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我盼春洲,春洲不渡【完】
(结局篇章,循环播放 BGM,曲名:Last Reunion 作者:Peter Roe)
天玺四年,正月,宣府告急。
鞑靼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而宣府城中只有两万守备军。
辽东总兵何堰闻讯,立刻调集人马,驰援宣府,同时朝廷派出的使臣也迅速出发。
内行厂提督傅春洲以使臣之名,携三千精兵,快马加鞭,日夜不休,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宣府。
然而事情发生得还是太快。
鞑靼以和亲为由,让宣府守将交出公主和陪嫁。
守将陈同登上城楼,对鞑子破口大骂,什么王八羔子狗娘养的,有本事就攻破城门,否则城中只要还有一名士兵,就绝不可能交出大兴的公主!
其言辞激烈,口沫横飞,常年戍边的将军面容黝黑,站在城楼上活脱脱一个煞神。
而鞑子那边也不势弱,亦派出几人在城楼下对骂。
骂大兴贼人在边关互市里不仅缺斤少两,以次充好,还强买强卖,杀人越货,根本就没有互市的诚意。
双方鸡同鸭讲一顿吵,也没有个翻译,到了起灶吃饭的时候,各自金鸣收兵。
然那陈同一下城楼,就面色严肃地向城中走。
来到城中一座宅院,刚好见到公主身边的丫头端着空碗,推门而出。
陈同立刻走上前去,「瓶儿姑娘,公主考虑得如何了?」
瓶儿望向陈同,无声一叹,摇了摇头。
见状,陈同也忍不住重重一叹,那凶神恶煞的糙面,竟生生挤出了愁眉苦脸的神情。
这让他如何不愁!
鞑靼压根就没有意愿真的和亲,屯兵十万于城下,血战就在眼前。
而朝廷,看来也没有和亲的诚意,否则也不会送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公主。
双方都没有诚意,却要牺牲一个女人来为打仗做准备,这叫什么事儿?
眼看战事将起,陈同左思右想,终是提议让和亲公主一行离开宣府,回朝避难。
可元蓁却拒绝了。
第一次拒绝,第二次拒绝,直到第三次的今日,才喝完药的元蓁听见外间响动,主动开口,「是陈将军吗?将军请进屋说话。」
陈同抖了抖身上落雪,走进屋中。
屋里也没比外面暖和多少,房间里只有一盆半热的炭。
隔着一扇屏风,陈同行礼后就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他是个粗人,说话也不委婉,直道眼下这亲是和不成了,公主一行人送出去是死,留下来也难活,唯有离开还来得及。
可元蓁还是那句话,「陈将军,我不能走。」
陈同不明白,只见那坐在屏风后的女子,轻抚肚腹,似是慈母盼儿,可说出的话却让人意外——
「鞑靼十万人马兵临城下,成日叫骂却不敢攻,为何?」
「因为出师无名,因为他们也在试探我们的态度,我若逃走,便正好给了鞑靼出兵的理由,更让他们知道,我大兴皇室如何软弱。」
「所以陈将军,一旦开战,我不仅不能走,还要留下来与众将士共生死,到最后。」
这一番话,沉稳又犀利,陈同暗暗一震,竟说不出话来。
在此之前,他只听闻朝廷派来的和亲公主,似乎是个临时加封的民间女子,朝廷对其的态度也十分敷衍,甚至连封号都没有给。
而后他接驾和亲公主一行,竟发现对方已身怀六甲。
之后宣府告急,在他眼里,这亲肯定是和不成了,那公主留在此处,他还要分神照顾,委实累赘,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其离开。
然而他没想到,一个民间女子竟能有这番见地,他不由心神大震,「个奶奶的,原来鞑子打的是这等主意!」
怒斥完后,陈同惊觉自己在公主面前爆了粗口,不由再次请罪。
「将军不必拘礼。」这时,元蓁从屏风后走出,将陈同从地上扶起,「宣府乃九边重镇之首,你我守的是大兴的国门,此战,绝不能退。何堰将军的援军也在赶来的路上,只要撑过这十日,宣府就能解围。」
