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走在农村和城市,听着众生的故事,品着人生的酸苦,把它们一个个记录下来,却不敢说「根据事实改编」。
我总是战战兢兢给它们套上一层虚构的外衣,以慰藉自己不安的情绪。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松岩村的古树林里,古樟树的树洞里卡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他刚砍死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卡在树洞里窒息而死。
1
「根据我们调查,昨天下午,死者来过你这里。」
坐在我对面的警察五十多岁,坚毅的脸庞有着饱经风霜的褶皱,目光沉静,语气不急不躁。
「是的。」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老老实实回答,「大概是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来的。」
做记录的年轻警察看似无意地瞥了我一眼,在本子上写下我说的每个字。
「你和死者认识?」老警察问。
「昨天第一次见。」我依旧老实回答。
如果认识是基于相互了解基本情况来定义的话,到目前为止我们也算不上认识,因为他到死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而我却清楚他是谁,以及他做过的那些事情。
「哦,那他来你这儿做什么?」他继续问。语气中带了一点例行公事之外的好奇和探究。
作为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刑警,他表现出来的好奇和探究有些刻意。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没蠢到在有着几十年刑侦经验的警察面前撒谎。
我指了指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凌乱的书籍:「如你所见,我是一名自由写作者。来村里收集故事,寻找灵感,村里人都知道。」
铺垫完毕,我说:「他来找我讲故事。」
年轻警察闻言皱了皱眉头,轻声嘟哝了一句什么。
虽然声音很轻,我还是听见了,他说「一个疯子能讲什么故事」。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每个疯子的背后都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故事,否则,怎么会疯呢?
「年轻人跑到农村寻找创作灵感,难得。」老警察夸奖得不动声色,「他给你讲了什么故事?」
我将手里得录音笔递过去:「都录在这里面了。」
老警察点了点头。
年轻警察戴上白手套接过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2
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省师范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县中学教语文。
在文化系统和教育系统的联谊会上,认识了我的未婚妻宋宝华,她在县文化馆工作。
她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女人,却是我见过最有气质的女人,知性,明理。关键她爱我,比我爱她还爱我。
我们有说不完的情话和写不完的情思。我每天给她写诗,她把我写进日记里。
相恋一年后,我们终于要走进婚姻的殿堂了。
那是 1996 年 9 月,我把玫瑰花藏在西服外套里,向她跪地求婚,她眼含热泪说了「我愿意」。
婚期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
如果不是我母亲,我想我们应该会在一起一辈子,我当我的老师,她做她的工作,我继续写爱她的诗句,她的日记里一直是我的身影。我们一直在一起,两个人到老到死,生同衾死同穴,永远不分离。
但是,我母亲,她亲手毁掉了这一切,毁掉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的人生。
1996 年 9 月 10 日,是我们约定登记领证的日子。
为了那个神圣的时刻,我特地提前理了发,熨好衣服,调好闹钟。
「你不能娶宋宝华。」
清晨,母亲在闹钟响之前捶开我的宿舍门。
母亲是见过宋宝华的,在那天之前她对这个准儿媳妇没有表达过任何不满,但是那天她一反常态,坚决阻止我去见她,更不许我和她领证。
我们僵持了好久,惊动同住在宿舍楼里的同事和领导,还惊动了片区派出所。
但是,母亲很决绝,她已死相逼,在我单位宿舍楼里大喊「谁都不许抢我儿子」。
大家都说我母亲疯了。
