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失忆了

1

我妈失忆了。

影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年迈的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不认得身边的所有人，但是依旧认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母子情深，感天动地。

于是我把我家全体成员召集到客厅，挨个让我妈辨认。「这个是谁？」我指了指我爹。「男神。」我妈娇羞道。「这个是谁？」我指了指我奶奶。「阻挠我们爱情的罪魁祸首。」我妈怒道。「这个呢？」我指了指我。

我妈摇了摇头。

2

我妈把我忘了。

作为一个妈宝男，我是很受打击的，于是质问我爹我妈到底发生什么了。我爹犹豫了下，说今天遇见个算命的，我妈给我算完姻缘算事业，交的钱挺多，还充值了个会员，说是能以后给她儿子算命打八折。算命的也算是没有那么丧尽天良，说你既然充值了这么多钱我送你个东西吧，就给了我妈一个壶，说是能许愿。然后，我爹就去了花鸟市场，回家就变成这样了。

「壶呢？」我着急问，生怕我爹把罪证给丢了。

「这呢这呢！」我奶奶抱着那个金灿灿的壶跑了出来，里面灌满了土，上面还种着蒜苗。

「我寻思闲着也是闲着。」我奶奶不好意思道。

我把蒜苗暂时移到剪成两半的大可乐瓶里，握着壶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

我妈从屋里跑出来：「你们干什么呢？」

「妈，没事，给您瞧病呢。」我挥了挥手，脑门却被中年妇女狠狠拍了一下。

「这孩子咋还到处认妈呢？老娘是丁克懂不懂。」我妈怒道。

「杨发财，晚上吃什么？」我妈喊了声我爹的名字，开始拨打电话。

「干什么？」我爹愣了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订外卖啊。」我妈理所当然道，「跟你结婚这二十多年我不做饭你还不知道？」

「二十多年？你不是不记得了吗？」我爹更懵了，刚才全家分析了一波，一致认为我妈是失去了怀上我之后的记忆，除了与我有关的事我妈都记得。

「订，你别打了，我来我来。」我连忙抢过手机，挑了家饺子店。「小伙子再点几瓶啤酒啊，跟你叔在篮球队里认识的吧，你俩喝点。」我妈安排完一切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我妈的背影，苦笑道：「爸，你多久没打过篮球了？」

「十几年了吧。」我爸想了想。「这闺女脑子有毛病了。」我奶奶下了结论。

3

第二天一早，我顺着我爹给我指的地方去找那算命的，他则陪着我妈去逛街。

「打人犯法，」我爸叮嘱我道，「找个没监控的地方再动手。」

我爹给我指的地方是一条很脏乱的小路，我转了两圈还是没找到那算命的，正纳闷这孙子是不是真的会算到今天有人来找他算账，忽然余光扫到了墙壁上的字。

「周六歇班，周日九点继续营业，有问题请咨询电话 143××××××××。」

居然还乱涂乱画贴小广告！

我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对面响起来。

「喂，你是哪位，欢迎致电『就是准』算命公司……」「我找你们在花鸟市场附近算命的那个。」「花鸟市场分公司吗？好的，我帮你查一下。」对方说话极其缓慢，我总觉得对方其实是一只会说话的树懒。「儿子，叫你呢！」过了会儿听见老头扭过头喊。我顿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腹中，难受得要命，总有种被耍还不能骂回去的憋屈感。过了会儿一个中年男人接过电话，「喂，没爱还怕有色？」我反应了半天才想明白这是「MayIhelpyousir？」。「是这样，我妈昨天从你们那儿拿走一个壶，之后人失忆了，你给看看怎么办？」我决定先礼后兵，实在不行再报警。「啊，那你妈中奖了啊！」男人激动道。「你妈！骂谁呢！」我怒道。「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连忙道歉，「我是说你妈中奖了！这是一个特别的壶，里面有个壶神，能实现人的一个愿望。」「你胡扯，我妈要能许愿绝对许我能找到对象和考上公务员。」我揭穿道。「这个愿望只能在自己身上实现，不能在别人身上实现，也不能是金钱方面的，只能改变自己的外貌或者记忆。」男人解释道。

「你是说……我妈许愿把我忘了？」我震惊道。

「不太可能，」男人连忙安慰我，「壶神是智能的，会自动判断和矫正许愿者的愿望，没准是你妈操作失误。」

我将信将疑地挂断了电话，跟男人约好第二天见面聊，然后匆匆回了家，看见我爹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妈呢？」我问道。我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中年男人特有的无力感。「蹦迪去了。」

