲我笑,甚至主动帮助我追求慕容泉。

我心中的悔恨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

如果那时没有松开手就好了。

如果江阳不要恢复记忆,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们一起看漫画、看球赛,一起聊天。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么过一辈子。

一切只是我以为。

当江南一脸平静地说出「江阳是因为我才自杀的」时,我扬起手,试图替江阳给她一巴掌。

可是最没资格打这一巴掌的人,其实是我才对。

在最后时刻给了江阳活下去的勇气的人是我,最终放开江阳手的人却也是我。

我才是最不可原谅的罪魁祸首。

而江南凑到我耳边轻声说:「迟早会想起来的。」

迟早会想起一切的。

迟早会恢复自杀前所有的记忆。

迟早会想起他的亲姐姐和我这个所谓的好朋友,就是致使他死亡的真正理由。

迟早会从阳光、乐观、无忧无虑的江阳变成满腹怨恨,被黑暗和痛苦活活吞噬的怨灵。温暖治愈的笑脸,迟早会消失的。

我没有勇气去想象江阳知晓真相后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我。

连想都不敢去想。

决心协助江南他们一起送江阳升天之后,我跟江阳一起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他一无所知地陪我闲逛,以为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参观学校。

却不知我是打算留下与他在一起的最后回忆。

我们来到操场,江阳又做了个标准的投篮姿势,接受我崇拜的目光后得意地说:「你小子给我好好练球,争取加入校篮球队,到时候混个队长当当,不愁没女孩子追!」

我咳了咳:「……我又没想让女孩子追。」

「那男孩子?」江阳斜瞄着我。

我窘着脸不说话。

江阳戏谑地笑,随即又一本正经道:「到时候,教慕容泉投篮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我愣住了,看着他脸上认真的表情,胸口微微发闷。

接着又去了器材室。

江阳蹲下身研究器材室的大门,道:「下次如果再被关在里面,就用吃奶的力气去踹门,我观察过了,这个破铁门已经生锈了,一踹就开。」

不踹开也没关系,反正有你陪着我。

很想这样跟他说。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淡淡的一句「嗯」。

然后是图书馆。

「我活着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来过图书馆。」江阳站在一排书架前,穿着白衬衣的他显得很温顺,看上去就像来图书馆认真看书的乖学生。

「这几天一直跟着你待在这里看漫画,感觉倒也不错。」江阳继续说,似乎是看中了书架上的一本书,伸手想去拿,于是理所当然地穿了过去。

我鼻子一酸,伸手抽出他想要的那本书,看见封面上的书名——《我一直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一直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们却永远也触碰不到对方。

食堂。

江阳喋喋不休地跟我讲哪些菜好吃哪些菜是狗屎。

「你个子不矮,就是太瘦了,老子一口气就能把你吹出校门了。」江阳上下打量我的身板,忽然凑近我,对着我轻轻吹了口气。

我一脸黑线:「你还真打算把我吹走啊。」

「所以,」江阳咳了咳,「为了不被我吹走,你要多吃点儿饭。」

「嗯。」我笑着点头。

江阳顺手指向 2 号窗口:「那个窗口的大姐每次盛的米饭最多,给的肉块也多,用的勺子是最干净的,以后排队记得排 2 号。」

我惊讶于江阳居然会注重这些细节,下一秒便听见他摸着下巴道:「而且那个大姐的胸很大。」

「……」

最后是泳池。

我们并排站在泳池边,那天被陈华杉按进水池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毅然决然朝陈华杉和袁礼跪下的江阳,始终印在我脑海里,我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痛苦和绝望,我全部知晓。

就在前几天,陈华杉和袁礼死了。

据说是陈华杉骑摩托车载着袁礼,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车后座的袁礼被甩出了三米远,头部重重撞上水泥地,而陈华杉则被摩托车的零件戳穿了胸口。

这件事上了本地新闻,每个人都在议论他们俩的死亡。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江阳。

虽然他们是无情的背叛者,但江阳一定不希望他们以那种方式结束生命。甚至会为了他们的死伤心难过。

江阳就是这么一个善良的笨蛋。

我转脸望向身旁的江阳,他也正注视着我。

我们久久对视,微风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却无暇伸手去挠。

直到江阳开口打破静默的气氛:「跳下去。」

……啥?

「你得学会游泳。」他认真地说。

我退后两步:「我怕水。」

「越是害怕越要攻下它。」江阳煞有介事,做了个要我跳下去的手势。

我掉头就走,身后传来江阳的怒吼:「给老子滚回来,怂包眼镜男!」

我继续飞快地往前奔,他轻而易举追上我:「好了好了,不逼你就是了。」

我松了口气。

然后听见他小声嘟囔:「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督促你学游泳。」

——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我停下脚步。

「干嘛?」江阳挑眉。

「没什么,」我冲他笑,「我会学游泳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双手插兜,一个人走在我前面,留给我一个后脑勺。

我慢慢跟在他身后,用口型对着他的背影说:「对不起。」

最终我也成了背叛者,对不起。

无法遵守承诺跟你过一辈子,对不起。

江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异样的笑容,当我努力想看清楚时,他又把头转过去了。

第二天,李老师没有来学校。

我们班又换了位代理班主任。

代理班主任表情沉痛地向我们宣布:「你们的李老师昨天晚上遭到入室抢劫,虽然奋力反抗,但最终还是被歹徒残忍杀害了。歹徒现在还不知下落,希望大家在哀悼李老师的同时,也注意外出安全……」

我有片刻的愣神,手心冒出层层冷汗。

袁礼、陈华杉、李老师,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了。

真的只是巧合吗?

