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时三更,承欢殿内依旧灯火通明,鼓乐之声不绝于耳。
美姬赤着玉足在金丝织成的波斯毯上翩翩起舞,纤纤细腰似柳枝,雪白手臂如嫩藕,使尽婀娜风情。
李璥歪坐在龙椅上打了个哈欠,右手支上额头,反反复复看着指甲,似乎嫌弃它修剪得不够齐整。
「陛下,陛下!不好了!萧大将军伤重过世!」
魏公公疾步闯入殿中,话如一道惊雷,震动了整座承欢殿。
乐声止,舞姬停,众人纷纷回眸看了过去,魏公公年迈,头发与他手中的拂尘一样白,他跌跌撞撞跑到李璥跟前,五体投地行大礼。
「陛下,萧大将军……他……」
魏公公诚惶诚恐,话说到一半哽咽起来。
众人闻言仓惶地跪在李璥脚下,齐声道:「陛下节哀。」
李璥无神的双眼终于有了华彩,他一下子坐正了,剑眉往上轻佻,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母后可知道此事?」
「回陛下,太后已知。」
「去凤梧宫吧。」
李璥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出了承欢殿。
天正下着鹅毛大雪,放眼望去一片白茫,惟有几盏宫灯亮着暖橘色的光,从李璥跟前一路铺到宫门。
魏公公捧来银狐裘,李璥随手轻推,他就像个刚刚看到雪的小娃儿,兴奋地走下台阶,一会儿正着走,一会儿倒着走,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整齐的脚印。
「不许将朕的脚印踩乱。」他命令道。
魏公公和几个小太监犯了难,可又不敢不从,只好绕路去凤梧宫前候着这位难伺候的主。
李璥今年双十,即位却有十二载,当年皇帝驾崩之后,皇后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平息内乱,除叛党,硬是把八岁的他推向皇位,从此之后他就停留在了八岁,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经太后点头,天下事如此,自个儿的事也是如此。
世人都笑他是傀儡,永远长不大的傀儡。
李璥对此却不以为意,因为世人不懂当傀儡的快乐。
走到凤梧宫前,李璥已是满身雪花,坚挺的鼻子冻得红红的,魏公公捧来暖炉他不要,十分任性地往宫内闯。
一个女官拦在他跟前,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低声道:「陛下请留步,太后吩咐不见任何人。」
她是司青,太后的贴身宫女,从小侍奉于太后左右。
李璥每每看到她都带着几分敬重,但今晚他没这个耐心了。
「走开。」李璥冷声道,「朕要见母后。」
「太后已安歇,还请陛下回宫。」
司青跪于李璥跟前面容沉静,犹如千年不动的磐石。
李璥笑了,狐狸似的眼睛半眯起来,倏地,银光一闪,一柄长剑架在司青的脖子上。
「想走还是想死?」他说得很轻,面上依然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司青纹丝不动,只道:「陛下,太后圣体欠安,还请陛下莫要惊扰。」
李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叹出,似乎在替她惋惜,他双手举剑朝司青头上砍去,就在这时,宫中飘来轻柔无力的女声。
「司青,请陛下进来。」
剑锋在离司青额头一寸处收住了,李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把剑塞到了司青的手中。
「跟你开玩笑呢。」
他从司青头顶跨过,径直往宫里走去,推开门只见青纱狂舞,犹如一缕缕青烟想要挣脱这狭小的天地,却被死死困在了这里。
雪落了进来,飘到地上化作水,凤梧宫竟然没有宫侍,任凭积水满地。
李璥走到窗前,将敞开的窗户一扇一扇翕起。
风停住了,纱也停住了,李璥终于能看到斜倚在凤榻上的女人,她在帘后影影绰绰,曼妙的身姿就如起伏的山峦,乌黑的长发似蜿蜒的河流,从榻边流淌到地上。
李璥走到帘前停留片刻,而后轻轻掀起青纱帘。
「儿臣拜见母后。」
他万分恭敬,跪伏在她跟前。
苏昭不作声,她像是喝醉了,靠着团枕目光迷离;她又像清醒着,在李璥走近时,黑白分明的眸慢慢转向了他。