我知道她是太在乎我,在她的心里,我胜过她自己的性命。
但是她不知道,在我的心里,宋宝华胜过一切。
我想推开她,因为我的新娘还在等着我。
但是母亲就像粘人的膏药,无论我怎么推,都推不掉。
大家都劝我,劝我跟我母亲回家。
他们没有一个人明白,我的新娘正在等着我,如果我不出现,她会伤心的。
所有人都不懂,不懂我和宝华之间的爱有多深。
他们认为只有跟着我母亲回家才是我最正确的选择。
他们把我捆回家后,说宋宝华不会见我,她恨我。
他们错了,那是他们没有看见我被带走的时候,宋宝华哭得都站不住脚,她对我的爱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庸俗的人能够理解和看见的。
我企图逃走,一次一次地从窗户翻出去,从楼上跳下去。
他们一次一次地把我抓回来。
他们越发阻止我见宝华,我对她的思念就越深刻。
我想她应该也是如我一般思念着我。
不然她怎么会违背我的意愿,生下我们的孩子。
她明明知道我和她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不管是我的母亲,还是我们的孩子。
3
「后来,你见过她没有?」
我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我刚来松岩村的时候,房东徐老太就曾经告诉过我村里有个武疯子(村里人将有攻击性的精神疾病患者称为武疯子),被他妈用铁链锁在家里二十多年没出过房门。
「找过,但是她把我轰了出来。」提及往事,他的神情有片刻落寞,「明明她是那么的爱我,因为孩子吗?对,一定因为孩子,孩子把她对我的爱给抢走了。」
「她宁可带着孩子躲起来都不愿意见我。」
回忆让他变得有些暴躁。
「也许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把水杯推过去一些,想让他喝口水平静一下。
但是他的目光转向门外,露出一些慰藉。
「你说得对,她还爱着我,所以她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小院的天井里有一株桂花树,上面扯着一根晾衣绳,挂着我刚洗的 T 恤和一条红色的丝巾。
我不知道令他情绪缓和下来的是桂花树,还是我的 T 恤,或者是那条陈旧的红丝巾。
他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容:「我们很快就会重新在一起的。」
「那你母亲能同意你娶她?」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一脸痴迷的脸色陡然一变,语气冷了几分:「我不允许她再次破坏我们,谁都不允许。」
「也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你母亲对她再有意见也该放下了。」
我摸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
男人眼里流露出一丝渴望。
「来一支?」
他点了点头。
我递了一支给他,顺便帮他点上。
「当年你母亲反对你们的婚事,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不想有人分享她的儿子。」不知道是香烟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他游走在暴怒边缘的情绪似乎得到了安抚,渐渐平静下来。
我表示理解:「的确有些做父母的会把孩子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限制他们人身自由,操控他们的思想情绪。」
我认真地看着他,说:「这是一种病,得治。」
「病?」他愣了一下,点点头,「对,她就是病了。」
「从你的描述中,我觉得你母亲心理出现了问题。不然的话就算她不喜欢宋宝华,阻止你们结婚,也不可能让你连教师的工作都放弃。」
90 年代的大学生虽然还算得上炙手可热,却不像八十年代,只要考上大学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
而正式教师属于事业编制,这样的工作对于很多人来说不仅可以养家糊口,还有体面的社会地位,可以算得上是铁饭碗中的金饭碗。
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我的提醒下如梦初醒:「对,她让我放弃宝华,放弃工作,放弃一切……她是病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同时补充:「还把你当作私有财产锁在家里,长达二十多年。」
「她,这是在犯罪。」
他的情绪陡然激动。
「犯罪?犯罪,犯罪……」
「我没犯罪,我没犯罪,丝巾是我买的,是他,他想要杀了我,抢走我的宝华。」
「犯罪的是他,是他们,不是我。」
他的情绪突然崩掉,我微微勾起嘴角。
一切都在按着我的预期发展,甚至比我的预期还要顺利。
