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方暗潮涌动,惊涛拍浪,我错愕万分,抬头看向姜珩。
如果容貌还可以说是巧合,那这枚我亲自戴过,江遥风又从不离手的镯子,断断没有作伪的可能。
这几天朝夕相处,难道我一点点都看不出来他和江遥风相似的地方吗?
很像,太像了。
就是因为实在太像,才会一直刻意回避。
人类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空欢喜一场的事情这些年我经历过很多,久而久之,也逐渐不对这种事抱任何额外的希望。
「别发呆。」
姜珩似乎忍无可忍,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上来。」
我回过神,艰难地跟着配合攀了上来。断桥无精打采垂落在崖边,我劫后余生地坐在地上,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就是尴尬。
在没确认他就是江遥风前,我压根没有尴尬的想法!!
我捋了捋凌乱的长发,没歇一会,想起正事,忙不迭去不远处解救被绑过来的祭品。
谢天谢地,全须全尾,还没来得及被煮。
这群绑来生祭的人早就被不知道什么手段迷得人事不省,找了半天都没看见文均,我不禁有些失落,只能先给这几个无辜受害者松绑。
来时的断桥已塌,脚下的祭坛怎么看怎么不吉利,我认命在原地画了个简单的传送阵法,预备将这群人尽数带走。
祭品消失的同时,祭坛底下的阵法也跟着微闪两下,迅速暗淡下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断桥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方才缠萦在对面的小鬼全都不见了,重新化作黑雾携裹着桥面,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琼琚城的士兵!
带头的喊道:「有人毁阵!」
坏人阵法天打雷劈,妖魔鬼怪进不了祭坛,人却进得来。琼琚城的祭祀听起来就邪得很,不像什么好事。不过做都做了,我不会后悔,莫名其妙在人家地盘上撒野,被追杀属于情理之中。
我在内心飞速估算实力差距,奈何对面来得太快,算不出来,被迫不得不打了几个回合。
此次出行本意只是拜访宗门,并没有带什么称手的兵器,对面的人越来越多,将祭坛团团围住,我施展不开,随手扯过刚刚绑人的缎带当武器,刚开始还绰绰有余,杀到后面,血气上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所以说!为什么!
为什么我一个颜值担当又双叒叕沦为战斗机器了啊!!
耳畔猝然传来破风之声,我下意识凭直觉闪避开,一支冷箭凌空而来,箭头竟然隐隐泛着金光。我心知这不是凡物,肩头不可避免被刺穿,虽未穿透,这箭气劲却极大,直接用惯性将我再度带到崖边。
面前闪过一片红色的衣角,好像有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城主」。
眼前一黑,神思开始恍惚。
在滚下悬崖的前一秒,一片混乱中隐约看见少年面色苍白,猝不及防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用尽全力想要揭发所谓城主的真面目,大喊一句:「卑鄙!箭上有毒!」
02
冷。
难以形容的那种湿冷。
篝火在身旁跃动。我睁开双眼,环顾四周,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转头去看姜珩——
不,现在应该叫江遥风。
他正在一旁闭眼调息,摆明不打算和我进行友好互动。
当然,如果不是我滚落山崖,他应该也不会沦落到这个风餐露宿的境地。
他不理我,我却不能不理他。更何况眼一睁一闭就到这里来了,位置可能是崖下的某个山洞,刚刚的暗箭又是怎么回事?
