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看到伤痕累累的我回来后,一向慈善温和的宁别久夫妇把着牢门不带重复地骂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我们未被关押在一起,他们只能看着我疼得直冒冷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特别是看到我面上的伤口后,二人攥着牢门的手青筋毕现。
这倒真应了宁缃结局之一的毁容。
「我没事的,一切都好。」我的重音在「好」字上落下,宁别久心领神会。
话说是这么说,但面上的伤疤依旧火辣辣的疼。刚开始还有太医来帮忙诊治,到后来也来得渐渐少了,我和宁别久夫妇为了方便看管也被关押到了一处,这一切种种仿佛是在侧面告诉我们,外头几方势力斗得有多厉害。
半个月又或者是一个月,我也记不清被关了有多久,面上的伤疤结痂又脱落,如此一遭后,昭狱里终于来了三位熟人。
不同于以往的一身灰袍,宁别椿这次选了宁别久最爱的红色,但宁别久觉得招摇便不常穿,只将其融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中,我那副杜鹃花耳坠便是其中之一。
但素来似平静湖面的一人,忽着潋滟之色,让人称奇的同时也倍感不适。
宁别椿的目光死死黏在宁别久身上,像是一种焦灼的渴望:「听说山水屏风已毁,那不知兄长如今是否此心仍如当年?」
宁别久懒得看宁别椿一眼,手却紧攥着衣角:「我心至死不改,若有什么变化,就是从你想害缃儿开始,我与你,便是不死不休。」
宁别椿身后的宁世鲲先跳了脚,平时在我面前张狂又变态的模样,此刻尽数变成了单纯想为父亲出头的冲动:「你在瞎说八道什么,信不信我立刻下令,宁缃现在就能死!」
小辈的架自然得小辈来吵,我捂着面上的伤口正要反唇相讥时,一巴掌重重甩到了宁世鲲脸上,生生让他避之不及跌倒在地,图南赶忙去扶。
宁别椿放下手,淡笑道:「说了你总是不听,要喊大伯。」
「大……大伯。」
「这样才对。」
宁别椿心满意足地望向宁别久:「天下如今已唾手可得,虽然兄长与我一时分道,但我终究是念着兄长的好,想一邀兄长共赏,只要兄长应允,现在就可以是自由身。」
我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谢浸池与覃闻晏看来已经让宁别和村相信他们兵败的假象,琢磨宁别椿话里的意思,起兵似乎是分分钟的事情,甚至于是他踏出诏狱的下一秒。
宁别久望向了我,又似是在透过我望向再也无法回来的宁缃,沉默不语。
他的态度深深刺激到了宁别椿:「蛮夷之人就该将江山还回来,这样我也能敬告祖先,以后子孙万代可以这片土地上畅快呼吸,难道我做得不对吗?」
「别椿,何为理,何为忠,何为孝?父亲去世那日我问过你,你那时告诉我,理是百年正统不可撼动,忠是身为贰臣心却如一,孝是兄弟同心死且不悔。」
宁别久正襟危坐,双目清迥而坚定:「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理是星火存世徐徐而待,忠是兴亡不累及百姓,孝是……」说到最后,宁别久摇摇头:「哪有什么仁孝,你我之间已是如此,又如何为世人标榜。」
「即使我做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不认同我,」宁别椿背过身去,手紧拢成拳:「罢了,那你就到地下与父亲一起看着我证明给你们看吧。」
后面的话缓缓而出,带了些缥缈之感:「我们分道太久,再也回不去了。」
「二弟。」
一直静默不语的宁夫人喊住了要走的宁别椿,「缃儿满月酒时,哭闹的谁都没办法,只有你能把她哄得笑个不停。那时她缠在你怀中怎么也不肯离开,把你的缃色衣袍沾的都是口水,你便把怀中玉佩给了她,打趣说既然喜欢这件衣裳,干脆叫宁缃算了。你还记得吗?」
宁夫人的声音轻柔,一段往事便娓娓而来,我看着宁别椿,心中梗的感受。
这是一个母亲的质问与不解。
「不记得了。」宁别椿道,语调轻的好似下一秒就要破碎。
宁别椿脚步乱了乱,宁世鲲见状就要上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接连的无视与泄愤让他没有放弃,咬着牙追了宁别椿出去,倒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图南,眸色深了深。
自宁别椿走后我们在诏狱的日子便愈发难过,几乎每个时辰我们都会被架出去问着同样的问题,清不清楚宁方思谋反了,在青州治疫过程中是否有过二心,是否拉拢过朝中大臣诸如此类,而不论是什么回答都会遭到一阵折磨。日日送来的饭菜能有新鲜的已是不易,到了后来能有饭菜已是不易。
宁别久夫妇怕我撑不住,便轮流跟我讲着京城中的趣事,晌午说一桩乌龙姻缘,傍晚来一个朝堂文武宿敌握手言和,每一天都不带重样的。
直至说到第五十二件趣事,诏狱外传来了兵戈之声,我甚至听到了刀尖没入皮肉翻转的声音。
诏狱门被劈开,随之而来是几具毫无声息的尸体被狠狠扔到了牢房上,我与宁别久同时起身护在宁夫人身前,死尸的血液砸在我们脸上,其中一具就是连日来对我们多加审问的监官。
一片杀戮声中,牢房外又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直至到了拐角口,为首之人身上借一方天光,是图南。虽然灰色袍子被溅了不少血迹,但未能让他的眉目松动半毫,我甚至在想约莫死亡他都是浑不在意的。