不过我嘴上却安慰着他:「再来一支烟,平静一下情绪。」
他接过我点燃的香烟,渐渐停止自言自语,勾起身子沉默地吸着。
我看了眼录音笔上跳动的数字。
「你对你未婚妻的爱可谓情比金坚,实在是令人动容。」
「我爱她,她更爱我。对,宝华更爱我,她那么爱我肯定会等我的。」
男人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复,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慢慢吸了起来。
「我会给她幸福的。」
他对我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他的目光再次移向小院,眼神陡然一震。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小院里的桂花树还在,晾衣服的绳子也在,我的 T 恤在风中轻轻荡漾,唯有那条陈旧的红色丝巾却不知道被风刮到哪里去了。
那条丝巾不过是我从市里过来时打包几本书,没有合适的东西困扎随手拿来用的旧物。丢了就丢了,无关紧要。
男人原地呆愣了许久,慢慢起身离开。
走的时候带走了我的两包烟,还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我。
他叫王钦敏。
4
录音播放介结束。
「你对他的讲述有什么看法?」老警察问我。
他们能听见录音,却看不见录音之外的东西,比如红色丝巾,比如我的神情……
我斟酌了一下,回答:「我觉得不是他在信口胡诌就是这儿有问题。」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年轻警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大约觉得警察就应该是轰轰烈烈和黑恶势力斗争,而不是为一个莫名其妙死亡的疯子浪费时间。
根据现场勘测初步判定,王钦敏死于窒息,这和他头卡在树洞里的状态十分吻合。
至于其他,只能等警察调查了。
老警察拿出一只证物袋,放在桌上。
「这个你认识吗?」
透明证物袋里,是一包香烟,确切的说只有不到半包的香烟。
是昨天王钦敏走的时候从我这里拿走的两包之中的一包,此时染透了鲜血被郑重其事地放在透明证物袋里。
它的价值已经从尼古丁的亢奋升级到了生命的呐喊。
虽然我觉得它并不能喊出什么。
「我给他的,一共两包。作为讲故事的酬劳。」
老警察点点头,又问:「这烟,进口的吧。」
「是。」看着老警察的神情,我依旧坦然。
进口烟,除了尼古丁浓度高一些,没有任何问题。
对于我这样需要经常熬夜的人来说,高浓度尼古丁是个好东西,但是对于长期服用精神抑制类药物的人而言就不是太友好了。
老警察:「这牌子不便宜,你们这自由作家收入还可以嘛。」
我干笑着:「还行,混口饭吃。」
「今天先到这里,如果你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们。」老警察递给我一张名片。
县刑侦队方东海!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高中同学蒋鑫,他现在就职于市公安系统搞刑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方东海是他的师父。
年轻的警察把记录本推过来让我签字。
他们要走,我连忙起身相送。
「哦,对了。」方东海走到门口,回头说,「他叫肖运来,不叫王钦敏。」
在我错愕的眼神中,他们俩一前一后离开。
以为自己是王钦敏。
就他,配么?!
5
我在书桌后坐了良久,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脑袋从昏沉到兴奋,继而隐隐发痛。昨晚那一幕幕血腥的场景还是在眼前挥散不去。
我叹了口气,把新点起来的烟掐灭,拉开抽屉。
一本发黑残破的日记本安静地躺在那里。
6
翻开扉页,娟秀的字迹端正写着:「1996 年 9 月 1 日启用,——宋宝华」
……
1996 年 9 月 1 日,周日,小雨。
用上新日记本的一天果然有好事。
王老师这棵千年铁树居然开花啦,悄悄策划的求婚仪式虽然简陋,却很用心啊。不过演技有待加强,我只能配合他呗,谁让他如此可爱呢?
虽然我早已看见他藏在西服外套里地玫瑰花和口袋里鼓鼓囊囊地戒指盒,但是餐厅光线突然暗下来,他单膝跪地说「宝华,嫁给我」地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愿往后的日子,执手相握,白头不离。
哦,对了,吃完饭后王老师跟我说背上被玫瑰给扎出血了。这个傻子,哈哈哈。
1996 年 9 月 2 日,周一,阴天。
昨晚太兴奋入睡太晚,早上差点儿迟到,幸亏王老师一路风驰电掣,把自行车踩出摩托车的效果,总算压着上班铃打上了卡。
我们约好教师节去领证,国庆节办婚礼。我在想王老师是不是怕忘记结婚纪念日,所以特地挑他自己的节日领证呢?
