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早上,我妈一巴掌拍到了我屁股上,她掐着腰,看着我慢慢坐起来,先揉眼睛,再揉屁股,还没张口问,她就开始嚷嚷。
「都多大岁数了,还在这睡觉,快起来!」
「咋了,这么着急。」
「今天下午两点之前,必须结婚!」
「啥?」
「下午……两点……之前……必须,结婚!」
我表露出不怎么情愿的表情,又被她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没办法,我只好立刻穿衣服、洗漱,抓紧时间筹备结婚的相关事宜。我看了一眼手表,07:42,距离下午两点还剩六个小时十八分钟,结婚……结婚需要准备什么?
我花了八分钟,上网查到了答案。
第一步,去民政局领结婚证,第二步,找地方办个宴席,第三步,宴席散了以后,一起去新房睡觉。
这也没什么,看起来不需要准备六个小时。
我给儿时好友子恒打电话,告知他,我下午两点要结婚了,记得来。子恒在外地出差,他愣了一下,说我真菜。
我说结婚还菜啊?
他说,肯定是我玩游戏又输了,又菜又有瘾。
我说,真的,我真结婚,你赶紧请假吧,错过了后悔。
子恒说,拉倒吧,我问你,你跟谁结婚,女孩叫什么名字?
我猛然醒悟,噢,结婚还得有个女孩哦!
我说,我现在找,婚礼还是两点,老计划。说完了把电话挂了。
多大的事儿?联系一个女孩结婚不就好了。我扫了一下通讯录,女性朋友还真不多。李彪……强强……猛哥……杨穗,这是女孩!对,就联系杨穗,她离得近,还能省一些时间。
说着,我拨通了她的电话,也不知换没换号。
「嘟——喂,喂?」
「喂?」
「啊,杨穗啊,下午忙什么?」
「诶——你怎么联系我啦?我下午不忙,想着去做个美甲,有事呀?」
「哦不忙就好,没事的话,下午咱俩结个婚呗?」
「结婚?为什么??」
我心里不免翻了几个白眼,搞这么麻烦做什么,结婚就是结婚啊,天下道理哪有为什么,别人都结婚,我就不能结婚吗?我心里想着,完成家庭任务,嘴里却告诉杨穗,我喜欢她。
「我喜欢你,喜欢,一般不是都得结婚吗?」
「啊。真的没有想到……
「怎么样嘛?结婚,估计跟你做美甲的时间差不多。」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又来了又来了,难道要我从第一面的缘分开始说起吗?为了让杨穗成为我的妻子,宇宙大爆炸,有了地球,有了恐龙,有了哺乳类,有了人。我心里想着,她住的近一些,而我,时间有限,嘴里却告诉杨穗,她长得漂亮。
「杨穗,因为你美。无视美女,和别人结婚,显得我特没意思。」
杨穗被我打动后,同意了。
我心生喜悦,按照我的计划,跟她说了结婚流程,十二点去民政局领证,下午一点到两点稍微布置一下会场,两点婚宴,结束以后,去新房睡觉。
她却说,只是同意下午两点见面聊一下这件事。
太抓狂了,兜了半天,这事还定不下来。
她居然对我说,让我体谅她,她怎么不能体谅我?
我的屁股,又有谁来体谅?
我回绝了杨穗,她再也没办法成为我的心头挚爱,这是天注定的。
我又想了一圈,有谁能和我结婚呢,小张,清清……这些平日里追求我的人,之前对人家爱搭不理,现在需要结婚了,谁能保证她们会如此爽快。
再说,她们都离我太远,天南海北的,哪怕立刻动身,也总得叫人等着,夫妻哪里是等来的嘛。
客厅里,我的妈妈已经在操练擀面杖。
那根擀面杖落在她手里,好像金箍棒被孙悟空操弄一般,身前身后,各转三圈,右脚踢起,擀面杖飞升直上,落在左脚,再一抖,双手凌空抓住又劈下,震得面前空气是觳觫发抖。
我抬起手又看了一眼钟表,08:11。
事不宜迟,我穿好外套,背上包,把钥匙装进口袋,推门便走。
我想好了,大不了就以地推的方式把自己推销出去,卖东西都讲究一个眼见为实,实在想摸也可以摸。
妈妈叫住了我。
我吓得一动不动。
妈妈放下擀面杖,闲庭信步朝我走来,她,面色红润,用极其平稳的气息说,儿啊,车,房,我已经给你准备了,虽说上不了什么档次,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张罗的时候,也倒有个说头。快去吧,两点,我等喝你的喜酒。
2
出门以后,我去家具加工厂买了一块木板,很厚实,看起来像是某个凳子的凳面。
又借了一只记号笔,在上面写了「找人结婚」四个大字。
这样,我就有了宣传自己的工具。
我怀抱着木板,逢人就抬起来,让对方看清楚我的意图。零星的行人匆匆走过,根本不看我一眼,我想了想,又跟修自行车的师傅借了一点机油,在木板的背面写上「重酬」二字。
我洋洋得意地举起木板,背后的师傅问我,重酬是多钱啊?
