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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为人父

一、

老刘是我们监区所有老年犯里,过得最滋润、最舒服、最让别的犯人羡慕的一个。

——直到他试图在监狱里再次杀人的那一晚之前,我们都这么觉得。

二、

老刘的个子不高,矮矮胖胖的,很有几分富态。

平日里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坐在窗边,手里抓一把零食,也不同人说话,只是眯着眼笑,神态像极了我小时候家门口开小卖铺的胖老板。

老病残监区不用劳动,他不太识字,也就不爱看书读报,平日里最喜欢招呼人吃东西。别人每个月开大账,额度总是紧巴巴地用着,大头都是用来买生活用品、内衣内裤、本子笔什么的,剩下点碎钱,买点零食打打牙祭。他却好,每个月 400 块,清一色地全买了吃的,从小蛋糕到海苔片,下饭菜到茶叶蛋,每次查寝,他的箱子里活脱脱就是一个监狱里的小饭店。

别的犯人顶羡慕他的,就是这一点。

不是他用不着买生活用品,而是他有一个好女儿。

别的老年犯进来,儿女半年能来看一次,就算是孝顺的了。至于觉得丢脸,从犯人进来到刑满释放,只管寄钱来保障生活,一次都没出面见过的,也大有人在。

老刘的女儿不一样。

每个月接见的时候,十次有九次都要过来,最多隔个一个月,兴许事情忙来不了,下个月准来。而且她从来没有空手来过,都是大包小包,提满了东西,这个月带点内衣内裤,下个月就带几本解闷儿的盗版大部头小说——老刘自己不看,可这小说本身,在监狱里是和方便面、香烟并称的三大硬通货之一,能给老刘跟其他犯人换来不少好处。

老刘的刑期长,我来的时候,据说已经坐了六七年了。他不归我分管,也从来不闹事,我便一直不知道他的罪名,看他的样子,只道是诸如行贿之类的经济型犯罪。直到 16 年 3 月的时候,他申报了那一批次的减刑,我才第一次打开了他的案宗。

抽出档案,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把档案放回袋子里,翻到正面,清清楚楚写的就是老刘的名字。我犯了嘀咕,又重新抽出来,核对了照片和信息,终于才确定,没有搞错,这真的是老刘的案底。

他是故意杀人罪。

卷宗上写得清清楚楚,八年前,他在家里用一把水果刀,活生生地乱刀捅死了自己的老婆。

——也就是他女儿的,亲生母亲。 

三、

趁着做减刑的机会,我找老刘谈了次话。

我对着卷宗问他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怕会触到他某些敏感的神经,可没想到的是,他虽然有些讷讷的,可跟我聊起天来,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而且一点也不避讳自己杀人的往事。

他跟我说,跟别人不一样,他的老婆不是娶来的,而是走了运捡回来的。

老刘年轻的时候,矮小,黑,瘦,长着一张赵本山小品里说的「鞋拔子脸」,加上父母早逝,家里又穷,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困难户」,到了二十八九岁,还是光棍一条。

村里的老主任惦记着他,给他说过几次媒,可女方不是嫌他矮,就是嫌他穷,见了第一面后,连个愿意再来见第二次的都没有。久而久之,连老刘自己都断了心思,寻思着就这么干脆打个一辈子光棍算了。

可他放弃了,村主任偏不信这个邪。

终于有一天,他兴冲冲地又一次敲开了老刘家的门。

老刘开了门,主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小刘,我问你,你对人女娃子有啥要求没有?」

老刘苦着脸:「都是人看不上我,还能有我挑人的时候?是个女的就成。」

村主任一拍大腿:「有你这句话,那这事就能成了。」

老刘有些迷茫,被村主任拉着进屋坐下,三言两语一聊,才知道,村长真的给他找了个愿意嫁的姑娘,不仅愿意嫁,长得还漂亮,是县城里出了名的俊俏。

老刘不敢信这种好事,连忙拉着主任说:「人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跟我说清楚,不然这么天仙似的一姑娘娶回家里,我不得安心。」