他挥手向身后暗卫淡淡下令:「全都带走,要活口。」
图南腕上的手串由于打斗松动许多,只一个挥手,佛珠与红豆手链便齐齐断在血污之地,我看着佛珠四散在死气沉沉的诏狱之中,莫名觉得讽刺。
一握红豆滚落到我鞋尖,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上面的字:一日还。
我似乎窥见了什么,但一时又琢磨不着。
图南衣袍曳地踩过那些佛珠,只郑重捡起了那一握红豆。
我看着自己腕上的相思红豆,若有所思。
图南并没有跟暗卫们一道,而是在部署好离开路线后,带上暗卫奉上的大氅,离开了这里。那样义无反顾的劲头,让我依稀想起当年同样以这般姿态冲入火海中的薛相。
从诏狱外遥望皇城,已是连天烽火不休,随着天色愈发的昏暗,冲入云端的火光反而愈发明亮,恨不得要撕开长天一道口子才罢休。而火光之下,是凄厉又奋起的此起彼伏的叫声,每一声似乎都有一段故事,或在战斗,或在奔命,或在求饶,直到最后所有声音混为一体,我什么都听不出来。
暗卫要将我们三人带出城,但为首几人刚小心走了几步,几支箭矢便没肚而来。
几丈之外的青骢马上,月下一身湛蓝衣袍的谢浸池似淬火而来,他挽弓在手,笑着对准正钳制住我手臂的暗卫。一个松手,箭尖擦过我恰恰射中暗卫的手筋。
「啊!」随着暗卫吃痛的嘶吼声,剩下几人顿时慌了阵脚。马上的谢浸池轻松一挥手,身后等待已久的士兵们立即便冲了过来,跟宁别久夫妇确认过眼神后,我撒着欢就朝下了马冲我敞开怀抱的谢浸池奔去。
我把谢浸池扑了个满怀,也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你这时机卡得真好。」
「得多英雄救美几次,才能让你更喜欢我。」他将我抱得更紧,「虽然做好了准备,但看你伤成这样,心中还是气得要发疯。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鼻子发酸的紧:「我们会惨宁别椿父子才会越放松警惕,我还好,就是宁夫人连日来担忧的厉害,一定记得找个好大夫给她看看。」
谢浸池松开我,搭给我一只手,要带我上马:「最好的大夫已经在京城了。」
「紫苏?!」
「嗯。那小子也回来了。」
谢浸池带着我策马过御街,沿街屠杀与反抗之声不绝于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婴孩的啼哭声。
到底都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皇帝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宁别椿调查北方的前朝血脉时,假意让其以为大功告成,宁别椿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起兵便杀入了皇城,老皇帝早有防范,两方势力正在皇城内厮杀不休着。」
「那你们呢?」
「我们?我们做螳螂身后的黄雀就好了。 方思蛰伏已久,趁着宁别椿起势,便带兵杀回了京城,我联合青州旧部与崔放手中的军队与其汇合,由覃闻晏与萧衿指挥。方思去追击宁别椿父子了,待到攻入皇城后我便立刻去接你了。」
「文武百官呢?」
「因着先前红杏给的情报,早就已经控制的七七八八了。」
谢浸池收绳于皇城城门之外,一跃下马牵着我走了进去。
皇城内厮杀不休,马蹄踏过之处皆是血腥,身着不同式样铠甲的兵士们不停冲杀着,每隔几秒就会有人直挺挺死去,长街之上哭号声不绝于耳,四处溃逃的宫人们几乎都命丧在刀剑之下。
我拉紧缰绳,强撑着挺直身子,去面对这一切。
原本色白如雪的丹陛如今尽是猩红,我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月亮,原来十六年前,是这样的触目惊心。
丹陛的尽头,一身白衣的男子笑着俯视马上的我,冲我晃了晃手上的小药瓶。
谢浸池将我抱下马,但几乎找不到一处干净的落脚点,「这里太脏了,我抱你上去。」
我缩在谢浸池怀中,听见他愈发平静的心跳声,反倒是我,被这从未见过的场景吓得心脏几欲从喉咙口跳出,「你要带我去做什么?」
「报仇。」
话音落地的一瞬,谢浸池轻轻将我放下。
「宁姑娘,好久不见。你来得正是时候。」
一身白衣的宁方思看着黑了许多,从前稚嫩的清俊与神采飞扬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眉角一道疤与久积沉淀的气质。
他玩着手中的药瓶,笑道:「赢麻了。」
「一诺千金,答应你的我没有食言。」
我看着他眉角的伤疤:「痛吗?」
宁方思夸张地点点头:「痛死了,本来跟李饮打算只是做做样子引出军中的奸细而已,谁知道他们下手这么狠。不过没关系,一个月后我还是那个帅气的我。」
而后他指着身后的殿宇:「宁别椿本打算把你与父亲他们藏起来以期保命,你进去正好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看了过去。
那里是所有缘由的开端,也是所有纷争的终点。
顾饶芷已在大殿之中。
初相见时还露着怯的渔家女,如今站在宁别椿父子跟前,抬眼间已是睥睨万千。
「阿相,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顾饶芷面色平静地等待我走近,我却在靠近后听到了她颤抖的呼吸声:「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他们碎尸万段,恨不得啮其血肉,可临了头,竟觉得不真实。」
