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瑛下葬那天,太子妃触棺自尽。
皇帝骤然苍老了许多,长子的离世似乎抽走了他的最后一分力气。
他抖着手写下《温惠太子哀册文》,然后颓然跌坐在地上。
「阿瑛是朕的长子啊。」他说,「是朕的哪个好儿子动的手?为什么要朕眼睁睁地看着?朕是活的太久了么,还是做了什么孽,要看到他们兄弟自相残杀?」
他迅速地衰老下去,噩梦和猜疑侵扰着他。
在一个滚着炸雷的清晨,大臣们看到皇帝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大殿,唱诵万岁的声音还未断绝,皇帝就歪倒在龙椅上。老太监去扶他的时候,只摸到一手的冷汗,皇帝的身体冷得像冰。
他开始缠绵病榻,而他的儿子们忙着算计自己的兄弟,这对天生多疑的他来说,无疑是一道催命符。
皇帝最后的日子里频繁召见德妃,有一次我侍奉汤药,看见皇帝的嘴唇像离水的鱼一样开合,我凑近,听见他轻轻地呓语。
「阿鸾。」他说,「阿鸾,你要好好的。」
但他迟迟没有再立太子,尽管朝野之中对蔺琮呼声最高。
那是个极上进的孩子,文武双全,在诸兄弟里很拔尖。
皇后曾经冷笑着说:「七皇子也太要强了,恐怕志向不在于做个闲王。」
贵妃和皇后在太子遇刺后开始貌合神离,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嫡长子的空缺使得贵妃的儿子成为第一顺位继承者。世上的亲情友情,牵到泼天的利益,都要变个味道。
在某个深秋的夜晚,皇后砸烂了凤仪宫中所有的瓷器,宫人畏避不敢言,她入主中宫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如此暴怒的时刻。
「你动的什么心?」她指着自己的妹妹,「阿瑛刚一死,你就要我用中宫身份扶持瑜儿。你别打量我是傻的,阿瑛最后做那些事情,未必没有你的撺掇。」
皇后长长的鎏金护甲显得有些骇人,她的眼睛直直盯着贵妃,里面有一片阴翳,「我告诉你,你别打阿瑛的主意,你若打他的主意,就只有死。」
贵妃只是恬然抬起头:「这是家里的意思,妾今日来只是告诉您,白家要皇后扶持三殿下。」
司空离,就是在宫城的梦魇和暗涌中走进了京城,并成为帝朝末年不可忽视的名字。
雾,好大的雾。
「深秋,起雾也常见……」贤妃说话间走出殿门,怔住了。
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伸手似乎能抓住云气。
「真静啊。」她蘧然变色,「铁骑!」
她是燕北人,能从马蹄踏过的声音中辨别它的装甲,她说这是八匹全副披挂的骏马,正以追逐苍鹰的速度向宫城飞驰而来。
连带着宫车滚过的声音,恍若雷霆。
这种志在必得的气势,显然不会来自病入膏肓的皇帝,他已经昏睡了两日,今晨才刚刚醒转。
雾气中,看不见面容的宫人们窃窃私语,议论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明目张胆的惊讶。
「陛下召见司空大人,是为了祛除梦魇。」
「听说司空大人是应家的私生女?」
「司空大人能计算国运,推断未来的天子。」
「收声!这可是新册国师司空大人的车驾!」
嫔妃们坐在大殿中等待,隆隆的车轮声一直滚到宫门才停。
八匹白色的骏马披着黑铁重甲,车上走下一个藏青斗篷裹住的人。
皇帝剧烈地喘息,斗篷里的女人让他想起曾经的淑妃。
「来者是什么人?」德妃代替帝后问话。
「镇北司空离。」
「入的是何门何派,修的是何方仙法?」
「入的是相思门,修的是无情道。」
「你是应家人,为什么又姓司空?」
「司万载长空,观日月星辰。」
皇帝缓过气来,用哑而沉的嗓音问:
「为什么带着黄金面,不以真面目示君?」
「相貌丑陋,恐怕惊吓天子。」
「朕赦你无罪。」
女人摘下金面,侍者恭敬地接过斗篷,她抬起头,脸上有细细密密的青鳞。
她的眼睛冷得像蛇的信子。
皇帝怔然良久:「琮儿你带她去星觋台,国师会在那里计算国运。」
他身上有浓重的,衰朽的气息,带着行将就木的征兆。皇后抱病不出的日子里,贵妃和德妃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他用右手的小指轻轻勾住德妃的手指,疲惫的眼睛望向自己的孩子。
「有时候觉得他对儿子还是很关心的,只是不太在乎我。」蔺思凡耸了耸肩,「不过无所谓。」