岁月未在这张明艳动人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哭的时候依然像个少女,杏眸濡湿着,鼻尖还有点点粉红,而她的眼神深沉、冷静,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犹如针芒无情地刺透他的灵魂。
李璥恭敬虔诚地捧起她洁白如玉的手,小心翼翼地裹在掌心中。
「母后的手比冰还冷。」他低声轻喃,把脸贴上她的手心,「将军百战死,母后莫要太过伤心,儿臣定会厚葬萧大将军。」
「啪」,脸颊传来一记辣痛,李璥微怔,他抬起头,像个不知做错事的孩子,十分无辜地看向苏昭,「母后为何打我?」
「为何打你?」苏昭伏低身子,揪着李璥的衣襟拉至跟前,声音沙哑地低吼着,「萧大将军乃镇国之柱,蛮夷无一不惧其威名,你明知大将军身体抱恙,为何还让他去?」
李璥缓缓地勾起唇角,像只得道多年的狐狸精,卸下先前的可怜模样,邪魅地笑了。
「我们胜仗了,不是吗?只要能赢就可不择手段,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他可是你的岳父呀!」
李璥脸上的笑渐渐凝住了,一双眼瞳犹如深井,暗得反不出光。
「皇后是你替我娶的,并非是我的意思,我不像母后如此多愁善感,对了,父王过世时,母后也未曾哭得如此伤心啊。」
苏昭瞠目,不敢相信这会是李璥说出的话。她缓缓地松开了他,一字一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母后是真不知?天下人都在说我是萧大将军的骨肉,当然我知道不是,因为……我的生母躺在井底。」
咣!一扇未翕上的扇被狂风吹开了,青纱狂乱飞舞,像极了谁的心思。
苏昭反常地平静下来,她起身把扇关上,淡然地转过身,道:「谁告诉你的?」
李璥嗤笑一声,「这不重要,我只知道当年你一无所出,为了争凤位抢得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我的孩子,是我把你带大,是我费尽心血教你,是我把你从乱党手里救出来……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当然记得,我也不会让母后失望,只要母后交出凤印,之前的事全当没发生过。儿臣请母后赐凤印。」
李璥退后三步,伏地行大礼,他背后金丝绣的龙纹张牙舞爪,狰狞地瞪着苏昭。
苏昭哀极生怒,怒极反笑,「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拿去吧!」
她愤愤地将案上凤印掷于他面前,碧玉雕琢的凤在地上滚了两圈,蓦然断了首。
李璥看了眼,小心拾起凤首,想把它接回原处,可断了就是断了,再怎么按都无济于事。他不由蹙起眉头,不明白心为何会痛。
「母后讨厌儿臣吗?」
苏昭侧过身垂眸不语,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暗咬一丝不甘。
李璥莞尔而笑,「那母后早点歇息吧,我已下令让人将萧将军的尸首护送回都,请母后放心。」
说罢,他离开了凤梧宫。
雪下到了天明,依然未停。
谁也没入睡。
司青端来早膳送到苏昭跟前,白的是银耳羹,红的是枣茶,黑的是芝麻糕。
「太后莫要伤心,凤体要紧。」
说着,司青捧上盛满羹汤的白玉盏,甘甜的香气飘在苏昭的鼻子底下,她无动于衷。
司青又道:「这是暹罗进贡的金丝燕盏,能……」
「他全都知道了。」苏昭喃喃低语,「接下来他定不会放过我。」
司青微怔,转而又恢复常色,「太后这么多年尽心尽责,对陛下更是无微不至,想必陛下不会不留情面。」
「他若要留情面又怎会让萧郎带病上阵呢?是他把萧郎害死了呀。」
苏昭悲痛欲绝,蓦然掀翻红漆食盘,黏稠的燕窝羹泼在地上,白玉盏应声而碎。
「有什么意义……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即便我青春永驻又能给谁看?不要,不要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都拿走!!!」
苏昭披头散发,疯狂地将食盘一一打翻,踩碾着地上的芝麻糕,红白黑三色铺陈白玉砖上,就像幅彩墨泼成的画。
司青见她疯魔模样眼眶微红,面容却依然沉静,「太后,这是萧大人临走前吩咐奴婢的,说你喜欢吃,要奴好好照顾你。」