我握紧她的手,看向宁别椿父子,这一刻,仿佛是原书作者在透过我看向他们。
因为我心头竟诡异地因宁别椿四处寻找宁别久的眼神而生出了一丝悲悯。
他们父子二人未被捆绑住,相反还很从容地望着面前讨檄他们的人。
宁世鲲这回戴着的,是我画的那副桃花微雨面具。许是桃花带春色,让宁世鲲面具后的目光黏腻又含春情,他痴痴望着顾饶芷:「你这样的神情,跟画上的我母亲更像了。」
早已是败局的宁别椿神色平静地望着我,又像是在透过我望着创造出他的那位作者——因为他眼中有跟我如出一辙的悲悯,「宁缃,你父亲呢?我想见见他。」
在被谢浸池带走之前,我问过宁别久,可有话要转交给宁别椿,他在沉默一阵后,摇摇头。
我照实告诉了宁别椿:「他不想见你,也一句话都不想跟你说。」
「不可能,他自小最疼我。」宁别椿喃喃着:「没输,我没有输。我已经是一人之下了,就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了,我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你父亲这次只是气狠了而已,我是对的,我没有错。为什么不求我,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开口求我!」
「宁……二叔。」宁方思淡淡开口:「从前我觉得你心狠,现在竟觉得你很可怜。」
他扔了手中的药瓶,转而自怀中掏出一粒药丸:「这会让你做一场美梦,然后在梦中安然死去,就当是,我为父亲做的吧。」
「不准伤害我父亲!」宁世鲲见状就要扑向宁方思,被他轻巧一个反身躲了过去,继而伸腿踩在脚下,宁方思偏头问我,「宁姑娘,你要如何?」
我正要开口时,谢浸池道:「他让相儿受了断骨之痛两次,死之前就必须要受断腿裂臂之痛。两条不够,我要他四肢全断。」
「让我来吧。」顾饶芷走到目有癫狂的宁世鲲身边蹲下,「你带人去杀死我父母与村人时,就应该想到今日。」
宁世鲲因为顾饶芷的靠近而变得激动起来,只可惜身子被宁方思控制着,只能努力地探着头回应:「你说得是不是那个求饶的妇人,她一直在发抖,明明害怕的要死还在转移我们的视线保护孩童,只可惜失败了哈哈哈哈!这样一说,你们长得真的很像,只是你比她好看许多……啊!」
话音未落,目眦欲裂的顾饶芷已经卸了他一条胳膊。
看宁世鲲吃痛又癫狂的模样,宁别椿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鲲儿。」
「父亲、父亲!父亲!我在。」听到宁别椿声音的宁世鲲前所未有的激动,比触碰到顾饶芷还让他兴奋,他发了疯的要挣脱宁方思的桎梏爬去宁别椿身边。
顾饶芷同时断了她一条腿。
宁世鲲还在毫无意义地挣扎着,似乎要为了那一声呼唤耗尽所有力气才罢休:「来了,鲲儿来找你……」
顾饶芷停止了动作,宁方思见她起身,了然地撤下了脚下的力道。如获大赦般的宁世鲲单手单脚,终于狼狈地来到了宁别椿的身边。
宁别椿蹲下身,将他抱在怀中,而后伸手放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宁世鲲如出生婴孩般依偎在父亲怀中,他真切的笑意还没持续多久,瞳孔便骤然睁大,头顶的血液缓缓而下,淌过他的眼角,还有犹带笑意的唇边。
「父亲……没关系……」
宁别椿放下手,将失去呼吸的儿子紧紧箍在怀中,笑道:「下次可千万别再做我的孩子了。」
不等宁方思用药,宁别椿已经咬舌自尽了。
看着他们,我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诗来:人间别久不成悲。
「公子。」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唤,淡然至冷漠,却又像是满含深情。
是臂弯里搭着一方大氅的图南。他浑身是血,像是冲杀至此,但大氅上却干干净净。
他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只走到宁世鲲身边,将大氅轻轻为毫无声息的宁世鲲披上:「公子,冷。」
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个结局,所以才会在早早为宁世鲲准备好取暖的大氅,给他最后一点的体面。
图南向谢浸池与宁方思跪下:「公子所有的筹谋我都清楚,还有一些你们不知道的暗线我都会说。只要他们尸骨周全下葬即可。」
宁方思微微昂首:「跟我过来。」
解决完宁方思与顾饶芷的仇人,谢浸池要去找他的仇人了。
可皇宫燃起了熊熊烈火,与十六年前一般,毁天灭地似的要把一切为烧灼为虚无。
而老皇帝就在皇城大火中自尽了,宁死也不愿落到谢浸池手中,并疯魔般的将阖宫众人一起困在了烈火中。
身前是滚滚烈火中再金銮座上发了疯的皇帝,身后是无尽江山,我看不清老皇帝的面容,耳边只有此起彼伏的求救声,但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
将一切收入眼中后,我仿佛看到了另一颗仇恨的种子在发芽。
谢浸池站在我身旁,烈火映照的眸子里,有怅然若失、有似火光的痛快、有咬牙切齿的隐忍。最后,是若有所思。
覃闻晏与萧衿的兵马到来时,谢浸池竟在丹陛上让出了一条路,犹似恭迎。
52.