我让他看看木板的正面,找人结婚,你一老头问我这个干嘛。
老头说,诶,我怎么不能问,我有两个女儿。
「爸爸!」
我直接就改口了,喊了师傅三声爸爸,师傅还是那个问题,重酬是多少。
重酬……我也没想好,多少钱能令一个女孩心甘情愿地同我结婚呢。我心里想着,给少了怕老头回绝,给多了,又显得我过于冤大头了,不就是结个婚,好像也没必要太破费。
嘴上,我跟老头说,起码能让他少修五年自行车。
老头摆了摆手:「那你还是走吧。」
「爸爸!为什么!」
「我嫁了女儿,你得帮我修一辈子才行。」
不过,他说,他的女儿不怎么着急,如果我着急,可以从剧场街那条路抄过去,后面有一个广场,人称「婚恋市场」,有男有女,全都是着急结婚的大龄青年,还有他们的家长。
天啊,我激动,涕泗横流地跟老头握手。
祝福他,早晚会等到一个继承他修车手艺的女婿。
3
婚恋市场,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农贸市场。
确实,人比其他地方密集了许多,他们都挎着菜篮子,边走边聊。
直到一家门店的卷帘门拉起,人群全部一哄而上,挤在门店入口处,堆成了不可计数的好几列。
我本想往更深处走,无奈,被大伙堵的结实,只能慢慢等,看看这是什么名堂。
看了一下表,10:00,有一位主持人出现,周遭变得兴奋起来。
主持人,一名穿着红色卫衣的男子,两只白色的领子从卫衣的领口冒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按部就班地指挥我们落位。
「这周结婚的,这边!周四之前结婚的,这边!」
人们就根据他的手势,哗啦啦,站到了不同区域。
随后,他又示意大家往后各退一步,清出一条通道,大喊:「今天结婚,今天结婚的,进屋!」
我一个箭步扎了上去。
但是回头看,并没有多少人跟上来,大概五六个男的,两个女的。
主持人把我们引到店里面,他接着指挥外面的人,我们几个,交给店员接待。
这是一间小屋子,像是房产中介那种屋子,墙壁上还贴了许多红艳的结婚照,附上一些祝福语等。我很讨厌中介,中介让生活变得麻烦,于是不由得捂紧了口袋,哪怕里面没有钱。
「你们好,今天,有两个客户,都是女孩。」
几个男人听到后,微微一振,但是女孩们也没有表现出失落。
「我们先谈一下条件。」
另外一个不发言的店员搬来椅子,让我们坐下。
「这两个女孩,都要求有北京路,或者上海路的房产。」
「我有房产!」
我立刻举起了手。
「先生」,店员朝我慈爱地一笑,「您的房产是位于北京路或者上海路吗?」
我……我得看看。我站起来,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妈妈发送给我的新房地址,湖海路 507 号。
「湖……海路,差不多吧?」
店员又朝我慈爱一笑:「请坐下,先生,差很多。」
两个符合条件的男人,被带到里屋,似乎还有进一步的筛选。
我摆了摆手,表示不屑——店外还有两个女孩,我们自由结合不就好了。
况且,我看了看,店里除了我,还有三个男人,一位是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地精哥布林;一位胖得五官凹陷,走路只能滚来滚去;最后一位是秃顶,脸部皮肤严重渗油,像是刚被人油炸三分熟。
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两个女孩难道不会对我动心吗?我完全不信。
果然,一个女孩用手指戳了戳我,我猛然回头。
这位日系淡妆的女孩,五官舒展,皮肤细腻。
她探着身子,我们的距离不足二十公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鼻子上细小的绒毛。一瞬间,我们靠得这么近,对方却毫不尴尬,眉眼含笑地说,她要两点结婚,如果没有额外条件,今天两点就嫁给我好了。
我心里一万个同意,止不住地点头。
女孩把衣裳撩起,我连忙拦住她,她会心地环顾了一下,把我带到角落,依然把衣裳撩起,让我看到胸肋下方的胎记。胎记很大,像一朵乌云把粉白的皮肤包裹住了。
她说,这是她身体上的缺陷,既然要结婚了,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完全不介意。
女孩说,那我们开心地去销号吧!
什么销号?
女孩展示了手里的菜篮,菜篮里面不是蔬菜,而是乱七八糟的择偶档案。
在菜篮的底部,她拈出一张卡,介绍称,这是我们在婚恋市场的求偶信息,进入婚恋市场的人,只有销号以后才能去民政局登记,这是为了提防婚姻诈骗。销号有一定的费用,大概两千块。
那没办卡的人怎么做?
