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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裕纪事

听闻庆裕帝爱细腰,我便饿了十日不进食。

听闻庆裕帝喜长腿,我便千金求一双高跷。

听闻庆裕帝好丑颜,我……

我能有什么办法嘛!先皇后在世时,都夸我是这京城里最漂亮的小姑娘!

庆裕帝简直欺人太甚,我忍无可忍,冲进金銮殿,当着几位军机大臣的面儿质问他:

「凭什么不许我入宫!」

1.

我拿着匕首压在自己如花似玉的脸上,威胁庆裕帝:「你当真非逼我划花了这脸?」

庆裕帝波澜不惊的眼眸沉静地凝视我,无奈地叹气:「它都没开刃。」

他话音刚落,我便潸然泪下。

瞧瞧,这便是世间薄情郎,不爱后连一点旧情都不顾惜,竟在意的是匕首开不开刃。

大殿上忽然传出一阵「咕噜」声。

军机大臣们将头埋得更低了,连庆裕帝的神情都古怪起来。

我羞红了脸,举着匕首的手都气得发颤。

都怪他!说什么爱细腰,叫我饿坏了胃!

「窈窈没吃早饭?」他耐着性子将语气温柔下来,那双含情目不露肃杀时便分外令人抓耳挠腮,原来便是这般勾走了我的魂。

我更加委屈了,撇过头,一个劲儿掉金豆豆。

庆裕帝覆手从明台向我走来,我不由得向后退,被逼急了抬手就将匕首向他掷去。

他竟也不避,任由匕首砸在肩头,万幸没有扎进去。

金銮殿上一阵抽气声儿,旁边的侍卫一下子拔出了剑,寒光烁烁的。

「小姑姑!」我那不争气的大侄子在一旁低声惊呼,叫有什么用啊,刚刚怎么不为皇帝挡一挡!

还有庆裕帝,分明是想害我、治我谋逆之罪,不然如何能躲不开?

庆裕帝站着不动了,神色不变地看着我,倒叫我有些心虚了,却梗着脖子不露分毫。

终于,他扣住我的手腕,将我往暖阁带,「先吃早饭,不然你又得哭疼了。」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日,庆裕帝喟叹,说他当时天人交战,可我瞧着他的眼神实在可怜,一下子便让他功亏一篑了。

又说我支着脖子像只高傲的天鹅,真该咬断了的好。

2.

可庆裕帝并不陪我用膳,又回去前殿商议政事。

我味如嚼蜡,问御前的人:「你说,侄子跟姑姑抢丈夫应该怎么办?」

他们急得流冷汗,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

方才金銮殿中为首的那位三十出头、胡子拉碴、长得有些着急的是我大侄子,他的父亲是我嫡亲的哥哥。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年至四十六时老蚌得珠,生了我这个幺儿,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活生生将我养成了个刁蛮任性的草包。

老国公爷是开国元勋,马背上为祖帝争天下,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警世真理,如今都年过不惑了,还将我那四十多岁的老哥哥追着打。

更别说我那大侄儿了。任凭在朝堂上多威风堂堂、多位极人臣,回府都得跪着当孙子。

只有本郡主是站着的。

老国公爷说,咱们家囡囡捅破了天都有人顶着,不碍事儿。

呜呜捅破天有什么好玩儿的,囡囡只想进宫当皇后。

可对我百依百顺的老父亲,欸,就是不同意!我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同意!他说祖帝临终时,他发过誓,咱们家绝对不当外戚。

他还找人绘了京城美男子的画册,劝我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天下的好男儿这么多,自己开后宫岂不更有趣?

我义正词严地拒绝,夸自个儿天生便是痴情种。

我的大侄儿讥讽我,说我去年看见新科状元走不动道儿,上个月直接扑进班师回京的大将军怀里摸腹肌,这个月看戏时盯着人家花旦流口水,叫我快别装了。

我让哥哥将他打了一顿,不守孝道的东西!居然揭长辈短。

「食色,性也。」我爱看美男子有什么错呢?错的是人天生的劣性呀!何况我心里装的全是庆裕帝。

世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觉得庆裕帝是这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儿,这便更是说明我爱惨了他。

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伤心地一口咬上侍从为我夹的肉,却因为多日不食荤腥,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庆裕帝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黑着脸喂我喝水,沉声斥我:「便是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我扶着腰,问他:「你不爱么?」

他脸色更加难看,暖阁中气压低得吓人,侍从们两股颤颤,颇有些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的意味。

「朕没那么变态。」他目光暗沉,咬牙切齿。

还不变态?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女子腰瘦成这样多少是得身体出点毛病的。

我又有些泄气了。

「公国府怎么说都是显赫世家,生出的女儿竟是这般不矜持!」

庆裕帝怕是怒极了,眼眶泛红,扣着我下颚的手都使上了劲儿,叫我吃疼。

可远不过这话语伤人,叫我心疼。

我气得发抖,对他拳打脚踢,他按住我的手脚,却又生怕伤了我。

我被压得不能动弹,庆裕帝冷心冷眼地看着我哭,活生生一个捂不热的臭石头。

「是谁?萧廷玉?」他眯起狭长的眼眸,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阴狠面目。

我莫名其妙,关萧廷玉什么事儿?

庆裕帝一边冷笑,一边自顾自地说。

「他不要你了,你便找朕接盘?他有朕好看么?」

我方才闹得猛了些,一时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但是萧廷玉……

身材谁好还真说不准。

他瞧着我那呆傻样儿,将俊脸凑近,用挺拔的鼻梁与我的秀鼻微碰,低沉的嗓音发出一声意味深长又拨撩人的:「嗯?」

太近了!!长翘的睫毛都快触到我的脸颊了……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将脸憋得通红。

他整个人有些泄气道:「罢了……你定是不忍心舍弃一个无辜的生命。让朕接盘也行,但他以后不能当皇帝。你得给朕生三个……不对,五个!」

 

我听着他叭叭完,感觉世界都玄幻了。

「你不要败坏我的名声!」我一把推开他,后知后觉地厉声呵斥。

庆裕帝有病吧?谁怀孕了??

还生五个??自个儿生去吧。

3.

现在事情是这个样子,我被赶回府了,因为庆裕帝他恼羞成怒了。

但是这如何能怪我呢?他自己脑袋里有坑,胡思乱想、天马行空。分明是他侮辱我的人品,应当我生气才是。

将我领回府的大侄子听完事情经过后欲哭无泪,十分懊恼和恐慌,责备我为什么要讲给他听。但分明是他自己幸灾乐祸,问我怎么惹怒皇帝了。

得了呗,错的全是我。

但我很开心,听听金銮殿的暖阁里庆裕帝说的什么话,简直是爱惨了我吧!