我小小声问:「离姑娘是有皮肤上的病症么?」
「司空?」他愣了一下,笑了,「她是群玉山神的后裔,不懂人间的情感。她来,我们兄弟间的残杀,才算真正开始。」
我很快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因为怀有预断国运的能力,司空离被送往星觋台旁的高楼居住,拜访她的嫔妃皇子络绎不绝,似乎都想预知自己的命途。
但她冷得像一块冰,谁都求不来她的推算。
蔺琮想以表兄的身份求见,被她一口回绝。
「我没有什么尘缘亲戚。」她说。
她是宫中最神秘的女孩,宫人说在阴云垂布的天气能看见她和自己对弈,落子如飞。
皇帝的梦魇有所缓和,但他的身体仍然如山岳崩塌不可遏制,京中的风波随着司空离的到来愈演愈烈。官员的迁贬,世族的攻讦都愈发多起来,折子在他的病榻前堆成另一座山。
而他的孩子们在他眼前献媚,明争暗斗。
我去求算的那个夜晚星辰晴朗,她破天荒地答应了我。
「谢婕妤是为自己求,还是为十一殿下求,或是谢氏宗族?」
「不可以都问么?」
烛火把她脸上的青鳞映得温和。
「不要太贪心。」她说,「流沙逝于掌心,越想抓住,越留不下。」
「谢氏宗族来日如何?」
她很奇怪地打量着我,突然笑了:「我以为你很喜欢他。」
「我有我的家人。」
她拨弄着星筹,垂着眼睛说:「春荣秋谢花折磨,婆娑树上长生果。」
我皱了皱眉:「听起来不是很好的谶文。」
「落得清净。」
我朝她行了礼:「谢谢国师赐教。」
「你不想帮他问么?」她在我身后笑。
我一愣:「国师方才说不可贪心……」
「无情道是用寿数换天数的道法。」她把银色的星筹放在火上烧,「折我的寿数,看旁人的命数。这一盘已经折进去我十年,不算完岂不太亏?」
我大惊失色。她云淡风轻地笑:「我母亲是群玉山龙神,我有的是寿数可换。」
云从龙,那雾气明明是见龙的云。
我只得再拜:「既如此,却之不恭。」
银筹在算秤上泠泠作响,她手一顿:「三千里路日月,二十年来家国。一旦宫车迟出,就是婕妤苦尽甘来的时候了,不过花开花落不长久,还是要怜取当下的好。」
我低着头看她取完最后的筹码。
司空离用黑而冷的眼睛盯着我,星盘乱响,归于寂静,最后一算是我的命数,我期待得知我的来日,却也并不意外:无外乎是平安老去,石中火梦中身的谶文。
我还能去哪里?我还能做什么?
她的笑诡异而幽微。
她说:「今上三朝以后,女主取而代之。」
「和我没有关系吧。」
她摇了摇头:「你若有个孩子,无论男女,应在他身上。」
「我还有事情好奇,想请国师解惑,国师的推算之术有什么忌讳么?」
「算不出自己,亦不可对请算者动情,所以叫无情道。心思太重,就不准了。」
「大人为什么肯帮我推算?」
「因为我要验证一个结果。」司空离的眼神空洞无物,「忘记告诉你,我根本不信命的。」
今年的新正来的格外迟,宫城暗淡而沉闷,男人和女人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皇帝可能看不到新年的来临了。
我侍疾的深夜,皇帝忽然睁开眼睛。他用无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发疯一样推开我:「白璧君,你把阿鸾还给我。」
白璧君是皇后的名字。
很难相信一个将死之人有那样大的力气,他伏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在我呼喊御医的间隙中,我听见他哀而软的声音。
「她心气那么高,只肯嫁未来的天子,我不做天子,就娶不到她,若做天子,就只得娶你。白璧君,你说她是不是没有喜欢过我,她是不是没有喜欢过我啊?」
「陛下多虑了。」我说,「德妃娘娘心里是有陛下的,无论谁是皇帝,都一样。」
他不再说话了,方才的一扑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听话地躺回榻上去,花白的鬓发在一片明黄中显得凄凉。
他好像什么都拥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等到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从争储的琐事中抽身来看他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挣扎着将一个小小的匣子捧给德妃,目光里交杂着眷恋和如释重负。