女孩笑着说,那就要先去办卡呀,要不然民政局也不会给我们批准的。
我和女孩从店面中走出来,我说我去办卡了,女孩说她在销号的地方等我,说罢,她悄悄抱了我一下。
清香的脂粉气,混合着洗发水的淡雅味道,卷进我的鼻腔。
女孩踮着脚步离开了,抱着女孩的触感,却暂留在我两条胳膊的里侧,外套的绵柔,骨骼的隐约,像是泡在可可饮料里的黑糖饼干。
这大概就是荷尔蒙的味道吧,二十多年来,我不开窍,从不认为我应该有权利去享受它。
我扭过头,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让她打给我两千块销号费,她应下,让我抽空先把早饭吃了。也许是察觉我的婚姻有了一些门道,她心情似乎好些了,不知道婚后她还会不会打我的屁股。
我一面回味着,一面顺着路标,慢慢找到了办卡大厅。
大厅里乌泱泱的,人挤人,好在不必排队,刷身份证就可以自助办卡。
自助机的屏幕显示,办卡,缴费三千块。
好嘛,五千块,就是婚恋市场的中介费。
踏入这里,三千,离开这里,两千,哪怕停留的时间短也不行。一件事,跟婚恋扯上联系,就显得是件大事,好像就值得掏钱了。
我再次跟妈妈索要了三千,她照旧利索地把钱打给我。
当我取了钱,拿了这张卡,快步走回销号办事处,却再也不见那乌云状胎记的女孩子了。
4
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对于女孩而言,她追求的只是结婚的便利,就像我对待杨穗那样,一旦我陷入某种泥沼,比如办卡,对方就可以退步,获得更多选择。她完全可以找一个手里有卡,并且离销号办事处近的人结婚。
至于第二种。
我有理由怀疑,民政局根本不会阻止民众办理结婚证,出入过婚恋市场,这种信息根本无从记录。
那么,乌云胎记的女孩,很可能就是婚恋市场的官方骗子。
销号办事处门前,人来人往,一只座钟依靠在墙边,现在已经 11:24。
无论如何,我仍然要继续找下去,仍然要两点钟结婚。我不能让妈妈失望,也不能让妈妈在朋友,和各方亲戚面前丢了面子。
不过,我到底忘不了乌云女孩,她就那样罩在我的心头。
瘦削的腰肢,柔润的发,和白腻的皮肤,连展示身体时也都笑脸盈盈的,她对我展示的主动性,我从未品尝过。不过老实说,我没尝过的事儿还有很多。
我甚至已经预先想象,她和我住在湖海路的居所中,在某个明媚的早上一同醒来……
「结婚啰!结婚!!」
猛烈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打断了大脑的想象。
我拖着步子,来到了婚恋市场的深处——这里不再人潮涌动。
一道带锈的栅栏,将空间隔开,朝里望去,蓝色的弧形塑料棚下,主干道上亮亮堂堂,再也不见外面那种火热的态势。
只是若干摊贩,闲坐在长椅板凳上,对着零星的过客叫喊。不时,还会从摊位上甩下一封信息册,嗖的一下,精准地飘到路人的菜篮子里面。
看架势,他们已经旷日持久地在进行工作了,不然,也不会像甩印度飞饼那样,把这项技能精进到如此纯熟。
可是,关于这块叫卖区的性别状态嘛,依然有男有女。
真是奇怪。
他们自己彼此结合不就好了?为何非要费力叫卖呢?
我望着在不远处歇脚的一位女孩,她始终用蒲扇挡住面貌,长长的头发结成辫子,却从蒲扇后面漏出来,左右交叉,像是黑亮的麻绳,也将女孩的气质修饰成了古时的名门闺秀。
思忖了一会,我扭过头来,从栅栏小门通过,走到一处摊位前侧。
男摊主倚靠太阳椅,脖子上有杯型的烧伤疤痕,眼睛正在看报纸,嘴上却不耽误功夫,尖声细语地说,结婚哦,结婚——我提了提嗓子,问道:「结婚吗?」
男摊主立马挺起身子:「结!」
随后他又狐疑地把报纸扶起,说:「你一男的结什么结,不好意思啊,我结女的。」
「不是,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不跟那个拿蒲扇的女孩结婚?」
「关你什么事?你又不给我介绍女朋友。」
说着,他甩了许多白眼。我拍了拍他,向他保证,只要讲清楚缘由,一定给他介绍。
摊主大哥这才愿意放下报纸,伸出一只悬空的食指,闭上眼睛,侃侃而谈。
「那女的吧……来这个地方挺早了,好像得三个来月了吧,基本上熬这个摊是最勤快的那一批。这眼看着一天天的,啧,还是够呛,她啊,她是有点自闭症,天天举着扇子,我妈不让我找自闭症,不然我早和她成了。」
我明白了。
合着,里面的叫卖区,是大伙相互嫌弃,然后剩下来的区域呗。
各位屁股坐的这样牢固,想必眼光也实在挑剔。
我对着他,用下巴指了指东边那个干瘦的小伙:「那我问你,那个瘦小伙,他也是因为自闭症才不跟这女孩结婚吗?」
「他不是!他爸妈毛病多,只让他找摩羯座。那女的应该是个天秤还是什么,不太讨喜。」
我心里啐了一口,天秤怎么了,我就是天秤座。
「那墙下面那个黑胖哥哥呢?他又是为什么?」
「华哥啊,华哥爸妈嫌那女孩长了一对虎牙。」
「虎牙怎么了?又不咬人!」
「嘘——」摊主扭头看了一眼黑胖哥哥,悄悄说:「他爸妈搞风水的,说虎牙女孩,面相可阴险呢,怕华哥镇不住呢。」
我实在无语,瞥了瞥嘴,转身要走,却被摊主伸手拽住衣角。
这货,嚷嚷着,说我白打听不给钱,说好给他介绍对象,实际就是幌子;又骂我无赖,骗子,窝囊废,要举报到市场管理处,把我拉进市场黑名单。