爱惨了却还不愿娶我,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我在家中傻乐了几日,待得实在是无聊了,便叫上狐朋狗友们去一品仙听戏儿。

一品仙,天字号中。

成王对我故弄玄虚:「一会儿我有个朋友要来。」

「卖什么关子呢?这京城就那么大点儿,你朋友我们能不认识?」我白了他一眼。

成王笑而不语。

戏台上,那位风靡一时的旦角儿身段窈窕,咿咿呀呀地唱着,一边用那双美目含情脉脉远远地望我,眼波如秋水顾盼,销人魂魄。

骠骑大将军府上的嫡小姐陈欢欢举着酒杯,对我笑得揶揄:「玉窈今儿是特地来看他的?」

怕是我瞧花旦瞧得流口水这事儿,已经成了整个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姑奶奶你可别冤枉我!纯属巧合。」我抬眸又无意间与戏台上的美人儿对视,「不过嘛……他也当真是个尤物。」

陈欢欢大抵是喝醉了,听言笑得更欢了。

我知她误会了,便也懒得辩驳。

一曲终了,侍从说方才戏台上的美人儿求见。

「在下花弄影拜见成王、郡主。」

花弄影婀娜一拜,已卸去戏妆后肤如凝脂,整个人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动人,一颦一笑都美得雌雄莫辨。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好名字!」我上前将他扶起,笑逐颜开。

话音刚落,天字号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背后讥讽声响起:

「承懿郡主倒是学识渊博。」

我赶紧将礼遇下士的手收回,侧头怒瞪成王,庆裕帝便是他说的朋友??

成王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庆裕帝不是个性格暴烈的君王,但久居高位的威压一点都做不得假,此时话语中却听不出情绪:「都滚出去。」

我心头一颤,低着头不敢瞧他,跟在狐朋狗友们的身后就想溜走。

手腕却被庆裕帝扣住向后一扯,门合上了,我被抵在他和门中间,逃无可逃。

我只能仰起头,对着他那张阴沉的脸,扯出一个明媚而真诚的笑容:「看见刚才那个美人儿了吗?可还喜欢?我特地为九哥哥选的。」

我只有讨好他时才会跟着成王的辈分,唤他一声九哥哥。

庆裕帝手掌包着我的纤纤玉指蹂躏,并不受我诓骗:「朕如今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非也非也,只要生得好看,男女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瞧他那身段,软腰肢、翘屁股,这还不冲?」我将自己都说得有些垂涎三尺了。

他被气笑了,我赶紧撇撇嘴,低眉顺目道,「好哥哥,窈窈错了,不该见那么劳子花旦。」

他沉默不语,似乎等着下文。

「……」憋不出下文了。

终于,庆裕帝摩挲着我的额头,叹了气:「你也不知道进宫哄哄朕,朕出宫来看你,你还如此行径。若后悔说要进宫了,可以告诉朕,还请承懿郡主不要如此伤朕心。」

他顿了顿,垂眸掩去眼中哀意,长睫难过得塌了下去,「真心也不是要被这般糟蹋的。」

这话听得我都鼻子发酸了,心脏被这番肺腑之言搓揉捏捻,酸酸胀胀的。

我真不是个东西,真想捶死自己。

「我……」

庆裕帝却不听我争辩,拉开门扬长而去。

4.

此事过后,我被这个男人搅得心神不宁,梦里梦外脑中全是他。

偷听了墙角的成王摇着折扇,笑说皇兄真是个狐狸。

我狠狠赞同了。

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工夫,庆裕帝便让我魂牵梦绕、日思夜想、不能自拔。朝堂上羊肠九曲的心思,何苦用在我身上。

我向来怜香惜玉,分明知道他言语上可能是存心勾我,却依然自责不已,怎能伤了这般玉人的心。

隔天便按捺不住,为庆裕帝买了登仙阁的糕点,又偷了父王的腰牌上宫里去。

甬道旁红墙宫闱,一景不变,颇为无趣。

走到一半时,不远处高大威严的男子倒叫我失了神,是位故人。

一年多未见,萧廷玉长得愈发好看了,在战场上浴血洗练成的肃杀之气逼人,像是利剑出了鞘,光彩难以抵挡。

他黑了些,也瘦了些。完全脱去了稚气,硬朗的骨骼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魅力,青靛麒麟袍下不知是如何坚实的肌肉。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金銮殿中庆裕帝震怒问我,他与萧廷玉谁的身材更好。

长长的甬道上,我与萧廷玉遥遥对视,隔着少时种种,一时不知应摆出何种表情。

晦气。

出门时合该算一卦的。

终于,萧大将军先收回了视线,神情冷漠肃然,旁若无人地与我擦肩而过,「承懿郡主还是这般不知礼数。」

他的嗓音磁性低沉,吐出的话却如宫厕中的排泄物,臭不可闻。

我咬碎了银牙,只能置若罔闻,快步离开。

这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们便都知道,普天之下能制得住承懿郡主的只有萧家长子,萧廷玉。

我、陈欢欢、庆裕帝、成王、萧廷玉五人因出生显贵又年纪合适,自小便熟识。庆裕帝与萧廷玉不似我们三个纨绔,他们是正经人,要干大事儿的。

但他俩相较起来,因着庆裕帝是皇太孙出生,身份敏感又太过尊贵,我们与萧廷玉更亲近些。

若说我是鱼目,萧郎便是明珠。他生得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又向来对旁人不假辞色,面对我时却偏心照顾许多。

相对甚久,无怪我生出些少女慕艾来。

可惜他是个不识相的。

那日萧廷玉出征在即,我约他在登仙楼中,紧张得素手搅帕子,羞红了脸向他表白心意。

这个杀千刀的却冷着脸:「承懿郡主性子散漫顽劣,恐怕当不好这萧家冢妇。」

拒绝我就罢了,还羞辱我!我从未受过这般大的委屈,当场就放下狠话:「本郡主不但能当冢妇,还能母仪天下!」

放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沈玉窈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算死也要追封皇后!

这般恼火地回忆着,便已行至御书房。

「承懿来得不巧了,若早些,还喝分一盅本宫亲手做的红枣雪蛤汤。」

近侍太监安福海正躬身送一女子袅娜娉婷自御书房而出,她姿容华美,髻上珠钗琳琅,对我笑得明嫣亲和,却颇有些话里藏刀。

我微微俯身,周全了礼数,本就心情糟糕,愈发懒得搭理她。

这是庆裕帝的淑妃,是文官之首柳相的嫡女,如今位分最高的后妃。庆裕帝后位空悬久矣,她在朝堂上的呼声最高。

这还是头一回私底下遇见她。

瞧着这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样儿,怕是离登后位应也不远了。

待她躞蹀嬿行离开后,我将手中提的糕点朝安福海一抛:「喏,特地带来赏给你吃的。」

安福海冷汗直冒,连声道不敢。

我心下冷笑,庆裕帝喝汤想必已经喝饱了,哪里还吃得下我的糕点?本就有淑妃娘娘暖玉在怀、红袖添香,不知我来讨什么嫌。

更烦了!!

连庆裕帝的面都不想见了。

本想转身就走,安福海竟在门口朝里大喊:「皇上,承懿郡主来啦!」

我??

只能狠狠地瞪他,绷着脸进去御书房。

「窈窈。」

庆裕帝身着月白色缂丝金龙袍,瑞兽祥云纹玉銙束窄腰,衬得姿容越显隽永笔挺,削弱了几分九五之尊的威压。

他望着我,眉眼镀上暖意,连瞳色都亮了几分。

人的心意并不相通。我愈发觉得不公平,辛辛苦苦来皇宫一趟,凭什么只有他开心了,我却被糟蹋了心情?