我大概猜到,匣子里是册立储君的玺书。
我看见他张了张嘴,只发出含混的气音,德妃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轻柔。
「蔺叡,你喜欢我,我很欢喜,你不止喜欢我,天下人都欢喜……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不怪你。」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执拗,我忽然明白蔺思凡那双眼睛的来源,父子原来那么像的。
他好像在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德妃轻轻亲吻他的眼睛:「我们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两个一样心狠一样阴毒一样不择手段的人,合该千秋万载烧成灰也在一处。」
皇帝疲累地笑了,他伸手去够德妃的手指,然后轻轻地晃了晃,好像孩子抓到了心爱的玩具。
德妃张开手臂想要抱一抱他,就在她俯下身的一瞬间,宫城的钟声急促地响起,整个太清殿都为之震动,黑色的鸦群惊惶高飞,带来杀气和不详的征兆。
皇帝的眉头骤然蹙紧,这种惊扰对一个病重的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德妃轻轻抚平他的眉心,语调难得的温柔:「睡吧,好好休息,新年就要来了。」
而鼎沸的人声已经响彻宫城:「承天门封门,无三殿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腊月二十七日夜,皇帝病笃。
德妃举着皇帝的玺书走出寝殿,颁布了要求诸皇子即刻入宫侍疾的命令。
整座宫城是一只躁动的野兽,它不明白自己的新主身在何处,却已经闻到铁和血的腥气。
这是一个风雪夜,皇子们骑着白马赶回宫城,马蹄在积雪上发出流沙陷落的声音。他们并不急于见到病笃的父亲,而是立即向属下传递自己的手令,要求「布武,以备不测」。
事变在承天门率先发生,最后一位从者进入宫门甬道的刹那,机关转动,巨大的吊门訇然坠落。长刀出鞘,低眉顺眼的从者刹那间成为虎视眈眈的刀客。
「长兄过世后,是我最年长。」蔺瑜面无表情,「护佑你们的安全,是我的分内职责。」
他没能从自己的弟弟们眼中看到惊惧的神色。数百名金吾迅速汇聚在诸皇子身前,他们的长戟锋芒锐利。
「三哥操持辛苦,后面的事情,还是弟弟分忧好。」蔺琮骑马缓缓走进了金吾的队伍中。
「他真是喜欢阿琮。」蔺瑜恨恨地咬紧了牙,「这是他养了十几年的金吾,就这么留给七弟。」
他转头看向自己一母同胞的四皇子蔺瑾,他们是双生子,哥哥锐气风发,弟弟反而温顺老成。「他应该已经选了七弟,我们这样做……算谋逆么?」
蔺瑾沉默着,然后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笑了。
「哥哥你听说过天枢么?」
蔺瑜惊讶地看了弟弟一眼,他不明白听话恭顺的弟弟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到一座宫殿,但他仍然点了点头,就像小时候弟弟缠着他要什么东西一样。
「置放皇帝二十五玺的地方,始皇帝开国后,收天下之兵,溶铁为殿基,铁从地上长出来,长成御座。」
蔺瑾轻轻眯了眯眼睛:「御座和整座宫殿是一体的,它们在天下的中心,所以叫天枢,在那里有九鼎和天子的剑玺。」
蔺瑜心中猛的一惊,他从弟弟的眼中看到了蛰伏的黑狼。弟弟深不可测的微笑消失了,代替的是铁一样冰冷的弧线。蔺瑜听见他的声音,低低的,像看见血肉的野兽。
「它等我等的太久了……」蔺瑾低吼着咆哮,「谁坐上它,谁就是天下的主人!既然你们都可以,那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永远跟在你的马后,现在该轮到我了。」
火珠啸鸣着升入天空,承天门城垛上的禁军点起火把,火光照亮了蔺瑾冷硬的面容。
「奉三殿下的命令,封门!」他无视了黑衣从者手中的长刀,看向惊愕的兄长,「哥哥我为你做过那么多,你也应该替我背一次骂名。」
皇子们沉默着,骑马走向自己所归附的一方。蔺思凡跟在四皇子身后,打马向宫城走去。在白马进入启运门的刹那,他回头看向火光照耀的承天门,淡淡地笑了。
「杀吧,总要死人的。」他轻声说,「这就是我们兄弟的命。」