苏昭微怔,像是被定格在了原地,过了许久她慢悠悠地转过身,如女鬼飘至青司跟前,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挑起司青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含泪轻问:「他说过?」
司青重重点了点头。
苏昭似被抽光了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她望着白玉砖上反出的影子,喃喃道:「他真有这样说过?既然明知自己会死,为何还要去呢……」
说着,她爬向地上那片乱色,抓起一把碾碎成渣的芝麻糕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司青惊呼:「不能吃,脏了,不能吃!」
司青冲来掰苏昭的手,苏昭一把将她推倒,司青又跑来抓擦她的手,她又将她推开……反反覆覆。
终于,苏昭吃不下了,她闭着眼仰起头将燕窝羹胡乱地抹在脸上、脖颈上,抹着抹着,她抓上心口的衣襟无声痛哭着。
(二)
雪簌簌地下了半日,终于停了,和煦的暖阳落在红梅之上点出一片晶莹光亮。
李璥轻轻弹指,梅上的雪便落了下来,他百无聊赖地趴到案上,用手指搅着案上的雪白,看着它们化成一滩水,而后他把沾水的手指放到嘴里吮着,细品着冰雪的味道。
无色、无味,就如眼下这般无聊。
李璥无奈叹息,伸手将一人搂到怀里。
「司青,你来尝尝,这雪有没有味道。」
司青闭着眼,一抹愧色浮上眉间,她把李璥轻推,却一而再、再而三落入他掌心,挣不开、逃不了。
她低声道:「我要回凤梧宫了,太后一人在,我不放心。」
李璥笑着,把雪当作胭脂涂抹在她的唇间,「母后知道你如此忠心,一定很欣慰。」
他低下头,将她唇上的「胭脂」吮得一干二净。司青犹如梅上的雪慢慢地融化在了他的怀中。
背叛的滋味犹如油煎火烤,情爱的滋味又能将这一切变得理所当然。
在深宫二十余载,耗尽青春,谁在乎她这个小小使女?谁又在乎她的喜怒哀乐?
她曾视苏昭为她的全部,可是苏昭不爱她,她的心、她的情犹如浮萍无处着落,直到李璥走来。
或许这全是他的阴谋,但她心甘情愿沉迷其中,当他打探苏昭的棋子,她爱他,如火般炽热,可偏不愿在明亮的窗下褪去这身衣裳,因为她老了,皮肤不再细嫩,头发里有了几丝银白,她怕他会嫌弃她,这比失去生命还要可怕。
李璥知道她在想什么,两指轻挑起她的下巴,亲吻上她深深的颈纹。
「朕不觉得你老……」
司青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她眼角缓缓流下。
她感动如斯。
「对了,母后有做什么吗?」李璥附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司青如梦初醒,她微微睁开眼看向他,他弯起眉眼,笑得像只老道的狐狸。
「太后整日在宫里念经颂佛。」
「还有呢?她吃过什么?说过什么?」
「连日来太后只喝了两口薄粥。」
李璥微微蹙起眉,眼中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
司青又道:「太后说过……怕陛下不会放过她。」
「不放过她?」李璥沉下脸,粗鲁地把司青推开,「她真这样想吗?」
司青低头,欲言又止,她沉思了会儿,投入李璥怀里小鸟依人。
「陛下还有我,不是吗?」
李璥笑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的发鬓,一副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的模样。
「我要见陛下,谁敢拦我!」
门外有人吵闹,司青从绮梦中惊醒,忙不迭地把李璥推开。
李璥扫兴极了,转过头冷冷地盯着宫门,「不见。」
话音刚落,门被人撞开了,皇后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凤冠上的珠翠随她狂妄的脚步珊珊作响,她两三步走到李璥跟前,蓦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朝他刺去。
「还我父亲性命!」
李璥轻而易举扼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她手中的匕首就掉落下来。
他挑起剑眉,就像在看个笑话。
「就你?想行刺朕?」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惶惑,当初他俩相遇时,他连马都不会骑,弓也拉不开,何时有这么大的力气?