起码要让他也不好过。

于是我将「哄人」的目的抛之脑后,张口便提了件败兴的事儿:「父王不同意我入宫。」

庆裕帝的笑果然瞬间收敛了,他再清楚不过,我若是一心想嫁给他,哪里管父王说什么,先帝从坟里爬出来都不管用。

「你呢?你是什么意思?」

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带到龙椅边,按着肩迫使我坐下,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

「……」

这椅子烫屁股,不敢坐。

挣扎。

放弃。

庆裕帝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眼神平静却隐隐透着凉意,钳制住我手臂的力道丝毫不减:「沈玉窈,说话。」

「司徒珩,你凶我?」我瞪大眼睛对他侧目,气得鼓起腮帮子,直接反客为主、先发制人。

「你别拿朕撒气噢。」他态度骤然一软,分明是理直气壮的话,却无端让我感觉到他的委屈巴巴。

庆裕帝的手却还不老实,将我的脸当作面粉团子揉。

我横眉冷对,铁面无私地拍开他的咸猪蹄,「那你也不能凶我啊。」

「……朕错了。」

「哪错了?」

「……」

见他答不出来,我前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鼻子酸得很,抽出手帕开始抹眼角不存在的泪:「你都开始敷衍我了!嘤嘤嘤果然男人都是得到了就不珍惜。」

庆裕帝语塞,咬着后槽牙:「啧。」

良久,九五之尊弯下了他高贵的腰,俯身与我平视,耐着性子问:「是朕做错什么了么?」

男人肤白如润玉,俊美的五官一分一毫都恰到好处,他问完后,停顿了一下,长眉微蹙,表情有些怪异,薄唇带着些难以启齿地吐出:「嘤嘤嘤。」

震惊,一国之君居然疯癫了!

庆裕帝正经的表情,让我的心跳愈发加速。

乖乖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好想藏起来,只给本郡主一个人看!

可是我还在生气耶,硬生生逼着自己绷着脸、瞥开眼神,不敢与他对视,「再,再说吧,我不想聊。」

本也不是他的错。我好端端走在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又跑过来讨人嫌地鸟雀乱喳喳,说起来他也是无妄之灾。

接着又开始胡思乱想,庆裕帝与淑妃或者其他嫔妃相处时,也是这般娇俏可人么?

单单是想象,我的心就开始滴血。

御书房内气氛僵硬,我想直接落荒而逃,于是冲动开口:「你也知道,我向来想一出是一出,所以……」

所以如今不想入宫也很正常。

「近来西域进贡了波斯猫,让安福海抱去给你解闷好不好?再拨几个专门照顾它的小太监,待会儿出宫时随你一块儿带走。」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温和地看着我,耐心又慢条斯理,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我的话被打断,目光复杂地注视他,咬了咬下唇,最终没有说下去。

5.

出宫后已经临近傍晚。

我烦闷得紧,只想借酒消愁,便直接去往骠骑大将军府上,找我的酒肉朋友陈欢欢。

她却不在,门房说是去了一品仙听曲儿,我便又去寻她。

我拎着酒缸子推开天字号的门,竟瞧见陈欢欢竟和花弄影那厮在一起。

嗯?

我「啪」地关上门,疑心自己眼花了,怎么酒还没喝就醉出幻觉了。陈欢欢不是喜欢成王么?花弄影前几日不是还想勾搭我么?

心底难以抑制地生出萧瑟之感,天下之大,居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连好闺蜜都被抢走了,初恋情人也瞧不上我,喜欢的男子还坐拥后宫佳丽三千。

世间何苦多出我这个失意人!

我泪流满面地推开门,冲着被压在地下的花弄影大喊:「快把你的兄弟们都叫来,姐也要美男子抚慰受伤的心情!」

趁着花弄影离开的工夫,陈欢欢扯着自己的衣袖为我拭泪,低声哄我,眼见着越哄哭得越凶,索性摆烂不哄了,与我抱头痛哭。

「呜呜呜呜太惨了,咱们姐两个为什么都怎么惨。」

「肯定是你把晦气传给我了呜呜!」

陈欢欢不讲人话,气得我边哭边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

待到一群各有千秋的美男鱼贯而入时,我俩已经哭花了妆。我瞧着陈欢欢的五颜六色的脸,便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丑样儿。

花弄影却丝毫不介意,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为我浣洗面容,还夸我素颜竟也「国色天香」,叫我羞红了脸。

余下的人一个揉肩,一个捶腿,还一个给我们斟酒喝。

那曲儿也唱得嘤嘤啼啼的,极为好听。

乐不思蜀之余,想起了父王的苦口婆心:「天下的好男儿这么多,自己开后宫岂不更有趣?」

我忽然悟了,一把拉住手舞足蹈的陈欢欢:「我真傻,真的。」

她翻了个白眼,骂我有病。

酒宴散后,便又只剩下我与她。

我睡在地上,喝醉了酒、晕乎地盯着房梁。

「欢欢,是我执意要进宫的。不单单是为着面子,也确实对司徒珩有意思。如今他态度软化了,我却犹疑了……」

「我发现,我远比想象中更喜欢他。若我待他无私情,瞧着后宫中的莺莺燕燕们,都不过是些讨我欢心的美人儿。」

「可我现在怎么容得下她们嘛!!」

帝王家本就薄情,任他如今有多纵着我,又怎能忍得了我长此以往的拈酸吃醋?

「……本郡主才不要变成郁郁寡欢的怨妇,这面子,不要也罢!」

说着,又将一壶酒举起倒入口中。

一旁的陈欢欢比我醉得更狠,已经口齿不清地大喊着骂人了:「司徒子澄就是个狗!」

「司徒珩也是!!」

失去最后一丝清明前,一个有力的手臂将我抱起。

6.

世界上最令人难过的事情莫过于,发酒疯、第二日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站在一品仙厢房的窗边,只想与世长辞。

「这里跳下去死不了。」

熟悉的刻薄嗓音从背后响起,令我更加羞愤欲绝,脑袋一热,就往窗台上爬。

没等看清地面,就被拎着后衣领提起放在地上了。

「我不在这一年,皇上把你惯得连脑子都没了?」萧廷玉冷笑,分明是世家出来的贵公子,嘴却一如既往地毒。

骂吧骂吧。

「把头转过来,没礼数。」

我真没脸。

昨日夜里喝得大醉,颇有些过于放浪形骸了。萧廷玉不过是想将我搬进厢房中,我却认不清人,勾着他的下颚喊他「心肝宝贝」。

「心肝宝贝,姐姐疼你。」

「哦?如何疼?」

我不知道萧廷玉当时是想要我怎么「疼」他,反正我当即就「哇」地就吐了他一身。

还拿他的衣角擦嘴,眯着眼睛油腻地问他:「看,姐姐多疼你」。

啊啊啊让我自鲨吧。

见我没反应,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按着我的肩膀转了过来。

「喝。」

是一杯蜂蜜水。

我确实宿醉头疼。

但这对于萧廷玉来说,有些过于贴心了,合理怀疑他想要毒死我。

「不好吧?实名制投毒。」

他的脸更黑了,紧绷着下颚,像要被我气死了。于是我不敢作妖,接过来小口小口喝。

「翻过年来你就该议亲嫁人了。不说学习中馈,竟还敢喝起花酒了?」

这我可就不服气了。

「我可是纨绔!哪有纨绔不喝花酒的?!」

「?」

我这一顶嘴,可把萧廷玉整愣住了。要知道他出征前,我可是言听计从,缄默三尺的。

可惜,天,已经变了。

「我,」我笑容明媚地指向自己,「移情别恋了!」

「哦。」

「你不问是谁?」

「……你不适合进宫。」他垂首深深地注视着我,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如好好学着掌中馈,收收心,嫁给我。」

我惊得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瞧面前的男人。

如若一年前我听见这个话,可能会高兴得飞起来,可如今只觉得五味杂陈般复杂,只觉得心中余下的那点执念,终于散了。

众所周知,女人走出一段恋情后,脑瓜子都会机灵很多。

在我看来,曾经对萧廷玉的喜欢源于他的与众不同。

我是在阿谀奉承和献媚中长大的,本就一身傲气,只有他对我不屑一顾,时常开口就是训斥和嘲讽。

原来:嗯?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现在:这不是欠得慌么?!!