我骑着一匹枣红小马赶回了宁府。
宁别久及时回来主持了大局,使得府上众人只一夕慌乱,很快便镇定下来。我穿过抄手游廊,踏过几阙花窗,在熟悉的小院花架下,看到了熟悉的人。
一如过去的每一日,她都噙着笑意在花架下等我回来。
「小姐,莲枝回来了。」
莲枝还穿着旧时衣裳,仿佛李绶府上那一遭从未存在过。
我咽下喉中酸涩走近,看到了她眉角的伤疤:「他打你?」
「这个啊,」莲枝无所谓地笑着:「太子时常发邪火,没事的。我有请二公子留着太子一口气,再剜去他的双眼。」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拥住她。莲枝绷直的背脊似是刹那间倾塌,在犹豫半瞬后,她回抱住了我:「小姐,我想吃芙蓉糕了。」
「吃吃吃,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学习过做法,我马上就去做给你吃。」
「莲枝,这个国家以后一定会被一群人治理得很好,你若是有了自己的选择,可以告诉我。」
莲枝的呼吸稍稍一滞,沉默半晌后,她坚定道:「既然已经出了四方天地,我想看看自己还能走到哪一步。」
「很多事以我的能力已经无法再教你了,但我一定会为你找到更好的老师。」
第二日,太子李绶便被枭首于城门之上,死之前双眼犹带血珠。
我在春风得意楼挑了个观景最佳的位置,正在研究李绶到底是怎么死的时,紫苏终于看不下去,拉下竹帘:「姑娘别乱想了,宁二公子把没用上的毒药全部喂给他了。」
我笑着捏了捏紫苏的脸颊:「唉,边关一趟,让我们紫苏瘦成这样,李饮该心疼死。」
「呸呸呸,关他什么事,恨不得再也见不到他才好呢。」
「你把眼里的嗔怪收一收。」
紫苏红了脸:「宁姑娘!」
「好好好,不打趣你了,」我摆正神情,认真道:「我想问你借一味药。」
我捏着紫苏装药丸的锦囊坐在小院中把玩,莲枝在书房里翻阅典籍,李溪与谢浸池在皇城与覃闻晏安排善后之事,薛窈与顾饶芷奔走百官家眷,萧矜与李饮则是四处走访百姓之中,为生计定制新的条例,一时间好像只有我与宁别久成了最无所事事的人。
看守佛堂的人前来禀报,图南要求见我一面。
图南将所知道的与宁方思说了个七七八八,所有人都清楚他不是一个善茬,如今京城还算安全的地方只有宁府,于是众人思来想去便将他关在了宁家的佛堂中。
我到的时候图南正跪在蒲团前,合手相拜佛龛,香烟袅袅绕其身,映的他更似佛陀。
「你不像是信佛之人,但偏偏手带佛珠。看起来一无所求,内里却波涛汹涌。图南,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图南静默不语。
「派人请我过来,定是有事相求,我也不能白白帮忙,是吧。」
图南缓缓起身,面对我时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先前他的眸子里好歹还有生机,如今已是一片死气沉沉。
他望着我,倏然笑了:「我发三千宏愿,妄求一个宁公子。」
我脑海中刹那明通,从前被忽略的细节一点点回笼。
那个装满了宁世鲲面具的彩云间,那个图南手腕红豆上刻着的一日还。
原来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那我大概知道你要与我说什么了。」
「小姐与公子一样聪慧。」
图南这样的忠诚的聪明人,不说谢浸池,覃闻晏也不会留他。他最后的结局必是一死,图南自己也心知肚明,之所以求到我这儿,要的约莫是共一块墓碑。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会请人将你们葬在一处。」
「小姐比我预想中答应的干脆。」
我望向了在轻烟中微笑的佛祖,「因为在这个世界,身不由己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能帮一件,就帮帮吧。」
图南眉目间有松动,他看着我,像是疑惑,像是诘问:「宁大人一辈子都在跟自己的执念抗争,都在求兄长的多看一自己眼,几乎没有问过后院里孩子的生死。宁公子自小就被二娘虐待,夜夜痛哭,直到二娘派人毒伤他的眼睛后,他在一个雷雨夜杀了她,尸体面目全非。宁大人问清原委后,却只是抚掌而笑,认为儿有所成。公子起初一直在等你去府上找他玩,这样二娘至少明面上也会对他好一些。但宁小姐,你后来为什么不再去了呢?」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宁缃被安排去喜欢覃闻晏了。
「我……对不起。」
我第一次听到图南说这么多的话,似是在为宁世鲲发声:「你们都说他心狠挖了自己的眼,却没有问过他为何会伤了眼。毒的不是蛇虫,是人心。」
他不存在于这个故事中,像是自己扎根而生,只为宁世鲲而来。
我不禁喃喃问图南:「你到底是谁?」
图南淡笑道:「我是谁?我是倾慕皮相的一介俗人,是被他在斗兽场救下的奴隶,是只为他俯首称臣的小人。」
「只有你是最自由的,真好。」
「何意?」
「你的爱恨没有被安排,你的手脚没有被束缚住,你到死都是自由的,我很羡慕你。」
离开前,我问图南:「若有来生,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图南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一边毫不顾忌我的拿出了藏在袖中已久的短匕,眼神中有欣喜、有期待、还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来世我要做比他大很多岁的兄长,自他在襁褓时便呵护备至,讨他欢,让他安,给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去看世界,再好好的,看一辈子的我。」