抬起头,我看见像往常一样倚靠在我们班教室门口的江阳,正歪着头冲我笑。

我使劲捶了下脑袋,驱散那些不正常的念头。

只是意外。

嗯,一定是意外。

李老师已经去世,我本以为让江阳升天的事就此搁浅了,却接到了江南的电话。

她冷静地说:「我会想办法请别的法师,总之江阳近期必须消失。」

「你真的是为江阳好吗?」我说。

江南没有吭声。

我继续道:「你真的确定李老师,或是什么别的法师,能让江阳成功升天吗?其实这种事谁都不能确定吧?如果,江阳没有升天,而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或是魂飞魄散,你也无所谓吗?」

长时间的静默后,江南在电话那头低笑一声:「反正都已经死了,去天堂还是地狱,有区别吗?」

握着手机的手用力攥紧,我抬高音量:「你终究还是为了自己,你害怕被江阳怨恨,害怕遭到报复!」

江南好像一下子崩溃了,嘶吼道:「你懂什么?!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你也会像我一样每天心惊胆战,害怕不知哪一天就会被他的鬼魂索命!现在陈华杉、袁礼和那个姓李的都已经死了,如果我不采取行动,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他会来杀死我的!」

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

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

明明……就是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一直到挂了电话,我都在喃喃自语。

江阳出不了校门,江阳是个善良的笨蛋,无论如何害死袁礼他们的人都不可能是江阳。

绝不可能。

不会是他的。

「钱小道!」慕容泉的喊叫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晚上放学送我回家!」

「欸?」我一愣。

慕容泉有点儿脸红,但嘴上依然气势十足:「我可不是因为害怕歹徒才不敢一个人回家的!」

我无奈地点头:「知道了。」

慕容泉放下心来,转身回自己座位,却又伸头望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当我准备发问时,她又瞪我一眼扭头不再看我了。

纵然慕容泉任性狂妄脾气差,可她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单纯别扭的小女孩儿罢了。

我曾视她为耀眼的光,甚至为了她放开了拉住江阳的手,如今我好像真的得到了她的重视。

可我对她的喜欢,背负着我内心深处的自私和阴暗,背负着江阳的生命,太过沉重,让我喘不过气。

所以,不得不放手。

送慕容泉回家的路上,我们彼此相对无言,路过喷泉广场时,她突然站住,抬起手腕看表,脸上慢慢浮起笑容,嘴里默念:「一,二,三!」

她话音刚落,喷泉「刷」的一下喷泻而出,形成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水柱,水流溅到了我脸上,我抬手去擦,慕容泉忽然凑过来,按住我的手,踮起脚尖亲上了我的唇。

我呆立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绚烂的灯光伴随着美丽的水柱,慕容泉闪亮的眼眸和柔软的唇,夜空中浑圆的明月。

水柱落下时,慕容泉离开我的唇,看着我笑:「喜欢吗?」

「欸?」我捂住发烫的脸颊。

「你想哪儿去了?我问你喜欢这个喷泉吗?」慕容泉冷哼。

我结巴道:「喜……喜欢。」

「脸红个屁啊你,怂包眼镜男!」慕容泉皱起眉,「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家,再见。」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我想要跟上去,她不耐烦地回头瞪我:「不准跟着我!」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异样的违和感。

不管是刚刚那个吻,还是她今晚的种种表现。

直到次日中午,当我在食堂吃午餐时,接到江母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江南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忽然发疯,大吵大闹胡言乱语,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

回教室时,我路过慕容泉的座位,说:「那天谢谢你把我从泳池里救上来。」

慕容泉像打量神经病一样瞪着我:「把你从泳池救上来?你说什么梦话?」

我继续说:「昨晚的喷泉很漂亮。」

慕容泉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喷泉?」

心中的疑问一瞬间都被证实了。

从泳池把我救上来后慕容泉骂我的那句「怂包眼镜男」。

昨晚在喷泉边慕容泉埋怨我的那句「怂包眼镜男」。

是江阳的口头禅。

只有他会叫我眼镜男。

昨晚慕容泉离开我后去往的方向,是江阳家。

我原以为慕容泉家跟江阳家在同一方向。

可慕容泉这几天明明因为被校长惩罚一直留校住宿。

一向对我嗤之以鼻的慕容泉,为什么会突然奋不顾身地冒着大雨跳下泳池救溺水的我,又为什么会主动让我送她回家。

骑着摩托车夺命狂奔的陈华杉和袁礼,到底是在躲什么,能让他们惊吓得撞上电线杆。

严谨、一丝不苟的李老师家里为什么会突然闯进歹徒,除非歹徒是他所熟悉的人。

能把江南吓疯的又会是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被江阳附身了的慕容泉。

慕容泉每天都待在学校,无疑是最方便的附身对象。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最终还是成为了我最不希望你成为的怨灵?