我说:「你别着急啊……也没说不给你介绍。」
他说:「你倒是介绍啊!!拿出诚意!」
我嬉皮笑脸的,挑了挑眉毛,问道:「那个,你喜欢修自行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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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行车老伯吹得天花乱坠,说他家里养了两个仙女,仙女如何如何曼妙,最重要的是,仙女不爱挑剔,只想找个心诚的人结婚。
没等我说完,摊主大哥已经要了地址,火速离开了。
而我,深深感受到了叫卖市场的恶意。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
他们急于结婚,又过度挑剔。那么多离谱的门槛,大大方方地写在脸上,星座,风水……要我说,活该他们在叫卖市场生活一辈子。
我转过身,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
「妈妈呀,在做什么呀?」
「又要多少,赶紧。」
「哎呀,不是!我就问一下,你挑儿媳妇有什么条件吗?比如,自闭症,咱们家能要吗?」
「怎么个自闭法?」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每天不太爱说话?然后喜欢用扇子把脸挡起来?」
妈妈叹了一口气:「行,可以。」
「哦好!别的呢?女孩是天秤座,有虎牙,这些也行么?」
「都可以,不耽误生孩子就行。」
「明白了!我先挂了!」
在挂断前,妈妈让我注意时间。
我看了一下,12:05,距离婚礼开场,已经不足两个小时。
可是,妻子的人选,早就落在我的眼窝窝里,这通电话更是给足了底气。
只要我为她带去这个好消息,我们一并收摊,销号,领证,吃饭——用不了四十分钟,一对天造地设的男女,就能从这里新鲜出炉。保准,人人见了都会绝口称赞。
我整了整衣衫,耸了耸肩,迈着大度又高贵的步子,走到蒲扇女孩的身前。
女孩用三根手指紧紧捏住扇根,褐黄的圆形扇面,把脸挡了个严实。她低头注视了我的脚,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好」,声音非常软弱。
「哎呀呀!老婆,你怎么在这啊,赶紧跟我回家。」
女孩把蒲扇抬高了一丝丝,看了我的裤腿。
「你是……」
「我是?我就是你要等的如意郎君啊!」
她听了我这番话,咳嗽了两声,没再说话了。
市场上的摊贩,听到「如意郎君」这个称谓,齐刷刷看过来,不过很快,眼睛又不屑地瞥到其他地方去了。
「姑娘,我是来跟你结婚的人啊,你蹲在这里,起早贪黑,不就是等着跟人结婚吗?」
「……嗯。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我心想,对付这样的女孩,就得把总裁范拿出来,「别人说什么话,那是他们的事情,在我眼里,你就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宝贝儿!」
静默了片刻。
嗤笑声,从附近隐约荡漾过来。
「我……」
「你,真的很不错,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我开始持续施压。
「如果因为一些奇怪的偏见,就对自己产生怀疑,这就是对你自身人格的一种……轻视!对!轻视!你啊,你有你的人格,凭什么要让几位无关紧要的人来定义?!……」
「听我的,老婆,我喊你一声老婆,只要你应下这一声,不管别人怎样对待你,都不能阻止我们去领证结婚……」
女孩叹了一口气,抓了一张白纸,扭头蹲在角落里写字。
蒲扇被她夹在下颌和肩膀中,照样,恰好遮挡了容貌。
我这才注意到,女孩的脚边有一个白纸盒,里面是一沓十六开的白纸,旁边有一个红木笔筒。看来经常会出现交流不畅的情况。
这女孩,写字飞快,右手一阵抽搐,便转过身来,右手拿纸,左手持扇,好不潇洒。
而我,盯着白纸上的两行大字,正细细品读:
「我们家有一个考验,之前找过我的人都放弃了,我觉得你也不会成功。可是,看到你这么着急结婚,应该也是一个可怜之人,那么,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去挑战一下。」
女孩又适时拿出另外一张纸。
「女儿,我最牵肠挂肚的女儿,你这样年轻,找男朋友一定要好好挑选,我和你父亲,不愿意看你受到任何伤害!也不愿意看你被人耍的团团转!
衡量男人爱不爱你的特征只有一个,他最珍惜的东西能不能给你。
钱,时间,都不是最珍惜的东西,但是,如果有一个男人能为你断掉一条胳膊,你就嫁了吧,身体只有一副,他为了你伤害自己,那他是真心爱你,你们也会白头偕老的。
别忘了,你父亲当时是怎么对待我的,低于这个标准的男人,我们不要!爱你。」
服了,彻底服了。
我那么深情地,坚毅地扮演霸道总裁,结果女孩站在第五层。
人们都是愿意表述自己嫌弃他人的事,用来抬高自己在婚恋市场的身价,自闭,星座,虎牙,我怎么就没想到蒲扇女孩,她也有更劲爆的筛选条件呢?
我这虫蛀的脑壳,活该找不到女朋友!