我满肚子疑惑:「我不是中毒了吗?」
「箭上的毒药掺了使人昏迷的成分,药效一过就消失了。」
我:「就这么简单?」
江遥风:「自然不是,或许还有别的副作用。」
这个或许的意思,大抵就是这毒能让人昏迷,指不定还有其他的毒性。现在我醒了,也不一定意味着安全。
我哽住。感觉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只好点点头:「哦。」
方才仓促一个照面,没能看清那红衣人的脸。听周围人反应,他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琼琚城主。
这人给我的感觉十分熟悉,就好像曾经见过似的,但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自己的哪位熟人有这个能耐。青云宗的人肯定不在其列,排除。魔宫嘛……应该也不存在这样的魔。
不确定,再想一想。
我思来想去,将范围锁定在天盟大会的时间段。天盟大会各界来参赛的弟子还挺多的,且不限制族类,可惜已经过了好几年,从中找出蛛丝马迹的概率不异于大海捞针。
换作过目不忘的学霸,肯定能记得住,毕竟在修仙界,有些挂和记忆 buff 开得不得不服。
想到这里,我没忍住看了江遥风一眼。他眼睫低垂,看着地面的篝火,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空气一度沉默。半天过后,我实在坐不住,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脚踝却猝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倒吸一口冷气,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脚踝红肿不堪,估计是刚刚掉下去不知道磕碰到了哪里,看上去还有点滑稽。
江遥风大约是察觉到动静,向这边看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表情管理,皱着眉,面色有些许沉痛。他看了一会:「你受伤了?」
我不以为意:「小伤,没什么。」
这是大实话,扭个脚而已。在修仙界混了这么多年,比这更重的伤我也受过不少,因此并不放在心上,顺手摸了颗清心丹放进嘴里。
我都这么表态了,江遥风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火焰轻轻跳动,他再次合上眼睑,长而韧的睫毛弯出一截漂亮的弧度,不轻不重地打在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子似的细碎暗影。
不知道他这三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失忆,又为什么会成为苍月山的弟子。
夜深露重,气氛无比安静。我胡思乱想一通,正准备收回目光,却在无意间不偏不倚撞进对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就像早就料到我在看他一样。
「……」
这个时候,率先避开的那方会显得很心虚。
江遥风没有说话。为了掩饰尴尬,我主动找了个话题:「你修为那么高,为什么会是文均的师弟?」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突兀。
我知道,也没指望江遥风会回答。
然而过了片刻,他开口淡淡道:「因为我三年前才入门。文均从小在苍月山长大,自然是我师兄。」
我心下一跳,一个荒谬却合情合理的猜测浮现在脑海。
三年前,正是白骨岭崩塌的时候。
江遥风独自殉阵,尸骨无存。事后青云宗和江家全力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甚至寻不到一缕完整的发丝、一片破碎的衣角。
我其实也知道,那种情况下他存活的可能性很小,大概率神魂俱灭,碎到连捞都捞不回来了。
如果他真是三年前出现在云岭,机缘巧合下被苍月山掌门捡到,那这位掌门的身份也注定不简单。
三年过去,一直待在苍月山,寻常人可能觉得琐碎无聊。我道:「你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江遥风只说了四个字:「师门有恩。」
我半晌无言,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添已经渐渐燃尽的篝火。火苗重新旺了起来,我再次躺回石壁上,思绪也跟着分散起来。
这么一想,从前我跟江遥风待在一起,很多时候都是命悬一线的关头,岁月静好的时刻也有,只是因为少,从而变得格外珍贵。
火焰跃动,周遭寂然无声。我看着地面发呆,过了许久,肩头一重,抬头望去,江遥风将外衣披到我身上,没有看我,只是道:「明天还要赶路。睡吧。」
03
然而还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挣扎着醒了。
原因很简单。
不舒服。
极度地不舒服。
没睡多久,一股燥热便传遍全身。我敢断定此时我的体温一定高过 37.5。除此之外,后脑和腹部都隐隐泛起剧痛,其程度绝不亚于十级生理痛。
这诡异的发烧+疼痛,不动脑子想都能知道,是之前的那一箭毒效发作了。
我内心暗恨。
真阴险!明的不玩玩阴的!
活该天杀的琼琚城城主开的赌场天天赔钱,赔穿老底!!