村长这才叹了口气,说了实情。

原来,那姑娘是给人「破了身子」了。

姑娘家住县城里,二十出头,长得虽好,名声却差,作风不怎么正派,成日里喜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青年街上混搭。就在年前,被传出来给一个流氓搞大了肚子,那流氓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了,那姑娘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去医院里把孩子给拿掉。

那姑娘知羞,本来想瞒着父母朋友,一个人把事儿办了。可县城就这么大的地方,那个年代又不兴做这种手术,更何况还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家,一来二去,很快就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的了。

当妈的心疼女儿,听说这事之后,抱着姑娘哭成了个泪人儿,她爹却是个火爆性子,硬是把病体虚弱的女儿赶出了家门,说丢不起这个人,让她有多远滚多远,这辈子别让自己看到。

那姑娘没处去,只能暂住在姑姑家里。

她母亲一边在家里劝丈夫,一边放出话来,招女婿,不要彩礼,不用倒插门,只要老实本分,不嫌弃女儿,对女儿好,他们家就愿意认了。

老刘一听这话,顿时放下心来。

他跟土地打了小半辈子交道,村里人粗俗,他对男女那些事情,成日里听人过嘴瘾,自己却从来没试过,对「破了身子」没啥概念,反而觉得女孩可怜。

他拍着胸脯跟村主任保证,愿意娶人家姑娘进门,只要她不嫌自己穷,不嫌自己丑,不嫌自己是农村人,他也就不嫌什么流言蜚语,愿意两个人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

主任见他态度好,也喜上眉梢,当场拍胸脯保证,去替他给人姑娘家说道说道,一定让他把媳妇娶进家门来。

就这样,一来二去,没过俩月,老刘就真的这么把人家姑娘「捡」回了家门。

四、

老刘说,他第一眼对他老婆的印象,是瘦、白、神色寡淡,跟个活死人似的,初春的季节,仍然裹着厚厚的大衣,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可即便这样,老刘左看右看,都觉得姑娘长得真的跟天仙似的漂亮,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开头的俩礼拜,姑娘躺在老刘家里,没跟老刘说过一句话,没对过一个眼神——更不要说圆房了。

老刘脸皮嫩,也不敢开这个口,只知道每天前前后后伺候着,乐得屁颠屁颠的。

他说,人城里姑娘到乡下来,又嫁给他这么一个又穷又丑的老光棍,他还能有什么说的?更何况,人姑娘不闹着要走,已经是极懂事的了,他照料照料自家媳妇,不是应该的?

可没过多久,麻烦就找上了门来。

不知道是谁传了出去,很快,村子里茶余饭后,都说起了老刘老婆以前的那些闲话。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难听,都说老刘捡了个破鞋回家,还当宝似的供着。

渐渐地,村里有些闲汉开始有意无意守在老刘家门口,隔着窗户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大抵是听说了这姑娘的过往,又图那姑娘貌美,便动了歪心思。

那姑娘躺在床上,也不说话,只是泪珠子断了线一样地掉,哭得整个人一抖一抖的。 

老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顿时发了狠,提着墙角做农活的钢叉就出了门,他本来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怂怂懦懦的,个子又瘦又小,手里钢叉都快有他头顶高了,可这么往门口一站,往外头一瞪眼,杀气就跟腾腾地冒出来了似的。

他不会说话,翻来覆去就一句:「你们这群逼样的东西,再欺负我老婆试试?」

几个闲汉第一次看到老刘这么暴怒的样子,又看他手里钢叉明晃晃的,心里生怕,三三两两骂骂咧咧的,很快便也散了。

老刘又守了半晌,见没人回来,这才进了屋。

刚把钢叉放下,却听见人姑娘开口,跟他说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老刘不记得自己刚说了啥,好似只是骂了那些闲散混子罢了,便只点了点头。

那姑娘又重复了一句:「要是他们再来欺负我,你敢不敢真捅他们?」

老刘心头好似有股火烧起来了似的,把头一梗:「有什么不敢的,他们敢再来,我就一叉一个,都给捅死!」

那姑娘听了这话,定定看了老刘两眼,又低下头,哭得更凶了。

老刘不知所以,只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急得抓耳挠腮,那姑娘哭了一阵子,才缓缓抬起头,说:「要是这样,给你当老婆,我也认了。」

老刘说,那天晚上,才算是他跟他老婆,第一次真的成了夫妻。

那一整宿,他都没能睡着,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的姑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敢再欺负她,他一定把那人给弄死!