嗯,很有嫌疑。
1996 年 9 月 3 日,周二,阵雨。
早上徐洁跟我说,她又看见那个人了,躲在文化馆大门对面的站牌后。
最近我们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们,说不清是跟她还是跟我,反正徐洁有点心慌,我倒还好,毕竟有王老师这个护花使者在嘛。
不过等我赶过去的时候,站牌后面已经没有人了。也许是徐洁草木皆兵,吓唬自己呢。
吃中饭的时候,徐洁听说我要结婚了,吃菜不吃甜口的她连吃了两块糖醋里脊压惊。转头就跟办公室其他几个小姑娘商量送我什么。
唉,哪有当着人的面商量的,这群姑娘。
1996 年 9 月 4 日,周三,晴。
今天王老师上公开课,一大早就赶去学校准备了。我坐公交上班差点被人偷了钱包,幸亏遇见好人帮我抢了回来。
……
1996 年 9 月 6 日,周五,晴。
王老师去家访,我坐公交车下班,又遇见了那位好心人。他说他也在文化馆工作,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不过他人挺好的,特别有礼貌,应该没有骗我,可能是新同事吧。
1996 年 9 月 7 日,周六,多云。
今天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无意中看见高中毕业合影,突然觉得前两日偶遇的那个人很像隔壁班的同学,叫什么来着……
瞧我这个记性。
……
1996 年 9 月 10 日,周二,晴。
今天是我们约好把「我」和「你」变成「我们」的日子,可是你失约了……我心里下起了好大的雨。
……
1996 年 10 月 1 日,周二,小雨。
今天路过国宾酒店,看见一对新人在举办婚礼,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门口迎宾。脸上的笑容那么灿烂,我只是路过都能从中感受到洋溢出来的幸福……还有那个新郎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西装,却没有人会觉得他滑稽。
如果你没有失约,大约此时的我们也是如此吧。
不过你穿那样的西装肯定比他合身,比他好看。
……
1996 年 10 月 30 日,周三,阴天
结果出来了,王老师要当爸爸了。
……
1996 年 11 月 8 日,周五,中雨
怀孕的事我妈知道了,但是她知道我的决定轻易改变不了,所以她只是叹了口气。
她想让我调回去,我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回去呢?
我还在等一个结果。
1996 年 11 月 9 日,周六,小雨
我妈搬过来了,真不知道那么多东西她是怎么一个人扛过来的。
大概这就是为母则刚,她保护我,我保护它。
我们都是坚强的妈妈。
……
1997 年 1 月 2 日,周四,晴。
等了那么久,却是一个这样的结果。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
1997 年 3 月 5 日,周三,阵雨。
今天惊蛰,万物复苏。
调令下来了,可是我不想走。
我不想离开这里,离开一切与王老师有关的地方,我真的舍不得。
1997 年 3 月 6 日,周四,晴转多云
我把机会让给了徐洁,主任同意了。
他们一个说我傻,一个说我痴。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想王老师了。
……
1997 年 5 月 1 日,周四,晴。
听我妈说今天是个下雨天,我说怎么可能下雨呢,今天必须是个大晴天。因为今天是王老师离开这么久之后最好的日子。
我们的结晶诞生了。真是子肖父,这小子跟他爹一个德性,挑了个五一劳动节做生日。
……
1997 年 5 月 5 日,周一,晴。
我们,出院啦。
……
她和「王老师」的故事戛然而止。
她是宋宝华,而「王老师」是真正的王钦敏。
他们相恋相爱,他们准备结婚,他们生有一个小孩。
他们一家三口,原本应该有个美好的未来。
都是因为肖运来。
这个疯子毁掉了这份美好。
我抽了支烟叼在嘴上,手却抖得连打火机都摁不下去。
7
肖运来死了,他不是受害者。
他是凶手。
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而我,目睹了全过程。
肖运来被人发现卡死在故障树的树洞里,几个村民自发赶往他位于村东头的家中报信。
却见大门洞开,蚊蝇成群,一路流淌到门外的血迹已经干涸。
而肖运来的母亲,则身首异处。身子在简陋的床上,头颅滚落在脏污的泥地上。
经过一夜的炎热,肉体腐败的气味和着浓重的血腥,令前去报信的村民当场作呕。
一名村名在门口看了一眼,转身就跑。
「西老师,别过去。呕——」
他提醒晚了,我已经踩在了干涸的血迹上,跨进了门槛。
里面还是昨晚的老样子,只是经过一夜高温,干瘪的尸身已经发生了些微改变,气味直冲脑门。
我在门口怔愣了片刻,跟着其他村名一起退出来,扶着旁边的树干呕起来。
立在东山脚下的两间泥胚房,它们终于在见证了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的养成之后,又见证了他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败落。
这么多年,因为家有「武疯子」,这两间泥胚房俨然成了村里的真空地带,渐渐被人们淡忘。
不曾想会以这样的姿态回归大家的视线。
8
我的房东徐老太,曾经和肖运来母子做过邻居。
「作孽哦。」徐老太拽过一张小凳子自顾坐了下来,感慨了一番命运的不可测。
「金老太就这么一个儿子?」
我顺势问道。
我的提问是打开徐老太阀门的开关,她开始絮絮叨叨讲起金桔老太和她的儿子肖运来的故事。
9
金桔原本是财主人家的掌上明珠。土改时,娇小姐成了脚底泥。还因为成分不好,二十多岁还没出门子。
石匠肖大田,家徒四壁,没爹没妈,穷得是叮当响,三十好几也娶不上媳妇。
经人一撮和,两人就成了。
摘得了金桔这朵鲜花,肖大田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以前我们两家门挨着门住,我过门的时候她已经生下了儿子肖运来。
这下肖大田更是把她给供了起来。
因为成分不好受人排挤,也因为肖大田宠着,别说下地,就是出门,都是罕见的。
别人家媳妇上山下田,她在家里就做个饭,衣服都不洗。
哦,对,她教儿子念书。
那年头,别人家三五岁的小子见天往外跑,村里撵狗,地里挖坑整得跟个泥猴似的。她家肖运来,小大人老夫子,衣服再旧补丁再多也是每天干干净净,板板正正,一举一动被他妈教得跟个木头少爷似的。
别人撒尿和泥巴玩,他在背诗,别人舔鼻涕吹大泡,他在写字。
上小学,学问比老师还高。
那会子,村里谁不羡慕肖大田有个出息的儿子?