我斟酌着用语:「我不适合嫁给你。」

萧廷玉蹙起他好看的眉毛:「你还在赌气?」

赌气??刚刚的话都白说了呗。

我忽然礼貌不下去,对他翻了个白眼。

一年前被他拒绝后,我将皇后之位定做目标,日日进宫在庆裕帝面前刷存在感。

庆裕帝出生便是皇太孙,帝位毋庸置疑是他的,于是自小便修习帝王之术,喜怒不形于色,教养极好。

而我是那种别人不发怒,我就能得寸进尺、骑在被人脑袋上作威作福的性子。

开始我去烦庆裕帝时,他虽然不搭理我,却也由着我闹。

为他磨墨时,将墨汁溅到奏折上。

吃完糕点后,拿他的龙袍擦手。

端茶时,烫水洒他一身。

这种事情不胜枚举。可他丝毫不生气,只是垂眸等着我撒娇讨乖,甚至在我拉着他的衣角喊「九哥哥」时,能明显感受到面前人雀跃的心情。

庆裕帝喜怒不形于色,可长睫会颤,耳垂会红,说话时的语速都会放慢。

冷脸是表象,丝毫唬不住我。

这些可爱的小细节令我兴起,细致入微、不加掩饰的偏爱又令我沦陷。

被坐拥天下的人放在心尖上,是一件可以让人得意忘形的事情。

庆裕帝不主动接近我,我就笑盈盈地攀着他,低声与他说笑。

他会隐忍地握拳,我就偏要此时与他十指相扣,惹得他染上薄红。

他不拒绝我的拨撩与挑衅,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喝醉了会质问我:「窈窈,你不喜欢朕就不要来惹朕。」

我不解,哄着他再说些,他却又缝上了嘴。

我抽身离去,他却又可怜兮兮地勾住我的手。

司徒珩,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说我薄情也罢,可我就是变心了。变心的对象甚至都没有主动,不过是用那双含情目,包容着我的一举一动。

所以就算不入宫,也不要嫁给萧廷玉,我都不喜欢他了,哪里忍得了天天被数落。

于是我给萧廷玉进行了一番解释,也不管他信不信,反正我要打道回府了。

走到天字号的门口时,却被吸引了目光。

「这怎么回事啊?」

那片墙上本浮雕着祥云瑞兽,南珠、宝石点睛,华贵无比。此时却掉了一块漆,蓝宝石上还沾着血迹。

萧廷玉瞥了一眼:「成王来接陈欢欢的时候生气捶的。」

「啊?司徒子澄还有这力气?」

「……嗯。」

7.

世间的有情人大多数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不肯将事情挑明了说,尽管无端生出了诸多烦杂,却依旧抵不过对未知的害怕。

说到底,还是「喜欢」叫人患得患失。

沈玉窈怕庆裕帝问她,凭什么觉得自己抵得上这后宫佳丽三千。

庆裕帝怕沈玉窈告诉他,她从前的要进宫不过是一时兴起。

我有我的骄矜,他有他的傲气。

于是就算是不挑明,我们也在暗中达成了共识,那日御书房中,我的一时冲动之言也尘埃落定,被打上了「真心话」的标记。

从那以后的三四个月,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我们再没有见过。

我一度以为,这段还不算深刻的喜欢就要自此夭折。

甚至在心中嘲讽。

呵 tui,还以为多喜欢我呢。

不过如此。

也会在午夜梦回时怨他,既然已经那样惯着我了,为何不再来问问我,哄哄我,说不准我就动摇了呢?

惹得我喝爽了花酒,便要还人情债。

花弄影是个聪明美人,永安侯府的小少爷将他的师弟强夺豪取,锁入别院中当了娈童。他从一开始便蓄意接近我、勾引我,想让我为他救人。

他「伺候」得尽心尽力,有事相求时,我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那位少爷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的纨绔,我却向来瞧不起他的行事作风,早几年他想当我的走狗都没路子。

我正是火气上头,嘴都气出泡了,直接领了镇国公府一众护院将他堵在别院,套了麻袋就是胖揍一顿。

还专往那劣根处踢,叫他不能再出来祸害人!

京城中能这般肆无忌惮的,也只有我了。

但是俗话说得好,人太嘚瑟了是要遭雷劈的。

次日朝堂上,言官们列出了我的九大罪状,细数我「不守女德」「心思歹毒」「漠视律法」等等,提议要将我褫夺封号,贬为庶人。

我:想想庆裕帝和萧廷玉,生气时就喊我「承懿郡主」,这封号晦气,不要也罢!

可却将我老父亲气了个好歹。

老镇国公早十年就赋闲在家、颐养天年,不曾再过问朝政,如今却为着我这个不省心的不孝女,瘸着腿在朝堂上与一众言官唇枪舌剑。

「老夫一生戎马,为国效力、为上尽忠,不惜身残体破、子嗣零落。可若说高官厚禄、功名爵位,老夫都不在乎!老夫就这一个小女儿,是咱们镇国公府的命根子,只怕她不如意了、不顺心了,就算要天上的星星老夫都去摘!尔等沽名钓誉的迂腐之辈,不论国事、不讲民生,如今竟编排起老夫的女儿?这几十年的圣贤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将父王送回来的小太监学得惟妙惟肖,把我与母亲逗得笑开了花。

小太监还带来了庆裕帝赏赐的几抬绫罗绸缎、珠玑宝饰。我兴起去翻,在一堆宝石里翻到了一摞《金刚经》《圆觉经》的佛经。

「……?」

无语。

庆裕帝其实想赏的是这个吧!!

待人走后,我却酸着鼻子将头埋进了母亲怀中,咬着下唇怕眼泪掉下来。

我真没用。

这么大了还只知道让父王操心、擦屁股。

「囡囡呀,你父王说得对。我们将你从小娇宠,就没想让你做事儿畏首畏尾。镇国公府有这个底气,你父王、你哥哥们用命换来的功勋,此时不用,又留着做什么?」

母亲轻轻拍着我的脊背,怀抱温暖,令我的泪水颇有些孟姜女哭长城的架势。

她瞧着我这样儿,眯着眼睛笑:「哟,乖囡囡,哭成小花猫了呀?」

长这么大我从没有像这样乖巧懂事过,日日在家陪老母亲打牌、陪老父亲钓鱼。

可惜没到半个月,就被嫌烦,赶出去玩了。

「爹爹,我陪你不好么?」

「你出去折磨别人,不要折磨我的鱼!!都死了三条了!」

那丑奴儿还是帮凶呢,怎的不骂它?