可那时老刘怎么都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他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她。

五、

一年多后,老刘的女儿呱呱落地了。

村里的生活平平淡淡,那姑娘自从跟了老刘之后,几乎从来不出家门,平日里也沉默寡言,一个月都跟老刘说不上几句话,只是闷头操持些家务。

说不说话,在老刘看来是不打紧的,重要的是自己终于有了个老婆。从那之后,他在外干活都好似多了几把力气,每天忙得眉开眼笑的。

兴许是否极泰来,很快,老刘就转了运。

那一年,户口政策放松,村里人都知道,城市户口好,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往城里钻,老刘却走了运,沾了老婆的便宜,轻轻松松地举家搬进了城里。

原来这两年下来,他跟老婆安安生生过日子,又生了孩子,逢年过节的时候,老刘都主动带着老婆,去娘家里孝敬岳父岳母。

老丈人本来看不上老刘穷丑,可日子一长,觉得这小伙子踏实本分,又孝顺,比起自己那个惹是生非的女儿,却是强得多了,更何况人家清清白白的人家,不嫌自己女儿以前的脏事,真心实意对她好,也对自己两口子孝敬,这么好的女婿,提着灯笼都找不到,哪还有嫌弃的道理?

再加上外孙女伶俐可爱,样子倒有七八成像她妈妈,没有沾上老刘的样貌,更是讨喜。所以老人家趁机托了关系,把老刘的户口从农村落到了城市来,从此名正言顺地成了一个「城里人」。

进城之后,老刘在岳父岳母的支持下,开了个小卖铺,守在家门口。虽说赚不到什么大钱,可混个温饱,却也绰绰有余,比起在村里种地的日子,自然安心踏实得多了。

可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弄人,进城后没几年,岳父就查出重病,撑了小半年,便撒手人寰,岳母伤心过度,第二年便紧随其后,也过世了。

二老这么一走,留了一套老宅给老刘一家三口,还有半辈子的积蓄。

按说得了房子和钱,日子该越过越好才对,可出乎老刘意料的是,有些事情,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六、

没过多久,老刘开始觉得,他越来越不认识自己的老婆了。

二老还在的时候,跟他们住在一起,老婆害怕父母旧事重提,不敢太多地和以前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交往,可二老走后,一来没了约束,二来压抑了这么多年,三来手里多了不少闲钱,老婆开始频繁出入于一些「不那么干净」的场所,和很多往日的街头混混,重新又熟稔了起来。

起初,她先是见了一些往日的朋友,有男有女,他们都惊呼着她的变化,说只听说她在当年那件事后嫁到了乡下,可没想到她竟然变得真的跟个村妇一样了。

老婆第一次听完这些话回家后,背着墙生了一宿的气,没跟老刘说一句话。

小聚了几次,这种话听多了,她也渐渐开始变了。

时兴的流行服装、烫头、一些花哨的装饰,开始出现在了她的身上,老刘并没有当作一回事,还夸奖老婆变好看了,脸上颇有些光彩。

可老婆对他的夸奖,既不屑一顾,又隐隐地有些嫌烦。

她开始不愿意跟老刘一起出门,越来越少回家,甚至偶尔在街上遇见的时候,往往是扭着头走开,装作不认识老刘一样。

老刘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他想,在村子里的时候,村里人用那么难听的话说她,她躲在家里一两年不敢出门见人,可自己从来没不认她过。现在倒好,回了城里,轮到她不愿意认他了。

老刘看过她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是穿得红红绿绿,烫着老刘看不懂的发型,在那个满大街都还是灰扑扑的少见色彩的年代里,这些自由潮流的冲击像是一根根刺,深深扎进老刘的心里,让老刘又愤怒,又自卑。