尽管疼得厉害,我还是不愿意打扰江遥风休息,强行忍住不发出声音,冷汗沁了一脸。不知道忍了多久,神思恍惚,意识模糊,连在地上翻滚都是痛的。
隐约间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了过来,我立刻凭借本能贴了过去,烧得糊涂了,差点把「退烧药」脱口而出。还好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紧接着,温和如水的灵流冲刷着四肢百骸,剧痛消下去很多,对方顺势轻轻拨开我的嘴唇,似是要往里塞上一枚丹药。我被又苦又涩的药味折磨,下意识有些抵触,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额发早已被浸得湿润,衣服也湿漉漉黏在身上,我勉强睁眼,估计脸上也是发高热的红。
江遥风动作凝了一下,低头看我。微弱的火光在他秋水般澄澈的眼底摇曳,清晰地映出我半死不活的样子。
其实在魔宫待了快三年,慕南之或多或少给我塞过很多保命的灵丹妙药,可能是产生了抗体,一般的毒还真不太担心,强大的自愈系统就能搞定。
但偏偏这时候我说不出话来。
我又该怎么解释中这个毒我不会死,只是会痛一痛啊?
僵持了几秒后,还是对方率先移开视线。我脑子里像塞了一团糨糊,很混乱,下意识开口道:「江遥风。」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差了忘了,他现在还叫姜珩。
烧得糊涂还对着照顾自己的人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这妥妥是洗不白的渣女行径。
距离太近,我能清晰地看见他纤长的睫毛滞了一下,至于表情——
似乎不仅仅是困惑,还有点真情实感的……愕然?
方才这一下扑腾已经耗尽我全部的力气,我没有余力深想更多。和江遥风接触的部分皮肤都在发烫,与之相反,大概是我高烧不退的缘故,他的体温偏低,有令人舒适的凉意。
乏力的后遗症渐渐涌上,我实在没力气,重新闭上眼,松开抓着他的那只爪子,模模糊糊地想道:他怎么这么听话,被扒拉了半天还不还手啊?
事实证明,我的身体情况比预想中的还要乐观。歇了一晚上,醒后我活动了几下,立刻恢复元气,活蹦乱跳,感觉自己能分分钟拳打镇关西。
不知那药是不是只在晚上间歇发作,总之疼得不行的情况没有再次出现。这是个好事,文均还没有找到,我们不能耽误太久。
认路这方面我不担心,有学霸技能开满的人在,只是琼琚城人生地不熟,文均杳无音讯,下一步又该去哪?
我问出心中的疑虑,江遥风早就收拾好东西:「去幽都楼。」
「为什么?」
「找琼琚城城主。」
幽都楼在刚来琼琚城时我和文均打听过,是位于乐坊不远的一座楼阁,建在全城最高的山峰之上,据说是琼琚城主平时居住的地方。
计划绕了一圈,依旧没变。我体内埋着毒,不会有生命危险,疼倒是要命的。江遥风不知道状况,选择优先照顾我,去找城主要解药,合理。
在经历一回生死过后,我和他之间单薄脆弱宛如纸糊的情谊看起来有了不小的飞跃,竟然足以让他为我冒险。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可话还是要说明白的。我站直身子,正色道:「其实我身上的毒没什么要紧,那日破坏了祭祀,只怕琼琚城主没那么好说话,要不咱们还是先去找文均?」
江遥风却道:「选择权不在你我手上。」
我:「……什么意思?」
「那日最后赶来的红衣女子就是琼琚城主。一箭后,她认出了你,让你清醒后去幽都楼。」
我想起被追杀那日最后出现的红衣身影,当时情况混乱,只看见她一身红衣,却未看清面容,更不知这位神秘的琼琚城主居然是个女人。
女人,红衣,与我认识。
反复搜寻失败,我干脆放弃幻想。江遥风在前方带路,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顺便换了个话题:「除了让我找她,琼琚城主还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前方的身影一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的声音:
「没有。」
江遥风语气平静,情绪也足够稳定。不知为何,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她真的没说别的?」
「……」
这次,回答我的只剩下空气了。
04
幽都楼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路上,江遥风都很沉默,我原以为和他关系好歹拉近了点,结果好几次搭话,对方都淡淡的,就像有什么无法用言语表述的心事。我不免小小有点失望。
少年就在前方半步的距离,身形板正,哪怕心不在焉的时候仪态也很好。
同样只有半步,不近也不远。
绕过吵闹的市集和乐坊,终于得以窥见幽都楼的全貌。群山之间,环绕着无数层层叠叠的楼阁。山上开满红叶树,其中被灯火掩映的最深处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光凭外表就能看出里面极尽奢侈。我心有戚戚,暗道快赶上魔宫的规格了,也不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是谁,竟然如此富有。