陈同闻言,只感胸中翻腾,他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似乎有些眼熟,但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他也不再多说,只向元蓁抱了抱拳,便退下离开。
走到屋外,正巧又见到瓶儿端着羹汤走来,那陈同大步上前,恶狠狠地一出声,「是哪个龟儿子让大着个肚子的女人出来和亲?格老子见到了一定要生劈了那兔崽子!」
瓶儿一惊,险些洒了羹汤,只见她脚下一晃,稳稳退开两步,护着热汤大声道:「是啊,谁下的旨让我家小姐来和亲?真是个龟儿子!」
陈同一愣,惊觉自己不小心骂了皇帝,顿时火烧眉毛地想去捂瓶儿的嘴,「小丫头片子牙尖嘴利,也不怕掉脑袋!我骂的是那个让你家小姐怀孕的男人!那男人在哪儿?妈了个巴子!」
瓶儿回不了嘴,盯着陈同,嘴巴一瘪,似乎也很委屈,「我家公子一定会来的。」
「呵。」陈同冷笑,「你家公子何方神圣?怕不是个男人!」
这下瓶儿更说不赢,气得一跺脚,「妈了个巴子!就算公子不是男人,也一定会来的!」
……
天玺四年,正月初七,鞑靼以讨要和亲公主为由,率兵攻城。
宣府两万守备军,死守城门不开,鞑靼几番攻城不下,三日后,暂时收兵。
双方一番血战,各有死伤,敌众我寡之下宣府守军死伤三千余人。
这个数字对于只有两万人的守备军来说伤亡不小,但却硬生生地以一敌三,让鞑子伤亡过万。
眼看辽东总兵何堰的援军将至,很快鞑靼开始了第二轮攻城,这一次,鞑子找来会说汉话的人在阵前高呼,狡言是大兴出尔反尔,悔婚在先,现在只要打开城门,交出和亲公主,那双方还可以继续谈和。
陈同站在城楼上,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
说罢,他拿来七石弓,准备一箭射穿那个扰乱人心的舌喉。
然就在这时,城墙下传来一阵骚动,众将士回头,只见一红妆女子出现在城楼下。
瓶儿搀扶着元蓁一步步走上城楼。
迎着凛冽寒风,元蓁身着厚重的披风,看向远处乌泱泱一片的弯刀军队,她的目光转向了守城的士兵。
此时众人的目光亦在她的身上,下一刻,只闻她扬声道:「将士们,今日之战,是鞑靼扰我边民,屠我城池在先,我们愿意过安稳的日子,可草原上的狼却不愿意!现在,狼又来了,我们的亲人在后方,父母妻儿在后方,我们只能拿起武器将狼打回去,大兴国门,绝不能开,我是大兴公主,我将在此同诸位一起,战到最后!」
萧萧风声送长音,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坚毅果决,就如同她此刻的神情。
这一刻,众人肃然,一旁的陈同怔然之余,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位和亲公主。
天玺元年,新帝登基,百官回京拜谒,那年亦是大雪,他的车马陷在了一段雪泥地里,迟了整整两日才到帝京,错过了新皇的登基大典。
他本以为会被降罪,甚至听闻已有言官准备参他一本。
却没想到,这件事被一名女子轻松化解。
宫宴上,只见那风评不甚好的临徽长公主,坐在高位笑言,「本宫只听闻,那条路上积雪过膝,两条腿陷进去,拔上一步也吃力,而且本宫还听说,那位将军为了附近百姓,特地在雪泥地里扎营一夜,一夜未眠,挖土填路,唉,想必急着上折子的大人,也是感念那位将军的仁心,愿一同去边关填路,既然如此又何必麻烦?知会一声儿便是,本宫先允了。」
本宫先允了,也就是本宫第一个不答应。
立时间那些想让新帝为难或浑水摸鱼找存在感的一群人,纷纷闭嘴。
那时陈同亦在席末,隐约听见了那番话。
后来,他离开京城时,皇帝站在城楼上目送将士出城,那位长公主就站在皇帝的身后。
亦是寒风中,他停下脚步,回望城楼,接着双膝跪地,郑重一拜。
当年一幕犹在眼前,那只远远见过一次的嫡长公主,忽然与眼前这位和亲女子重合。
陈同恍然,顿觉不可思议。
可放眼大兴,还有哪个皇家公主能有这等气度和灼见?