90 年代初,正是国家处于「姓资姓社」的重要关头,大量资本涌入到市场之中,混乱和无序充斥着时代的主旋律,录像厅、游戏室、卡拉 ok……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那个小小县城的街头巷尾,留下了老婆和她的朋友们无数的欢声笑语。

香港、深圳、奢侈品、万元户……这些让老刘感到困惑的、听不懂的词,越来越频繁地挂在了老婆的嘴边。老刘开始渐渐觉得,身边这个早出晚归、浓妆艳抹的女人,和记忆里在乡下小屋里的那个妻子,越来越不像是一个人了。

他试着指责过老婆,让她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可话没说到一半,就被老婆带着不屑的语气打断了:「你吃在我家,住在我家,户口也是我爸妈给你搞的,你现在倒充起大头蒜,管上我了?我爸妈留给我的钱,我不花,难道留给你花?」

老刘顿时没有话说了。

确实,他能进城,有房子住,有小卖铺开,都是二老留给他的,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欠人家的——用村里的话说,跟倒插门也没什么两样了。

一个倒插门进城的穷女婿,还有资格多说什么呢?

几次三番之后,老婆甚至连这样的话都懒得对老刘说了,在她的眼里,好像压根就没有老刘这个人的存在,好似只是一团空气似的。

老刘说,他其实心里清楚。

衣服可以买新的,首饰可以换好的,化妆打扮都可以让老婆变得仍然跟年轻时一样,好像她从来没有过那两年乡下的苦日子一样,一直都是这么的光彩照人,时尚靓丽,可只有老刘和女儿,像是两个无法抹除的耻辱印记,提醒着她和所有人,她未婚打胎,她被赶出家门,她嫁给过一个又老又穷的农村光棍。

既然抹除不掉,那就只能装作熟视无睹。

老刘经常想,也许当初要是不进城就好了。

那样的话,很多人,很多事,或许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七、

背井离乡来到了陌生的城里,老婆又渐渐地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就这样,老刘的一颗心,慢慢地全都系在了唯一的牵挂——女儿身上。

老刘特别疼他的女儿。

在农村里的时候,他每天种完地,都会早早地回家,陪女儿一起玩。他带着女儿打水漂,爬树掏鸟蛋,夏天抓知了、捕蚂蚱,还会用草编成小马小狗,逗女儿开心。

后来进了城里,女儿要去上学读书,老刘起得早早的,给女儿做好早饭,送女儿上学,然后才回来开店,等到傍晚的时候,快到学校放学的时间,老刘一定会关一会店,亲自去接女儿回家,有时候给她带一块糖果,有时候是一根冰棍,父女俩就这么手牵着手,女儿蹦蹦跳跳的,背后的小书包一晃一晃。她讲着学校里发生的故事,老刘就点着头嗯嗯地听,就这样,一条长长的放学小路,老刘一手把女儿送上了初中、高中、最后被省里一所著名的师范类大学录取,成了老刘家第一个光宗耀祖的大学生。

老刘说,直到进了监狱里,他晚上做梦的时候,还经常梦见县城里的那条槐花小道,夏天炽烈的阳光从树荫里洒下来,女儿背着小书包,他牵着女儿的手,就这么走啊,走啊,永远走不到尽头。

可实际上,那些年,老刘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尽管没有证据,可他很清楚,老婆早在外面有了别人。

他听人说过,那是一个中年光头混混,手下有两三家录像房的收入,还收了几个小弟,成日穿着一身皮夹克和牛仔裤,在街头呼风唤雨的,很有些威风。有不少人看到,老刘的老婆跟他走在一起,去唱歌,去游戏厅里看场子,甚至去赌场里玩几手。

老刘其实自己去偷偷找过一次那个男人,他想跟对方讲讲道理。

可是,在录像厅外头,他就被男人的小弟拦了下来。

他羞于提及自己的身份,只说找男人有事。可那几个小弟明显误会了,以为是道上的小帮会派来砸场子的,一脚把老刘踹翻到了地上,从腰间拔出刀,明晃晃的刀背拍打着老刘的脸,问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那一刻,老刘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羞辱和畏惧。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在村里的那一夜,想要再次从屋子拔出钢叉,一叉一个,把眼前的人都捅死,可下一秒,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女儿的脸。

他如果杀人了,那女儿呢,女儿怎么办,她妈妈会管她吗?