与想象中不同,虽然破坏了祭祀典仪,一路过来侍从对我们的待遇却十分恭敬,完全不是对犯人的那种。
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侍女以城主今天只接待一位宾客为由,将江遥风引去了另一间宫殿。
临走前,我总觉得有话没跟他说完。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比想法先一步动作,出言把人叫住了。
江遥风停了下来,似乎在等我的下文。我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觉得词不达意,只能道:「你等我。一会出来找你。」
他转头看着我,乌黑如墨的瞳孔底下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整个人仿佛染了霜雪的玉,既精致又冷清。
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好。」
05
琼琚城主所住的正殿侍奉的人少了很多,门口珠帘绕着红纱,一旁的侍女轻手轻脚掀开珠帘,我一闪神,没顾上看里面人的脸,耳边已经响起了一道幽幽中带着怨念的声音:
「宋妙妙。」
抬眼看过去,我也愣住了。
「……?」
这位传说中大名鼎鼎的琼琚城城主此时正斜倚在案边,红纱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一张脸雪白雪白,眼神跟要把我剐上个几刀似的冰寒。
难怪说和我认识。
——这不就是鬼族公主花裁月吗?
天盟大会那会我因为孟师弟和她结过梁子,萍水相逢,并未留下什么痕迹。不过后面杀掉鬼族那几个兴风作浪的得力干将,我没少在其中出力,听说现在鬼界秩序混乱,一蹶不振,全靠她这个鬼王直系亲属撑着。
上次和她见面还是帮慕南之处理公务的时候,她心力交瘁,申请向魔界拨一批士兵用于灾后重建,慕南之跟她谈好条件,答应了。
至于具体什么条件,慕南之是不会吃亏的性格,当年又和鬼鲛有仇,必定顺手压榨了花裁月一笔。
总而言之,我和她虽无甚交集,但也绝对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她不记恨我就不错了。
偏偏这么巧,被破坏的祭典也是她的。
花裁月看起来脸色确实不太好。她用很不痛快的眼神审视了我一会,开门见山道:「你来琼琚城做什么?」
她这语气,分明就是在问「你什么时候滚」。
我直接选择性忽视:「来找同伴。一时半会走不了。」
在详细描述过文均的特征过后,花裁月肯定道:「祭祀没抓过这号人。」
我:「那他去哪了?」
「我哪知道。一走丢就脑补人被抓了,你这么聪明,不知道贴个告示在城门口找吗?」
我立刻顺杆爬道:「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花裁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笑:「……哈。」
发现琼琚城主是她后,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简要的交接完毕,我道:「城主怎么会是你?」
「琼琚城本来是墓鬼的地盘,他死了之后,除了继承给我还有什么办法?」花裁月说,「本来也就接任了三年,谁知道……」
她顿了顿,又道:「昨晚那一箭并非我故意,箭上的毒不难解。你破坏了祭典,算扯平了。」
殿内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像是醉骨香,不知混合了什么别的香气,并不清雅,反而缱绻难言。
我身份特殊,倒不怕她会笨到下毒。只是在这里待得久,确实不太舒服,索性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特地把江遥风引开?」
花裁月哼了一声:「他果然是江遥风。」
「……」
她斜斜往后一靠,慢慢悠悠开口:「我就说当年的事有古怪。江氏后人唯一的嫡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当年和鬼族交手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吗。
「至于为什么只见你……
「很简单的道理。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吧?」
花裁月唇角微弯:「自然,有些话也不能说给他听了。」
难怪那天回来之后江遥风的反应一直不对。云岭与世隔绝,整个修仙界都鲜少有这么默默无闻的存在,苍月山的人不认识他情有可原,花裁月当年参加过天盟大会,可是和他交过手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有点可疑:「你就这么确定是他?」
花裁月轻轻笑了:「那日我本来不确定他的身份,谁知你坠落悬崖后,他心口剧痛难忍,连剑都拿不稳了。我跟江遥风也算打过几次交道,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
剧痛难忍?