噢,丑奴儿就是那个谁送的波斯猫,跟那个谁一个性子。刚到时一点不亲人,却隔着老远就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你瞅,勾引你去为它顺毛。

全府上下没有不被俘获的。

连父王也是。

难过了,男人都一个样儿,嘴上说得好听,女儿还比不上几条鱼和一只猫呜呜。

那我就帮父王回忆回忆他夸下的海口:「爹爹,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你咋不说要变成星星?」老父亲回怼得毫不留情。

「那……我要当皇后?」

「乖囡,咱们聊聊上一个吧。」

简直离大谱。

我幽怨地看着父王。

也不是说想和庆裕帝发生什么了,只是「当皇后」是我长这么大唯一被明令禁止的事情,现在不过是随口被拉出来遛遛。

对,随口一提而已。

但是凭什么?皇后之位和我八字犯冲?当不得?

父王正色:「不是说不能当。就算是我给过承诺,百年之后,先皇也不能在地底下再弄死我一遍。但是皇后真不是人当的,囡囡,为父太了解你了,你受不了这个委屈的。」

「哦。那星星呢?」

「……」

8.

十月中旬,木兰围场秋狝。

恰逢被萧廷玉打退的乌孙国前来朝拜,还带来了自己国家的两位公主,打算与大魏联姻,以结两国世代之好。

我与陈欢欢都是武将之女,也算得是马背上长大的,还爱极了打马球,没有不去秋狝的道理。

自九月陈欢欢与户部尚书谢家次子定亲后,我俩就没怎么聚过,此时一同缩在去木兰围场的马车上,分外开心。

我倚在她身上,八卦起来:「你瞧过未来夫君没?怎么样呀?」

陈欢欢听言笑了:「挺羞怯胆小一儿郎。」

这描述不算夸奖,但瞧着她这样子,似乎兴致盎然、印象不错。

「怎么说?」

「噗。」她神情怪异,又笑出了声,「初次见面时,他紧张得舌头打结,喊我,陈姑姑……娘。我寻思着,也没听说谢二郎是结巴呀?」

「哈哈哈好可爱!」

这般好心情在夜里宴会上,哐,没了。

庆裕帝高座明台,骑装威武,一身矜贵。容貌宛如姑射神人,长眉入鬓、眼若古潭,身姿颀长挺拔,端的是龙章凤姿,浑然天成。

几个月没见,他又帅了,难过。

我居然还幻想他茶饭不思,为我消得人憔悴。

乌苏国的两位公主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异域风情尤为吸引人。她们一位抚琴、一位跳舞,瞧着庆裕帝的眼神都快拉丝儿。

跳舞那位尤其貌美,临近冬日了,还穿着露肚的舞裙,体姿妖娆动人。

「公主穿这么少,不冷么?」庆裕帝叫了赏,言语神色却并不热情。

太狠了,是真不解风情啊。

没想到那公主却羞红了脸,对他了个媚眼:「妍儿多谢皇上怜惜。能为皇上献舞,区区冷风算得了什么?」

「……」

场上一时无言。

半晌,庆裕帝:「嗯。」

「那妍儿能厚着脸皮讨个赏么?」

「朕不是已经赏了?」他眉梢挂霜,那双含情目此时只余疏离与高高在上。

她大眼睛开始闪着泪光:「不可以么?」

「公主先说吧。」还是淑妃解了围。

「妍儿此行和亲,对皇上一见钟情,愿意入宫久伴君王左右。」

成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见钟情?展开说说。」

公主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虾子:「就是,皇上生得好看,而且鼻梁还高。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说是鼻梁高的人……哎呀!太为难人家了~」

公主是个实诚人。

我拎着酒杯惊得都忘记喝了,简直叹为观止。

果然学海无涯呐!

这茬过后,又是歌舞起,宴会又恢复了它无趣又老套的本质。

庆裕帝很可以,宴会从开始到现在,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我。我一杯一杯地喝酒,最后还是坐不住,提早离了席,去猎场瞎晃悠。

随处寻了个大石头倚坐,拎着酒壶,透过枝叶看月色。

真美,适合约……

「萧将军近来可好?」

会。

……

我惊得寒毛都立起来了。我绝对不会认错,这是淑妃娘娘的声音,还是我从未听过的饱含情愫的女儿家情态。

京城里还有哪个萧将军?只能是如今风头正盛的萧廷玉吧?这是什么瓜?!

我在瓜田里上蹿下跳,像个迷了路的猹。

「淑妃娘娘请自重。」男人嗓音低沉、苏人入骨,却偏生爱说冷心冷情的话。

实锤萧廷玉。

淑妃光是听声音就委屈得紧,失落中还带着些许哭腔:「……我不过是想关心关心你。我不会打扰你的,远远看着便好了。」

「那娘娘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恨铁不成钢地轻捶大腿。

「谁?!」淑妃惊觉,猛地提高了音量。

完了。那力道捶在大腿上是没声音,奈何我腿上居然落了枯叶,天要亡我。

待他们寻过来,我躺在大石头上,哼哼唧唧地挠肚子,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嘴里还嘟囔着:「再,再来一杯……」

气氛很尴尬。

我快装不下去了。

忽然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揽入怀中,腾空抱起,熟悉的龙涎香钻入鼻翼。我眯着眼睛偷偷瞧,竟然是庆裕帝。

庆裕帝脸上神情冷淡,平静地看着面前「私相授受」的二人,仿佛被戴绿帽子的不是他,道:「你们继续,朕先把这个醉鬼带走了。」

庆裕帝、淑妃、萧廷玉都在外头,宴会上还剩谁?勤勤恳恳的鸿胪寺卿么?

冬日的猎场十分安静,只余下庆裕帝的呼吸声和脚踩在枯叶上的「嘎吱」声。

他抱得很稳,我被藏在怀中,没有触到一丝凉风。

许久未与他离得这般近,隔着厚厚的衣裳都足以令我心律不齐、浮想联翩,像是有蚂蚁在心上爬。

连庆裕帝为何如此淡定都顾不上了。

终于回到了帐篷,银丝炭将帐内烘得极暖,让本就因酒精不冷的我更加燥热。

他想将我放在榻上,我却迷糊地纤臂一勾,不让他走。

醉汉吃吃美男子豆腐怎么啦?

男人呼吸明显重了几分。

「窈窈。」

耳边的嗓音低沉地发哑,我的心随之发颤,所幸他瞧不见我的脸色,不然必会露馅了。

「窈窈。」

怀抱缩紧,我如同被巨蟒缠住了身躯,不能动弹。

别喊了!