答案像是明镜似的,映照在老刘的心里。

就这样,他低下了头,在那几个年轻混混的嬉笑声里,像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一样,灰溜溜地逃离了那家录像厅。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管过老婆的这件事。

他说,那些年,他干脆权当老婆早就去世了,只留下他和女儿独自过活。

女儿没让他失望。

大学毕业后,女儿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很快又和长跑四年的男友结了婚,对方是书香门第,不算大富大贵,却也知书达理,老刘觉得自己在亲家面前,很有点抬不起头来,又是自卑,又替女儿骄傲,看到女儿在结婚照上笑颜如花的样子,他打心眼里替女儿感到高兴。

然而,好景不长。

没过两年,他不去找老婆,老婆却开始缠上了他们父女俩。

原因很简单,老婆手里终于没钱了。

这几年下来,跟那个男人混在一起,老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染上了赌瘾。

老丈人两口子留下来的钱,全都砸了进去;

老刘这些年赚到的钱,除了省吃俭用供给女儿之外,也大多被她搜刮得七七八八;

小卖铺在前几年女儿上大学的时候早已卖掉,除了给女儿交学费,剩下的钱都被老婆「存起来」,也不知道存到了哪里去——老刘没办法,只能自己就近找了个保安的工作,每个月勉强赚点钱,够自己吃穿的。

眼看着从老刘这儿刮不出什么油水来,老婆就把目光全投到了女儿身上。

她开始变着法儿地跟女儿要「赡养费」。

起初的时候,女儿还愿意给一些,可这些钱来得快,散得更快,没几下就被她丢到了地下的黑赌场里头。很快,女儿也不愿意再把钱给她了,而是转而都偷偷摸摸地给了老刘,让老刘收好,别让她妈知道。

但老刘藏不住钱,更藏不住事,很快这件事被他老婆发现了。

老婆把钱全都一把抢走了不说,更闹到了女儿家门口,打滚撒泼,说女儿不孝,寻死觅活的,最后闹得周围邻居报了警,女儿在派出所里又给了她一笔钱,才算了事。

那一次,老刘二十几年来难得地鼓起了勇气,跟老婆翻了一次脸。

他跟老婆说,要钱,可以跟他要,别去破坏女儿的好日子。

话没说完,老婆一巴掌打到了他脸上。

「孬种,你要是有本事,就多赚点钱养家,每个月就赚这么几个子儿,还好意思跟我说三说四的?」

老刘的火顿时蔫儿了。

老婆理都没理他,甩头就走出了家门。

老刘心里憋屈,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想过离婚,可是每次一想到女儿,他就又舍不得了,他怕离婚让女儿被人嘲笑,更怕女儿没了妈被人欺负,他总是想,好活赖活都是一辈子,哝哝也就过去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杀人的一天——更没想过不止会杀一次。

八、

老刘说,他动手的那天晚上,是一个暴风雨夜。

他交了好运,老房拆迁,补了他一套房子,还赔了不少钱。按说这笔钱该给他老婆,可那段时间老婆不知道去了哪儿鬼混,工作人员都是街坊四邻从小长大的,认得他刘叔,就干脆把预付款交给了他。

他还没想好,是自己藏起来,还是给女儿,老婆就听到了风声,杀回了家里。

回到家的时候,老婆眼睛红通通的,不知几宿没睡觉,一身酒味混杂了烟臭,二话不说,劈手把钱从老刘手里抢了过来。

「就这点?」

她问。

老刘点头。

本来只是预付款,给的自然不多。

可老婆不信,她打定了主意,一定是老刘把大头给了女儿,她指着老刘的鼻子骂了一通,一边骂一边扬言要去跟女儿要钱。

老刘一听,顿时慌了神。

女儿前几天给他打过电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这半年来,她妈像是牛皮糖一样粘上了她和她丈夫,陆陆续续讨要了不少钱,她丈夫已经一忍再忍了。上次闹到派出所之后,丈夫终于忍无可忍,觉得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段时间几次找她聊过,如果再这样的话,他宁可离婚,也不伺候这种无底洞一样的丈母娘了。