现在时间 12:18,我环顾了一下市场,许多人收摊回家吃饭了,男男女女,从摊位上离开以后,对自己的婚姻不再关心,没有几人像蒲扇女孩一样爱岗敬业。
「一条胳膊……你们要考虑清楚呀,我没了胳膊,以后怎么工作,怎么照顾你呢?」
女孩沉默不语。
「哎呀!你们就行行好吧!这个条件,能不能稍微,稍微通融一下?算我求求你了。」
我的双手合十,三番五次,轻轻叩在蒲扇上。
「我……我试一试。」
女孩快速扭身,抄起右手,抽搐地写下一些话,然后用手机拍摄,看来是在发送给家里人。蒲扇被她操弄得像是一只圆滚滚的松鼠,适时从肩膀出现,适时回到手掌中。
随后,手机亮起,女孩用食指刷了刷,锁屏后,又抽搐地写下几个字递给我。
「我妈妈要见你。」
6
坐在这把中式红木座椅上,我左右挪动身体,显得很不安分。
蒲扇女孩的妈妈,也是一个蒲扇挡脸大师,她的扇子,比女孩的还要大一倍左右,现在,二人早已将蒲扇收起,各自戴了一顶头套。
她们歪头直盯着我。
而我,连她们的一只眼睛都看不到,像是被银行劫匪绑架的外汇经理。
这间房子位于公寓楼的顶层,无论是墙面,还是家具家电,都称得上破旧,倘若仔细看,处处都是细小的纹路,劣质的木板简单包裹了墙角,黑色瓷质踢脚线,显得异常复古。
天花板上倒是有几条复杂的通路,如轨道一般的装置,很时尚,像是嵌进去的。
「说吧。」
她的妈妈,戴着一顶粉红色头套,率先发问了。
「为什么要娶我家女儿?你可知道她在外摆摊三个多月了?」
「知道。」
我心想,这难道也能成为发问的话题?不是应该对我表示感谢吗?
除了时间不够,我真的找不到任何拿来高谈阔论的借口了。
可我还是灵机一动,把星座说明上,天秤座的优点背下来,一一告诉了她们二位。
「很好,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什么规矩?」
「阿姨……这个,我有所不知。」
「很好,」她对着头戴青蓝色头套的女儿说,「把你爸爸弄出来,就说待客。」
咔咔咔——
女孩进屋后,随着几道清脆的扣结声,这间屋子的男主人现身了。
男人洋溢着自豪的神情,朝我挥了挥手。我一时控制不住我的惊愕,男人穿着一条牛仔短裤,短裤是最显眼的,因为他没有腿,一根都没有。他就那样被悬空的护具吊着,从里屋像坐索道一样来到了客厅。
「叔叔……好。」我仰起头。
「很好。你是上门提亲的对吧?知不知道我们这里什么规矩?」
「叔叔您讲。」
我看向青蓝色和粉色这两个头套:「要不,咱们先让叔叔下来?」
两个头套向下顿了顿,表示同意,她们说一般不会有接待客人的情况,所以男人很少在客厅降落。
然而我们三个操作了很久,也没有成功接下他的身体。
难点在于这个牵引装置的上下伸缩功能有些差了,女孩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去阳台拿了一根长竿,击打着牵引器的上端,上端的按钮被触发后,牵引器才逐渐下移。
我给男人解开卡扣,咔咔咔,然后将他平放在沙发上。
这位牛仔大叔,半截身子横躺,意气风发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花了我二十三分钟四十秒,只说清楚了一件事——他的妻子有心理自闭症,不可以在外人面前露脸,但是说话不受影响。
结婚前,女方的父母认为男方身体健康,这桩婚事,有点门不当户不对,当时就否决了,结果那年,这座城市修建了第一条火车道,牛仔大叔用火车碾断双腿,感动了女方父母,最终成亲。
大叔的话,听得我是背后发凉。
话里的意思,莫不是要我卧轨牺牲一下?
我看了一眼时间,12:55,距离妈妈要求的婚礼,还有一个小时。
他们三位目光交汇,做父亲的看向我,半晌,他脸上的皱纹一紧,用狠心割肉的语气道:「这件事我做主了。嗯……看在你们俩,这么般配,这么相好的情况下,你断一根手指就行啦。」
我那个……
我说,我想去楼道透透风,走上去拧门把,门已经被锁住了。
再回头看,他们三人静静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在青蓝色和粉色头套的护送下,我穿过狭长的走廊,走到他们的厨房里。
厨房的空间很小,右侧水池,左侧煤气灶,正前方的菜板上,正立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戴着青蓝色头套——也就是那位蒲扇女孩,拍了拍我的肩,递给我一张纸条。
加油哦,我们都相信你可以的。
我握起眼前的菜刀,从左手的小指,扫视至右手的小指,该对谁下手,完全没有头绪。
不论如何,大家也都认识二十多年了,个头矮的,嫌它可怜,身材胖的,觉得可惜。
手机适时响了起来。
在她们的注视下,我把电话接起。
「差不多了么?我先给你订餐厅了?」
「嗯。」
「嗯是啥意思?找着女孩没有啊?」
「嗯。」
「嗯,嗯,嗯,多说一个字会死?这么大年纪,自己还不知道操心,我看你真是欠打。找着了就快点,先领证,一会去湖莱大酒店。我请帖已经发完了,迟到了你就死外面得了。」
「知道了。」
妈妈的电话就这样草率挂断了。
见我仍有顾虑,那只粉色头套迎了上来,她说:「孩子,你放心去做,这把刀是从她舅舅那拿来的,好用的很呢。」
说着,她又扭身去拿敲打按钮的那只长竿,抄起菜刀,嚓嚓两声,长竿化作三段,被她扔到了楼下。
他们家住六楼,竿子飞行了好几秒种,才结实地插到泥土地上。立起。
女孩和她妈妈退到走廊,我抬起菜刀,眼睛却看向窗外。
小区的居民楼由橙色和灰色组成,楼体已经老旧,并且没有电梯。顶楼的视野很好,可以窥见大家的贫穷。
或许是女孩见我仍在犹豫,她转身去了客厅。
「砰!」
趁现在!