「呵呵。」李璥轻蔑地勾起唇角,嘲笑她的愚蠢,「看在母后的份上饶你不死。」说着他一推,皇后一个踉跄仰面朝天,缓过神后,守卫的长矛已经架在她脖子上。
皇后眦目欲裂,她瞪着通红的双眼,恨不能啖他的肉,喝他的血。
「李璥!你不杀我,你定会后悔!」
李璥朝天翻了个白眼,随意地摆了摆手,「押入天牢吧,吵死了。」
「李璥,你……」
皇后被布团捂住了嘴,咒骂他的话瞬间模糊了。
李璥歪靠在锦枕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被拖走。
「真无趣,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我连根手指头都不想碰。司青,你还在吗?」
司青已穿好了官服,缓缓地走出帘后。
李璥说:「回去吧,把皇后行刺的事告诉母后。」
说着,他慵懒地猫了个腰,和衣睡了。
凤梧宫中,苏昭已经知晓皇后行刺的事,她万分震惊,不小心扯断了手中念珠,沉香木珠散落了一地,宫女们连忙弯腰去拾。
魏公公颔首道:「若非亲眼所见老奴也不信,陛下已下旨将她押入天牢。」
苏昭闻言略有失神,将半串念珠放在佛像前。她沉思片刻,低声道:「公公是陛下身边的人,跑来与我说这个,不怕被陛下责怪吗?」
魏公公叹气,「老奴也是看着太后进宫的人呀。先皇在世时与您琴瑟和鸣,十分恩爱,他常说若不是您扶持,他登不上龙位,先皇过世之后,您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也为陛下排除万难,这些老奴都看在眼里。」
苏昭自嘲似地笑了,「没想到在这宫里最懂我的竟然是魏公公。『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呵呵,你说没错,我与先皇十年的姻缘,这十年间先皇待我不薄,我也答应过他绝不让江山落入旁人之手,我也做到了。
如今陛下已成才,我便无用武之力了,除萧大将军,在这世上我无亲无故,想必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见先皇,到时我定会对他说,我苏昭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魏公公惶恐,忙劝道:「太后莫要这么想,陛下是个孝子,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是吗?真要孝顺又怎会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除掉呢,我不知他为什么这般恨我,想来想去,定是怨我插手政事,让天下人看他的笑话,既然他这么厌恶我,我成全他便是。魏公公……」
「老奴在。」
「拜托公公替我传个话,让皇后委屈几日,我会想法子救她,还有从今天起公公就别来凤梧宫了,我怕陛下多心,对你不利。」
听了这话,魏公公心里不是滋味,而苏昭言尽于此,他也没什么话要说,只好答应她请求。
「太后放心,老奴定会照顾好皇后。」
苏昭莞尔而笑,深行大礼,而后转过身将断线的念珠一颗一颗穿起来,继续念往生经。
苏昭不信神佛,在她最苦难的时候,没见神佛,只有萧衡,他就是她的神。然而萧衡走了,她又信神佛了,念上九九八十一遍往生经,祈求萧衡不入三恶道,若神佛不应,她愿以今生换他来世。
苏昭虔诚默念经文,忽有脚步声乱她心神,她闭着眼睛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司青微愣,
她知道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
她又怎么知道她是来说皇后的事?