可惜啊,这娃居然没考上大学。出成绩那一晚,我隔着墙听金桔哭了一宿,肖大田就那么伏低做小地劝了一宿。
金桔心气儿高,要不是在那个年代,怎么都不会给石匠当老婆。
她越是瞧不上丈夫肖大田,就越希望儿子鱼跃龙门。
所以她哪里接受得了儿子没考上大学这件事?见天地跟肖大田闹腾。
肖大田被她闹得没法了,托人找了门路,打算送肖运来去复读,明年再考。
唉,天有不测风云,复读的事儿还没定好,肖大田就出事了。
采石矿上突发塌方,滚下来一块大石头,大家都跑了,就肖大田没跑脱。
等人把他从石头底下扒拉出来,上半身已经压糊了。
家里正劳力没了,肖运来的复读自然也读不成。
从那时候开始,娘俩更加孤僻了。
10
在徐老太的叙述中,我还得知肖运来根本不曾在县中学教书。
他去的是县供销社,当售货员。
后来因为监守自盗供销社的货物,被约谈。
供销社的盗窃货物尚未定性,肖运来就牵涉进了另一桩大案。
「听说他当街犯病,拿着砖头把人脑袋给拍糊了。」
徐老太很好地展现了农村老妇的素养,不仅把肖运来的老底给抖得明明白白,还恨不得添油加醋把他疯后恶魔行径用语言情景再现一遍。
「听说那小伙子正准备去结婚,半道被他给用板砖拍死了。这还不算完,他还跑去民政局,跟人小伙子的女朋友说自己要跟她结婚。吓得那姑娘当场就腿软了。」
「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把人给摁下,谁知道他会不会把那姑娘也给拍了。」
说起这些事情,徐老太就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可怜见的小姑娘,跟我闺女差不多大,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唉,人死为大,不说了不说了。」
徐老太摇了摇手,刹住了话匣子。
11
「我有个故事,觉得西老师会感兴趣。」
方东海第二次走进我的小院,穿着便衣,一个人。
我让了座,上了茶,按下录音笔。
「洗耳恭听。」
方东海转了一下手里的杯子。
「西老师知道尼古丁中毒吗?」
「有所耳闻。」
面对鹰隼,可以隐瞒,却不可以撒谎。
方东海抽出一支烟,点上:「像咱们这些烟民,得明白尼古丁过量也是会中毒致死的。」
「谢谢方警官的提醒。」
他说给我讲故事,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和高端的猎人角逐,最不能没有的就是耐心。
无关痛痒的轱辘话又说了几轮,他终于切入了主题。
「肖运来的死和尼古丁中毒有关。」
「不是说窒息么?」
警方发出来的公告说肖运来精神分裂症发作,持斧杀了自己的母亲,然后把脑袋伸进树洞中被卡,导致窒息身亡。
「窒息是直接死亡原因。尼古丁中毒却是引起窒息的原因。」
「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做出趋利避害的动作,这是本能反应。肖运来就算犯病,把脑袋伸进树洞,树洞的大小有可能卡住他脑袋,窒息不太可能,除非他卡进去之后失去了意识。」
「而导致他失去意识的罪魁祸首就是尼古丁。」
「你给他的烟尼古丁含量比一般的烟要高两倍。」
方东海接连炮轰,轰得我有些犯晕。
「所以,我有杀人嫌疑?」
「烟的品质符合国家标准,销售渠道合规合法。」方东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算西老师是故意为之,我们也没有证据指控您涉嫌故意杀人。要怪只能怪肖运来的身体太弱。」
满满的讽刺意味,但是如他所说,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故意为之?