要命。我心跳得太快,快猝死了。

「窈窈。」

我紧张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话音刚落,庆裕帝却没有了动作,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褪去鞋袜,盖好被子,掖住被角。

救命,他不是男人。

我只能拿出八百年的功力装睡,却总有讨嫌的玩意儿打扰我。从眼尾到鼻尖,再到嘴唇,像是微热的羽毛在轻扫,在克制中又硬生生止住了力道。

「窈窈。」

我以为他又是喊着玩儿,没想到,他却继续说了下去:

「朕并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庆裕帝的声音很轻、很稳,像陈述事实一样不带任何感情。

与其说是责备,更像是怨念。

「你一碰见萧廷玉就不想要朕了,还对朕胡乱发脾气。窈窈,如果是别的缘由,朕都能想办法解决。无所谓放下身段、权衡利弊。但是,萧廷玉不一样……」

他顿了一下,才艰涩地启唇:「你喜欢他。」

「朕有什么资格……将你抢回来?」

「窈窈,你告诉朕,凭什么?凭什么萧廷玉一回来,朕就输得那么彻底?凭什么一见到他,你就决定要放弃朕?你都不愿意犹豫一下。」

「沈玉窈,你没有心。」

他夜里也饮了不少酒,许是醉意上了头,又或是忽然找到了宣泄口,欲一吐为快。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找你,你却还抱着他不撒手。」

「为什么朕总是慢来一步啊?」他的语气中罕见地充斥着茫然,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抛弃的犬兽。

「明明朕才是你的心肝宝贝……」

那声音很闷,我的颈间竟沾上了些湿意。

他,哭了?

心脏怦怦得像要从胸腔中跳出,身体僵硬了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颤动,生怕被他发觉了端倪。

所以,庆裕帝以为我那日进宫与他赌气是因为半途遇见了萧廷玉,旧情复燃?晚上醉酒时他去找我,又正巧碰见我调戏萧廷玉?

我想立刻睁开眼辩解。

想立刻告诉他,这些都是误会,我喜欢的人是他。

庆裕帝掉的哪里是泪珠儿,分明是灼伤我心脏的毒药。他应该是绝情断欲的帝王,凌驾于一切之上,不该为任何人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而不是这么没有安全感。

可我却不敢动,一股子力量将我锁在床榻上,心如乱麻。这样沉重的情感令我惊慌失措,丧失了做出反应的勇气;日前的患得患失又如一层薄膜将我紧紧包裹。

我不像我了,明明我向来都是敢爱敢恨的人。

伴随着一声混杂着十足颓唐的嘲意的「算了」,熟悉的气息于刹那间抽离干净,令人怅然若失。

庆裕帝离开后,许久,我才睁开眼睛。

睡。

这还睡个屁。

简直欣喜若狂!!

9.

「玉窈,醒醒!!」

翌日清晨,我被陈欢欢火急火燎地从床上拉起来。

她一边指挥着侍从给我穿衣服,一边叭叭地不知道在讲什么,我顶着黑眼圈、心不在焉地回想着昨晚的事儿,一句话都没过耳朵。

一个晚上过去,我现在思路十分清晰。

首先,我喜欢庆裕帝。

其次,显而易见地,庆裕帝喜欢我,特别喜欢我,最喜欢我,比我喜欢他更喜欢我。

问题来了,我在犹豫什么?

有花堪折直须折。

人生得意须尽欢。

君若无情我便休。

管那么多干吗?先快乐再说。本郡主可是镇国公府的小姐,若是宫里待不舒坦了,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啊。

我痛心疾首,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现在才想通。

于是站起身,走出帐篷就打算去找庆裕帝。

却被拉住了。

「?」

「你往哪儿走呢?马球场在那个方向。」陈欢欢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另一个方向带,「搞快点,别磨磨唧唧的,那蛮子公主都等半天了!」

哦,寻夫之旅暂时中止,我要先作为国家马球队代表光荣出征了。

原是昨晚我离席后,乌孙国的那两位公主众目睽睽之下出言挑衅,说我大魏女子柔弱上不得台面。

这气儿陈欢欢自然忍不了。双方纠缠之下,便有了今日的马球比赛。

规定两女两男。大魏除了我俩,还有萧廷玉和成王,都是自小一块儿打马球的好手。

赛场上,我和陈欢欢将那两位公主堵得连球都碰不着,比分遥遥领先。眼见着她们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那位自称妍儿的智障公主居然伸手将我一推。

这是我没想到的。

太勇,真的。

所以我没有防备,直接摔下马了!!

「沈玉窈!」

伴随着一声声惊呼,萧廷玉率先打马飞奔至我身边,翻身下马,神色紧张地将我揽入怀中。

不远处,庆裕帝不知何时已从高台上冲了下来,却驻足于那儿,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垂眸掩住了眼中的神情。

他身披墨色大氅,衬得面如冠玉,白得近乎透明,俊美得不似凡间人,浑身的肃杀之气外莫名多出几分易碎感。

「九哥哥!」

我被疼出了泪花,此时蒙眬着泪眼,不顾身边的萧廷玉,朝庆裕帝伸出了手。

10.

在被抱回营帐的路上,我盯着庆裕帝紧绷的下颚,瞧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思。

除了他差点把自己绊倒。

嘘,他是皇帝,大伙都当作没瞧见。

太医为我的右臂正骨时,疼得我嗷嗷叫,于是一口咬上了身旁男人的手腕。

庆裕帝:?

「你别咬。」他蹙眉,淡淡道。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都忘了疼。

这人昨夜给我一述情肠时可不是这个态度,就差把心掏出来了,现在我咬个手腕就凶我?

许是我表情太过惊恐和受伤,男人开口解释:「你从前说……朕的手如竹节,温润白皙如羊脂玉,让你欢喜得紧,一见便想牵。。」

「所以,你别伤了它。」

他冷着脸,没有多余的神情,我却瞧见他的耳垂又悄悄染上了绯红。

说着还暗自将另一只手背到身后,被我眼尖瞅见了,「你那只手拿过来。」

「……」

庆裕帝没有动作,我盯着他看,一时僵持不下。

最终,他还是在我执拗的目光下妥协了,伸出了另一只手,一道浅色疤痕在透如白釉的手上分外醒目。

「怎么弄的?」我喉咙有些发干。

「……」

「不许骗我!」

「被一品仙的墙壁蹭的。」

昨夜他说见着我醉后与萧廷玉纠缠不清,只怕这手是当时怒极捶墙伤的。我就说成王没那力气吧!

只怕当时流了不少血。

我鬼迷心窍般心疼地吻上那道疤,他的手在发颤,却没有抽走。

「窈窈……」

他声音有些哑。

我仰头,笑靥明媚地与他对视,「九哥哥,只要是你的手,我都喜欢。」

他的脸色却骤然难看了,「你又想玩什么?」

玩弄清纯少男的心?

我无辜道:「毕竟……你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呀。」

此话如惊雷在平底炸响,我如愿以偿地看着庆裕帝的严肃脸变得惊慌失措。

「嘶哈!」胳膊猛地一疼,我恨铁不成钢地扭头瞪了正在接胳膊的老太医。

吓得老太医「刷」地脸色就白了,差点跪下求饶,我摆手让人快出去,别耽误我谈情说爱。

再回过头时,他的神情已瞧不出端倪了。

「心肝宝贝?」我凑近。

「……」

「心肝宝贝,你怎么不理我呀?」

「你昨晚没醉。」庆裕帝抿唇,眼神中透露出了清澈的愚蠢。

我认可地点了点头,并用目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昨晚……那是醉话,不可信。」

我煞有其事地点头。

「你与萧廷玉都是朕的幼时好友,朕是祝福的。」他嗓音冷淡疏离,负手而立时端的是朝堂上的帝王之态。

「噢~」我连连颔首,「那还请皇上给我们赐婚吧,再给臣女封个诰命,以示荣宠。」

分明庆裕帝的神色不变分毫,漆眸却忽然如漩涡要将我侵蚀,我不甘示弱地回望。

他若是敢应允,我现在就出去强吻萧廷玉!