你的笑容、乐观、阳光,全部都是假的吗?都是骗人的吗?

上课铃刺耳地响了起来。

我机械地朝教室门外走去,慕容泉抬手拉住我胳膊:「钱小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要去哪儿?」

我轻声说:「我要去见他。」

慕容泉困惑地皱起眉,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还是松开了我的胳膊,没有说话。

我在她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教室。

我要去见他,然后让他亲自告诉我,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相信。

哪怕是骗骗我也好。

江阳像往常一样坐在操场上的长椅上,看着体育课上打篮球的学弟学妹。

我站在他身后,轻声说:「你早就记起了你自杀的理由,对不对?」

江阳的后背僵了一下,回头看向我。

我坚持着与他对视,拳头紧紧攥起来。

僵持了一会儿,江阳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很温柔,低声说:「昨晚我以慕容泉的身份回了趟家,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我喝着姐姐亲自泡的红茶,看着客厅墙上我的黑白遗照,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姐姐抱着我的相册翻看,她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哀伤。」

「当时我心想,算了,原谅她吧。于是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跟她说,姐,我爱你。」

「这是我生前一直想跟她说却从未鼓起勇气说的话。」

「她抬头注视着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中满满都是恐惧。她将手上的相册砸向我,相片散了一地。」

「我只是想抱抱她。告诉她,我原谅她了,让她不要再自责,好好活下去。」

江阳捂住脸,自嘲地笑起来:「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可能伤害的人就是她。」

我伸出手,想要拍拍江阳的背,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江阳继续说:「那天我无意间听见袁礼和陈华杉的通话,不小心从楼上坠下来时,就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

「我想起了袁礼和陈华杉的背叛,江南的怨恨,还有你。」

「那时我心想,自己活得可真失败啊。勉强待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了。可在我即将消失的前一秒,你的眼泪恰好滴到了我脸上。」

「正是那温热的触感,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留恋。」

「不,是对你产生了留恋。」

「你是我唯一的寄托了。」

「所以,我假装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假装你从未放开我的手,」江阳伸出手,掌心覆上我的眼睛,轻轻触上我眼角残余的泪滴,「我们就这样一无所知地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那天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水中慢慢沉下去,不知有多绝望,我以为你会就那么死掉,直到看见了偶然路过的慕容泉。我冲上去想叫她赶快救你,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地上了她的身。」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可以走出校门,可以触碰物体的。」

「但是只要有你陪着我,能不能走出校门,能不能触碰到物体,其实都无所谓。」

「可是,为什么,连你也要驱逐我呢?」

他哀伤地注视着我,令我无所适从。

我张开嘴,想要解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果袁礼和华杉不死,说不定他们还会再来害你。如果李瘦子不死,我就会被驱除。我们不是说好要过一辈子吗?所以谁都不能有事。」江阳冲我笑,看上去仿佛阳光灿烂,却令我毛骨悚然。

他声音异常温柔:「我从没有怪过你。即使你那天在顶楼松开了我的手,即使你协助李瘦子和我姐除掉我,我也不怪你。」

「你只要好好活着,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不好?」

「背负着无数条生命过一辈子吗?」我克制不住地摇头,连连倒退。

江阳踏出脚步试图靠近我,我猛地掉转头,跌跌撞撞地逃了。

江阳被我抛弃在身后,他在想什么,在用什么样的眼神望着我远远逃开的背影,我全都不知道。

我常常做同样一个梦。

梦中的江阳没有死,我也没有松开抓住他的手。我紧紧地抓住他,拼尽力气将他拉了上来。我们一起瘫坐在顶楼喘着粗气,然后对视良久,一起笑出了声。

江阳笑着将手伸向我,说:「谢谢。」

我慢慢抬起胳膊,试图握住他的手。

可他的手却改变方向,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

那只是个梦。

梦醒后,江阳依然会冲我微笑,跟我爆粗口讲冷笑话。我们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他教我投篮,教我游泳,教我追女孩子。阳光打在他身上,使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美丽的透明色。

可如果永远也醒不过来呢。

如果醒来之后,依然是遍布阴霾,没有阳光的世界呢。

每个人一生中或多或少都会犯错,有的错误只要及时改正,很容易就会得到原谅。而有的错误,却是抵上性命都弥补不了的。

如果我没有放开江阳的手,他就不会死。

如果我没有答应帮助江南驱逐江阳的灵魂,他就不会因为对我失望而沦为怨灵。

没有如果。

从我放开抓住江阳手的那一刹那,我跟他的结局就注定了。

注定绝望。

注定痛苦。

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了教学楼顶楼。

我站在江阳曾经跳下去的地方,透过栏杆看见追过来的江阳正站在楼底,抬头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想起江阳临死之前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等你。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我。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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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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