我没顾上接话,某种预感隐隐在脑海浮现。好在花裁月也不需要接话,自顾自残忍又轻巧地揭露了真相。
「我看见他眉间闪烁着红印,那分明就是鬼族特有的情蛊印记。
「想必是蛰伏数年的情蛊发作了吧。真可怜。当年喜欢你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把你忘了,偏偏情蛊还替他记得你。你知道看到他的样子,我在想什么吗?」
她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仿佛在欣赏上面的丹蔻,一句一顿语带讥诮道:「我都快笑死了。这些道貌岸然的仙门子弟天天党同伐异,动起情来,倒比谁都要命。」
一别经年,再次相遇时,江遥风没有表现出来异样,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情蛊已经有所压制,抑或是随着他的失忆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
我猛然抬头:「你知道是谁给他下的蛊?当年鬼鲛的计划,你全知道?」
「我说不知道,你会信吗?」花裁月眼中似有微光闪动,「他们从来不会告诉我这些,也不让我参与任何计划。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这么执着于复活一个已死之人。在我看来,死就是死了,怨念深重成鬼,执迷不悟入魔。再后来我想,千百年的时间太久太久,如果没有执念,百年孤寂,又怎么能熬得过呢。」
我沉默不语,也根本无法置评。
花裁月看出我表情背后的意思,顿了一顿:「你不能共情很正常。每个人从生下来就注定站在不同的立场。家族、血缘、派系……能影响一个人的东西的确太多了。
「做人没有修魔当鬼痛快,真的。」
我道:「或许。」
花裁月道:「等天一亮,我会把东西给你,派人把你和你的朋友都送出琼琚城。你就当从没来过这里,以后也不要来了。」
我点点头,往外走了两步。
月色悬窗,皎洁的光线如同蛛丝缠绕在每个角落,这座巨大华丽的宫殿浸透其中。
我忽然停下步子:「如果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和他见面,情蛊还会发作么?」
「未必尽如你所想。」
花裁月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他对你用情很深。情蛊虽为鬼族研制,但人心是世界上最难测的东西,到这个地步,谁也说不准后面会发生什么。
「最奇怪的是你——你应该知道情蛊该怎么解吧?」
「……」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索性推了他一把。你们这些人做什么事都犹犹豫豫的样子,真是让人看了心烦。」
「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万籁俱寂中,显得有几分诡异:「我在他进入的那间偏殿燃了往生香。
「我十分好奇,在知道曾经为你受过那么多伤痛后他会是什么反应。我相信,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有趣极了。
「情蛊一旦发作,再无转圜之机。恢复记忆不过是迟早的事,我猜他这几天已经想起不少了吧,就算没有,现在也能记起来了……不如问问你自己,你现在还敢面对他吗?」
06
幽都楼的夜晚格外寂静。从宫殿里出来时,长廊上除了点点幽暗的灯火,什么都瞧不见。
外面候着的侍女率先俏生生行礼道:「姑娘和城主聊完啦?那位姓姜的公子还在外面等着呢。」
花裁月方才的话半真半假、阴魂不散地在脑海盘旋。尽管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心,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回忆。
「——你应该知道情蛊怎么解吧?」
「——不如问问你自己,你现在还敢面对他吗?」
山谷之间的风迎面而来,发丝连同裙裾随之飞扬鼓动。
我踏下一步台阶,慢慢握紧手心里的东西,罕见地有些踟蹰和茫然。