佛堂外,宁别久拢袖于怀中等着我。
我步步走下台阶:「结束了,图南死了,最后的危险也没了。」
「你笑得越来越少了,即便是浸池在你身边,你也不是当初那个一股劲跑去青州找我,无时无刻都笑嘻嘻的宁姑娘了。」
「大人的意思是?」
宁别久笑着摇摇头:「许是今日天太好,让我有感而发了。但我已看着一个女儿至死都是不开心的,不想要姑娘你也这样。宁姑娘,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可以为自己想想了。」
为自己想想。
我坐在小院台阶上,双臂环抱住双膝,头搁在臂弯里,愣愣看着眼前的满地月华。
有人迈进了门庭,听着步调就知道是谢浸池。他走进我眼前的月光中,湛蓝的袍子曳地,清冷似谪仙人,我不禁抬头望着他,如今的谢浸池,是否已不是当初那个病娇偏执狂了。
谢浸池半蹲在我跟前,看我怔愣的模样,噙着笑意捏起我的下巴,在我唇边留下认真而细密的亲吻。
听着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随着轻吻落至颈边,谢浸池伸手解开了我的腰带,我动情地回吻他,手也开始嚣张地在他胸前肆无忌惮地游走。
就要更进一步时,他摸到了我挂在腰间的香囊,里头有我向紫苏讨来的药丸。
「这是什么?」
我手上动作一顿:「要听实话吗?」
谢浸池坐在我身边,扬手将我揽入怀中,点点头。
我道:「这是向紫苏讨来的,药效极好的蒙汗药。」
谢浸池拥着我的手颤了颤,他低低笑着:「还是要走啊。」
「我们如今已是亲密无间,可我却感觉从未真正拥有过你。相儿,你是上天送来我身边的,可又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你可以属于方思,属于顾饶芷,属于很多人。我越贪心地想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你反而会越想逃离。」
他发自内心地叩问:「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让你这么不开心。檐下初遇时,你笑容灿烂的模样, 一眼我就知道,宁缃不一样了。」
「不,不是你的错,」我贪恋着谢浸池的怀抱,喃喃道:「事情经历的越多,我便越无奈地发现,我永远是爱自己犹胜他人。这样的我,要怎么陪你们继续走下去呢?」
「可以,你可以的。有我在,你一定可以的。」
「我好累啊,浸池。」从前的头疼都是戏谑之语,现而今神经深处真的时而会有绵密的痛感,他们仿佛是在提醒着我,我病了:「我什么臭脾气我自己知道,你什么脾气我也了解。我怕……我怕我会后悔我的选择,我怕我们两个,会败在无尽鸡毛蒜皮的争吵里。你若真的立我做皇后,或许会在某一夜醒来,觉得很后悔,因为我没有那个能力去帮你平衡前朝与后宫。你现在看我是琦玉难求,我怕多年后便成了鱼目珠子。」
我想起了在诏狱里,带着得体的微笑来找我的皇后。我没有问过谢浸池她的结局,但我心知肚明,或许早在她能摆出那般体面的笑容时,她就已经死了。
谢浸池久久未言,我起身,看他沉思的模样,笑了:「不要反驳我,浸池,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认同我的话。」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所以我欢欢喜喜地跟你在一起了。但很悲哀的,我发现只要自己身在局中,就无法避免地会被困住。我也想过要站到最高处,为百姓谋利益,但是这些都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去做。我跟你们相比,实在太弱小了。到最后我才发现,浸池,被剧情控制左右的人不是你们,是我才对。」
「有一个人让我明白了,我最想要的,是自由。我想要摆脱剧情的桎梏,去过我宁相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人生。」
谢浸池依言没有反驳我,他只是双目沉沉望向我,自喉咙口逼出了一句话:「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这些天我一直没有回府上,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
谢浸池蓦地一笑,似乎自己都有些意外:「我去找了覃闻晏,告诉他,谢家好死不死出了两个情种,都不想要皇位了。」
53.
这不合理。
我嚯的跳了起来:「你傻了?!那可是你求了十六年的东西啊,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不用顾及我跟饶芷的关系。」
谢浸池摇摇头,抬头望无垠月色,最后看向我:「做皇帝不好玩,我要做御月的望舒。」
见我嘴角一扯,谢浸池无奈笑着:「怎么我满腹的情话对你就是没用呢?我发现老皇帝死了,我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即将得到金銮殿的喜悦。回望我这小半生,仿佛都是在为仇恨而活,所有的筹谋都是为仇恨而生。过了十六年这样日子的我,在青州表现出的,甚至没有方思冷静。青州一行仿佛已经是上天在告诉我,我或许并不适合治下,这样的我,又该怎么去治理一个国家呢?」