中宫用盖着凤凰印玺的诏书下旨,将有品级的嫔妃召集到凤仪宫。
皇帝的嫔妃并不多,这些年来又弃世不少,留下的大多是世家女人。她们低垂着头,拨弄手腕上的镯子或衣上的垂珠,心里忐忑不安,因为世族公卿已经各自做出选择,她们只需要耐心等待。
内城封闭后,各方在僵持中暗中调度。玄衣卫与金吾相互对峙,朔方驻扎的白氏守军也抽调其中最精锐的三千人向京城靠拢。
嫔妃们被允准与自己的子女远远见上一面,蔺思凡静静看了我一眼,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的一切执拗和锋芒都消失了,化成一种彻骨的寒意,像灼热的铁冷淬成剑的刹那。
我在他的眼中读出胸有成竹的平静。省亲时父亲与他的密谈让我明白,谢氏为代表的文官世族已经站在他身后。
「蔺琰。」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自己说,「一切平安。」
他的名字在我唇齿间陌生得像羽毛。
腊月二十八,京城戒严。
诸势力的暗流在京中涌动,此时内城的斗争已经达到白热化,三皇子蔺瑜控制玄衣卫,七皇子蔺琮继承了父亲的金吾,承天门守军则投诚于四皇子蔺瑾。
而皇帝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我再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冷而僵硬,涣散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是属于他的重重宫阙,也是他的妻妾和儿女,为他哭泣的却只有他十三岁的小女儿。
皇帝原来这么孤独的,我想,那些年轻人前赴后继的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更大的变故已经发生,玄铁苍鹰的标志流传在羽林和神策营,就连象征天子武备的天衡府也流传着这样的铁徽。
这是早就应该随着镇北军的覆亡死在雪里的东西,现在他们随着风雪再次重生。
兵变从朱雀门起,这是控制宫城与京城的枢纽。朱雀门守将姓陈,是晋中陈氏,七皇子的拥趸。他在一个美艳妓女的怀里喝醉了酒,巡查时看到一个低着头的奇怪男人。
男人在吹箫,箫声呜呜咽咽,夜枭在天空中盘旋。
「你不去城垛,在这里做甚!」守将用带着酒气的声音怒斥,「混账东西,不持兵刃,吹这物什,成何体统?」
男人并不着急,依旧自顾自地抿着唇吹。守将暴怒中拔出剑朝箫管砍去,金铁之声震响,他大惊后退,看到男人缓缓站起身。
「这是镇北的悼歌,叫度玉门,既然将军不想听完,那么现在,也无不可。」
男人很文雅地收起铁箫,就在一瞬间,他的袖中飞出一把薄刃,刺中了守将的心脏。
他走过去,拔剑时血喷溅在他苍白的脸上,显示出一种谲艳。他摘下守将身上的传信筒,用火弹照亮了天空。
「更待何时!」他几乎是从血里挤出这一声吼,「开门,放武备库,进宫城去!」
玄鹰旗在城墙上升起,守卫们的声音层层相传,京中所有武备都收到了这样的命令,他们拿起刀剑,涌进朱雀门。
「奉天子令,勤王靖难!」
男人抓着剑和箫走在最前面,如果此时有人看见他的脸,应当会惊异于他眼中的滔天恨意。
这是一个早就应当被凌迟的男人,他走进宫城想要为父母亲族「讨一个公道」的时候,皇帝已经在妻妾和子女的陪伴下安然死去。
镇北侯长子,阮徵。
腊月二十九,在昼犹昏。
近万名身着重甲的兵卒将宫城团团围住,在三丈宫墙下汇聚成一片铅云。
这无疑成为夺嫡之争中最不可忽视的力量,皇子们互相猜忌这支军队的归属,但令人失望,它似乎不属于任何一方。
他们只是在城外静静地等待,巨大的云车和撞木缓缓驶来,攻城的一切已经齐备。
蔺琮最先登上城垛,他以镇北王的爵位与阮徵谈判,对方用沉默拒绝了他。
接着是蔺瑜,他怒斥城下的军队为叛。
「朔方大军旦夕至,汝等当为齑粉也。」
四皇子蔺瑾最后登上承天门,他许诺一旦掌握权柄,立刻重查镇北旧案,复阮家清白。
蔺思凡跟在他身后,用黑而深的眼睛俯视着他们,风雪积在他们的重甲和刀枪之上,而军中竟无一人妄动。
「军容肃然。」他的声音有隐约的欣慰。
蔺瑾极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多嘴。」
蔺思凡不再说话,叫做龙牙的短剑偶尔闪过寒光,他用手指抹掉刃上的雪花。
