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医院?
我皱了皱眉,发觉本来中了一刀的肩膀处竟然没有疼痛感,只是后背肩颈处久违地酸疼,像是伏案工作太久后的颈椎不适。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我咬着嘴唇摸了摸肩膀,果然,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无边的恐慌水草般从心底长上来,我坐起身,发现床边坐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是我所在项目组的组长。
见我醒来,组长松了口气,神情却严厉起来:「贺归雪,公司可没亏待过你们。下次身体不舒服,及时请假,不要非等到晕了再来医院,知道吗?」
「……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行了,你休息吧。明天别忘了来公司加班,项目进度再三延后,还不是让你们这群人害的,现在的年轻人啊……」
他一边摇头感叹着,一边转身出了门,我躺在床上,并没有和他辩论为什么一开始非要把一个年度项目定在五个月内交付。
因为我拿出手机后,才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没有沈琅了。
他的工作、他的学校、他的专利成果——关于他存在的一切痕迹消失无踪,除了我,再也没有人记得他。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在那个世界待了一年多,而现实里,距离我穿书前的昏迷,才刚刚过去了三个小时。
我甚至重新从手机上找出那本《全娱乐圈都喜欢我怎么办》,把我之前没看完的后半截读完了。果然,后面的剧情与我之前的推测几乎一致,只有一点,书里那个将刘一烧伤毁容的小混混,是一心想为苏云旖报仇的粉丝蓝毛。
我握着手机站在病房里,满心茫然。
出院后,我又回到了公司,旁敲侧击地跟隔壁工位的同事打听沈琅。
她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学校,都是沈琅的校友,可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被我反复追问,她终于不耐烦道:「贺归雪,你找个男朋友吧,我看隔壁测试部那个小王就不错,人家追你这么久了,家里还有两套房呢。天天追着我问一个你想象出来的男人,疯了吧?」
她甩开我的手,转身端着杯子接水去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混沌。等我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出了办公室,来到了走廊尽头,推开了楼梯间大门。
楼梯间站着两个吞云吐雾的男同事,见我忽然推门进来,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我回了一个寡淡的笑,哑声道:「能给我一支烟吗?」
其中一个愣了愣,等回过神,连忙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取了一支给我,又凑过来给我点了火。
我道了谢,接过烟猛吸了一大口,强烈的气味直冲鼻腔,被刻意压在心底的痛终于排山倒海而来,好像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那样,彻骨的绝望令我痛得弯下腰去,终于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
面前的男同事语气慌乱,我摇了摇头,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流泪。
这不是我的世界。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世界了。
可我又该怎么回去呢?
面前一阵兵荒马乱,等我渐渐恢复了对外界的知觉时,主管已经赶来,一路把我带进了老板办公室。我从干净到反光的桌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哭得眼睛红肿,满脸狼藉的泪痕。
老板摆出一副神情和蔼、明显是要与我谈心的架势:「小贺啊,你生活上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虽然我是老板,但也愿意和员工打成一片,成为朋友嘛。有困难你跟我说,公司能帮你解决的,一定不会吝啬。」
我扯了扯唇角,没说话。
「对了,听小李说,你上个月都累得晕倒了,也是蛮辛苦的哈,小贺进我们公司快三年了吧?又机灵又肯吃苦的小姑娘,真是难得,想当初,终面的时候,还是我把你招进来的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又在打感情牌。我缓过劲来,想到沈琅,还是觉得心底剧痛,又不好发作,只能装作认真在听的模样,眼神却悄然四下游离,一一扫过办公桌的陈设,直到定格在桌面那台斜对着我的电脑屏幕上。