客厅里传来的怪异响声将女主人吸引走了。
我立刻扒开窗户,左脚踩在窗台,右脚蹬着邻居家的防坠落窗,将身体挂在外壁上,用了一个引体向上,翻到空调机箱,又跨过一道矮墙,动作利索地来到了顶楼天台。
从头到尾,我一点儿都没往下看。
而那把菜刀,被我用塑料袋包裹后别在腰间,这是突围的唯一武器。
紧接着,我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骚乱,隐约传来了那一家人的叫喊。
我尚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选择,但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的身体冥冥之中像是响应某种号召,电光火石之间,就完成了逃脱。或许,我对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还怀有幻想,我握紧了手里的菜刀,把那层塑料袋摘掉,现在,他们不可能阻碍我了。
我冲到由天台下楼的出口门,门栓被铁丝团团缠住,只劈了三下,铁丝就像挂面一样断掉了。
果然是一把好刀。
打开这扇门以后,有三个圆滚滚的红柱子,三个柜台。
我拎起刀去砍柜台,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在柜子摇晃之际,本想用手推倒它们,却被夹伤了手指,反向晃荡的柜子,将我右手的中指指甲撬起,当场就滴下许多血。
我痛得攥住手指,龇牙咧嘴地流汗。
我把菜刀换到左手,转身去研究那三个红柱子,或许开关就在它们身上。
谁成想,只砍了一刀,一阵噼啪作响,我便昏迷过去。
再醒过来,立刻抬手看表。
13:31。
猛然坐起,竟然看到那个半截身子的大叔,蒲扇女孩的父亲,正坐在我的对面。
看到他慈母般的微笑,我就明白了,我被抓回来了。
「叔叔,我还是……」
「孩子,」他拽了拽牛仔短裤,「现在,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默默地点头,听着他讲话。他的口音有股土腥味。
「呵呵呵,你的表现,很英勇嘛,颇有我当年的风范……」
「刚刚女儿挂在那垃圾牵引机上,我们都急死了,竿子又被她妈妈扔掉,这个千钧一发之际呢,是你,孩子,你怎么那么机灵?把配电室的变压器砍了,虽然邻居们唉声怨气,但是听说救了女儿一命,也纷纷理解,孩子她妈已经安抚邻居去了。」
「最让我们感动的是,你虽然触电,还去砍电容柜,一旦爆炸,你可能一下子人都没了……」
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又说:「你呢,指甲也受伤了,手指就由指甲代替吧。主要是付出的这份,爱!大家有目共睹,整个小区现在都知道,你为了救人,不顾危险翻到顶楼,拿菜刀剁了配电室,你是一战成名啊!」
「我们商量后,同意让女儿嫁给你。所以呀,恭喜你,通过了我们的考验!」
7
我和蒲扇女孩先去销号,打车来到民政局,已经是 13:47 了。
在大厅取号以后,才看到,结婚和离婚的窗口都排了巨长无比的队伍,这两支队伍甚至很难区分。
男男女女,每一对都很着急,结婚的着急,离婚的也着急。
在这焦虑的两排队伍边缘,我问道,能不能先把证发给我们,信息我们自己填?
窗口问我们,几点婚礼。
答曰,两点。
窗口让我们先办婚礼,回头补证。我不同意。
工作人员一边指挥着拍照,一边索要了我们的身份证。
片刻,我拿到了结婚证,只有外页是红的,里面是空白的模板,照片和个人信息都没有,只填入了身份证号。
8
坐在去湖莱大酒店的车上,我认真端详着我的妻子。
她换了衣服,大概是预料到了没有时间准备婚纱,她穿上了一袭白裙。
可见,对她而言,婚礼多少是有点特殊的,跟平常日子是不同的。
右手的三根手指照例捏着扇根,三根手指,像三根剥皮的细毛山药。
我对她说,我们要结婚了。
她嗔出了一个「嗯」。
司机回头看了看我们,我掏了掏兜,并没有糖给他,于是对他笑了笑。
13:57,我们准时到达了湖莱大酒店。
子恒,这个骂我不靠谱的好友,居然已经在门口等了。
我一下车,他攥紧了拳头要来揍我,看到穿着白裙的蒲扇女孩,突然收敛了,嘴巴长得老大,好像压根不相信我这种人也会结婚。
「嘿!行啊!我今儿要是不请假,还拉了胯了!」
「那可不!言出必行。」
「你手怎么了这是?」
「没啥。」
「那个,」他放低了声音,「你老婆怎么老遮着脸啊?」
我们一起往里走,我用胳膊支了子恒一下,示意他别乱说话。
湖莱大厅里,操着各地口音的人都有,每个人的流程都是一样的,掏钱,我妈妈请的账房先生数钱,记账,送喜糖。
我不需要认识宾客,宾客也不需要认识我。
司仪让我们去五楼待命,可是电梯只能坐到三楼。
在往上走楼梯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熟悉的脂粉味。
我顿了一会,对子恒说:「你先带她去五楼吧,稍等我一会,我等两个朋友一块过去。」
四楼的宴厅厅门虚掩着,一种很俗的婚礼进行曲从里面飘散出来,我踮着步子,一点点靠近那条门缝,啊,果不其然,这股清香的脂粉味道是,那个腰部有乌云胎记的日系女孩。
她穿着桃色的婚纱,柔软,蓬松,纱裙把 T 台都遮住了。
头发上也做了一些卷儿,戴了桃色的蝴蝶结,不变的仍是日系妆容,像是特意要求的。
朝她走来的人,站在她对面的,这是,可恶,是那位油炸三分熟的秃顶。
在婚恋市场的那间屋子里,他不显山不露水,不知什么时候把我的女孩撬走了。
秃顶穿了西装,脸颊还是那么油,从他脸上,依稀可以看到女孩的桃色婚纱。
可是为什么是他呢?