「下去。」蔺瑾怒斥,「贱奴的儿子,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他的眼睛骤然瞪大,错愕凝固在他的脸上,龙牙穿过了他的咽喉,像幼龙尖锐的牙齿,镶嵌进他的皮肉中。事发突然,承天门守军一时惶然无措。
蔺思凡的手握在龙牙的柄上,他一挫一拉,血雾就喷溅出来,扑在漫天飞旋的雪片上,在昏暗中有一种诡异妖艳的美。
「蔺瑾已死。」他一字一顿,「我清君侧,余者不问。」
城外沉默在风雪中的将士忽然沸腾,他们整肃地行武人叩拜天子的大礼,起身时重甲的响动令人心中彻寒。
「谨奉尊令!」他们的声音回响,撼动整座宫城。
承天门守军率先投诚。他们支持的皇子已经死去,而最有力的角逐者就在眼前。
宫门洞开的瞬间,最精锐的五百人按照预先的命令涌进宫城。守将讨好地为蔺思凡递上弓箭,他漠然接过,侧脸在风雪中显得英挺。
他转头向蔺瑾的尸体,那双不肯合上的眼睛似乎在冷冷地看着他,他的声音同样冰冷:
「现在应该有我说话的地方了。」
腊月三十日,除夕,雪定天清。
蔺瑜退回启运门,他身边只有玄衣卫,他们只能应对刺客,无力应对整饬的军队。
他所期盼的朔方军队不可能再来临。白羽的精锐三天前就已经进发,在凭陵进入一片乱石堆。数千士卒踏入的瞬间风沙骤起,杀气蒸腾,九曜星照耀在他们的头顶,领军的白羽身经百战,此刻终于放下刀兵。
「星命大阵。」他仰天长叹,「武侯白帝城阵,陆议尚不能出,况乎我哉?」
他无法找到布阵之人,这个神秘的女孩正在远方的宫城。内监用漆红的托盘接过女孩掷出的细绢,小跑着送进凤仪宫。
上面只有一句话:太白见北天垣,皇子琰当有天下。
司空离的星谶成为引燃夺嫡之战的最后一把火,蔺瑜在无法得到蔺琮支持,也无力应对城外军队的情况下选择了孤注一掷,他率领一百二十名玄衣卫,身着重甲,在从者的翼蔽下试图击杀蔺思凡,就像承天门上蔺思凡杀死四皇子一样。
这是非常蠢笨的做法,玄衣从者用身体作为城墙,举盾向前。蔺思凡举着铁弓,犹疑不发,长箭已经在弦上。
「殿下应当速做决断。」阮徵低声说。
「阿徵你知道么?从前德妃给七哥做了很多桃花酥,整个承乾宫都闻得到那种香气,阿娘说好香,那时候她已经病得很久吃不下饭了……我去求七哥,七哥刚被先生训斥,心情差,就一块一块捏碎了扔在池子里喂鱼,那是我第一次懂得恨妒。」
「三哥瞧见了,把我拉走,给了我满满一匣子零嘴,说不许自轻自贱,还说我若有什么缺的可以去找他……他课业不算好,骑射也不拔尖,可我现在就要杀他了……」
玄衣卫已经进入四十步内,五百精锐弓开如月。
「这时候还讲什么兄弟情谊。」阮徵低喝,「从你下决心开始,就只有死敌。」
蔺思凡的手紧紧握着铁弓,骨节因为过于用力泛起白色。
「杀。」他说,「放箭。」
几个字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箭雨中玄色的身影一排排倒下,他的长弓对准了正中的蔺瑜,却因为手抖只射中了他的肩。
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箭雨淹没了他,等到蔺思凡走上前去查看倒在地上的兄长时,蔺瑜的已经插满箭矢。
「真狠啊。」他气若游丝,「是你的了……」
他身上全是长箭,蔺思凡犹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那里也沾着黏腻而腥重的血浆。
男人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污血染脏了白色的貂裘:
「王妃……她不知道,你不要……」
三皇子妃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
蔺思凡点点头,说你放心。
但蔺瑜听不到了,他的眼睛像死灰一样迅速消散。
「对不起。」蔺思凡说,「从举刀的时候我们就不能再论兄弟……除非我们都安心做一个无名的闲王。」
蔺思凡站起身来,把铁弓抛掷在地上。他从兄长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捡起长剑,对着沉默的宫城低吼。
「可谁会甘心,谁又能甘心?我们都有要保护的人。」
内城最后的门已经洞开,蔺思凡抓着长剑,缓缓走进了启运门。
佝偻的内监几乎是滚着进了凤仪宫。
「娘娘,城破了。」他的声音尖而细,带着隐约的哭腔。
「是谁?」
内监哆哆嗦嗦地看向皇后,然后是贵妃和德妃,最后,他的目光转向我。