谢浸池道:「就像覃闻晏有能力让萧衿心悦诚服,我却做不到。这是我父母的江山,落在老皇帝手中的十几年,百姓苦不堪言,需要一个适合的人去治理它。」
我瞧着谢浸池,不住地笑。
我来到这个世界最后的目的,终于是成了。
谢浸池被我笑得发憷,「你这是又有什么小九九了?这种时候,相儿你不应该夸夸我的吗?」
我从善如流:「夸你。」
谢浸池:……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做出违心的事情,也不要你抛下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跟我走。这是你的苦心经营,是你要去大显身手的战场,旧的秩序才刚刚被剔除,你需要去帮助楚国新生。你或许不适合做皇帝,但你是比李溪还要适合做谋臣的人。」
谢浸池被我打败了:「为什么我的说辞在你这儿总是无效,我以为你会欢天喜地的带我一起走的。」
「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是要去告诉所有人,你们都有自己的天地。而浸池,你的天地不该仅局限在我身上。」
谢浸池目有动容,眸中似还有泪光闪烁:「我现在很喜欢月亮,因为即使她看起来离我那样远,却总是照拂在我身上。相儿,我们这并不算分别,是吗?」
我掏出自己做的一枚玲珑骰子,递给谢浸池:「不算,或许有一日海晏河清之时,我们会再相见的。又或许我在外头逛了一圈,还会回来找老朋友们。浸池,我们只是各有了天地。」
京城城郊,宁方思骑着一匹白马正欲持缰而去,被我喊了下来,「你等会儿,我这儿还没告别完呢。」
宁方思看着我眼前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无奈扶额,「我们只是去游山玩水,真的不是去送死。」
顾饶芷瞪了宁方思一眼,抹了抹泪水说着又给我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这里面的银票和首饰收好,不要怠慢了自己。里头还有一块令牌,谁敢为难你就拿着它去报官,我保证三日之内御林军肯定到。」
一旁的覃闻晏笑着:「阿芷,御林军不是这么用的。」
他淡笑着叮嘱我,温淡的模样似乎又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时,我见到的那个副强大温柔的覃闻晏,但此时此刻,他说出的话更加掷地有声:「我已将你的画像分发各处,但你放心,绝不会有人叨扰你,他们只会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现。」
我忽然有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感觉……
「我看你们还是尽早打消这些想法吧,」萧衿的扇子摇得要上了天,他睨我一眼:「你们这不还是在束缚她,好赖也是扳倒了一个皇帝的,再被人算计就实在过分了一些。」
我微微一笑,看向薛窈:「千万不要嫁给他。」
萧衿扇子跌了跌。
薛窈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好好照顾自己。」
我点点头,把所有的行囊都还了回去,只带了一握红豆手串、一副杜鹃花耳坠和莲枝先前准备好的四季衣裳。
莲枝跟在李溪后头,抽噎着难以开口。我看着李溪,重重行了一揖:「莲枝天资聪颖,辛苦先生教导了。还有紫苏,虽然我相信李饮,但万事还是希望先生多帮衬些。」
李溪受了我的礼,却并未看我,只淡淡颔首。
我翻身上马,与众人挥手道别正要离开时,李溪忽然道:「我为小姐牵马。」
我迟疑一瞬,随即松开缰绳:「好。」
李溪一言未发,只是兀自走着,我瞧着他,像是望见了图南,「先生,世间万种风景,总有让你觉得特别的。」
李溪牵着绳子的手一顿,微微摇着头,我听到了他低低的笑声:「小姐连留给我的寥寥之语,都如此残忍。以后若是回忆起来,要难过许久。」
「是我失礼了,」李溪步子停下,望见前方的湛蓝身影,与我作揖道别,明明是很轻巧的动作,他却像是沉重到抽身不得:「春光或许无限,但有一片可宽慰半生,足够了。」
与他擦身而过时,我似是听到一阵环佩叮当。
「唉,又不认真看我,伤心呐。」谢浸池紧紧抓住我的缰绳,像是怕我离开似的。他递给我几本册子:「这些是我整理的一些绘画心得与技巧,还有你爱看的志怪典籍,再加上方思那张嘴,路上应是不会无聊了。」
我默了默:「对不起。」
谢浸池听罢松开了手,「我只要你做回那个开开心心的宁相,宁大人夫妻、紫苏、莲枝、薛窈他们我都会看顾好,作为交换,帮我照顾好方思就好。嗯……若是实在烦了,打一顿也是可以的。」
我在马上微微俯身,笑道:「浸池,你越来越可爱了。」
谢浸池眼眸一深,随即轻按住我的脖颈,温柔而克制的一吻便不管不顾地迎了上来。
「要等我。」
「好。」
「你是谁?」
「我是我,但也是你的宁相。」
跟宁方思碰面时,我面上的潮红还未褪去,被他好一阵打趣。
我们各是一人一马,但他却多背了个画轴,「那是什么?」
宁方思骄傲的一挺身,将画幅拿出,徐徐展开。
是我所画的宁缃的画像,被摩挲的已大有陈旧之感。
「她自小就跟我说以后一定要去走遍大好河山,现在正好带她去看看山水。」
「那就受累你带我一程了。」