我坦然地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开玩笑:「看来我每天锻炼才没有抽烟抽死。不过这应该不是方警官今天要和我讲的故事吧?」
「当然不是。」方东海往椅背上靠了一下:「我来给你讲一讲肖运来和宋宝华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哦?」我立即表现出十分的兴趣。
「宋宝华的未婚夫叫王钦敏。就是后来肖运来臆想成为的人。」
「王钦敏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在一场联谊会上认识宋宝华。两人兴趣相投,脾气相似,很快就谈起了恋爱。」
「没人知道,联谊会上看中宋宝华的不止王钦敏一人,还有肖运来。」
方东海往前伸了一下身子:「你知道肖运来和宋宝华之间还有另一层渊源么?」
我摇头:「不知道。」
「估计宋宝华也不知道,肖运来是她的同学,同届不同班。而且,肖运来暗恋宋宝华由来已久,甚至因为宋宝华而没考上大学。」
「肖运来高考失利是因为宋宝华?」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没错。我专门调查了此事。据肖运来当年为数不多有交集的同学说,肖运来从小性格孤僻,基本上没有朋友,所以他有一个习惯——有什么心事就写进日记本里。」
「有一回,日记本落在了学校,他暗恋隔壁班女生的事情就此被公开,成为了同学们取笑他的话柄。他的成绩从此一落千丈。虽然他的日记中没有写明那女生是谁,但是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个女生大概率就是宋宝华。」
我知道方东海所指的「后来发生的事情」——肖运来用板砖袭击了宋宝华的未婚夫。
爱而不得就毁灭。
这个案件当年曾在社会层面引起轩然大波。
光天化日公然行凶,影响不可谓不恶劣。
案件一出,社会各界高声呼吁严惩凶手。
但是,后来凶手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行凶时正处于犯病时期的诊断一出。呼吁都变成了对受害者的叹息。
所以,疯子就是真理?
一条鲜活的生命比不过一个精神分裂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所以王钦敏的确死得冤。」方东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如果你是王钦敏的亲人,你会怎么做?」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真实目的!我早已想到。
「这个「如果」没有意义,肖运来已经死了。」我笑着说。
「对啊,肖运来已经死了。不仅死了,还把他老娘也给杀了。」方东海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我,「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他一个被关了二十多年的疯子,你一个初来咋到的外人,你说他为什么偏找你倾诉?他凭什么信任你?」
我推了下眼镜:「说实话,我比方警官您更加好奇。您能帮我查明原因吗?」
方东海突然笑了起来:「写书的人都这么幽默吗?」
我也笑了笑:「方警官,你说肖运来用斧头砍他母亲的时候是发病呢,还是清醒呢?」
方东海:「肖运来从你这里离开不到五个小时就对他亲妈下手,我觉得西老师比我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我说:「我猜测他杀人的时候正处于犯病阶段,不然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
「是吗?」方东海不置可否,继而转换问题,「哦,对了,根据我们调查,宋宝华生下一个男孩,后来因为宋宝华病逝,孩子成了孤儿。」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我去过宋宝华老家,谁都说不清宋宝华死后,那个孩子去了哪里。」
我一脸无奈:「方警官不会以为我是宋宝华和王钦敏的儿子,时隔二十五年来找肖运来复仇的吧?」
他随手翻了翻我桌上的书,半开玩笑:「这几天读了西老师的书,情节跌宕,逻辑严谨,反转频出,十分精彩。以西老师的智商和情商,诱导一个疯子杀人再自绝而不留下痕迹似乎也不是办不到……」
「动机呢?」我跟着他的思维反问,「我们写小说的,每推动一个情节都需要有个合理逻辑。所以没有动机,这样的剧情设定根本不合理。」
方东海把书放了回去:「这个剧情的设定最不合理的是西老师的年龄。」
「我的年龄有什么问题?」
「如果你出生在 1997 年,那么动机自然就有了。」方东海用指尖点了点翻开书本的扉页上,那里有我的个人简介,「可惜西老师出生在 1995 年。」
我举了举茶杯:「我很庆幸自己出生在 1995 年。」
好一招打草惊蛇!