我想不明白。
婚礼进行曲越发高亢,秃顶一步步走向日系女孩,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油污状的脚印。
秃顶抱住了她。
我猛地想起,在婚恋市场里面,她在分别时留下的那一个拥抱。
那时候,一种软乎乎的东西好像一直包裹着我的身体,像泡在可可里的松软的黑糖饼干,像咀嚼抹茶味道的麻薯。
现在,他们激吻了,宾客们笑得前俯后仰,纷纷用力鼓掌。
那颗反光的头颅,沉入一片黑发,黑糖饼干,泡在了花生油里,麻薯,也变成了锅底的麻团。
我的眼,仍然能够透过桃色的婚纱,钻入女孩的腰肢,看到她那乌云形状的胎记。
转瞬之间,乌云又被秃顶的大手捂住了。
倚靠在门后窥视了好久,从横幅上看到了女孩的名字,她叫千惠,好听。直到子恒赶来找我,神情上略显慌张,我才想起了我扮演的角色。子恒说司仪在找我,问我很重要的事情。
我们俩迈步上楼,急匆匆地从红毯上掠过。
司仪站在门前,眼睛里有些不快。
喘气的功夫,司仪问我,现在流程基本上定下了,宾客也基本入座,可是新娘的名字还不知道,这个,他一会没办法主持。
嗨!我抖擞了一下肩膀,找蒲扇女孩问一下便是了。
司仪说,问题就是,新娘现在人呢?
我迈进宴厅,这里南北通透,连承重柱都没有,足足五十多桌客人,从后到前把目光砸过来。几个人窃窃私语后,不知谁鼓了鼓掌,全厅宾客紧跟其后,整个宴厅掌声雷动。我露出礼仪的微笑,对大家鞠了鞠躬,随后,我找到后台,音响师傅,传菜员在打牌,新娘不在这里。
我问子恒:「不是你带她上楼的吗?人呢?」
子恒说,上楼以后,女孩吞吞吐吐的,听不懂,随后女孩写了一张纸条。说着,他把那张纸条拿了出来:现在人好多,我想去化妆间把白裙子换下来,扇子也放过去,免得踩脏了,一会儿上台就不美了。
我、子恒、司仪找到化妆间,摇椅上,确实搭着她那条白裙子。
9
子恒指了一下,我们看过去,蒲扇也好端端放在桌子上。
司仪让我赶紧给新娘打电话。
我,面露难色。
问题是,到目前为止,我没有掌握任何有关新娘的信息,她的长相,她的名字,她的电话,一概不知。
司仪问我知道什么。
我知道……
她有一个截断双腿的父亲,她的地址,她在婚恋市场上摆过摊,没了。
司仪火冒三丈,一边给我妈妈打电话,一边让我赶紧滚去新娘的老家,看看新娘是不是逃婚到娘家去了。我慌慌张张跑到三楼,坐电梯下去,到了一楼大厅,账房先生问我是哪一个,怎么还没开宴就要走了。
我问账房,走了几个客人了?
账房老先生捋了捋胡子,淡然笑道,一个都没走,现在只有进,没见出。除非是随了份子钱立刻就走的,但凡上楼的客人,现在都在等着开席呢。
我又一次返回五楼宴厅,身板明显弯下去不少。我跟宾客、朋友们说,这次的婚礼形式,采用了实验戏剧的形式,我将新娘藏在了诸位宾客之中,大家可以先进行着,吃着,喝着,或许某个时刻,新娘就会以一种新颖的形式出现。
大家又一次鼓掌,我的心安定了一些。
哐当!
宴门大开,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妈妈带着她的几位朋友来了。
她见宴厅的舞台上就站着我一个人,气不打一处来,将劝架的朋友推开,冲上前,扬手就打在我屁股上。
我疼得嗷嗷叫,宾客们发出热闹的笑声。
「你是不是又想糊弄我?老婆没讨来,撒谎糊弄的功夫你倒是长进了啊!」
「我真没有!我有结婚证!」
我把结婚证扯出来,妈妈看了一眼,甩手就把它撇在地上。
「你管这个叫结婚证?你在哪个打印店领的结婚证?」
「我真的讨老婆了!那个,子恒能证明,对吧?」
没人回复。
子恒不在宴厅,这货不知道去哪儿了。
「你!」
「我能证明。」
妈妈扬手又要再打,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正是婚礼的司仪,他说,他曾见过新娘的背影,可以证明确有其人。
妈妈这才愿意耐心听我说话。
我讲完情况,她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胸有成竹地说,这个,好说!