宁方思豪迈地一挥手,一身白衣被日光镶嵌,灿烂的有些过分:「去哪儿?」
「你要去何处?」
「不知道,走走停停看一看吧。」
我笑着骑马跟上他的步子,「那我就与你一起走走停停,觉得哪一处特别好了就下马。剩下的路,就交给你自己去走了。」
我们的前路或许都未可知。
但终于,我们都有了最好的圆满。
【番外·卿卿】
「飞光倏而遒,人面自可知。是上上签。公子,这签文是我今日看过的最好的,求签者近日定可心想事成!」
寺庙旁支摊子的算命人眉飞色舞,一双眼不放过面前人的任何神情,在脑海里过了过后,说出最让人欣喜的话语。
萧衿捏着手中的签文,眉眼似笑非笑,目光在还泛着墨迹的字文上停了停后,落在开始发怵的算命人身上。
「好话说给我听即可,等会儿出来另一位公子,怎么坏怎么跟他说。」
「您都说是是替那位公子求的了,签文就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好……」算命人为难的神态在瞥见眼前的一锭银子后,活脱脱换了一副模样,「好说,好说。虽说天命不可违,但我看您是为那公子好,我哪有不遵从的道理,到底是好事一桩嘛。」
不多时,一身湛蓝袍子的青年便走了出来。
算命人捋着稀疏且并不花白的胡子,先是悄悄瞥了眼先前警告自己过的青年,又把目光落回这位蓝袍公子身上,故作高深道:「据签文所言,公子所求,怕是落空了。且再无实现的可能啊。」
蓝袍公子玩着掌心的签文,俊美的面庞在灿烂春日的映照下更显璀璨,蓝衣被镀上一层金光,像是受到来自佛陀的指引,必可心想事成。
来往摇着团扇的姑娘不自觉看上一眼,颀长挺拔的身姿总是无比吸引人眼球的。
萧衿上前,「所以啊,别看江山已定,你还是得继续和我每日上朝。」
谢浸池扔掉签文,眼皮轻抬,闲闲看了一眼算命人,笑道:「我定可得偿所愿。」
许是被震慑的太厉害,在两人身影消失在山道之际,算命人这才缓过神来,委屈的低喃一句:「也不是我要说您心愿落空的啊,依照签文显示,不过半月,您就可以美梦成真了。」
山道上摩肩接踵,还有些人干脆倚在树下,要么谈天说地,要么干脆闭眼好眠。春日芬芳,踏足游青是众人等了一个冬日的,是以各个面上都泛着弄弄的喜悦,与春光正相和。
悠哉走着的谢浸池看着狭长的山道,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染上笑意,似是盛入了无尽春光。他转身,笑着与萧衿道:「三年了,她还是没有回来过。」
「看来,她是真的乐不思蜀了啊。」
「我的好翊王啊,别看朝堂已稳,近日来刚恢复女子科考,可是把阿窈忙得团团转,多个人多份力嘛不是。」
当初封赏朝臣时,轮到谢浸池想封号时,他独独要了『翊』这个字。诸臣大惊失色,觉得犯了皇帝的忌讳,只有知道的内情的几人微微一叹。
翊王,宁缃。在百年以后,这两个字名字会在青史上占据牢牢不分开的一行,但翊王非翊,宁缃非相,他与宁相,总算是稳稳靠在了一起,再不会被分开。尽管真相无人再知,可在千古的美谈中,一定有他藏起来的这一桩小心思。
「你每日不要下朝堵住薛女官,问她什么时候愿意嫁给你,她都能多腾出不少力气来。」
「这不无奈之举,谁让皇后天天与她说事,皇上又不许我去烦他们,我总得找个同盟不是。」
「萧衿。」谢浸池嗓音一沉,忽然道。
眉头上挑的正厉害的萧衿收敛神色,望着谢浸池:「怎么了?」
「你日日都能见到薛女官,覃闻晏下了朝也是二话不说就往后宫跑。可我呢,我日日念着一个见不到的人,在梦里连影子都抓不住。这天下,会是很多人施展拳脚的战场,我用了三年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的天下,唯宁相一人。」
他最后道:「江山已定,我再也不想等了。」
末了他却笑了,「不过她真的狠心,除了写信真的不回来一趟,怕不是早就把我忘了,算了算了,方才全算我说胡话呢,李溪还在等我们,走吧。」
留下一阵爽朗笑声后,谢浸池便兀自前行。萧衿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末了微叹一声,三年时间,谢浸池倒是与那位兴致冲冲要踏遍河山的姑娘越发像了,心中有多悲伤,面上就有多欢喜。
此时树下一位面庞被大大斗笠挡住的『青年』终于一觉睡醒,她伸伸胳膊,拿开腿上搁着的书籍,起身好好活动了一番筋骨。
「果然斗笠还是比幕篱的遮阳效果好。」清凉的语调和着树梢上的鸟鸣,是独属于春日的活力。
变戏法似的掏出纸笔,只轻点几下,一幅活灵活现的人像便展现眼前。在落款小小提了『春』字后,宁相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小心折好人像,到了一半又摇摇头,展开画像后在巧笑倩兮的姑娘眼尾轻点了一颗痣,「这样才更好看嘛。」
宁相走出树下,面容被阳光勾勒,肤色再不似从前的白皙,手指也显得粗粝许多,加之刻意在面上动了动,三年时间过,没有人会将现在的青衫画郎与当初的国公嫡女联系到一起去。
春风得意楼上人声鼎沸,宁相坐在大堂中,看着来往攀谈之人,喝了有三壶茶时,嘴角一颗媒婆痣,且人为刻意点的痕迹明显的妇人摇着葵扇笑眯眯的走近。
宁相推了一盏热茶给坐下的人,继而掏出身后背筐中的画像,「徐小姐本就丽质天成,我在其自身容貌之下加以修饰,更显出众。我敢保证,岳家人定是十分满意的。」
媒婆喜不自胜,嘴角咧的欢喜无比,在左右看了看画像后,满意的收起。也只是在收起的一瞬,她神情忽的一变,在开口前还咳嗽几声以示铺垫。
宁相抱臂在前,心下对于这个套路十分熟稔。演,你接着演。