他一定以为如果我是宋宝华的孩子,在他质疑的时候下意识必定会做出反应,那怕一呼一吸之间的情绪变化,都会成为这个鹰隼一般敏锐的警察的把柄。
不过很可惜,他打了我这蓬草,并不能惊出蛇来。
「还有,我们在金桔被杀现场采集到了西老师的脚印。」
「应该不止我一个吧,我记得当时一起去报信的有三四个人。」
「西老师果真观察仔细。」他讪讪一笑。
「方警官这想象力,不写小说可惜了。」
「是吗?那再发挥一下作家的想象力,你说古樟树的空洞里有什么东西,能把肖运来吸引过去?」
一招不中,追加一招,他有着狐狸一般的狡猾。
我依旧岿然不动,摇了摇头:「如果这是小说情节,我可以试着补齐逻辑漏洞,但这是现实生活,我想不出来理由。」
「有道理。可能就是单纯的精神分裂犯病而已。」他自嘲道,「精神分裂症,多好的理由,让一切不合理都变得如此合理。」
他的每一句话都布满陷阱,我一旦不慎踩入,就会万劫不复。
我无奈道:「编故事我在行,破案,我不会。讨论案情还请方警官回局里开个案情分析会。」
「呵呵。」方东海干笑了几声,「西老师,介意聊聊家里情况吗?」
「我家就我和我妈。」我想了一下,补充,「准确来说,是我和我养母。我是个孤儿,三岁的时候父母出车祸去世了。五岁被我现在的养母收养。」
「西老师是个孤儿,宋宝华的儿子也是个孤儿。」
「这只能说明人生无常。」
我知道方东海踏进门槛之前已经把我查了个底儿掉。
我,三岁父母双亡,被送入孤儿院,五岁被养母晋女士领养,起名晋西。从出生证明到大学毕业证。一切档案证件真实齐全,如假包换。
他想要找到突破口只能不断地和我交涉,企图在我的言行举止中寻找漏洞。
不好意思,他的如意算盘注定是要打空的。
引诱肖运来砍断铁链走出家门,引诱他走进我的小院,以及让他误以为宋宝华已经来找他,以及引诱他钻进树洞的关键证据早已化为灰烬。
除此之外,我在这整个事件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方东海能查到相关证据,那此时,我们聊天的场地一定不是我的小院。
「你说肖运来被锁着,活动范围受限,是怎么拿到斧头的?」在其他问题上占不到便宜,他再次转换话题。
「不知道。」我不能发表关于斧头的任何言论,毕竟我对肖运来家「不熟」,不知道斧头「应该」放在哪个位置。
「因为斧头就放在肖运来的床底下,很多年。」
「这样?」
「就是这样。」
方东海走了,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12
斧头放在肖运来的床底下,是我第一次走进那件泥胚房就知道的事情。
所以后来肖运来看见绯色丝巾后才能顺利拿到它,砍断铁链,重新走出家门。
那两间泥胚房,就跟它所处的地理位置一样,游离在整个松岩村的边缘。
没有人关注它。
而我,信步游走在村里的各个角落也是他们熟视无睹的场景。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带着一方红丝巾踏足过那件泥胚房。
红丝巾不是当年县供销社丢失的那条,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绯色,边缘有个极小的烫伤。
这要归功于我养母的敏锐观察。
当浑浑噩噩的肖运来看见「误入」家门的陌生人身上有一张红色丝巾,长久以来的臆想就成为了真实的记忆。
他「忆起」了自己送给宋宝华的丝巾,「忆起」了和宋宝华之间的甜蜜和幸福,也「忆起」了自己身为宋宝华未婚夫「王钦敏」,却被母亲生生拆散了幸福,「忆起」了宋宝华给他生了个儿子……
当回忆和臆想,以及早已刻进他骨子里日记的内容,交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他崛起了。
崛起的肖运来十分幸运地在床底下找到劈柴用的斧子,砍断铁链的他因为想起即将得见朝思暮想二十几年的恋人,精心收拾了一番,循着红丝巾找到了小院。
他的母亲——金桔因为去镇上赶集而错过了这整个过程。
接下来的事情就水到渠成。
小院里的交流让他明白阻碍自己幸福的人就是母亲。
夜深人静,尼古丁刺激着交感神经,母亲阻止他和心爱女人结婚的「记忆」不断放大,在大脑海中循环播放。
甚至从小到大被一次次勒令禁止这样那样的场景也不断闪现。
他害怕了,他害怕故事重演,让即将到来的团聚再次破灭。
他愤怒了,忍无可忍的他拎起斧头终于对着母亲砍了下去。
血液从断裂的脖颈处喷射而出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