司青不敢问,默默地退了下去。
当晚李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迷失在一片黑暗中,稀薄的空气宛如一双手紧圈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喘不过气,他想跑却不知能跑哪儿去,蓦然回首就听到有人在吟唱。
他被这声音牵引过去,走着走着,触摸到一层薄薄的纱,他一把将它扯下,黑暗瞬间被光亮驱逐,胸口也不沉闷了。
他豁然开朗,往前看去就见一妙龄女子坐在锦榻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肤若凝脂,发如黑缎,桃花眼始终带着三分笑意,美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她轻轻拍着吵闹的婴儿,温柔地笑着说:「璥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人欺负你。」
李璥微怔,不由瞪圆了双目,忽然,身后又传来一声:「璥儿。」
他转过头,一只五彩丝线缠成的藤球从眼皮底下滚过,他情不自禁弯腰捡起,忽然,一双纤纤玉手捧住了他的脸,温柔地擦去他颊上的泪珠儿。
「不就是被父王说了几句愚笨?哭得这样伤心,真是个傻孩子。」
她笑着,宠爱地把他拢到怀里,淡淡的茉莉花香沁人心脾。他抬头望,依然是那张脸,在微光之下犹如娇嫩多汁的蜜桃儿,还能看到上面细软的绒毛。
李璥的心弦乱了,他闭起眼,握紧双拳,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轻抚着他的手消失了。
他如释重负,缓缓地睁开双眼,他拨开一层层障眼纱往深处走去,就见她挑拈琴弦,妩媚地朝身边男子轻笑,那男子伸过手亲昵地搭在她的肩头……
「荡妇!你可对得起父皇?!」
李璥勃然大怒,把那对人儿喝住了,他们转过脸惶惑地看向他,没想那个男子竟然与他一模一样。
「啊!!!」
李璥惊醒了,他喘着粗气,满身大汗。
边上的小太监连忙奉上干净的睡袍,替他擦汗。
「陛下又做噩梦了?要不要请御医?」小太监多问了一句。
李璥莫明恼怒起来,粗暴地将他推开,大骂道:「朕有病吗?」
小太监吓得不敢吱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李璥将湿透的睡袍扔在地上,仰天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低头看着小太监问:「太后在做什么?」
「回陛下,太后在凤梧宫念经颂佛。」
「朕不信!」说着,他起身穿上常服奔出了寝宫。
凤梧宫依然亮着灯,远远地就能听到笃笃木鱼声。
李璥在窗前站了很久,望着窗边透出的微光,心中酸酸涩涩,他想进却又不敢进,生怕缠绕多年的噩梦会在此时成了真。
为什么会如此?是他病了吗?这个病世间可有药医治?
李璥不停地在问,他不知道病从何时起,是不是在知道真相的那天?还是在她与萧衡见面的那晚?他找不到答案,惶恐难安。
次日早朝,李璥略微萎靡,底下文武百官都比往日安静,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李璥戏谑道:「怎么?太后不在个个都哑巴了?」
话落,文武百官都有些紧张,你看我,我看你。
「既然如此,朕要你们何用?!」李璥横眉竖目,拍案怒斥,吓得文武百官连忙低头,片刻后,有一白须老臣颤巍巍地上前揖礼。
「臣有事禀奏。」
李璥笑了,连忙换了张好脸,和颜悦色道:「王大人,请。」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王大人乃太后亲信,在众目睽睽之下变了节,其余文武大臣也就纷纷倒戈,如今萧衡已死,太后已无靠山,为人臣子自然是要向着皇帝的。
(三)
半月之后,萧衡萧大将军的尸首回到了都城,素幡在城头上猎猎作响,洁白如雪的素锦从城门铺到将军府,棺柩入城时,白马开道,将军坐于马上额系白缎,手持白幡在前引路,后有和尚诵经、道士作法,哀者随行边哭边洒白钱,场面声势不亚于先皇驾崩。
这也难怪,自李璥上位之后,外有蛮夷入侵,内有藩王自立,内忧外患扰得民不聊生,苏昭身为太后垂帘听政,但朝中不服她的重臣比比皆是,骠骑大将军拥兵自重,称有疾拒不出兵,就在无人可用之际,萧衡弃笔从戎,率万骑平内乱,转而又至边陲顽抗蛮夷,仅凭一骑杀入敌营取走敌王项上人头,自此天下太平几载,镇国之柱当之无愧。
然而谁能想得到,在此之前萧衡不过是个宫廷画师,年纪已四十余,但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不是他的勇猛,而是他与当今太后的风流韵事。
众所周知,苏昭身份低微,在入宫前只是个民女,居于草屋,称是萧衡的表侄女,据说苏昭能入宫,萧衡功不可没,他依苏昭的模样画了一幅美人图,被当时二皇子的李灏相中,惊为天人,而后就将苏昭收入府中,后来不知道因何缘故,苏昭成了宫女侍奉太祖,半年之后李灏就被太祖立为东宫太子,而他的皇兄莫名暴毙。坊间有传言,说是李灏先献美人讨太祖欢心,后与苏昭里应外合,撺掇太子之位。