4

我是第一次来夜店。

我妈失忆前从不让我去夜店，我总以为我第一次来夜店会很震撼，但是没想到会这么震撼。

我妈站在舞池中间摇头晃脑，五十多岁老太太不跳广场舞却在迪厅叱咤风云。

「妈！」我冲过去大喊。「哟，这不是老杨队友吗。」我妈拉着我一起蹦。「兄弟，这是你妈？太厉害了，我年轻她二十多岁都蹦不过。」一兄弟给我竖大拇指。我费了半天劲才把我妈拽出来，我妈明显跳嗨了，「小同志，你别担心阿姨，阿姨身体好得很，走咱俩再去整两杯。」我只好说：「阿姨，你再不回家我叔叔该担心了。」我妈这才不情愿地回了家，并在看了半天电视剧后才睡下。折腾了一天的我和我爹瘫在沙发上，连水都懒得喝。「我妈咋这么能蹦？」我感叹道。我爹瞥我一眼，得意洋洋道：「你知道你妈年轻的外号叫什么吗？」「东方红路舞王。整个东方红路从东到西，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你妈跳不过的。我们那时候还叫迪斯科来着。」我爹怀念道。

我想着那个告诫儿子不要去蹦迪的小老太太，总觉得这俩不是同一个人。

「要不是怀了你，你妈指定能跳出本区，跳向全市，当个明星也不是没可能。」

「等我上了幼儿园她也能蹦迪啊。」我不服气道。

「不一样，」我爹摇了摇头，「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光住院就花了好大一笔钱，等你上了幼儿园我们都去赚钱了，哪还有工夫蹦迪。」

「她不让你去，就是觉得那时候自己没好好学习光顾着跳舞，不想让你跟她一样。」我爹点了根烟，轻声道。

我看着我妈的房间，心里忽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想。

5

我用力在我爹的怀抱中挣扎着，使劲用手中的拖鞋去触碰面前一个道士的脸。

「你还我妈！」我大吼。「施主息怒，生气伤身啊。」中年道士狼狈地躲闪。「你这个神棍！」我把拖鞋甩了出去。折腾了很久，两人这才心平气和地坐下解决问题。「早这样不完了吗？」道士埋怨我。「总得让我出口气。」我点了根烟，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高人样子。「那壶你们带过来了吗？」终于进入了正题。

我拿出特意刷了好几遍的小金壶，丢给道士，道士稳稳接住，口里开始嗡嗡地念咒语。

然后一团黄色的烟雾从壶嘴中冒出来，变成一个壮汉的形象。

我咽了口唾沫，虽说事先有心理准备，但是亲眼见到还是忍不住骂了句娘。

「愿望我实现了，还叫我出来做什么？」壮汉疑惑道。「那个……劳烦您再改回去可以吗？」我小心翼翼道。「为什么？」壮汉面露怒色，「老子最讨厌你们这帮无脑甲方，真当改回去不收钱的！」「我也恨甲方，但是我觉得你误解了我妈的愿望。」我说道，「我妈再怎么也不可能把我给忘了……」我忽然想起来昨晚和我爸的聊天，有些心虚，于是说道：「要不您让她再选一次？」壮汉在得到了道士免费给他烧香的许诺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四天后，四天后我的力量会恢复，到时候你们把我叫出来就行。」说完这句，壮汉就要钻回壶里，却被我再一次拦下。

「我可以知道我妈的愿望是什么吗？」我连忙问道。「用户隐私不方便说。」壮汉斩钉截铁。「那我能不能知道她……有没有许『不再记得我』这种愿望。」我看着壮汉的眼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壮汉看了看我，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6

剩下的四天，由于我爹要上班，只能我陪着我妈。

事实证明，中老年妇女战斗力并不输于年轻人，我妈拉着我蹦迪、喝酒、打麻将。每当我半死不死的时候她依旧生龙活虎地战斗着。

在我的苦苦劝说下，她终于去了一家 KTV，我计划在包厢里面能睡个好觉。

但我是真没想到我妈有这么爱唱《风雨彩虹铿锵玫瑰》。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唱 KTV 一直单曲循环，每当我闭上眼睛，田震老师的那句「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就把我从梦乡中震醒。

「妈！」迷迷糊糊中，我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歌声戛然而止。我妈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小同志，你梦到你妈了？」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你妈呢？」我妈问道。「她……出去旅游了。」我编了个谎话。「出去旅游就这么想，母子情深啊，我也想要个儿子来着。」我妈遗憾道。我忽然意识到我并不知道我妈的记忆在我消失后被修正成了什么样子，于是问道：「阿姨，您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没什么啊，同学都生了孩子，我一个人在外面潇洒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是挺开心的。」我妈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你妈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妈自己问自己。「她……是个很节俭的人，这几年好些了，我小时候她连件新衣服都不给自己买，现在好歹知道去买些面膜什么的。」我想了想说。

「面膜？那个自己敷不如去美容院的，你妈下次去的时候你给阿姨打电话，阿姨给你推荐几个我常去的，阿姨是里面的会员，能打折。」我妈摸着自己的脸说道。

「谢谢阿姨，我会让我妈去的。」我轻声说道。「你和你妈妈关系真好。」我妈羡慕道。我摇了摇头，「最近一直在吵，她想让我考公务员、考研、找对象，可是我真的不想做，于是只能吵，放假在家里都待不下去，要是……要是她能像您一样就好了。」