怔了怔,我心底猛然腾起一股不敢置信的惶恐,可当中又夹杂着一点零星吐芽的希望。
他语气停顿了一下,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口吻说道:「这样吧,你现在的薪水是 23k 一个月,对不对?我跟财务说了,从今以后,给你涨到 25k ……」
话没说完他就惊诧地住了口,因为我猛然站起来,探出身子,把那台屏幕拉过来正面对着我,然后看着上面的画面,重新红了眼圈。
那是一间好熟悉的猫咖,一只银渐层扒着门玻璃向外看,而咖啡馆里,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低头垂眸、身形修长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轻巧的银丝眼镜,细细绒绒的碎发垂下来,遮挡了大半眼睛,唇色也是一片苍白。
可即便这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沈琅……」泪水蓄满眼眶,我颤抖着,喃喃道,「沈琅……」
老板茫然地看着我,我擦了擦眼泪,忍着哽咽和狂喜问他:「周总,这是哪里啊?」
「我老婆非要开个什么养猫的咖啡馆,今天刚开始试营业,我还说把照片发出来,让大家帮着宣传一下呢。」周总说,「小贺,要不,你也帮着宣传宣传?就在秦淮路那边,位置也挺好的。」
「宣传就算了,周总。」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望着他笑了笑:「其实我今天来,是准备跟您谈辞职的事情。」
周总大吃一惊:「辞职?小贺,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我那天还跟他们说,准备今年选你做优秀员工呢……」
我心脏好像泡在温水里,轻飘飘地发着昏,也不想再跟他辩驳这番话有多虚伪,只是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因为,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离开公司后,我打了趟车,直奔秦淮路。那里果然矗立着一家猫咖,从外观上看,几乎与我和沈琅常去的那家一模一样。
这条路我每天上班都会路过,竟然没注意到这里什么时候开了一家猫咖。
我下了车,停在门口,正要推门进去,手忽然在把手前顿住。
耳畔呼啸的风在这一刻骤然静止,阳光落在我身上,分明是夏日气候,温度却并不滚烫。我倏然意识到,倘若这真的是两个世界间唯一的联结,那我进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这个世界于我而言,也确实没什么可留恋的。
只是在此之前,我务必还要再去见一个人。
我转身离开那里,打车去了市郊的陵园,在门口的花店买了两束白菊,又去买了些点心和酒。这里前两天刚下过雨,台阶湿漉漉地打着滑。我小心翼翼地往上走,路过几十座墓碑,终于来到尽头的一座坟前。
三年前我妈走后,我把她的骨灰葬在了这里,和我爸一起。
我把白菊花束放在墓碑前,又摆好点心和酒,对着他俩的照片笑了笑:「爸妈,我要走了。这一次走后,我们可能真的就不会再见了。」
我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说了许多,说我去了另一个世界,认识了一个我好喜欢的人,还在那里做了我喜欢的事情,赚了很多钱,再也不用被组长呼来喝去了。
「我现在是特别受人欢迎的歌手,而且我男朋友还很有钱。妈妈,我知道你临走前还老挂念着我的终身大事,但如果不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我真的不想将就。好在,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我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和哽咽,伸手拂去我妈照片上的灰尘。
她年轻时是个漂漂亮亮的女人,因为爱情嫁给了我爸,却过得并不怎么好。后来生了我,日子过得就更是紧巴,但我想要什么,想学什么,她没有不同意的。
最后我站起来,转过身,再也没回头。
「妈妈,别担心我,雪雪过得很好。再见。」
等我重新回到那家猫咖门前时,天色已近黄昏,金红色的光芒洋洋洒洒,落满整个世界。
我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光线在面前蓦然大亮,我下意识闭起眼睛,眼前白光闪过,那一瞬间,宇宙洪荒,粒子万物,无数奇异的景象从我面前闪过。尔后世界星移斗转,我睁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沈琅。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店里放着我写给他的那首歌。他瘦了很多,抱着那只我从前格外喜欢的银渐层,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直到狂喜一点一点填满了他的眼睛。