不久之后,太祖驾崩,李灏如愿以偿登上皇位,苏昭从小宫女摇身一变成了皇后,令人咋舌,可惜好景不长,李灏即位十年就因病驾崩,苏昭才二十余岁就当上了太后,深宫寂寞冷,苏昭就与萧衡暗通款曲,他俩虽无夫妻之名,但有夫妻之实,小皇帝李璥则成了块遮羞布,还要看着他们坐享李氏江山。如今萧衡战死沙场,对李璥而言无疑是去掉了一颗眼中钉,世人都在猜测,是不是李璥故意为之。
伊人已逝,这些也无非是捕风捉影。
萧衡的棺椁从边陲之地至都城,途中有半月,故只在府中停灵三日,而后入葬。萧衡无父母也无妻妾,唯一的养女已入宫成为皇后,丧事皆由礼部以及萧府的奴仆操办。平日里萧衡好友众多,这三日内,除军中同僚鲜有人悼念。
萧家管事忠心耿耿,跪在灵柩前边烧纸边抹泪道:「大将军生前宾朋满座,死后却如此冷清,连个捧灵之人都没有,大将军若不嫌老奴,老奴明日为您披麻载孝,捧灵奠祖。」
话落,堂中奴婢哀声恸哭,如丧考妣,就在这时,门外走来一女子,穿披白麻斗篷,径直走到灵柩前。
管事微惊,哆哆嗦嗦站起身,揖礼问:「敢问您是……」
女子一言不发,缓缓摘去帽兜,露出一张未施脂粉的脸,两弯柳眉如画,一双桃花眼饱含一汪秋水,盈盈欲滴。
管事大惊失色,连忙伏地行大礼。
「不知太后圣驾,太……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话一出,院中奴婢皆跪倒在地,齐声颤呼:「太后千岁。」
苏昭眼眸低垂,十分平静地轻声说:「不必叫我太后了,今日我以故人身份祭拜萧将军,烦请行个方便,我想和他单独聊聊。」
管事面露为难,但也没多言语,带着奴婢们离开了,偌大的灵堂只剩苏昭与萧衡的灵柩,一边是黑色,另一边是素白。
苏昭跪于萧衡灵位前恭敬地上了三炷清香,虔诚地合起双手磕头跪拜,礼毕,她起身走近,低头看向躺在棺里的萧衡,他瘦了也老了,眼角和额头有了纹路,胡须和两鬓都已斑白。
多久没见面了?苏昭想了想,已有四百七十八天,他常年在外行军,平日书信最多的是「安好,勿念」,他都没说自己病重,还是她从奏中得知他身子每况愈下,这么多年来他为她披荆斩棘,保她坐稳这太后之位,临别了,她却连一句话都没能与他说。
苏昭心有不甘呀!她隐忍着心疼的泪水,忍不住抚上他的脸颊,脑海中浮现出的依然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冬日。
父母出海时翻了船,失去双亲的她跟着乡亲来都城投奔舅舅,乡亲按信中所书把她带到一间茅屋前,门敲半天无人应,乡亲称有事不能耽搁就让她在这里等,反正舅舅会回来的。
天下着雪,她又冷又饿,直到日暮西山终于见到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朝她走来,他穿着青绿色的圆领袍,手撑十二骨纸伞,伞上画了两只惟妙惟肖的燕子。他的伞好看,衣裳好看,脸也好看,一双眼睛犹如深沉的夜海,笑起来时漫天星晨便落进了这夜海里。
他见到她先是一愣,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苏昭奶声奶气地唤了声:「舅舅。」
「哈?!」
他彻底愣住了,后来苏昭才知道,她的舅舅早就不住此处了,人也不知去了哪儿,这半旧不新的茅屋是这郎君买下的,他姓萧名衡,平日里帮人画画为生。
萧衡得知苏昭的身世后,可怜她无依无靠就将她留下了,偶尔有人会问这是谁,他也懒得解释,只道是外甥女。
虽说萧衡过得贫苦,但从来不会亏待苏昭,或许是因为他也没有亲人,特别珍爱这个可爱的小娃儿,除了每月吃穿用度,他还从自己的老婆本里支出一笔钱帮苏昭请女先生,没想女先生束脩一年比一年贵,他也一年比一年穷。
时光荏苒,苏昭到了豆蔻年纪,她脸盘子变尖了,头发乌亮如缎,肤若凝脂白里透红,有着胭脂都难调的好气色,她看萧衡的眼神也变了,少女情愫才会荡漾在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不笑也动人。可萧衡却忧郁起来,经常两三天不着家,似乎就是为了躲她。
苏昭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难过却又无处说去,而后有天萧衡回来了,说不能再耽误她,得帮她说门亲事,连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
苏昭头一回对他发了火,将他辛苦备好的头面银镯砸了一地,而他就坐在那处剑眉深蹙,忧郁地看着她,有话却不说。
苏昭时常在想,若是那天她向他表明心迹,他是不是就不会画那把美人扇,没有了美人扇,她是不是就不会遇到李灏,不遇到李灏她就不会进宫,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兜兜转转,原来是自己害死了他!