他自由了,他还即将是幸福的。
扭曲的脸上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放的情绪。
金桔的头颅落地时,眼底的不可置信还未消去。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从小精心教养的儿子居然有一日会对着她举起斧头。
就在此时,红丝巾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来不及擦去脸上身上的血污,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斧头,他在寂静的夜色中追着一路翩飞的红丝巾来到了村口。
夜影重重,尼古丁和体内精神抑制类药物相互作用着,让他看见红丝巾落进了树洞里,他奋不顾身扑了过去,把自己的脑袋伸了进去……
而我,隐藏在暗夜里,看着恶魔如何反噬,如何自绝。
等他完全失去意识,我慢慢走回小院,把红丝巾烧成灰扔进了马桶。
13
我的养母晋女士最近受了点伤,召唤我回去侍疾。
「西红柿扒了皮再炒,腊肉炖烂一点,茄子用烤的……」
我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她举着但凡我回来得慢一点就痊愈了的伤指,指挥若定,气定神闲。
「哎哎哎,烤茄子干嘛放糖?」
「日记本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晋女士停下跟我抢夺调味盒子的手,叹了口气。
「还不是那年发洪水。」
晋女士说 98 年大洪灾,洪水涌进了县第五人民医院——精神病院的住院部,数百名精神病患者紧急转移,场面混乱不堪。
肖运来趁着混乱逃离了精神病院。
「他之前就一直跟踪宝华。知道你们的住处。」晋女士抓起一根黄瓜,咔咔咬起来,「那天,恰好我也在。不然宝华一个弱不禁风,加上你这个一岁多点的娃娃,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也是真不要脸,敲开门,一把就抱住宝华,说「宝华,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那神情,还真以为自己是王老师了。」
在晋女士的鼎力相助下,片区民警赶过来把人给摁下,送回了精神病院。
「到了晚上宝华才发现桌上的日记本不见了,当时也不敢肯定就是被他给偷了。」
「行了,都过去了。那疯子罪有应得,往后咱娘俩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晋女士从我手里抢走一个番茄,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厨房重地。
都过去了。
我打开燃气灶,怔愣了一下,从兜里摸出那本残缺的日记,放在燃气灶上引燃,丢进不锈钢盆里,看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它曾经记录着一个女人的欢欣和坚强,也见证了一个生命的诞生。
原本我打算留着做个念想,但是有些东西早晚是要物归原主。
把它还回去,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
也告诉她,我和晋女士都会好好的。
打开油烟机,开始炒菜。
「我不吃甜的,菜里别放糖。」晋女士在客厅遥控指挥。
「知道了。」
晋女士原名徐洁,是我亲妈宋宝华的同事兼闺蜜。
她结过一次婚,丈夫因公殉职,为了纪念丈夫,改姓丈夫的姓,晋洁。
二十年前,她曾经为她的兄嫂从孤儿院领养过一个 1995 年出生的男孩。
二十年前,我妈病危,把我托付给了她。
未婚先孕,我的户口一直没落实。她干脆拿着给兄嫂办的领养证明给我上了户口,叫晋西。
从此我从 1997 年 5 月 1 日出生变成了 1995 年 7 月 6 日出生。
从孤儿院出来的那个男孩,在我之前跟着晋女士的兄嫂移民去了国外。
14
华灯初上,窗外城市灯火辉煌。
璀璨之下的阴影里,有时候真相和想象的差距并不大,因为它们引发的后果总是出奇的相似。
就像那一晚,我站在窗外看着他举起又落下的斧子,和被风吹着一路飘扬的丝巾。
都那么的不真实。
作者: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