此刻元蓁一席话,令守城将士气势大振,众人纷纷亮出兵器,指向敌军。
鞑靼见势不妙,立刻撤下那喊话人,很快第二次攻城开始,这一次东西南北四门皆遭受猛攻,战事一起,陈同赶紧让人将元蓁送下城楼。
下城楼时,元蓁已脚步不稳,全靠瓶儿在身旁支撑。
好不容易下了城楼,瓶儿立刻将她扶到一旁坐下,此时元蓁双唇泛紫,呼吸很是吃力。
「小姐,你吸气、吸气……」
瓶儿立刻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丹药压在元蓁的舌下,另一手则迅速解开衣襟口,让她透气。
好一会儿,元蓁才缓过劲来,虚弱道:「瓶儿扶我回去。」
回到城中宅院,张神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老神医已有两日未歇,都在给城中负伤的士兵包扎上药。
「张神医,辛苦了。」
元蓁斜靠在床头,肚子大了,躺着更喘不上气。
张神医闻言摇了摇头,「小姐莫唤神医二字,老朽愧不敢当。」
上一次张神医为元蓁看诊,还是在数月前的奉安。
彼时元蓁初初有孕,张神医把脉之后,是发现了喜脉的脉象。
然妇人初孕时的喜脉和食滞之脉类同,张神医是知道傅春洲的太监身份,太监的夫人有孕?神医觉得不太可能,更怕自己一个误诊,就害了他人性命,于是便排除了喜脉的可能。
却未承想,一晃数月再见,对方竟已是身怀双胎的高危孕妇。
「这双胎已有六个月,此地条件艰苦,药材短缺,小姐若想要平安生产,尽早寻一安稳处才是上策。」
元蓁听了,笑了笑没有说话。
战事未起时,尚有离开的机会,现在敌军围城,已不可能走。
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能活着离开。
……
张神医离开后没多久,小瓶儿端着熬好的药进屋。
瓶儿是在和亲队伍出发第二日至京郊时,来到元蓁的身边。
此前她和傅喜奉傅春洲的命令前往随州安置白家,以备皇帝细查元蓁未死之事。
好在元蘅并没有深究此事,白家暂且无忧。
伺候完元蓁喝药,瓶儿忍不住又劝她离开,当下情况危急,援军迟迟未到,和亲队伍中还有二十名内厂高手,还可以在入夜后,趁休兵时,悄悄掩护出城。
瓶儿是艺高人胆大,觉得还有一线生机可搏。
然她不知,从元蓁选择和亲的那一刻起,就是选择了赴死。
「瓶儿,城破那日,你带着那二十人离去,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归京。」
这让小瓶儿不能理解,「小姐,你就那么恨公子?」
恨?
元蓁垂下眼,嘴角牵出一抹苦笑。
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恨?
她的袖中还放着那对耳坠,这一切不过是命罢了。
『天光开,紫薇暗,二星移宫,横冲帝星,本朝恐将有紫薇相争之兆,乃大不吉,不除二星,他日必将朝野难安。』
那在狱中触柱而亡的前钦天监监正姚远一说得不错,她就是横冲帝星的天宫二星。
父皇给了她可以废帝的遗诏,想保她权柄在握,高枕无忧。
却不知,这也成了她的催命符。
那份遗诏她从未向旁人提起,但元蘅不知从何处知晓。
他投鼠忌器,未敢正面询问她,却不乏旁敲侧击,暗中查探。
两年前的那场大火后,元蘅在西郊的公主府里找了三天,都没有找到那份遗诏。
他悲她是真,可要她死也是真。
她归来后没有了外家的势力和长公主的身份,元蘅心中也产生了动摇。
他让她留下成为宫妃,这是他给她唯一的怜惜和生路。
成为他后宫的女人,不论真假,她都将被钉死在乱伦的耻辱柱上,届时哪怕她拿出遗诏,都很难再翻出浪花。
所以和亲,是生或死的一个选择。
她选择了赴死。
皇权路上,她放弃了动摇国本的争夺,将那份遗诏永远埋葬。
她对得起家国子民,唯有腹中一双孩儿是她的亏欠。
还有一人,也被她留下。
以元蘅的疑心,只有她死了,傅春洲才可能活下来。
她若活着,那个背叛皇帝将她悄悄救走的人,将永远成为帝王心中的猜忌。
只有尘归尘,土归土,让旧事随流水,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会淹没于历史的洪流中。
后世的史书里,会有记载,大兴朝天玺四年,正月初七,鞑靼来犯,宣府守将陈同率两万士兵殊死抵抗,抵御了鞑靼三次攻城,直到第八日,城破。
城破之时,和亲公主屹于城楼,一跃而下。
第九日,辽东总兵何堰率八万骑兵赶到,将鞑靼抵御在天枢山下。