苏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泪珠儿如断线的珍珠往下落,她情不自禁趴在棺柩上悲声恸哭,犹如雌鸟的哀鸣断人心肠。
「阿昭爱的人是你呀!为什么你不爱阿昭呢?若我生得不那么迟,你会不会爱我?」
她终于说出那晚不曾说出口的话,而他想要说什么,她再也不知道了。
「母后,你哭成这般,萧将军会走得不安心,也无法往生,难道母后忍心?还是……想陪他而去?」
不知何时,李璥来了,悄无声息的,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他故意不说,想知道苏昭与萧衡如何情深意长,看到之后他又忍不住不说,气血倒涌,恨不得将这棺柩打烂。
苏昭慢慢直起身子,回眸看向李璥,瞧瞧,她一手教出来的好孩子,多么孝顺,多么体贴。
「陛下能来悼念萧将军,真好。」
李璥浅浅一笑,走上前随手拈起三炷香,凑上长明灯,看着火苗舔上香头。
「萧大将军劳苦功高啊,临了还不忘问母后安好,放心,母后会有朕照顾,萧大将军安心去吧。」说落,他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一小撮香灰掉了下来,恰好烫到他的手指,他蹙起俊眉,不悦地看着指上的一点灰,「呼」地吹散。
「母后,拜祭好了,该回宫了吧。」
李璥伸出手,苏昭直勾勾地看向他,许久都没把手放上去。
她不想回到那个笼子里了。
李璥的目光再次阴沉,他一把拽住了苏昭的手腕将她拉了过来。
「回去!」他低声道,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命令一个女人。
苏昭挣扎着抽回手,极力维护她太后的尊严,寒声呵斥:「好大的胆子!孤是你的母后,亦是当今太后,胆敢这样同孤说话!」
李璥哑然失笑,他一步一步逼近苏昭,咬牙切齿道:「你还知道你是太后?看看你做的那些不知廉耻的事,对得起我父王,对得起李氏江山吗?!」
「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是他对不起我!是他拆散了我们,是他打掉我腹中骨肉逼我进宫……我恨他,我更恨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李璥瞠目,一片死寂过后他突然怒掀祭案,踢掉炭盆,将香灰、贡品、纸屑洒了一地,火星溅起落下,犹如烟火刹那间的绚烂。
苏昭立在星火之中怔怔地望着这个疯子,不懂他的愤怒是为哪般,他的恨又是源自哪里,是觉得她为李氏蒙羞,还是恨她害死了他的生母。
错了,全都错了……
苏昭惨然一笑,「我没见过你的生母,那年我尚年轻,但已无法生育,你父王把你抱过来给了我,说从今往后这就是我和他的孩子,我一心一意栽培你把你推上皇位,眼看你越来越像你的父王,我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如今我年华已去,爱人已逝,连我亲手带大的孩子都这般厌恶我,以为我是弑母之凶,这世间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说着,她黯然泪下,微红的眼我见犹怜。
李璥不经意地皱起眉头,一丝伤感悄然上了眉梢,他心疼她,不由自主伸出双臂将她拢入怀里,贴着她冰冷的脸颊,用力全力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了一句话。
苏昭蓦然瞪大双眸,惊恐地将他推开,她的脸像是抽干血般的苍白,看他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怪物。
李璥被她的目光刺伤了,他卑微地走向她,「母后……」
「你别过来!」