他拉着老婆的衣服,赌咒发誓,绝对没给女儿半毛钱。

老婆却不理她,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就要出门。

那一刻,老刘的眼眶也红了。

他好像听到了女儿电话里的哭腔,女儿哭着跟他说,爸,求求你了,管管妈吧,她再来缠着我,我这个家也要散了。

他站起来,抢先一步,站到门口,咔嚓锁上了门。

老婆瞪着他:「你他妈给我让开。」

老刘摇摇头,半天憋出来半句话:「……你别去找她。」

老婆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看看你的死德性,你女儿跟你一样,都是半死不活的孬种样子!我今天还就跟你说了,我他妈一天不死,你就得供着我,那小婊子也得供着我,你们老刘家欠我的,我是她妈!我跟她要钱她敢不给?反了她了!」

说着,她又是一巴掌打了过来,抓了老刘的头发,把他扯到一边去。

老刘没有再说话。

窗外,风雨越来越大,伴随着雷电交加的嘶鸣。

老刘说,那一刻,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想什么了,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头,满脑子都是女儿小时候的那张脸,哭着喊爸爸的样子。

他擦了擦脸,走进了厨房,提了一把水果刀出来。

老婆没有出门,而是背对着他,站在门口,打着电话,不知道在跟电话那头说些什么,老刘只记得,她的声音很尖锐,歇斯底里,像是一个陌生人。

老刘没有犹豫,像是凭借着某种本能一样,一把把她摁在了墙上,然后一刀顺着后腰就捅了进去。

伴随着女人的痛嚎声,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八、

老刘最后,其实没能把这个故事跟我说完。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亲手杀死妻子的刺激太大,这些年,他其实是有些犯糊涂了的,尤其是在跟我讲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的,呓语喃喃,说到最后那个晚上,说外头下着大雨,他怎么一刀一刀地捅下去的时候,整个人的眼神空洞,双手挥舞着,我连忙打断了他,生怕这段回忆刺激到他,让他病发。

后来,犯医跟我说,老刘有轻度的老年痴呆。

不严重,听说是受了刺激后变成这样子的,平时里说话做事都看不太出来,就是单纯有点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太进去别人的话。

我看了档案,这次减刑之后,老刘余下的刑期还有不到两年了。

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老刘应该很快就能出去,跟女儿团聚了吧。

可我没想到的是,再次跟老刘谈话,是一年多后的事情。

九、

那天,我跟在文教身后,负责做讯问笔录。

老刘戴着手铐,坐在铁桌子前面,低着头一言不发。

文教敲了敲桌子:「老刘,你这还有半年多就刑满了,你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想的?」

老刘闷头,不说话。

「这是杀人!」文教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你知道在里头杀人要咋判不,所有减刑全部取消!而且起码加刑三年,这还是你运气好,没真把小潘给杀了的情况!你脑子是糊涂了是怎么?」

老刘的身子开始抖了起来,我明显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文教。」我在旁边小声劝着,「老刘有点不太对劲。」

文教的神情也紧张了起来,他挥挥手,门外的犯医和特警队小组都保持警戒,随时准备进来把老刘送到医院。

可老刘没有病发。

他只是这么佝偻着,颤抖着,紧紧咬着牙关,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不要欺负我女儿……我给你拼命……我跟你拼命……」

十、

后来,我才知道,「老刘再次杀人」这件事,是一场嘴贱引发的血案。

约莫半年前,一次家属接见的时候,老刘的女儿,被一个刚进来没多久的小年轻盯上了。

接见结束后,那个小年轻就隔着玻璃,冲老刘的女儿吹口哨。

老刘还是呆呆的,没明白那个小年轻是什么意思,旁边已经有犯人开始阴阳怪气地起哄了:「老刘,你命好哦,要多了个便宜女婿咯!」

「小潘是强奸进来的,强奸你晓得哇,他看上你闺女啦!」

老刘这才明白过来,双手挥舞着急忙要说话,可那个小年轻却得意洋洋地,抢先问他:「老头子,你闺女是你亲生的不,跟你一点不像的嘛,这么漂亮,随她妈?」

老刘急了,举手就要报告警官。

周围的犯人不仅不停,一个个都笑得更开心了。

「老刘,你完蛋了哦!」

「你女儿肯定逃不掉了,小潘余刑还不到一年,他肯定比你先出去,你女儿要被他给睡了。」

「你还不让他赶紧孝敬孝敬你这个便宜老丈人?」

老刘急得跳脚,哇哇乱叫,当时负责现场的王教到了之后,听了前因后果,狠狠地把那个小潘批评了一顿,让他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否则立马扣分。