「小宁啊,我们合作不下十来回,也是互相熟悉的了。有些话我是肯定要讲的,你不要恼怒啊。」
「没事,你说你的,我恼怒我的。」
「咳咳……画是画的不错的,可是徐小姐那儿都说了,她不是作假之人,可是你偏偏给她点了一颗痣,这我到时可不好交代啊。不如这样,你折一半的钱,我替你圆回来。」
宁相笑眼盈盈,在听媒婆说完后,不疾不徐接话:「岳家觉得徐小姐面有苦相,您这才找到了我。不说其他的,我可是在下笔时刻意将徐小姐的面庞柔和了许多,这笔我可还没跟您细算。这颗痣本就是用来欲扬先抑的,先观其像,内心八分满意,再观其人,妩媚之气荡然无存,届时徐小姐辅以妆容,定可赢得老人家欢心。与岳公子一双有情人终成眷属。」
「您若不想要,就把画还我。我在画下写了我的字,轻易消不掉的。」
媒婆脸一阵青一阵白,末了甘拜下风,如往常一般给了钱,「跟你做生意,真烦。」
「承让,承让。」
解决一桩生意,宁相翻了翻背篓,饮下清茶后,朝着下一个赴约地点而去。
楚国长安的千灯会向来出名,若是外地旅人恰逢其事,是怎么也要多留几日把这千灯会过掉的。
时日夜晚天光大亮如白昼,两旁高树上遍布华灯,悠悠华彩落在湖面上,交相辉映好不热闹。一艘又一艘的画舫行过,带来乐声与姿容,引得岸上人连连叫好。
半遮掩的面具起到了引人更甚的效果,青年男女们大胆寻爱,大胆示爱。
宁相则是穿梭其中,寻找生意。
待到逡巡一圈后,与人定的时辰也到了。宁相踮起脚尖,看了看停在眼前的画舫,末了轻轻跳了上去。
此时正是月上柳梢头。
这回要画画像的是一名乐伎,她坐在软塌上,坐在宁相跟前,身后的漏窗中是粼粼湖光水色,是皎皎明月星辉,还有余音不绝的清雅歌声。
乐伎媚眼如丝,笑着颔首:「此番就劳烦姑娘了,画像若能被那位富商看上,姑娘就算救我于苦海了。」
宁相咬着鼻尖,点点头。末了将笔竖在乐伎面庞前,神情自信许多:「放心吧,姑娘。再说你长得这么美,又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即使没有富商看上,假以时日也是名动长安之人。」
语罢宁相便低头作画,最后似是喃喃一句:「若无人救,便自救。」
乐伎一怔,继而便陷入沉思。
美人不自知时便是最美的状态,宁相很好的捕捉到了这一刻,下笔之时更是兴奋。
一炷香的工夫,画作完成。乐伎接过画像,竟是陷入沉思,「姑娘好手艺,上次见到这般的我,已不知是何时了。」
临走前,乐伎多给了些银子。宁相坦然收下,作揖道谢。
待到她人离开,乐伎才后知后觉,因为舫中燥热,故而画郎便脱了外袍,走时却是忘了拿。
乐伎勾起外袍,却听得清脆一声响,她低头看去,是一握红豆手串。
谢浸池与萧衿、李溪在舫中言事,待到一切说定,萧衿便顺势说起和叶朝局,谢浸池听了一阵觉得无聊,便起身离开。
李溪按下要去追的萧衿,「公子不痛快,算了。」
谢浸池与各色人群擦肩,画舫之上摇摇晃晃,再辅以灯火月辉,正是暧昧至极。不小心打扰几人亲热后,谢浸池十分识趣的换了条道。
可刚走没几步,却撞上一名神情焦急的乐伎。
乐伎在抬眼看到谢浸池的瞬间,眼中闪过惊艳,继而便赶忙道歉,说完就要离去。
谢浸池笑着应下,正要擦肩之时,见到一抹熟悉的赤红,生生让他停住了步子。
不敢回望,不敢多想。
可最终还是转了身,「姑娘为何如此焦急,在下是否能够帮得上什么忙吗?」
「一位姑娘落下了东西,奴家正要去追她。」
谢浸池目光凝在乐伎手中的手串上,蓦地笑了。
找到你了。
卿卿。
千灯会是与民同乐的好时机,是以待到圆月一轮之时,皇帝便会皇后登上城楼,以给百姓仰观天颜,见证帝后伉俪情深的同时,再感慨当今皇帝以异姓王爷之身登上金銮座的传奇。
宁缃穿着莲枝做的衣衫,披着并不合身的宽大外袍,小髻松松挽着,面上是厚重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和在百姓之中,望着城楼上的人。
威严沉稳的皇帝,巧笑明媚的皇后,还有其后笑意温和的薛女官。
宁相凝眼望着最后头虽隐在阴影处,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婢女,面具下微微一句低喃:「莲枝。」
烟花自长空绽放,于城楼上焕发百变华彩,宁相眼眸轻动。
最是火树银花。
宁相笑着转身离开。身后是熙攘人群与无尽烟花,是城楼上尽皆故人,既然都回来了,可得玩尽兴了再去找他们。
圆月一轮正正梢头之时,在熙攘长街与悠转华光之下,有人拍了拍宁相的肩膀。
宁相转身,只见来人同样戴着神情可怖的面具,穿着扎眼的蓝色袍子,他身后是无尽人群,身前是与自己的方寸之距。虽然望不见面容,可他在当空立着,潇潇洒洒卓然不群。
传来的是刻意压低的声音,他递出手中的玲珑骰子,「姑娘是否在找这个?」
宁相先是一怔,继而笑着望向他:「是。」
语罢没有接过骰子,而是径直握住了来人的手腕,不住笑着。
谢浸池不知宁相这样笑望着他有多久,只是抬手望着悬月,笑了。
幸好。
当时的明月仍在,也终于照见故人归来。
*
「……宁缃,国公女,少有才多骄纵,配予翊王,复一年和离……时青州大疫,相携弟而往,颇具功,后欲与翊王成破镜重圆之好……熙德初年,缃缠绵病榻,药石无灵。称快者有之,悲戚者有之。逾三年,翊王薨。」
——《楚书·二十三卷(媛女篇)》
告一段落,番外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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