「……」男人薄唇微启,半晌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嗯?」

他认命般闭上眼睛,喉结滚动,眼看着那个「好」字就要吐出口了。

我站起身,踮脚用行动堵住他的嘴,实在不乐意听他讲口是心非的话。

总不能真的强吻萧廷玉。

庆裕帝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反抗、不回应,气得我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

我微微拉开距离,舔了舔唇。

「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话!」我的指使气颐在此时此刻都满是娇意。

「……都是真的。」

我循循善诱:「什么都是真的?」

「喜欢是真的,祝福也是真的。」他用那双含情目与我对视,艰涩地开口,「窈窈,你拿得起,放得下。朕却不行。」

「……但惟愿窈窈平安喜乐。」

我难过地撇了嘴,忽然不敢看他,这乖乖怎么就那么懂事儿呢?

他自嘲地笑了:「窈窈,逼我承认做什么了呢?还嫌朕不够下贱么。」

「不是!」我忽然慌了阵脚。

庆裕帝此时宛如一个易碎的琉璃,浑身散发着厌世的气息。

我忽然无比厌恶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让司徒珩亲手将血淋淋的伤口撕开来给我看,好像这样才能证明他爱我、证明沈玉窈多有魅力。

分明他一身傲气,我却意图剥下他最后的体面。

我一手捧住他的脸:「去踏马的萧廷玉!你别跟我扯他。我那天和你赌气不是因为他,是因为遇上淑妃娘娘了。」

「我,吃,醋,了!!!!」

想来把吃醋说得这般盛气凌人的,也只有我一个了。

男人瞧着有点发愣:「……可她当时是为了见萧廷玉才去的御书房。」

「我怎么知道?」

「你可以问朕的。」庆裕帝的眼神变得复杂。

「哦?那你问我了吗?」

「……」

谁也别想怪谁。

我伸出能动的那只手与他十指相扣,问:「你在想什么?」

「想你。」

我紧闭双眼,热得如同被火燎烤,只怨帐中的炭火烧得太足。

终于,他松开了压在我脑袋后的手掌。

目光幽幽地让我想清楚,他以后可能做不到心甘情愿放我离开了。

我冷笑,我真的想走的话,谁也拦不住。

他的皮肉被利齿咬得渗出血来。

「记住,你只能一辈子对我好。」

他低低地笑了。

「好。」

11.

可惜手折了,能做的差不多只能到这里了。

庆裕帝说他要冷静冷静,将我一个人扔在帐篷里一个下午了。

像极了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我忍无可忍:「你们主子呢?」

「回郡主,骠骑大将军府上的嫡小姐在林中遇野兽突袭,所幸被翰林院编修所救,又有成王殿下及时赶到,并无大碍。」

「围场向来守卫森严,已查出主使是乌孙国的公主,圣上正与朝廷重臣们商讨此事。」

陈欢欢与我不愧是难姐难妹,我当即去往她的帐篷,打算与她一同打发时间。

没进去帐篷就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旧爱成王,新欢翰林院编修。

这修罗场不兴打扰,我强忍着听墙角的心思,无功而返。

回去后正巧碰见庆裕帝。

我细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好奇事情会是怎么个发展。

庆裕帝一边给我喂饭,一边慢条斯理地给我讲。

乌孙国虽然战败议和,却并不安分,总喜欢在大魏眼皮子底下使小动作,简直烦不胜烦。他本就意欲乘胜追击,却碍于保守派劝阻,如今这一出正好给了由头。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挑衅大魏权贵之女,又使阴招买通猎场守卫,简直目无王法。

这战,无可避免了。

「窈窈。」

庆裕帝忽然将我的名字喊得肃然。

「?」我抬起埋头喝汤的脑袋,差点呛死。

「不出差错,这次还是萧廷玉领兵。」

我莫名其妙:「去就去呗,关我什么事儿?要有意见也是你的淑妃来闹。」

「不是我的。」他却抓住了奇怪的重点。

我笑了:「怎么不是你的?后宫佳丽三千,有谁不是你的?」

「你早说嫁与朕,哪里还有后宫什么事儿?」男人听出了我的阴阳怪气,紧锁起眉头,透着些异样的委屈。

我一拍桌子:「那你说怎么办嘛!」

「哐当!」用力过猛,地都震了三震,外头的侍从慌慌张张往里冲,还以为是有刺客。

我丢人后更生气了,使劲儿拧了他腰上的肉。

「当闲人养着?别让她们在你面前惹得心烦就是了。」他讨好地笑着凑近。

「哼!」

「朕悄悄把她们都杀了?」

我瞳孔地震,盯着他的漆眸,一时辨不出是否是玩笑话,「倒……倒也不至于。」

「都听瑶瑶的。」

男人眯眼笑。

12.

最终,秋狝草草了事,众人提前回京。

萧廷玉年前便要领兵出征,来不及阖家欢乐,便要趁着冬日乌孙势弱一举拿下。

离京前,他将我约在登仙楼院中的大树下,那是我曾与他表白少女心事的地方。

萧廷玉说,他曾经年少不知事,看不清自己的心,在杀场上刀剑无眼、命悬一线时,才明白自己想见谁。

青年俊朗威武,目光诚挚,比我当年心悦时更加讨人喜欢。

可情爱之事,半点不由人。

我笑着推回他的传家玉佩,告诉他,我与圣上两情相悦,东北寒凉,望他此行一帆风顺。

萧廷玉神情复杂,还想再说什么。

我摆摆手:「我们一行人都是年少的深重情分,再说下去可就不礼貌啦。」

「……不是,乌孙国在西北面。」

啊我还能指望他嘴里吐出什么象牙呢?

另一头,庆裕帝要讨媳妇儿,便得自己去与岳父交涉。

于是便有了镇国公府中君臣二人互相行礼,比谁头低得更狠的一幕。

最后父王「扑通」跪下,庆裕帝连忙躲开,看向我的目光都在喊「救命」。

表面至尊至贵、实际胆战心惊的皇帝与假装毕恭毕敬、又不敢发脾气的老臣。

我甚至乐得想嗑个葵花籽儿。

二人进了书房,进行了一波秘密商讨,书房的墙角很严实,我什么都没听见。

次日里,包括我在内,整个皇城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桩是承懿郡主被封为贵妃。

另一桩是国公爷呈上请罪书,道昔日给先帝许下的承诺如今不能兑现了,实在当不起这世袭的爵位,否则黄泉路上无颜面见先帝爷。

我对大侄子很愧疚。

毕竟他本来可以不用努力就位列公卿。

没想到当事人却很乐呵,表示终于可以将麻烦精送出去了。

我:你再骂?