这种恍惚状态持续的时间很长,直到侍女将我带去侧殿,看见少年在月下翻书的身影时,才猝然有了一瞬的清明。
江遥风合上书册,神色跟来时没有任何区别。他没有多问,似乎对我和花裁月长时间的谈话没有任何兴趣,只是抬眼看向我:「走了。」
也对。
花裁月说的未必全是真话,他可能根本就没想起来。
哪怕情蛊发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谁心痛难过。
我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将心头那股没由来的酸涩压了下去,微笑道:「好。」
幽都楼建在群山之上,台阶曲折蜿蜒,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不提,江遥风也默契地没有用法术,与我一前一后走下台阶。
月沉如水,浩瀚大地广袤无垠,少年的身形融进伶仃灯火,被风一吹,白色衣袍显得空空荡荡。
正在这时,江遥风清越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几年,我一直反反复复做一个梦。」
我不愿让他看出我的伤心,勉强打起精神:「什么?」
「梦里经常会出现一个红衣女子。她很爱笑,明明是异族,却喜欢留恋人间。我很少见她生气,她好像天生就没有烦恼,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很快睡着。
「书案边,石桌上,月下,花间。」
他声音很低,情绪也很淡,平淡到我几乎以为他是在讲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每次梦到她的时候,我心里都很高兴。」
我心神巨震:「你……」
「不仅仅只是高兴。」江遥风的目光一瞬间变得特别柔软,「除了这些,还有难过、委屈、不忿。交织掺杂,让我既想梦见她,又害怕梦见她。
「这份感情真的很奇怪,不知从何而起,也完全无法抑制。但我并不排斥,甚至心甘情愿让这些陌生的情绪一直生根发芽,直到占据我的全部。」
月明星稀,漫长的长阶之外,数不清的人间灯火映照在脚下。如同萤火般染透半边天,燃得极尽热烈,同样映照出我一脸错愕的表情。
过了半晌,少年转身看向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微风缱绻而过,在这个温和的夜晚,仿佛数年的光阴都被时间温柔抚平,所有小心翼翼的苦痛和犹豫都得到妥善安置。
下一秒,我走上前,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坚定地抱住了他。
熟悉的清淡冷香扑面而来,我鼻尖一酸,沉稳清晰的心跳声透过胸腔闷闷地传进耳中。与外表的平静完全不相符,他心跳很快,像是有什么隐秘而不为人知的冲动就要破土而出。
一片模糊间,泪水迅速蓄积起来,我难以自控地哽咽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想起来呀。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
07
第二日,花裁月果然履约,把文均毫发无损地拽了出来。
当问到文均这几天的去向时,他一脸沧桑:「确实是经历了很多事。只能说命途多舛,不过如此。」
我给他递了杯茶,同情道:「慢慢讲。」
据文均所言,祭祀当晚他被冲散后,因城中地形复杂难辨,寻常的通讯工具失效等种种原因无法与我们联络。于是他决定去城里最热闹、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打探消息。
「——所以你去了花裁月的乐坊?」
文均点点头,颇有几分自豪:「当晚我就连赢三庄,足足一千上品灵石。原本想着用这些钱做盘缠的,结果……」
我仿佛已经预想到事情接下来的进展:「结果后面连着几盘都输了,被人扣押在乐坊出不来了,对吧?」
文均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二十一世纪天天都在做这种科普好吗!