按照她的计划,我们掺了两瓶白酒。
她认为,既然新娘在宾客之中,她准备以逐桌敬酒的方式,试探各位来宾与这场婚礼的亲缘关系。
湖莱大酒店开始上菜了。香酥乳鸽,东坡肘子,浇汁羊小排,清蒸桂花鱼……一轮硬菜先上,众人动起筷子,没一会,便吃得喜气洋洋,把婚礼事故抛在脑后。
「各位吃好喝好啊!我替小儿敬大伙一杯!」
「祝贺……祝贺。」
「姑娘,你好漂亮哦,跟谁来的呀?」
「阿姨,我是东屯的,我舅舅是李守国。」
「噢!吃好喝好,看看你,太瘦啦,来了多吃一点。」
「好的阿姨!」
我这才发现,我的朋友都闻讯赶来了,李彪,强强,猛哥,他们的采访和项目都为了我的婚礼暂停了。
甚至还有杨穗。
上午我还曾邀请她结婚,现在她一点都不计较,拍着胸脯说,只希望好好和我喝一杯酒,祝福我能过上幸福日子。
还有那个自行车老伯,带着两个女儿来喝喜酒,女儿们梳着马尾辫,果真貌美如花,用天仙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不知道那位摊主,会不会用修车手艺打动老伯。
不知道老伯,会不会明白,女儿的婚姻,不是换取劳动力的工具。
然而,一轮敬酒,什么都没查出来,菜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倒是查出几个人走错了会场,连礼钱也随错了,他们因为这件事争执起来,险些大打出手。
妈妈说,这又分两种情况,第一种,女孩假借某人远方亲戚的名义坐在桌下,这第二种嘛,就是女孩还有另外一重我们熟知的身份。
她问我,女方家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来?
我隐约记得,蒲扇女孩的父亲在临行前交代过,领证以后,女方会单独办一场宴席。
「都让开!」
子恒拖着一只巨型塑料包裹进入了宴厅。
众人停下筷子,好奇他在搞什么名堂。
子恒用餐刀划开包裹,扁平的货品倾泻而出。里面是他从工厂带来的二百多个蒲扇,他将这些蒲扇逐一发给现场的年轻女性,令她们用三指捏扇根的方法遮住面部,由我逐个辨认。
这个方法很奏效,第一桌很快被排除了。
可是,越是奏效的方法,我越是感到莫名的沮丧,恐惧。
我看着宴厅里,二百多个蒲扇,它们集体舞动着,蒲扇外的男人,划拳,闹酒,有的人甚至就地小便,构成了一副野性又惊悚的画面。
婚礼,不就是一个虚无的仪式吗?
这一通折腾,我倒有了一些见解。他们这些人,在意的只是仪式本身,在意的是份子钱,面子,所以才有下午两点钟的婚礼任务;至于婚后生活怎样,连我和妈妈都不会在意,那我们找新娘,到底是在找什么呢。
「咚!!」
我把白酒瓶子重重摔在地毯上,没碎,但是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听我说!全部听我说!」
众宾客齐刷刷地扭头,他们看向我,可是他们的面孔在我的眼神中逐渐失真,也许是我感到累了。
「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这一杯酒,我敬你们!」
说完了我拔起酒杯就喝,后知后觉的一股辛辣劲在扯我喉咙上的肉,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宾客们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也一定相信这杯不是白水。
这杯酒冲进胃里,好像在里面点燃了什么。
一支引燃的弓箭好像从腹部,距离口腔八百里地的腹部,向上腾空飞行,与此同时,眩晕感很快赶到,好像有人在用硕大的刷子蘸着酒精,将我的身体抹来抹去。
15:18,我揉了揉眼睛,居然看到,我的新娘就在楼下。她禹禹独行,迈着忧伤的步子。
我再定睛一看,不得了了。
酒店外所有人,小摊的摊主,坐在长椅上的人,书店的顾客,货车司机,招摇过市的旅游团,所有人,都跟我的新娘一模一样。无论是蒲扇,还是走路行事的体态,都相似到让人惊愕。
我扭头看向大厅。
全场宾客,也同步了,他们也变成了外面的人那样。此刻,所有人都是我的新娘。她们统统用三指捏扇根的方法遮着脸。前面的混乱劲儿,划拳的男人们,拌嘴嬉戏的女人们,瞬间像遵从某种秩序般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收缩膨胀成一样的体型,排列规整地捏着扇子,面对我。
他们的手型,所有人的手型,也都跟我的蒲扇女孩一模一样。
全场寂静。
我冒着冷汗,视线一列一列扫过。
「看的那么仔细,找到新娘子了吗?」妈妈在背后问道。
……
「找到了呢。」
像购买商品一般,我在庞大的超市货架上,就近取下一包——它后面还有大量的「同胞」。
既然所有人都没什么区别,那我有什么可甄别的呢?
我就这样,拉起离大厅舞台最近的那个人,她接过我的手,缓缓站起来,往台上走,其他的「新娘」也都缓缓地注视我们。
她一登台,唰,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司仪歪着领带,高扯着嗓子恭喜我们,让我们夫妻对拜。下面的人又闹得一团糟,划拳,闹酒,吵架,瓜子花生撒了一地,好像这样的嬉闹场景持续了一个下午,从未中断过。
大厅里面没有一把蒲扇。
我妈妈好开心,抱了抱我,又抱了抱我的新娘。看来婚礼还是顺利完成了。
新娘穿着一袭白裙。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完全描述不出她的脸。她长了一张普罗大众的脸,长了一张随时可以替换,随时可以迎合婚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