我太熟悉他的眼神,侍寝那一夜,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用粗哑的嗓音对我说:「请谢婕妤见谅。」
我竟然在他的目光中读出恐惧,他抖着嘴唇说:「十一殿下奉旨讨逆。」
我的心终于放下来。
都结束了,我想,他再也不用对任何人谨小慎微,他是天下未来的主人。
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一个身影冲向我,那是德妃的贴身女官,一向端方自持。
我愣了一刹,然后立刻闪身,剧烈的疼痛从手臂上蔓延开来。
她居然带着一把短而快的刀,我躲的及时,只伤到右臂,也已经翻出皮肉。
我迅速地失力,贤妃用帕子帮我扎住伤口。德妃一把抓住成喜的衣襟:「七皇子呢?琮儿在哪里?」
他没能来得及回答,宫城的余晖投下年轻男人英秀挺拔的身影。蔺思凡提着长剑,站在凤仪宫殿前,另一只手抓着还在淌血的头颅。
他的母亲曾经在这里受刑。
他把头颅掷向德妃,女眷的尖叫声几乎要让我昏晕过去。蔺思凡冷冷地看着她:「七哥在这里,德妃娘娘不用找了。」
接着他转过身,看向我。那不是很重的伤口,失血和疼痛却让我昏昏欲睡,但我仍然看到了他温温然的笑容,在夕阳中显现出淡金色的暖意。
他驻着剑跪下来,对我说:「母妃,我们回家。」
尘埃落定,恍然一场梦醒。
只记得最后的最后,他对我说,我们回家。
正西风吹彻,残阳如血。
我走出凤仪宫的时候,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蔺思凡伸出手扶住我,但我仍然感觉眼前一阵阵发昏。
「对不起……」我轻声说,然伤不太重,但我……」
他站住了,片刻寂静,他笑:「我背你。」
我抓着他的手腕,勉力站定:「你疯了么?要做天子的人了……」
话没有说完,他已经蹲下身去。西风从甬道吹过,飞檐角上垂着的宫铃清脆作响。他微微偏过头,眉眼在余晖中显得温柔醇和。
「快上来。」他说,「不要让我等太久。」
我顺从地点点头,环住他的脖颈。他的背宽厚而温暖,我贴在他耳边,轻轻说:「走一段就回去吧,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蔺思凡很坚定:「不,我陪你回家。」
宫阙复宫阙,哪里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围墙之外,他却背着我往更深的地方去。在这座孤城捱过的日子,大部分时候是我等他。
或许他也在等我,我们都互相等待了太久。
我迷迷糊糊地贴着他蹭了蹭:「阿琰,你以后要好好的。」
他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往景仁宫走,踏过雪的时候雪不说话,两边的寒雀叽叽喳喳。
眼皮越来越重。
「阿韫儿。」他试探着叫我的名字,「你别睡。回去以后我让司空帮你看一看。」
「他们都死了么?」我强撑着精神。
很久的沉默。「别怕。」他说,「我会保护你,你信我。」
「我信你。」我也笑了,「我只信你。」
意识一点点模糊,新雪正在融化,宫墙无穷无尽,流苏微微晃动,我呼出的雾气贴着他的侧脸。
他将我往上扶了扶:「你怎么这么轻……你以后要开心一点。我带你出去玩,阿徵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去逛街,我陪你去好不好?你要多笑一笑,其实你一安静下来我就会害怕,有什么事情你都想自己扛过去……我们是一起的,就该一起扛,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
他好像很紧张。
我把头埋下去,在堕入黑暗之前,我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脸,用极小的声音问:「那刀上淬过药的吧……」
蔺思凡的平静终于崩溃。其实我知道他说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只是因为害怕,我抱紧他,像是抱住了天边淡金色的太阳。
「别死,别丢下我。」他的声音颤抖着,几近哀求,「不要死在这里,那么多风风雨雨我们都已经挺过来了,不要在这个时候出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