我故作高深地下了结论:「所以说戒赌吧,少年。」
文均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去。不过还不上赌债而在乐坊后厨刷了三天的碗显然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打击,沉痛反思了没多久,他就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你刚刚说什么……花裁月?是今天来领我那位女子的名字吗?」
我下意识警惕起来:「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没别的。」文均扭捏了一下,「就,她好漂亮。」
我:「???」
要是让花裁月知道,她估计会一边嘲讽人族的肤浅一边把文均打个半死的吧!
一定会被打死的吧!!!
察觉到我表情的缤纷,文均后知后觉地找补道:「没事的。你也很好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呆了一下,姜师弟比我怔的时间还久呢。
「不过看久了也习惯了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他狐疑地看了江遥风一眼:「不太对。你今天这么一句话都没讲?」
像是与客栈外的人声鼎沸隔绝,少年静静听了半天,宛若一卷好看的壁画,完全没有插话的意思。
文均又看了他一眼,仿佛被刺痛道:「好怪。你为什么看起来心情这么好?难道……」
我直觉他后面没有好话,正想上手强行堵嘴,文均就大惊失色地颤声道:「不会吧。就三天,你背着我找到相好啦?」
「相好」本人——也就是我,膝盖上无形中了一箭,只能按捺住辩解的欲望,默默理亏地坐了回去。
江遥风侧头看向我,似乎被我这副早恋被抓包的不争气样子逗笑了,坦然认罪道:「是。」
「是什么是???」文均不可思议道,「是谁?是苍月山那个一直暗恋你的害羞师妹还是主动给你塞信的热情师姐?」
我:「……」
江遥风:「……」
总而言之,指望文均这张恋爱经验为零的白纸能猜出什么,不知还要等到何年何月。回去的路上,无数次想靠着男朋友的肩膀睡觉都得遮遮掩掩,我终于忍无可忍,向文均交代了实情:「我跟你师弟在一起了。」
文均奇怪道:「你们现在不就在一起吗?」
我说:「是那种在一起。」
文均:「哪种?」
「就是要成亲做道侣的那种!」
「啊?」
文均的表情仿佛被雷劈过,他「你你你」地口吃了半天,才痛心疾首道:「出门一趟没看好苍月山白月光,宗门里那些女修要骂死我了!」
想到文均还不知道江遥风的真实身份,我转头用传音入密询问江遥风的意见,没过一会,对方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无妨,但不是现在。」
这声音只有我能听到,然而沉默这么久,文均怎么可能看不出异常:「你们竟然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
我:「你听我狡……解释。」
08
由于身上还带着唐意浓委托的任务,兜兜转转收回苍月山银水符后,我婉拒了掌门留我在宗里多住几天的邀请,再次独身一人,回了京洲。
江遥风准备把苍月山的事情处理完再离开云岭,青云宗的任务同样耽误不得。我心知苍月山于他有恩,他也一定要去江家一趟。
明明是热恋期,双方却都不得不各自工作,真是令人唏嘘的典范劳模。
虽然很舍不得,但我还是忍痛道:「行。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常常写信传讯给我。」
江遥风耐心地道:「写多少?」
我提高音量:「至少三日一次。」
说到后面,又有些底气不足:「忙的话,四五日写一封也不是不行。」
经历过太多分离,我已经不敢奢望太多,哪怕只是知道他的消息,都会很安心。
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我终于将收集的银水符悉数交到唐意浓手上,她向我道谢,说要去藏书阁取东西给我做报酬,我在外面等她,百无聊赖,又坐回曾经翻阅过资料的书案。
日光绵长,偶尔传来清脆的蝉鸣声。
那段待在青云宗做苦力的日子好像已经过了很远很远。
晃神间,少年静静抄录卷宗的身影仿佛就在身边。树影斑驳倾斜,午后困倦温柔,而我永远也不会觉得无聊或者难挨,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能永远停留在此刻,直到抵达漫长人生的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