我眨眨眼睛,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掉了眼泪。
沈琅说:「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好轻,似乎疑心自己身在梦境,却又生怕惊醒过来。
我用力点点头,然后红着眼眶,扑过去拥抱他。
「我也不舍得,留下你一个人。」
尾声
回来的第二个星期,我和沈琅去领养中心看猫。
去时开的是那辆保时捷 Taycan 冰莓粉,一坐进去我就宣布:「我今年要把驾照考了。」
沈琅发动车子,轻笑了一声:「今天是 26 号,今年还有五天结束。」
我:「……」
看着窗外景物一点点倒退,我忍不住吐槽:「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也太混乱了,我回来的时候那边还是夏天呢,我穿的都是短袖。好家伙,一推门进来,再回头,改下雪了。」
这样的大雪,令我不可避免地想起去年冬天,那时我还在刘一的身体里,沈琅还是苏云旖。我与他走在深夜落雪的街道上,然后推门走进一家猫咖。
「是啊。」沈琅也很感慨,「谁能想到,一年后,你竟然成了这家猫咖的老板娘。」
「……」万恶的资本家。
回来后我才知道,沈琅出钱买下了那家猫咖。原因是有天他坐在这里发呆时,忽然看到一道身影从窗外匆匆路过。
虽然那张脸对他来说无比陌生,可眼神却万分熟悉,以至于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向门外追了过去。
沈琅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外,想从人群里找到我,可惜一无所获。想到我穿着上的格格不入,他那时才意识到,或许在这个地方,两个世界会有偶尔的短暂交错。
所以他买下了这里,只要公司里没事,他就会来这边坐着,抱着猫望着窗外。郭少和水璇都来过几次,旁敲侧击地问他如果我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沈琅淡淡地笑了一下,眼底满是缭绕的缥缈雾气:「那我就一直等吧,人总归要有个盼头。」
水璇马上就红了眼圈。
他等了我三个月,等到希望一点一点渺茫,沈琅几乎已经接受了我不会再回来的事实。可心里又总浮着一点微薄的希望,于是还要这样一天天等下去。
好在,终究是等到了我回来的这一天。
我孑然一身来到这里,和之前的沈琅一样,是个黑户,因此他想办法帮我办了身份证明。我终于可以叫回贺归雪,不用再被称呼一个原文作者显然是随便起的名字了。
这一个星期,之前熟悉的人挨个来看我,仿佛游客排队参观大熊猫似的。
第一个过来的就是水璇,她看到我,眼睛红红地说:「你回来啦。」
我点了点头,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释然和了悟。
水璇坐下来喝了杯抹茶拿铁,又跟我说了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比如真正的刘一不会弹吉他,更不会写歌,于是她找慕容翎帮忙,让她和经纪公司解了约,宣布刘一从此退出乐坛,然后水璇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让刘一做了她的经纪人。
对比原文,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了。
第二个是郭少,他来倒没说别的,只是告诉我,以苏云旖名义成立的慈善基金会已经顺利救助了二十多个困境中的少女,倘若苏云旖在天有灵,一定也很高兴看到这样。
他走后,沈琅才告诉我,那二十多个少女里,有一个女孩的遭遇几乎和曾经的苏云旖一模一样,连长相都有三分相似。看到她的一瞬间郭少就红了眼眶,最终费尽心力,帮她找了户最好的人家领养。
而因为他变化甚大,家里的公司和其他产业也都慢慢交到了他手上。郭少终于成了郭家真正的掌权人,可他却一直戴着那串佛珠,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
上个月,苏云旖生前拍的一部电影上映,郭少一个人去看了二十遍,每次都红着眼眶从影院里出来。
「不是我拍的那些,是苏云旖本人拍的一部,民国电影,她那个角色的下场也挺惨的。」沈琅说,「郭少每次都借着角色的死才敢哭,我看着也很难受。」
提起苏云旖,我和他有些沉默下来。明艳花朵的枯萎终究成了我们心头褪不去的伤痕,在看似圆满的结局里,只有苏云旖一个人,真真切切地面对了死亡。
害她的人都已经死的死,落网的落网,连同齐天琛和他的从犯也一并被判了刑。
但苏云旖,终究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最后一个来看望我的人,是赵青川。
他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我不得不开口:「呃……赵先生。」