「我那时候也是这样啊，想当个歌手，我唱歌不错，跳舞也很好，但是家里也是不同意，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自己有了孩子绝对不强迫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妈贼喊捉贼。

我忽然没忍住笑了起来，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真的觉得好笑。

「后来我真的去当歌手，追求了我自己的人生，虽然失败了但是很过瘾，总觉得没有白活。」我妈开始给我讲她去当歌手的事情，伴奏是《铿锵玫瑰风雨彩虹》。

我看着我妈闪着光芒的眼睛，忽然有了种很大胆的想法。

要是没有我，她会不会去过她的人生，做她想做的事？也许她真的会成为一个明星，在舞台上唱着她的歌。

困意渐渐袭来，我还是闭上了眼睛，进入梦乡前一刻，我看着我妈正看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生动。

「妈。」我轻声呢喃，进入了梦乡。

7

四天时间转瞬即逝，我带着我妈心事重重地来到了道士的家门口。

「准备好了吗？」道士掏出壶说道，一个黄色的壮汉从壶嘴里冒出来，准备施法。

我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问道：「你今天带我看变魔术吗？」

我咽了口唾沫，忽然说道：「能不能不变了？」壮汉正要骂人，道士制止了他，「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你看，我不用被催婚，催着考公务员，我妈她……我妈她……」我突然哭了起来。

「她本来不该这样的，她应该去唱歌，去做她喜欢的事，要是没有我，她不用受那么多苦的。还有我爸，要是没我，他应该在打篮球，五十岁还是生龙活虎，而不是现在这么早就白了头……」我抽泣道。

「我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想，我想既然她有了这份记忆，这份更加轻松的记忆，我应该帮她保护住。」

我抬头看向壮汉，哭得通红的双眼中满是恳求。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壮汉说道，「至少让她自己决定。」说罢他的手放在了我妈的头顶，我妈愣了下，眼中的生动渐渐消退，变回了那个终年忙碌的女人。

「妈……」我轻声道。我妈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我都记起来了。」

8

「你不用难过的，哪有孩子为父母生下自己难过的。」我妈柔声道。我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知道失去记忆这两天我在想什么吗？」我妈说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那几天我有一种预感，总觉得这种生活太美好，太虚假，所以我拼了命地玩，生怕它们突然结束，然后回到那个原来的人生轨迹。老实说我总以为我原来的生活是个患绝症的中年妇女，现在啥病没有倒是喜出望外。」

「这种生活是虚假的，人生不会因为某一件事就会被完全改变。我以前也想过要是没有你我会怎么样，可是生活不是分叉口，不是你选了正确的事之后你的人生就会变得一帆风顺的，它更像是月球表面，到处都是坑，你躲过一个还有另一个。」我妈仿佛一个哲人。

「可我这个坑也太大了些。」我失落道。

「但是妈妈也收到了礼物，你就是礼物，陪着你长大也是妈妈的人生，而且妈妈乐在其中。」我妈笑道。

「但是明明你能过得更轻松更潇洒的。」我执拗道。

「人生总有遗憾啊，买完菜才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就降价了，考试时意识到这个题昨晚复习见过但却没在意，临到喜欢的人结婚才知道那人曾经喜欢过自己，但是我们能改变吗？我们只能用买完的菜做出尽可能可口的饭菜，用最大的专注去解答试卷上的每一道题，尽力去爱还在身边的那个人。妈妈或许没能那么潇洒，但是却发现自己更加热爱这个世界。」

我看着我妈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双眼睛或许没有那种生动，但是多了被岁月磨砺的温婉。

我爹从门外按了按喇叭，是在催促我们回家。我正准备走，忽然想起来什么，问了壮汉灯神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你为啥把我妈关于我的记忆给消除了吗？」壮汉这次明显态度好了很多，估计是意识到自己没能猜透客户的意思而对自己业务水平产生了强烈的愧疚。「她说要消除让她不开心的事。」壮汉挠了挠头，「我根据她的人生经历，估摸着是你……」我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跑向门口，跑向门口的我爸我妈。像一个离家出走后再次回家的孩子那样。

9

车上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我妈道：「妈，你真正想消除的是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爸插嘴道：「还不是你？」

「你妈真正想消除的，是自己对你考公务员和找对象这两件事的执念。」我爸无奈道。

我愣住了。

「五十岁的人了，没那么容易改变观念的，但是你又没错，我呢还是个急脾气忍不住，老是吵架我都烦了，索性想了这么个愿望，谁能想到那灯神跟二傻子似的。」我妈埋怨道。

我的眼圈又红了起来，连忙用手遮住揉眼。「眼睛又难受了？叫你别玩手机。」我妈嘟囔道。

「不玩了，不玩了。」我低头用力揉着眼睛，「今晚陪你看电视。」

「这还差不多。」我妈终于露出了微笑，笑容仿佛铿锵的玫瑰，风雨后的彩虹。

□ 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