小潘嘴上嬉皮笑脸地答应,可从那之后,他开始动不动地拿老刘开心。

「老刘啊,你缺个女婿不啦?」

「要不我给你占个便宜,喊你声爹,你让你女儿陪我两晚好不好?」

「下次你女儿什么时候接见,带我一起去看看呗。」

「老东西,你别给脸不要脸,我还跟你说,等你出去之后,你女儿我是玩定了。」

老刘因为这事,报了十几次警,可一来没有证据,监控录像听不到声音,小潘每次都是若无其事地在老刘边上小声说;二来小潘确实什么也没干,别的犯人图开心,找乐子,都跟着起哄。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多次严肃警告了事。

——我后来查过那个小潘的卷宗,他有癫痫史,所以进了我们监区,并不是什么强奸犯,只是盗窃进来,判了两年不到而已,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嘴巴不干不净,别的犯人趁机拿老刘取乐罢了。

眼看着我们拿小潘也没有办法,老刘开始急了。

还有一年多刑期的他,开始主动报名参加劳务,打扫厕所,甚至推饭车,倒垃圾,想要争取加分,早日减刑。

可是他年纪毕竟大了,干活干不过小潘,加上本来小潘的刑期就短,他辛辛苦苦憋着气拼命干了半年,最后还是没赶上,让小潘比他早了三个月刑满释放。

小潘要走的前一个礼拜,还不忘故意耍老刘开心。

「等我下次来见你,就是你女儿给你多生了个小外孙喽!」

小潘冲其他犯人挤眉弄眼,其他犯人适时地大笑起来,一个两个都开始逗弄起了老刘。

老刘脸色铁青,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袖子里,偷偷藏了一根签字笔芯。

那天晚上,深夜,凌晨一点多钟。

老刘翻身下了床。

他斜对面的上铺,小潘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房间里执勤的小岗注意到了老刘的起身,但是以为老刘是要去上厕所,老头起夜再正常不过,他也没太留神,继续打起了哈欠。

可老刘从厕所出来之后,没有回到床上,而是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小潘的床。

然后,紧紧捏住笔芯,狠狠扎向了小潘的眼睛!

不知道是小潘命大,还是老刘年纪大了,眼花手抖,这一下刺中了小潘的眉骨,而没有刺进眼睛,小潘吃痛,尖叫着醒了过来,老刘还准备捅第二下,却被小潘抓住了手腕,他把头一低,像是一头年老的牛一样,一头撞上了小潘,用脑袋顶着他,张嘴咬向他的胳膊。

小岗这时如梦初醒,连忙冲了过去,和小潘一前一后,把浑身颤抖的老刘给拉了下来。

老刘那时候已经糊涂了,只知道死死瞪着小潘,两眼里全是血丝,嘴里含糊地喃喃自语:

「不要欺负我女儿……我给你拼命……」

「我……我跟你拼命……」

 

【后记】

后来因为这件事,我们把小潘以「散播报复性言论」为理由,加入了必接必送的特管犯名单,亲自送到了他老家的当地政府,跟社区矫正部门交接完成,要求当地政府做好对他的刑满后看管和矫治工作。

而老刘,无可避免地取消了之前几年所有的减刑。

出于对他特殊情况的考虑,最终监狱没有按照「故意杀人」给他定性,而是以违反监规纪律,以他犯打架斗殴的名义,大事化小,扣分严管处理,没有再给他额外加刑。

再往后,我因故调离监狱系统后,就没有再见过老刘,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算算时间,也许已经刑满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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