消息传回京城时,京中百姓还沉浸在过年的喜悦中。
鞑靼来犯,宣府失守,和亲公主殉城,立时间朝野震惊,皇帝震怒。
皇帝立刻下令兴师北伐,更还要御驾亲征。
京畿三营二十万人马整装出发,此时,是第十六日。
皇帝出征,京城守卫空虚,谁也没想到国难之时,东厂提督沈玉作乱。
沈玉称先帝在位时曾留下一份遗诏,事关当今圣上,他要将遗诏的内容大白于天下。
此消息一出,刚出征不过十日的玺帝再次震怒,立刻下令调军回京,先诛奸佞。
天玺四年,二月十六,前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沈玉以假遗诏为由,在京中作乱,欲图动摇国本,幸而玺帝及时回师,镇压乱贼于京郊普雨寺,将沈玉乱箭射死。
而鞑靼,半个月后被何堰率军打回了关外。
守将陈同负罪回京,宣府失守,公主殉城,皇帝看着陈同带回来的那一截断袍,许久才道:「朕的谈判使呢?」
陈同跪在地上,沉默片刻,「鞑靼攻城第七日,傅大人赶到,但已经来不及了。」
然皇帝对这话充耳不闻,更起身暴怒,「傅春洲他人呢!」
陈同垂下眼,想风雪夜里,那人如鬼魅般出现在城中。
白面红唇,眼神凄厉,如厉鬼索命般,可见到公主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想死,好,我陪你,黄泉路口有孩子们和我,一同等着你!」
那是皇帝派来的使臣,大内行厂提督傅春洲,传闻中阴狠歹毒的阉宦,那时竟像一只被伴侣抛弃的孤狼,气愤凶狠,却又哀苦。
而那面对敌军攻城也面不改色的女子,在见到那人后,怔怔片刻,竟流下泪来。
泪水一落,那凶恶的男人立刻束手无策。
他几步上前,屈膝抱住那咬唇不语的女子,沙哑道:「莫哭,蓁儿莫哭,我来了,我再也不会走了。」
回想那一幕,陈同依旧怔然。
他闭上眼,沉默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向皇帝叩首,「当夜傅大人同鞑靼谈判,回城时遭遇敌军伏击下落不明,次日城破,公主殉城。」
听闻这话,元蘅失神,人晃了晃,一屁股坐回龙椅上。
「他们的尸首呢……」
「傅大人的尸首未曾寻见,公主殉城后,尸骨踩踏于乱军之中,已不能看,卑职已就地掩埋。」话到此处,陈同顿了顿,「城破的前一夜,公主割下一截衣袍,让卑职带给皇上。」
看着手中那一截断袍,元蘅神色恍惚,「她有留下什么话吗?」
陈同默了默,摇头。
割袍断义,从此以后,天上人间,不复相见。
陌路陌路,终归陌路。
「她终于离开了这座四方城……以她想要的方式。」
他喃喃低笑,有泪垂落眼眶,「也以我想要的方式。」
……
天玺三年冬,鞑靼来犯,次年春,破宣府,却又被辽东总兵何堰率军打回了关外。
天玺四年夏,玺帝御驾亲征,率四十万大军出长城,将鞑靼主力歼灭。
气焰最嚣张的鞑靼部一灭,草原各部顿时安静了下来。
边关也进入了一段和平时期。
天玺五年,玺帝撤销内行厂,合并东、西二厂,曾经的西厂提督闫恩被擢升为司礼监掌印,辖管东厂。
这也是五虎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后人歌颂,天玺年初那少年皇帝如何英明神武,除外戚、诛五虎、废大狱,更还抵御了外族入侵,为大兴迎来了中兴之治。
而在史书上曾留下一笔骂名的临徽长公主,那已被世人渐渐遗忘之人。
在玺帝缠绵病榻时,终于为其正名。
天玺二十二年春,年仅三十五岁,正值春秋鼎盛的玺帝已卧榻不能朝。
弥留之前,他招来史官,讲述了天玺四年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悠悠往事杯中物,赫赫时名扇外尘。
国之危难时,谁拿出全副身家,谁掩埋了那一份先朝遗诏,谁放弃了可掀起腥风血雨的复仇和争夺,转身为社稷而死。
这让谁耿耿于怀,哪怕经年已末,故人已成黄土,过往皆成过往,亦难释怀。
「后来朕才明白,她从来没有想过与朕争。」
「她是个傻子,朕也是。」
……
六朝旧事随流水,落花空去,不见天上比翼鸟,地上并蒂莲。
但有春山花海,漫漫长渡。
旷野飞鸟,群山苍莽,一艘孤舟横于樱山花海间。
她醒来,望向江岸市集,那里人间烟火,恍如隔世,她仿佛做了很长一场梦。
梦里爱恨嗔痴,悲天荣辱,皆随那一跃而下,一切结束。
「阿七。」
「嗯?」
「那副春山图,我们终于找到了。」
她望向江岸,他望着她。
化蝶,渡舟。
我盼春洲,春洲不渡。
他们终于找到了彼岸。
【完】