「你还是叫我赵青川吧。」他苦涩地笑了笑,「反正你都叫习惯了,不是吗?」
我只能沉默以对,好在赵青川也没有跟我追忆往昔的打算,只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我长舒了一口气,送他出去,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转头凝视着我:「原来你叫贺归雪。我连那个世界的门都没有跨进去过,是不是?」
他似乎并不想听我的回答,问完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我和沈琅从领养中心带走了三只猫——一只长白毛,两只橘猫。这三只猫一只比一只胖,好在都比较黏人,回家的第一天就赖在我身上,赶都赶不走。
我还费尽心思给猫起了名字,白色长毛猫叫奶盖,那两只橘猫,一只叫金桔,另一只叫甜橙。
不久后,沈琅在市中心附近买了一间更大的公寓,和我一起带着猫搬了进去。
在新家住的第一天晚上,洗完澡,我躺在床上撸了会儿猫。等奶盖和甜橙跑了,他忽然问起我以后打算做什么,有没有计划重返乐坛。
我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是,不过情歌写腻了,以后打算组个乐队整点摇滚。」
沈琅大笑:「好,那我就等着你成为一代摇滚巨星了。」
他留了半长的头发,笑起来时目光璨璨,十分漂亮。
我觉得他对我实在是太有信心了,忍不住问:「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就此糊穿地心,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不怕。」他忽然凑近了我,在很近很近的地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现在大小也有家公司了,就算你糊穿地心,我也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这台词……好熟悉啊!
我傻傻地看着沈琅吻上我的嘴唇,尔后反复于我唇舌间辗转,直到我被亲得气喘吁吁,眼中一片盈盈泪光,脸颊也通红,他又低低地笑:「小贺,你要是不想努力了,可以来沈叔叔这里吃软饭。」
沈琅用了点力气,我没能推开他,只好气哼哼地说:「沈叔叔,要是我没回来,你是不是就和真正的刘一在一起了?」
他愣住,望着我:「你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想法?」
「反正亲都亲了,还亲了那么多次。」
沈琅愕然地看着我,半晌后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贺归雪,你怎么连自己的醋都吃啊?!」
「那不一样啊,还不是刘一的身体!」我仍然气呼呼地望着他,「还好最多也就是亲了亲,不然我现在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那是因为你的灵魂在那具身体里,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沈琅认真地凝视着我,然后提议道,「你要是很不开心,那我们以后就多亲亲吧,一天亲个百八十次,让我们小贺心里平衡点,好不好?」
「……你是不是在故意轻薄于我?」我怀疑地看着他。
沈琅摇头,一脸诚恳无辜。
「那我的灵魂要是在一只猫的身体里呢,你也会亲它吗?一只狗呢?一只草履虫呢?」
「……你这都什么怪问题啊?」他揽着我往后躺,抬手遮住额头,无奈地笑,「搞艺术的都像你这么想象力丰富吗?」
「搞艺术」三个字总算让我心满意足,平静下来,缩进他怀里,扣着他的手指,在他指尖一下一下蹭过去。
天花板的顶灯洒下一片暖白的光,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沈琅温热的呼吸,我忽然有点想哭。
「沈琅。」我问他,「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万一我真的回不来了呢,你该怎么办呀?」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那就一直等吧。反正,人生无非百年,总有再见的一天。」
我的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我揪着他的衣襟,抽抽噎噎地哭了许久,不知不觉把自己哭睡着了。
沈琅小心翼翼地放开我,去打水来帮我擦了脸,又给我拍了水乳,这才重新在我身边躺下。
「晚安,归雪。」他说,「明天再见。」
等他沉沉睡去后,我终于缓缓睁开眼,转头望着他。
黑夜里,他的轮廓被暗色模糊,但身上传来某种清冽又温吞的气息,似乎能抚平我内心的一切不安。
「哼……早晚睡了你。」
我气势磅礴而又小声地宣布了一句,然后重新躺回沈琅身边,伸手轻轻钩住他的手指,在黑夜里闭上眼睛。
「骗你的,我至少还要再给你写一百首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