苏昭惊魂未定,连连后退,一不小心撞到了萧衡的灵柩,她失了魂,茫然地转过脸,忽见萧衡的手边有柄长剑。她像是找到了根救命草,蓦然抓起这把剑,当着李璥的面拔了出来。
寒刃闪着银光,映出李璥惶惑的神色,李璥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像儿时般急切地伸出想要被苏昭拥抱的双手。
剑毫不犹豫刺进他的身体,这时响起一声:「有人行刺陛下!」话音未落,无数支箭从门外射入,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苏昭的素衣被血慢慢地染红了,她看着插在胸口的箭羽,唇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要……杀我,何必……何必……如此?」她艰难地说。
李璥捂着受伤的肩膀,眼睁睁地看着苏昭倒在跟前,最终她没有相信他说的那句话,只以为是他安排的一场局。
「阿昭。」
李璥踉踉跄跄朝她走去,跪倒在她跟前,他想扶起她的尸体,可双手全然没了力气,他只好趴在她的身上放肆大哭。
天又下起了雪,转眼间苍茫一片。
(四)
太后薨,国丧三十日。
身为成帝的李璥为其守孝七七四十九天,长跪于凤梧宫,只以茶水度日,史官记载时称「孝感动天」,连百姓也称赞成帝重情重义,即便太后做了这么多没脸面的事,他都能一一容忍,竭力尽到做儿子的本分,不过也有人说这是场夺权之争,李璥早已受不了太后把持朝政,在萧大将军过世时借机除之,至于那天在萧府的真相没人知道。
今年春来晚,到四月末,才渐渐暖和起来。园中有一枝血梅依旧傲然而立,在灿烂的桃花中尤为突兀。这梅是苏昭亲手栽种的,李璥将它移到了宫中,可惜只过了一夜,枝上的梅花纷纷凋零,一片萧瑟光景。
李璥把凋零的梅裹入帕中垫在枕下,午夜梦回,他回到了十五岁那年,桃花树下,苏昭亲手为他裁剪衣裳,衣尺落到他的肩头有点痒,他不禁怦然心动,情不自禁移过目光注视着她。她的脸庞依然娇嫩,仿佛有意为他停留住了光阴。他暗中比较着,忽然觉得自己长得比她高了。
「没想璥儿长这么大了。」她微笑着,说话很轻很柔,仿佛风卷桃花,悄然落到他的心头上。不知为何,他突然害怕起来,双手握拳成拳,他想起躺在井下的生母,萌生出一种背叛的滋味。
是的,在父皇过世之前他就知晓了自己身世,知道自己整日面对的是一个鬼怪般的女人,抢走别人的孩子又不会变老的女人。
可仇恨到沉沦只是一瞬间的事,惶惑就犹如滴在水中的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他心头沉甸甸的,生怕被人知道这不可言说的欲念,于是它化成梦魇与他辗转承欢……如今她不在了,他再也没梦到那场香艳,让他逃避、憎恶的噩梦终于远去,可他却又苦苦寻觅,苦苦怀念。
李璥失魂落魄回到凤梧宫,躺在苏昭的锦榻之上,将她的衣裳层层叠叠紧裹在身,他抱着自己,嗅着衣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就当她还在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
他痛苦、后悔,将她的衣裳紧攥在手心中,双目含泪,反复低喃。
忽然,有一双柔荑温柔地落到他的额头,就如苏昭的回应,一遍一遍轻抚着。
「陛下,你还有司青,我爱你呀,陛下。」
梦境蓦然碎裂,露出丑陋不堪的真相,她的出现就是在提醒他,他用一场政变遮掩住不可告人的欲望,杀死了无辜的苏昭。
李璥睁开双眼,手卡上了司青的脖子,恨附着在她的身上,吸干了她的生命。他看着司青渐渐无神的眼眸,疯癫地笑了。他把司青当作了苏昭,将衣裳一件一件盖在了她的身上,然后靠在她无法跳动的心口喃喃自语:
「阿昭,若我在你那般的年纪遇上你,该有多好……」
暮鼓晨钟,他的阿昭不在了。
(完)
作者:莫幺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