全家耿耿于怀的居然只有我一个。

母亲安慰我说:「镇府公府本就树大招风,来点无伤大雅的错处也好。这样将人架在火上烤的爵位,先帝爷却不能不赏,咱们也不能不要,如今倒是自在了。」

这说辞虽不过是拿来哄我的,却也使我好受了许多。

但对着庆裕帝依旧怒火中烧,本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却不肯进宫见他。

怎么瞧他都是最大的赢家——抱得美人归,还了结朝廷的「心头大患」。

京城的雪下得飘飘扬扬,一夜间便覆白了楼房庭院,映在牖纸上,窗明几净。

才是清晨寒意最浓,银丝炭烧得屋中温暖安适,我于床榻睡得正是香甜。

却忽然转醒。

竟瞧见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男人身着墨袍,外披大氅,是我最爱的装束,发间的雪还未来得及消融。

我带着刚醒时特有的娇气:「你怎么不过来?」

「怕冻着你。」

他的瞳孔如同冬日里雾霭沉沉的天,远远注视我,在拨撩着我的心。

我掀开锦被,从榻上一翻而下,奔入庆裕帝怀中,他将我稳稳接住。

「朕实在想见你了。」他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他是在解释。因为我三令五申,说自己要趁着没进宫在外头快活快活,年前绝不想见到他。哪里就太久了?这才五六日未见。

「你做错事儿了,我见你做什么?」

我挠痒痒似的捶他的背。

庆裕帝声音很轻,却带着些诱哄的意味:「给个提示?」

「贵妃?削爵?」

「朕怎么敢呐?要走了镇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讨好岳父大人都来不及。」他笑着与我额头相抵。

「嘁。」

「你去问问岳父嘛,嗯?别冤枉朕。」

庆裕帝大掌扶住我的颈,阻止我扭头的动作,在我唇边低喃。

屋外雪下得正盛。

13.

临近年关的时候,他让淑妃将我接入宫中小住,叫我瞧一瞧后宫事物有多繁杂无趣。

淑妃忙得令我瞠目结舌,那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

更别提成山的账簿。

我对庆裕帝表示,这皇后谁爱当谁当,反正我当不了。

但这并不妨碍后宫中不安分的人蠢蠢欲动。

她们似乎以为淑妃一家独大的局面改变后,终于可以迎来「宫斗」新时代,连形势都没瞧清楚,就开始急着拜山头。

再加上镇国公府被削爵,即便我「威名远传」,也吓不住人了。

「哼!有些人呀,死皮赖脸地勾引皇上要进宫,不也是个妾?偷鸡不成蚀把米呀!」

「?」我在御花园中吃糕点,听着这失智发言,一时堵了嗓子,差点噎死。

「哼!还没封妃呢,见到本宫还不行礼?」面前女子眄我,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身边的侍从悄悄告诉我,这是俪嫔。

瞧着不是京中世家,对我不了解,于是——

我惊恐地站起身怯生生道:「娘娘,臣女知错。以后臣女进宫,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倚仗娘娘呢!」

给她吹开心了。

「……不知娘娘可否漏个口风,皇上喜欢哪种女子?他近来总不乐意与臣女亲近了。」

「哼!自然是喜欢本宫这样身段不俗的!」

噗,瞧着她身后庆裕帝愈发黑的脸,我差点笑出声儿,强逼着自己将嘴角往下弯,失落道:「……啊这样。」

「你在这儿跪四个时辰,待你进宫后,本宫便让庆裕帝去看看你怎么样?」她挑起我的下颚。

庆裕帝实在听不下去了,沉声走上前来:「你好大的威风。」

将俪嫔吓了个惊慌失色,跪下求饶。

最后,庆裕帝还没想起她是谁,就将她迁入冷宫了。

我位分虽是贵妃,但宫中不会有皇后,大婚也是按着皇后的规格准备的。

淑妃告诉我,庆裕帝与她定下了十年之约。

若她能在十年间将后宫嫔妃治理得服服帖帖、驯化得乖乖巧巧,便可以假死出宫,去过逍遥的快活日子。

与此同时,十年足够庆裕帝巩固帝位,有更深厚的底气为所欲为。

淑妃干劲十足,我为此还揶揄庆裕帝:「九哥哥,你瞧,只有我爱你。」

他却开心地凑上来:「只要你爱我。」

皇城瑞雪飘飘扬扬,他逆着光,仰头与我对视。

令我想起了儿时初遇。

少年精雕玉琢,被罚跪于东宫的大殿外。嘴唇冻得发紫,头顶肩头都落满了雪,却脊背挺直,整个人阴郁难掩。

我随母亲拜会太子妃,此时方不过五六岁,最是任性,一眼瞧见这俊俏的男孩儿,便硬是要在大雪中他撑伞,不肯离去。

「你走。」

他的嗓音嘶哑,也是这般仰头与我对视。

却瞳孔漆黑,面部僵硬,凶得叫我好生委屈。

我咬着下唇便要哭。

他竟惊慌失措地掏出一颗糖。

如此回忆着,我不由得展颜一笑,庆裕帝问怎么了,我笑着便说与他听。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昔日窈窈为朕雪中撑伞,朕自当以身相许,许你一生安乐。」

庆裕帝站起身,将我拥入怀中。

14.

史书一笔,世间百年。

庆裕四年春,贵妃沈氏入宫,从此盛宠不衰,一生荣华。

庆裕帝视角番外:

我出生便是皇太孙。

皇祖父说,父王不成器,我便是大魏的命脉。

父王确实有些疯病,爱惨了母亲。

母妃却并不爱父王,她出生市井间,家中门楣随着皇祖父建立大魏而水涨船高,因而不似寻常闺秀,生性散漫爱自由。

诰命于她是枷锁,皇宫于她是牢笼。

她总告诉我,爱是成全,不是囚禁。

可她最终也没有等到成全,耗费余生与父王相爱相杀,最终自缢于我的十二岁生辰。

于是父王更疯了。

我的一生,似乎除了天下黎民百姓,便是吞噬心力的万古长夜。

人在黑暗中总是想要光的。

不需要太刺眼、太盛大,刚刚好照亮我就行。

长宁二十一年,我九岁,母妃再一次逃跑失败被捉回东宫,父王为了惩戒她,让我于大殿外罚跪。

茫茫大雪中,我明明在安宁地受着自己的苦难,娇滴滴的小姑娘却偏偏闯入,想要给予我温暖。

沈玉窈是金玉堆中的东珠儿,一身骄矜气儿,明明手都冻得发颤,还偏生不肯离开。

倔。

从此我便多了个小太阳。

她不嫌弃我的冷脸与无趣,想着法子带我玩儿、逗我开心,还是个小马屁精,嘴甜得令人沦陷。

我以为她是对我有好感的。

我以为我有时间让她慢慢喜欢上我。

可我却撞破了她的告白。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身上真的流淌着与父王一样疯魔恶劣的血液,浑身都叫嚣着——将她囚禁起来,这样她就属于你一个人!

将她绑起来。

让她的眼睛只能看见你。

让她的唇齿中只出现你一个人的名字。

我的血液在翻滚,光是想想就开心得要死。

母妃的死相却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她死前已经憔悴、精神失常得过分了。她凸出的眼窝似乎在质问我:「你也要把她变成这样吗?」

不!

不要。

也许就像母妃指着我鼻子骂的那样,司徒家根本不配被爱。

我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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